我大踏步地冲出大楼。外面路灯晃眼,冷风刺骨。我看见秦绍的车灯一闪一灭,正招呼着我过去。我缩着脖子钻进车里,秦绍也不问,就直接发动了车开出去了。

我知道温啸天在后面看我。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往往能减少一半的痛苦,那就让他抱着我爱上秦绍这样的幻想□吧。

秦绍叫来了家庭医生,我身上的伤都是小缺口,简单消一下毒就可以。我不想吃药,也不想让医生打扰我。我觉得我经过了一场大战役,我连分析我现在为什么还要呆在秦绍家的心都没有。

48、第十四章 脱轨?慌(4) ...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除了睡还是睡。我大概患上了嗜睡症,每天一睁眼已经是中午时分,可刚吃完午饭,我又开始犯困,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是半睡半醒间的。我也懒得洗澡,有时候翘着头发两三天不洗,秦绍就把我扔进浴缸里泡着。即便这样,我在浴缸里也会睡着,经常不小心就睡昏过去了。有一次我躺得太彻底,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我也不愿意醒过来,就想一直这么睡下去,还是秦绍发现后,把我拎起来的。为了避免血案,每次洗澡时,秦绍都会守着。既然这样,我就彻底放松了,劳烦秦绍每次洗澡要捞好几遍。

这样无存在感的生活大概过了大半个月,症状慢慢有所好转。我每天清醒的时间逐渐长起来。

因为懒得思考,我就问秦绍:“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你还不把我赶走?”

秦绍就说:“因为你自己不走啊。”

我点点头,觉得也有道理,我说:“那我挑个时间走吧。”

秦绍白了我一眼说道:“那记得把那条狗也带走。我看着你们两个都闹心。”

我说:“好,等我挑个黄道吉日的。对了,咱差不多有半年了吧,找个时间把绩效工资给结了。”

秦绍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看我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只有人民币啊?”

我扒了口饭说道:“嗯,有时候看你是欧元,有时候是日元。具体得拿到绩效工资再说。”

有一天,太阳升得老高老高,像是要把整个地球都融化了一样。整个草坪都暖洋洋的,我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秦绍忽然拿着我的手机,怒气冲冲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那过来看看,原来是医院发来的信息,说手术台现在空出来了,让我和我爸近期再去做一次确认检查,就可以做换肾手术了。

我说:“文盲啊?上面不是写着吗?”

秦绍打了我一下后脑勺:“跟你正经说话呢。为什么要换肾?换谁的肾脏?”

我说:“换我的呗,我也想换你的,可怕你的匹配不上。”

秦绍说:“不许去。”

我懒得理他,躺下来晒太阳。

秦绍提了提我,又重复了一遍:“不许去,听见没有?”

我说:“你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拉屎放屁啊。拦着我尽孝,要有报应的。”

秦绍说道:“我不会给你绩效工资的。”

这还是秦绍第一次拿钱威胁我,以前他威胁我的品项都比较多样,可能现在也没得好威胁我了,所以只好拿出了最后的武器。

我吊都不吊他,说道:“那我捐一个肾卖一个肾,不就行了。要是没有肾脏活不了,我就卖个眼角膜什么的,回头找找黑市去。”

秦绍蹲下来看我。他的头刚好遮住了阳光,阴影打在了我脸上。他看着我眼睛说:“不许去。你要不去,我想办法帮你搞定你导师的学术官司。”

“呦,都利诱了啊。秦绍,说句实话,我们俩谁也不欠谁了。你呢,对我也干过不少疯狂事情,我呢也差点把你搞破产了,所以,以后咱俩就算清了。你们要是告导师,我就把陆轻天跟我之间的交易曝光,相信你们夫妻恶战之类的事情对你们公司也有负面的影响。反正我也是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好顾忌了。到时你就得被人家当笑话看。多不好啊。所以,按约定,你把钱给我,我们就散了吧。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秦绍听我说完,想了想,说:“你先等我看看,市面上有没有其它的肾源和你父亲匹配,也不差那么几天。你年纪还小,少了个肾脏,对生活影响太大了。”

我从草坪上爬起来,看着秦绍,说道:“秦绍,你怎么忽然善心大发了?我都不认识你了。”看了他一会儿,我继续说道:“你看过这么多人,是不是没有谁比我更惨的了,所以同情我呢?”

秦绍别过脸,说道:“对,我同情你。如果我妹妹还活着,我绝对不会允许她为了我,而放弃她身上的一个肾的。你爸也是一样,你不要任性地用你的办法去救他。”

我看着他的脸,好久没有清楚地看着他,犹记得上次仔细看他还是在我们老家的医院里。我说:“谢谢你的同情。真的。但是我怕我爸这病拖下去,再出问题就不好了。找肾源这种事本来就希望渺茫,我等不起的。”

秦绍激动地说:“那也要等等看。什么努力都没做,为什么要放弃?”

我被他真挚的情绪一感染,就说到:“那好吧,我等十天看看。要是过了十天还没消息,那就算天意了。”

秦绍迟疑着点点头。

我想,我如果知道这十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答应秦绍。

那是个阴天的一大清早。应该是我给秦绍十天时间的最后一天。乌云压得很低很低,都快要亲吻上地面。雷声轰隆隆地响,闪电像是一条条银白色的鞭子抽打着大地。我刚从大棚里看完我新种的西红柿出来,看见秦绍正站在门口看我。我看他表情凝重得快要和天上的乌云有得一拼,想着他不是真破产了吧,我爹当年破产时也是这个样子的。

我走过去,看着发愣的秦绍说:“秦绍,怎么了?”

秦绍伸出手,手里是我的电话。

我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又看我手机?”

秦绍说:“电话还通着呢。”

我接起来,那边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说:“喂,是卢国富王芹家属吧?我们这里是黄城医院。你赶紧过来一下吧。你母亲发生了严重车祸,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在刚才不幸去世了。医院通知到你父亲了。你父亲听完消息诱发了脑溢血,现在正在抢救,病人还有肾衰竭的现象,情况不是很乐观。”

我听着电话里那个blabla在说的声音,脑子却一直是悬空的。我说:“你们确定吗?确定吗?”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我们确定,他们身上还有有效证件。家属赶紧到现场办理手续吧。”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

我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麻木地站在原地。突然身后响起一声惊雷,把我唤醒。我连忙拉着秦绍说:“秦绍,送我去机场。”

秦绍立刻让人安排车,我坐在车里,看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车窗上。雨刷不停地清扫着玻璃,我看着雨刷发愣。

我想,我的世界到底要悲惨到什么样的程度,老天才会安心。我刚从家里回来。我妈包的饺子余味还在嘴里,我跟我爸聊的家常还在耳际,怎么就突然变得那么遥远了呢?

秦绍在旁边看我,说:“要哭就哭出来吧。”

我瞪着眼看秦绍:“我为什么要哭?我爸不是还在抢救吗?没有了妈,我还有爸爸。我还不是孤儿,你凭什么让我哭!”

我这么说着,却觉得脸上一片湿凉。

到了机场,所有的航班都因为延迟了。我绝望地看着老天,跪倒在机场的大观光玻璃前。我从来没求过老天,现在我求它,求它放过我家人,放过我。不要这么残酷,不要在这个时候还不让我赶回家。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做人家的情妇,破坏别人的家庭。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件错事,要处罚我就冲着我来吧。我发誓,只要让我回去见我爸一面,我再也不做别人的情妇了。放过我爸,放过我爸。

我哭得筋疲力尽,秦绍在旁边抱着我。我看到机场里强烈的灯光把我们倆的影子拉得漫长。我的胃又是万马过境,我站起来冲到厕所里一顿翻江倒海的狂吐。吐完了出门看见秦绍时,又觉得有了吐意。

我想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一个信号,让我知道做情妇就是这个下场。家破人亡,连看见自己的枕边人都要吐个昏天暗地才行。

雷声终于停止,雨也变小了一些。航班终于开始重新启动。秦绍买了两张最快到老家的机票。他拿着机票跟我说:“我陪你去吧。我的车还在那里,刚好可以带你去医院。时间不好耽搁。”

我其实已经不太听得清他在说什么。我觉得我现在是个行尸走肉,做什么我都已经不知道了方向。

49、第十五章 深渊·痛(1) ...

黄沙的海风吹皱在天地倾斜的尽头,千年不过一组慢镜头

---蔡依林《海市蜃楼》

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到了医院,我像一个从未进程的小老太,两眼无神、昏头转向地在医院里瞎转悠。秦绍领着我去问分诊处,我很快被带到了手术室的门口。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我想这真是个大型手术,过了五个多小时,都还没有出来。没有出来就好,没有出来就表示我爸还有生命特征。他正在顽强地为了我做抗争。

可是还没等我思考完,旁边的护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卢欣然,我是卢国富的家属。”

护士说:“你怎么关机了啊,刚才我们一直给你打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在飞机里关机了,开机了之后可能没电,又自动关机了。我爸还要手术多久?”

护士看了我一眼,说道:“卢国富患者没有在里面,他已经去世了。你跟我来吧。”

我觉得我跌入到了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我在枯井里被伤得面目全非,可我还是对着井口大声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没有人来救我。好不容易井边有了动静,却看到有人盖上了井盖,遮住了那唯一的一圈光。我在枯井里,嚎啕不止,却是万劫不复。

我被护士带到一个房间里,上面并排盖着两个人,不,是两具尸体。我知道,揭开这一层白布,就是在我的井盖上再加块陨石。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对让我的命途再恶劣一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这个动作却有强烈的心理作用。它会强化地通知你,再盖上块陨石,你本来是100%死亡率,现在是10000%哦。万无一失哦。

所以我固执地不去掀开这块布。我哪怕死,我也不要让命运这么嘲笑我。

可旁边的护士却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大概很多人会在这时失去面对真相的勇气。于我来说,这是个人生的灭顶之灾,可是于医院的职员来说,我只不过是他们每天需要面对的无数个生死离别,阴阳相隔的案例里不起眼的一例。比我更悲惨的可能比比皆是,有可能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或是身患残疾的孩子,又或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护士毫不在意地掀开了白布。她替上天盖上了那块硕大的成分不明的陨石。

我看着病床上并列躺着的两人,一个是每次骄傲地唤我凤凰的老人,另一个是念念叨叨地让我把男人带回家的老人。他们吵了一辈子,现在安静地躺在一起,像是熟睡了样子,好似再睡一会儿,一个会打鼾,另一个会翻一□子,等天亮了,他们就会陆续起床,一个挎着菜篮出门,另一个打开电视机听戏曲。

但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了。所有的事情在不久前被拦腰切断,所有的回忆都将不再重演。

回忆将一直只能是回忆。

我知道了,这就是报应,这就是报应。我一直在问老天,报应的极限在哪里。他指给我看,喏,这样的你还受不受得住?

秦绍在旁边要过来抱我,我忽然推开他。我对着他喊:“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非拦着我不让我回来换肾。如果我回来了,我妈的车祸就不会发生,我爸也不会有脑溢血。如果我回来了,我们全家都安安稳稳地在医院里躺着,都是清醒地活着。你有那么多钱,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吝啬?我这半年,从你身上赚到的钱都不过你车子一年的保养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要是早点把钱给我,我也许早就把我爸治好了。要不是肾衰竭,我爸的脑溢血就能被救活也说不定。都是你,都是你,你趁火打劫,你居心叵测,你和温啸天一样,都是害死我们全家的凶手!我后悔得要死,我再也不要跟你有任何瓜葛!”

秦绍只是看着我,他看着一点都不生气,只是看着我。

我吼道:“现在你开心了?看戏是不是看得很称心啊?我们全家都配合你,就是为了让你看场好戏!现在我终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我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东西来威胁我了。”

最后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说着说着,觉得眼前的事物开始天旋地转,越来越黑,终于“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醒过来的时候,秦绍还在我身边。我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左胸下的心脏坚强地跳动着。我想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了无牵挂,孑然一身,以后留在这个小城市里,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后孤独终老吧。等年纪大了,我就主动住进敬老院里,坐在轮椅里,被年轻的姑娘推到花坛附近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可以让这颗心脏停止了。

我转头跟秦绍说:“秦绍,之前说的话有些是气话。我们之间哪能说得清楚对错的。你也回去吧。前几天在A市就跟你说过,挑个黄道吉日离开你家。现在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就此散了吧。以后你在A市过你的风光日子,我在老家过我的平凡生活。要是有缘,我们再相见,也不要装相识了。”

秦绍拉着我的手,慢慢摩挲着我的手指头。

我抽出手来,说道:“今天谢谢你。接下去我会忙着给我父母办葬礼,可能也没时间去机场送你了。”

我想,话说到这里,秦绍应该站起来走人了,可这一次秦绍却很有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旁边。

我问道:“你还有事吗?”

秦绍低着嗓子说:“我帮你一起吧。你一个女孩子办葬礼,太受累了。”

我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了,我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连在狼窝里……”我忽然一顿,觉得这样的过往对大家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只好跳过说:“我没关系。再说让你办葬礼,我怎么介绍给别人啊?说你是我情夫?还是别给我添乱了。”

秦绍看着我说:“以孩子的爸爸身份行吗?”

我看着秦绍,脑子还在搜索孩子的爸爸是个什么概念。忽然我似乎是想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秦绍,我可不想拿孩子开玩笑。”

秦绍温柔地看着我,又拉过我的手,说道:“我也不想拿孩子开玩笑。”

我一下子慌起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秦绍想过来帮我,被我立刻甩开。我坐稳了之后,问他:“谁告诉你的?怎么可能?”

秦绍无辜地看着我:“刚才你晕倒之后,医生检查了说的。两个月了。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吗?”

我咽了咽口水,想着这两个月我做了什么。我一直在睡觉,睡觉去前,我和温啸天决裂,和他决裂之前,我在老家,在老家之前,我在秦绍家卧底。我过的日子要么刺激死要么混沌死,我都没留心我例假推迟了那么久。我的例假平时就不太准,原来吃避孕药,经期就更加混乱了。可是我这两个月都没进行床上活动,什么时候中的奖啊?

秦绍看着我陷入沉思,紧张地看着我,伸出手掌指着伤疤说:“我推算了一下,就是这天的事。”

我恍然大悟,那天光顾着打架,事后都忘了去买紧急避孕药了。我想起秦绍那时在我耳边说:“给我生个孩子吧。”忽然一哆嗦,他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我为什么要替他生孩子?老天啊,你还能更荒唐点吗?我和秦绍的孽缘终于要断了,你为什么还要插一脚?难道还嫌我的命运不够多舛吗?!

我对那些电视上演的母凭子贵,情妇挤走正房的戏码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些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富商的花边新闻我也不想参与。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走完这一生,我都做好了孤独终生的准备。这个孩子,注定了从出生开始,就会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私生子的阴影会一直伴随着他。要是拍TVB电视剧,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也许还会找他父亲报仇;即便被他父亲领养,他也会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然后一窝端掉他父亲的产业。我实在不想让我孩子去面对这些。

我至少还享受了二十三年的平静美好的时光,我不想孩子未懂事之时就要受别人的指指点点。何况,我和秦绍之间,哪里是普通的情夫情妇?连史密斯夫妇都不会像我们这样勾心斗角、互相伤害的。

秦绍握紧我的手,目光灼灼地对我说道:“你以前说过你不会践踏生命的。你要有孩子,哪怕癌症晚期你也会把他生下来的。”

我努力地回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崇高的话。我狐疑地看着他。

秦绍生气地说:“那天,你被我关在房间里,你踢了我,然后你说的。”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秦绍,如果我再流产,你会放狼出来咬我吗?”

秦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睛睁得比以往都大了些。

我说:“秦绍,你也说了,那天你把我关在房间里,你把我当食物喂狼,我又踢了你。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是能要孩子的关系吗?”

秦绍抿着嘴,面部肌肉紧绷地看着我。

我又说:“你再问问那个声称和你同舟共济七年多的发妻。她愿意吗?”

秦绍终于说话:“她的问题我来解决。媒体上说的离婚不是谣言,我正在处理。”

我说:“如果你们离婚呢,就坐实了我拆散婚姻的狐狸精这个恶名。对不起,我不想担。本来这半年可以作为我们人生的插曲就跳过的,我不想给这段历史赋予任何意义。”

“离婚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即便没有你,我也会和她离婚的。”

“无所谓,反正你们离婚跟我没有关系。你离了也别因为孩子找我。我不想和你再有瓜葛了。”

秦绍突然抓着我胳膊问我:“那你打算把孩子怎么办?打了吗?还是一个人抚养?”

我使劲挣开,说了一个最真实的答案:“我不知道!”

我没法做到像郑言琦那样,打掉孩子就跟剪头发那样说断就断了,也许剪头发还要思考一刻钟,堕胎却是义无反顾的决定。我从心里喜欢孩子。以前没感觉,这几年随着年纪变大,母性的光辉越来越凸显。有时候经过婴儿用品店,都会对那些手心大小的鞋子袜子感兴趣,偶尔看到漂亮的小孩子,也会本能地伸手去抱一抱。

我珍爱孩子,可并不代表我要把注定悲剧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

50、第十五章 深渊·痛(2) ...

幸好有同院落的大爷帮忙,我才知道办葬礼的各种程序和风俗。他说,我得把父母的遗体先运回了家,然后买寿衣寿帽,再请人化妆后,要在客厅里放上两天,同时得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灵。亲朋好友也得通知到,方便人家及时过来吊唁,吊唁完还要办一天酒席,最后再送往火葬场。

我爸破产后,早已没了朋友。亲戚生性凉薄,但总归有血缘关系在,所以我还是在回家的车上先挨个儿一一通知了。但通知到他们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都表示要到第二天才能到。

秦绍还是没有离开,我不知道他这么紧紧跟着我,是不是怕我一不小心就跑去医院流产了。其实他不用担心,我现在第一任务是把我父母安葬了,我要流产,哪来力气干活。我跟秦绍说了这个意思之后,秦绍也没听进去,他说:“即便没有孩子,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秦绍说话就跟平时不太一样,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我想,对,是玻璃瓶。我现在是他秦家血脉的容器。他珍惜我,是因为珍惜我肚子里的那个受精卵而已。

这天晚上,老家的房子里还是昏黄的灯光。大爷被我打发走了,我怕他年纪大了,看着小一辈的人先他而去更加难受。大爷刚走不久,邻居们纷纷过来安慰我。我常年离家,本来对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所以他们跟我说的那些话,似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砖。我知道如果把那层墙砖去了,他们的话就会如同大剂量的麻药,会让我失声痛哭起来,这样我就不会难受了。可惜那层墙砖被我越垒越高,他们越安慰我,我就越客气地回敬。

也许安慰人的人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他们说节哀顺变时,潜意识里都期待那个受安慰的人会嚎啕大哭、抹几把眼泪,这样才能体现出一种相互的需要来。安慰的人觉得有成就感,受安慰的人觉得得到了治愈。唯独我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碰见过。他们跟我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晚而已。”我说“我知道”,他们又说:“你爸这病拖着也是遭罪,现在去了,早点解脱,早点投胎。”我说“我知道”,他们还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我还是说“我知道”。我机械地说着同一句话,才明白我之前做惯了别人倾诉的垃圾桶,已经忘记了怎么把我现在的痛苦分担给别人。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怎么跟别人说:“虽然如此,我还是特别地伤心。”然后我一件件地开始说起我爸妈的往事来?

这样的倾诉,我不会。我只会传递愤怒,我生气时会说很多话,可当我伤心了,我却不知道怎么讲。

大堂里的灯光依旧昏暗。道士班子支起锣鼓架子,铿锵铿锵地敲起来。有人负责唱,有人负责舞,彼岸的世界我不了解,也许这么嘈杂的声音能够建立一座桥,让我父母踏过一个个坎坷。因为二胡、竹板、锣鼓之类的乐器演奏得洪亮,在这宁静的小村落里,我父母去世的事情很快人尽皆知。有些小孩好奇地趴在门口看,还有些大人也站在远处看热闹。我看着他们,想着可能这种荒诞的表演,在最初时不是为了超度亡灵,而是离开肉体的魂魄为了告别这一世,特地请活人来热闹一下的,像是我们从小到大参加过一次又一次隆重的毕业典礼那样。

秦绍坐在我边上。大家在看戏之余都已经发现了他,因为我没有做介绍,他们大概已经默认为他就是我的老公。毕竟在老家,要是我这个年纪还不结婚,是属于怪胎了。

秦绍早习惯了陌生人的关注,所以他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我。即便是这样没有任何音律可言的演奏,他也忍下来了。我偷偷地跟他说:“你就当日本的能剧看吧。”

因为噪音太大,秦绍附在我耳边问我:“能剧?那是什么?”

秦绍这样亲昵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在民风还相对保守的老家,即便是夫妻,也不会表现得这样。大家对公开场合男女之间事都只限于婚礼当天,所以在那天才会想尽办法出各种三俗的点子为难新郎新娘。

我和秦绍摆摆手,不想再和他交流了。秦绍也感觉到了大家的眼神,乖乖地坐在破竹椅上。

等演奏暂停十分钟时,秦绍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

秦绍担忧地看着我,说道:“你不吃东西怎么行?这一天你就靠医院的一瓶营养液撑着,哪里受得住。”

他又露出珍爱玻璃瓶的眼神来。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饿吗?”

秦绍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现在倒有点觉得我们俩像是过日子的夫妻了。而且秦绍表现得很安静很无害,让人怀疑之前的他都是他的伪装。

我说:“你也不会做饭,我现在也不可能做饭给你吃。这样吧,你往外走,朝北边走大概两百米,右转有条特别小的路,你往那儿走几步后,拐进右手一个小胡同里,那里有个特别迷你的小杂货铺。买的时候注意看保质日期,当心别买山寨品牌的饮料。”

可能秦绍这辈子都没有被人支使跑腿过,又或者他从来不知道去地理位置这么复杂的杂货铺买东西是个什么概念,他站起来的时候都有些迟疑。但很快他就迈出脚步了。

秦绍是有气场的,他一迈脚,门口很快让出一条道来。秦绍低着头,往左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知道自己搞错方向了,又掉了个头继续风姿绰然地走下去了。

等第二轮的演奏都结束了,秦绍还没有回来。我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天,不禁有些着急。我倒不担心有人劫财劫色,我们这里的民风还不至于这么堕落,我是担心秦绍别不小心掉进沟里湖里去了。我可不想我孩子从私生子变成了遗腹子。秦绍终于回来了。他拎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在人群里钻进来时,我忽然有些想笑。他难得狼狈的表情,仿佛是经历过一段惊险的旅程。

他看到我稍微安心了点,然后打开塑料袋,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牌食品。我想他大概是把那北朝鲜一般的杂货铺里售出的所有东西都各来了一样。所有食品都被他一一摆在我面前让我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