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个桃酥后,问他:“怎么去那么久?迷路了吧?”

秦绍轻轻地说了声:“嗯,太黑了。”

我说:“怎么绕回来的?没一路向北走回到A市啊?”

秦绍说:“有你这指南针呢。”

桃酥卡住了我喉咙,我拼命地咳起来。秦绍连忙打开一瓶水凑到我嘴里。我喝了几口后,才稍稍恢复平静。

秦绍说:“就知道你听不了这种话。实话跟你讲吧,是你们这里的一条土狗一直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朝着这里的演奏声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就到你家门口了。满意了吧?”

我联想起刚才秦绍的狼狈样子,确实觉得非常满意。

等道士班子全都走完,门口那群看戏的也跟着散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剩下我和秦绍,以及我父母的遗体。

我问秦绍:“你怕吗?”

秦绍说:“不会。”

我浅浅地笑了笑,指了指楼上:“你要困,先去楼上睡吧。那里有我房间。我得在这里守夜。”

秦绍又用看玻璃瓶的眼神看我:“那怎么行,你现在这身体,怎么能熬夜呢?”

我说:“我首先是我爸妈的女儿,其次才是我孩子的妈妈。”

秦绍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道:“那我在这里陪你说会儿话吧。”

我看着他说道:“平白无故地哪里有什么话好说?”

“比如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秦绍就晾在一边了,脸上有些委屈的神色。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洁癖的他为了我,今天没洗澡还被土狗追,真是名副其实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跟他说:“你等等我,我上楼去拿个东西。”然后我就上楼了,翻了翻我爸妈的房间,从里面拿出几打厚厚的相册,又跑下了楼。

我们俩就围坐在乌黑的灯泡底下,一页页地翻开相册薄。里面有我父母的黑白结婚照。我爸的士兵照片,我妈务农时的照片,但大多数都是有关于我的照片。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爸妈都保存得很好。我百天的黑白照被放大到七寸,气势庞大地单独占据了一页。我指着照片讲:“这是我刚出生100天的时候照的。”

秦绍摸着照片上的婴儿脸,眼里透出一种不可置信的光:“你说我们孩子出生了,也是长这样的吗?”

我一听,盖上相册本子,说:“你再讲,我就不跟你分享了啊。”

秦绍连忙说:“行行行,我不提就是了。”

我听到他的保证后,再打开相册本,一页一页慢慢往下翻。我指着一张我踩着小木马的照片说:“这张是我三岁的照片,你知道吗?这个木马是我爸亲手做的。他把我们家木床的边料收集起来,给我做的这匹能晃悠的木马,怎么样?我爸厉害吧?”

秦绍点点头,说:“嗯,笑得挺甜的。原来那时就有酒窝了。”

我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是我和我妈在田边拍的。我那时有五岁了吧。不过我妈说我那时特爱哭,脸上都长了鸡胗皮。丑爆了哈?还戴单边的袖套,另一只可能被我弄丢了。呵呵。”

秦绍说:“还行,没现在丑。”

我白了一眼说:“对了,你看这张,这是我加入少先队员的照片。我身上那件毛衣还是我妈拆了她自己的毛衣帮我织的。蝙蝠衫造型的,全班数我最时髦了。那时我多激动啊,一想到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别提多兴奋了。每天放学回家都先要把红领巾折叠好,要是脏了,要我妈立马洗干净再熨干了。”

“这张是我得全省小学组书法冠军的照片。应该是六年级了吧。我身上穿的是马海毛毛衣。当年特流行的那种。回来之后我爸奖了我一架电子琴。你知道那时候一家电子琴对于我来说,就跟兰博基尼对于你,不,对于普通市民一样奢侈。我每天抱着电子琴乱弹,恨不得把它背到学校里给大家展示一下。后来为了炫耀,我还特地请同学来我家做客。可惜,后来这家电子琴都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张张地往下翻,照片里的我越长越大,和现在的我越来越近;而我的父母却慢慢从朝气蓬勃的青年走向了中流砥柱的壮年再走向了饱经风霜的老年。鬓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白的,背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驼的,皱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刀刀刻满了额头的。就这样,终于在昨天早晨,时光终止了在他们身上的变迁。从此以后,照片里出现的将是我一个人了,永远将是我一个人了。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地落在相册簿上。从昨天到了医院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哭不出来,像是被堵塞了的管道。可现在这个管道终于通了。我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开始松动,它们现在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我抱着秦绍大哭起来。

我边哭边说道:“我不想他们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想变成孤儿。我想让我爸妈好好地活下去,看着我结婚生孩子,他们做外公外婆,带外孙出门散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他们一起完成。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他们怎么就这样轻易地丢下了我?他们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

秦绍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讲。他是个了解我的倾听者,我现在只需要这样的肩膀,不需要任何的言语。我不要那些“节哀顺变”,“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只想有个树洞让我说让我哭,那就够了。

51、第十五章 深渊·痛(3) ...

等我哭累了,我就窝在竹椅里平静思绪。秦绍什么时候从楼上拿下的棉被,我都不知道。后半夜的大厅冷得可怕,秦绍把棉被裹在我旁边,又拼了几张板凳,让我把脚搁上去。我就这么躺在了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条沙发上。

又过了一会儿,秦绍又跑到了楼上去,很久不见动静,我以为他去补觉了,就一个人裹着厚被子打哆嗦。

秦绍下来了,手里捧了个托盘,放在我面前。他指了指一碗黄乎乎的东西,说:“我煮了点面条,再怎么说你也得吃点热的,暖暖身子。不然你的手又要长冻疮了。”

我拿筷子搅和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面条早就结伴成了面疙瘩,却也不说什么,只问他:“那你呢?你也一块儿吃点吧。”

秦绍指了指旁边的一碗,说:“我吃这个。”

我说:“那是什么?”

秦绍说:“这是体验版,你这个是改进版的。你家里所有的面条都被我煮光了。我再也推不出升级版了。”

我点点头,吃了一口我改进版的面条,几乎是没有任何鲜味和咸味的,可能没有加调料,我也就当我也是个尿毒症患者,大口地吃起来。

秦绍见我吃了,自己吃了口他的体验版面条。他对他的作品很有预期,所以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来,只是慢慢地一口口吃完了。

我说:“是不是比那些高级饭店里的意大利面都还好吃?”

秦绍笑笑,诚实地说:“要是意大利面听到这个话,会以泪洗面的。”

我说:“你也不自夸一下,真不像你的风格。不过要是意大利面以泪洗面的话,就成了汤面了。”

说完之后,我俩都对这个无比冷的冷笑话一阵哆嗦。

这一天晚上,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长大了,我也可以翻看这样厚厚的相片;而等我死去,还有孩子翻着照片一点一滴地思念我。另外,我是在我父母去世的时候知道怀孕的事的,也许冥冥之中,父母也希望我能把生命传承下去。

我知道在国内,单亲妈妈生孩子不可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容易。没有结婚证就没有准生证,没有准生证就要面对孩子黑户、上学一系列的问题。所以不管怎样,我也会为宝宝建立一个家庭,找一个纯朴的大龄未婚男青年,或是找个憨厚的无子鳏夫或离异男,我都想让孩子跟所有的孩童一样,安安静静、健健康康地成长。而这样的生活应该不包含秦绍。

第二天,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到场。有对着遗体痛哭的,也有沉着脸站在一旁的。我名义上的侄子侄女们也过来了,陌生地盯着床板上盖着蓝布的遗体。我把杂货铺买的吃的东西都分给了他们。小孩子一看见吃的,立刻忘了面前的事情,自顾自地玩去了。

秦绍面容硬朗,精英气势十足,360度无死角无硬伤,全身上下散发着“我是有钱人,我从小到大就没愁过钱”的金光。亲戚们偷偷打量了一下秦绍,就过来和秦绍握手、搭讪。秦绍在这时才体现出良好的家教来,有礼貌,但又不让人觉得亲近地一一回答他人的问题。我一直习惯了他和我咄咄逼人,恶语相向,对他这样与人交流的方式很不习惯。

我大叔是在得知我爹破产后,第一个关机的。我记得我还去他家门口堵过他,想让他把我爸随手送他的一尊金佛还回来。那时是12月,楼道里的穿堂风吹得我佝偻得像个九旬的老头。我在那里等了两天,他们都不敢出门,终于在第三天,他们拎着包飞快地跑向了那辆桑塔纳2000——我爸替大叔买的50岁寿辰礼物。

他看见秦绍时,就分外亲切地握着秦绍的手问:“初次见面,我是小然的大叔。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啊?”俨然是一个长辈的姿态。我想从来没有人称呼他过“小伙子”,他应该会有些不舒服。

秦绍露出了一脸商务款的笑容,是那种肌肉在散开扯出了笑容,但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的样子。他回握了一下大叔的手说:“您好。鄙人秦绍,秦国的秦,绍兴的绍。”

大叔紧接着又问:“哦,秦绍,好地方,好名字。在哪里高就啊?”

我立刻偷偷拉了拉秦绍的衣角,用眼神暗示了他。我们在一起毕竟这么久了,默契还是在的。

秦绍说:“在一个公司里打工。”

“哦,什么样子的工作啊?”大叔已经有点略微失望了。

“文员。看文件,接听电话之类的。”秦绍幽幽地说着。我有些想笑,觉得秦绍其实也没撒谎,我看他做总经理,无非也是看文件,接电话而已。

大叔彻底失望了,说:“文员还穿这么高级的衣服。”

他说的是秦绍身上的阿玛尼大衣。我大叔虽然年纪一大把,但是比我爹有品位多了,熟悉各种名牌,因此在我家家境风光时,拿过我爸不少衣服。

秦绍指指身上的衣服说道:“哦,这是山寨仿冒品。在那个什么市场很多。”

我连忙补充:“A市的五道口外贸商场。”

秦绍点点头,说:“对,就是那个五道口商场。”

大叔默默地走掉了。他一向被亲戚们拥戴为眼光最准最毒的人,他一走,其他亲戚也就各干各的,没再留心他了。我想,他们都没花点时间问问秦绍和我是什么关系,连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的场合话都没问,真是做门面都没做好。

我想我爸妈真是悲哀。我爸有四兄妹,我妈有三姐妹,他们在我家成为暴发户之前还能和我们有往来,反而有钱了又没落了之后,亲情却忽然蒸发了。连最能博得同情的死亡也未能让他们对我表现出一些起码的关心来。

我甚至感激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让我感到我不是一个人。

秦绍在旁边,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我看向他,他还是没有转头回望我。我感到手里传来暖暖的温度,觉得似乎又有了些力量。

流水宴席办得非常糟糕。可能是秦绍负责的原因,他订了很多平时丧事上难以见到的昂贵的食材和原料,虽然被当地的土著厨师做得不伦不类,但还是被大家发现了。流水席上一桌的人不走,而下一桌的人只好站在旁边吃。整个院落里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闹哄哄的喧嚣。我想我爸看到这个样子肯定会开心,他就是喜欢用钱把大家哄高兴哄开心了,所以我也没怨秦绍费钱办错事。

只是我发现秦绍其实也是个钻营小利的市井人。他没有把最好的食材给厨师,而是放到了二楼的冰箱里。在我们吃完那碗食之无味的面汤后,秦绍产生了恐慌,趁这次采办流水席,把二楼的冰箱都塞满了。

再过一天,我站在火葬场里,最后一次看了眼父母。两眼干涩,像是风干了的冰糖葫芦。我哭不出来,只好紧紧咬着嘴唇,直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交给我两个骨灰盒。

骨灰盒有些沉。我左右抱着两个,其实手有些酸,可是这事只能我来做。我没有丈夫,没有兄长,我是我父母的唯一,所以我拼命抱着它们。天气并没有像电视里放的那样,应景地飘些雨丝下来。艳阳高照,路边的杨柳都涂上了一层青绿的色彩,是一个适合踏青采风的日子。我穿着黑色的衣服,一步步走出火葬场。秦绍在外面等我。

我把骨灰盒放进墓地里。至亲的亲戚也在旁边。我忽然想起那时我陪着秦绍去看望他的妹妹,便问道:“秦绍,你妹妹没了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秦绍望向远方的山林,沉默不语。那边的山林从我有记忆起就是这样的郁郁葱葱,隔了这么多年,没有变更加茂密,也没有被砍伐,似乎时光还停留在我依依呀呀地被父亲抱着过来玩的时候。

我说:“她走了多少年了?想起她时还会难受吗?”

秦绍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一汪潭水,看似平静,却深不可测。他说:“七年了。每次想起她的时候,都会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现在会是什么样,还走不走得到今天这一步?可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假如。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该承受的我就承受了。”

我想,妹妹的离开应该是秦绍不愿触碰的伤。每一个人都会有不愿面对的悲痛。我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父亲远离家乡,二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男友的不辞而别,现今三十岁我站在人生旅途的第三个停靠站,却不得不面对父母撒手人寰。而岁月这辆列车不会因为我不能言语的悲伤而仁慈,它轰隆隆地转动着沉重的车轮,冒着滚滚的白烟,冷血无情地往前驶进。无论我们多富贵多权高,或者多刚毅多坚韧,我们都被绑架在这辆列车上。没有人除外。

我学秦绍的样子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但我的手心没有温度,一片冰凉,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力量。

52、第十五章 深渊·痛(4) ...

等葬礼所有的仪式全都结束后,我在家里睡了一觉。这一觉大概有20多个小时。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一个梦都没做,我没有梦到父母来跟我告别,也没有梦到父母对我的嘱托,我有些失望。我以为,他们会用各种神秘的力量来说一些来不及说的话的。

醒来之后,秦绍帮我洗了串葡萄。这季节每一颗葡萄都是金光闪闪的人民币,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花多少钱采购到的。我也懒得漱口刷牙,先摘了几个吃。

秦绍低声下气地说:“咱回A市吧。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在这里待着。这里太冷了,而且食品也没法保证。”

虽然秦绍难得低声下气,但我知道他低声下气的原因是因为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不得别人说我老家哪里不好,我自己说它可以,别人说就不行。于是我没好气地说:“哪里不好了?我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里。食品不好,我能长成一米七的个儿,还能考上A大?”

秦绍说:“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A市毕竟地方大,想买什么都买得到。万一要去个医院,熟人多,检查起来也方便。”

我哼了一声,说道:“呦,秦总,您的势力还没深入到我们黄城小镇吧?哦,对,上次你在我们黄城,就差点被医生护士无视掉,有心理阴影,我理解。不过,我孩子顽强着呢,不需要那些复杂的检查。”

秦绍也不生气,眼睛发着光地问我:“你决定生下来了?”

我吐了口葡萄皮,把嘴里的葡萄肉慢慢咽下去。秦绍眼里的光还是灼灼地燃烧着。

我只好说:“生下来了也不干你事情。孩子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绍一高兴,就过来摸了摸我脑袋,捏了捏我的脸,说道:“我就说你怎么忍心把孩子拿掉呢。”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要回A市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等我父母的‘五七’过了再说。而且这段时间,我就得待在这房子里,哪里也不去。不能父母一没了,楼就空了。老人说,过了‘五七’之后,魂灵才会离家。我在这里陪陪我父母。你先回A市吧,别让一大钻石埋在这沙堆里,大钻石不适应不说,我们沙堆也看着难受。”

秦绍开心地说:“那等回头再说吧。”

秦绍的“回头再说”是指他再也不提他回去的事情了。他在我家住了下来。他住我原来的房间,我住在我父母的房间里。他这么一大高个子窝在我家小楼,每天琢磨着菜谱,要么看看孕妇养生类的电视节目,一点都没有当日的君王风范。

我看着他这样,觉得违和感扑鼻而来。要让一个国家重点企业的老总来给我做饭盛汤,我略微有些受不起。可秦绍做得很有满足感,尤其是当他的厨艺以日进千里的速度飙升时,他几乎爱上了做各种中西餐。我想可能因为我,这世上要少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多一个杰出的高级厨师了。

我们家没有暖气,房间背阴,一到傍晚,家里就冷得如冰窟。有一天,秦绍从城里买了很多电暖器,在各个房间里放了一个。他用心是如此良好,但开到两个以上的电暖器时,电闸就跳了。咱家附近没有电工这样的技术人才,而且大晚上的,我们镇里也没有24小时能出动的维修人员,因此那天晚上我们只好点着蜡烛吃烛光晚餐。

本来是个很浪漫的事情,但我和秦绍在一起,基本上是没法和浪漫搭边儿的。我们没说几句,两人就犟上了,我使坏心眼儿,先给他讲了个鬼故事,秦绍不为所动,立刻讲了个更恐怖更冗长的鬼故事。我本来胆小,连恐怖片都不太能承受住的人,为了求胜心,强烈忍住心里的惶恐,只用几句话,就把整个紧张氛围推向了□。

我说:“有个人老觉得家里闹鬼,所以有一天外出回家,他就趴在家门口对着锁眼看屋里。可是很奇怪,他望进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所有东西的颜色却是蒙上一层血红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秦绍配合地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和里面的鬼看对眼了。屋里的鬼也正趴着锁眼用血红的眼睛望着他。”

说完之后,我们俩人都不说话了。谁也不能承认自己输了,所以我们仍然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吃着饭喝着汤。其实我早就被我自己给吓到了。当初我听到这个鬼故事时,连着好几天不敢睡觉,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把它压在箱底。今天为了强烈的胜负欲,我连这样的记忆都搬动了,可说完了之后,我双手更加冰凉,背上都有了些冷汗,连夹菜的手都有些哆嗦。

外面的野猫忽然喵了一声,划破沉闷的气氛。同时,我也大声叫了起来。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草木皆是鬼。

秦绍拉着我的手说:“你看你,没事比讲鬼故事干嘛?什么事情都不想服个软。”

我抱着秦绍喊道:“妈呀,我都要吓得流产了。”

秦绍拍着我后背说:“好了,别怕别怕了,都是骗你的,哪里有这么多的鬼怪啊。”

我气息不稳地趴在秦绍的肩上,等心情平复了之后,慢慢地再跟秦绍说:“咦,秦绍,站在你旁边的那位没脚的女士是谁啊?”

怀里秦绍的身子忽然一僵,我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坐回椅子里,哈哈大笑。

第二天,秦绍带我去黄城医院检查。他的势力真不是盖的,在这样的小城镇里,他都提前打点好了,挑了个医院里的产科专家开诊的日子,与专家打了招呼才过来的。

也幸亏是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对于我来说,我都不知道怀孕挂号究竟是挂产科还是妇科。医生问我:“吃饭了吗?”我摇摇头。医生又耐心地问我:“想小便吗?”我又摇摇头。然后她说:“先喝些水吧。不然做不了B超。”

秦绍只好颠颠地出去买了杯热巧克力。我以前经常说我是个直肠子,喝水好似不用绕过循环系统直接进入膀胱,可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喝都觉得神清气爽,尿意全无。

秦绍已经出门帮我买了三次热巧克力了。我觉得我再喝下去,就得成巧克力色了。直到中午,我尿意终于开始荡漾,可见着B超室上面赫然写着11:30-1:30休息时,我都有些把持不住了。

秦绍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他拿着手机不停地给别人打着电话。我凑到他手机边上听,对方还在说“皇城?哪个地方啊?北京吗?”秦绍打断他废话说:“我昨天通过李昌联系到了这里的产科专家,你再让李昌帮我联系到这里的B超室,要快,限你十分钟。”

我以左脚踩着右脚的憋尿姿势面色难堪地说:“不能直接找那产科专家吗?”

秦绍凉凉地说:“让专家找B超室的人帮忙,没有我找别人处理快。”

果然不到十分钟,有人就在B超室门口问:“谁是秦绍啊?说查胎儿的?”

我立即从座椅上弹起来跑过去,举着手说:“我我我。”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不说是个男的吗?”

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有男人上B超室查胎儿的嘛。秦绍风度翩翩地走上来,和那人握了握手后,说:“我是秦绍,我们一块儿查胎儿。”

B超室里,我躺在床上,冰凉黏糊糊的探头在我肚子上滚了滚,我一哆嗦,差点没尿出来。屏幕里出现了黑乎乎的一片。我挣扎着想看看,毕竟电视里演到这里时都营造出幸福感神圣感爆灯的气氛。我正等着医生给我指屏幕上的胎儿呢,医生说了句:“怎么憋这么多尿,光看见膀胱了。”

听到这句话时,秦绍脸都绿了。可能这辈子他也没丢过这么频繁的脸吧。

还好医生又补充了句:“看见了没?那个葡萄粒大小的?有2.5厘米了。”

我仰着头找了半天,医生终于指着屏幕上的黑点给我看:“你看,长出耳垂了,这是嘴、和鼻孔。上嘴唇完全成形了。外□已经出现了,但性别还没法判断。不过你们到时想知道,医院也没法跟你们说。”

秦绍出神地摸了摸屏幕,摩挲着那个小豆豆,眼里都是慈父的光。

我倒还好,可能在电视电影里看惯了这样的场景,预期就是这样,所以除了一定的激动,更多的是神奇:一个生命正在我体内形成,而且在将来的七个多月里疾速地成长。

可我面临的客观条件不允许我沉陷在这样的神奇里太久。医生一擦完我的肚子,我就冲出了B超室,奔向了厕所。

畅快完从厕所出来,我看见秦绍正拿着B超检查报告上的照片发愣,似是有些不相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他指着照片上的小点,对我说:“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女孩,而且长得像你。”

我说:“我就长这模样啊?”

秦绍说:“嗯,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从医院里出来,太阳刚好暖暖地打在身上,街边居民楼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被子,一楼是各种名目商铺的小门脸。卖寿衣寿鞋骨灰盒的店铺隔壁连着美容美发中心,美容美发中心旁边是五金杂铺店,五金杂铺店旁边又是打金铺。这样的布局在A市看着匪夷所思,不晓得是号召活人买了寿衣之后去隔壁做个脸呢,还是从五金杂铺店里买个铜管去隔壁打条项链。可是在皇城,因为诺小一个城镇,所有的商业铺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居民不会认为它错乱,反而觉得很方便,买什么东西,只要都到这条街采购就好了。

走着走着,秦绍忽然拉我走进一家婴幼儿品店里。这个店铺大约只有十几平米,里面销售的都是基本款的婴幼儿用品,而且样式陈旧,像是几年前大城市里淘汰下来的。秦绍的审美却退步得很快。他兴奋地拿起一双巴掌大的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比了比自己的鞋。我说:“嗯,是大鸵鸟和小蜜蜂的比例。”秦绍也不嫌我骂他鸵鸟,继续拿起一个奶瓶欣赏起来。

他不嫌我,我却嫌他丢人,死命地拉着他出了门。他出门之际还是匆忙地从钱包里甩出几张100来,顺走了那双鞋。我一看,立刻跑回去把桌上的钱捡回来,只剩一张放回到了老板娘的手里。

秦绍就拎着那双小鞋,继续走在路上。又路过一家花店时,秦绍停了下来,进屋买了一束波斯菊送给我。他举着花对我说:“上次答应过你,给你买花的。看!”

我看着红得夺目的波斯菊,翻着白眼说:“你可真喜欢菊花。索性送我一束白菊得了。顺便说一句,男人喜欢菊花不是什么好习惯。”

秦绍说:“我觉得你跟它挺像的。送给你最合适。”

我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波斯菊的花语,但才疏学浅的我对各种花的研究只停留在玫瑰百合等路人皆知的常识上,像波斯菊这样冷门的,我还真闻所未闻。

我手捧着开得妩媚又大方的波斯菊,坐在秦绍的车里,把车窗打开了点,露出条细缝。阳光透过细缝照进来,晒在红彤彤的波斯菊上。和阳光相随的,还有一缕清风,伴随着冬末的冷冽残酷和初春的破茧而出。

秦绍在车里放着一曲纯音乐,大概是用于孕妇胎教的,听着让人昏昏欲睡。秦绍把胎儿的B超照片夹在半空中,那里原本挂着的是我“开瓶有奖”时得到的一个玩具小猴,因为猴是我属相,尽管它制作得很粗糙,眼睛贴得还有些对眼,我还是把它吊在了一个吸盘上,挂在了这辆我经常乘坐的车里。现在小猴的爪子中间刚好能夹住照片,随着窗户外吹来的细风,照片一摆一摆的,在阳光下,打在秦绍身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秦绍说过的“静好又温馨”、“清雅又安定”,似乎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看着他的侧脸,我回忆起在和温啸天的相处中,我大多时候谨慎小心,生怕他某一天远离了我。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不折不扣的一见钟情,我时时在意,分秒都不安心。因为在乎,所以他每一次笑容我都心醉,他每一次皱眉我都心疼。这样不放手的爱,不管对方接不接受得了,我却像是一条紧得不能再紧得发条,预支着我的心力。隔了七年,当温啸天再次回到我身边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眼里只有他,我还要面对我惨重的现实。我不是当初的金丝雀,而是一只麻雀,即便是冬天,我也得飞出去在石头堆里觅食。

所以,曾经小心仔细保养得如同圆润光滑瓷器的爱情不得不面临卷起的残石和粗砂,不一会儿布满了刮痕、裂缝。爱情变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