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步履极快,越是靠近清一斋,沈画的步子就迈得愈发轻松,因为他已经完全想通了。

之前被许婆子提醒,沈画的确生出了疏远莫瑾言的念头,毕竟她是女子,男女有别,而且贵为景宁侯夫人,身份高贵,若是自己不避嫌而与其走得近了,对她的闺誉也会有所影响。

所以先前玉簪来传话,说莫瑾言要见自己,沈画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而且还是颇有些“严词”地拒绝了。

可稍后,玉簪又紧接着送来了莫瑾言的书信。

由她亲笔所写的书信,字迹隽秀,言辞谨慎,但却透出属于莫瑾言本性中的一种跳脱。再加上她用了青麟髓这种香墨,更显出她在“香道”上的造诣,非普通女子可比,甚至有种淡淡的禅意透过笔墨传达到了自己的心底。

这样的心性,通透,玲珑,哪怕莫瑾言本人仅是个十三岁少女,却令得许多成年人都感到汗颜而有所不及。

若自己谨守俗礼,刻意疏远莫瑾言,沈画觉得,或许这会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良朋可寻,知己难得,而像莫瑾言这样蕙质兰心,独具灵性的少女,更令得沈画生出了爱才惜才之心。

虽然嘴上沈画没有答应莫瑾言拜师,但心里其实早已把她当做了可教之才在悉心关注着,培养着了。否则,他也不会随便将珍藏许久的古籍赠予她,更不会费劲力气找到各种香花料草的种子,还连夜帮她开垦出来一小块属于她的药田。

君子之交。知礼守礼,只要心中明白何谓界限,保持身正澄明即可,自己又何须受他人非议之左右呢?

而且沈画自以为,他并非俗人,更非那种被世俗礼教捆绑而墨守成规的人。

可为什么在与莫瑾言的相交之中,他竟落入了俗套之中,而被所谓的礼教束缚住了呢?

当青麟髓的清淡香味钻入鼻息之时,沈画像是突然间就悟了,心下甚至略有些急切。想要告诉莫瑾言。他可以做她的师父。亦可以成为她的知己良友,而不仅仅只是大夫与病人之间的浅薄关系!

所以沈画才会夺门而出,如履平地般地穿梭与林间小径,只为早些解除误会。

.※※※

远远透过松竹林的间隙。已经可以看到清一斋的院门,沈画才停住了脚步,原地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微微起伏的呼吸,然后整了整衣衫,这便一步一步地踏着青石阶上前,伸手叩门。

却说玉簪刚刚差不多才回到院子,还没进屋去回禀莫瑾言呢,就听得门响。便转身去应门:“谁?请稍等。”

说话间,门打开,却是沈画立在外面,看的玉簪一愣,没反应过来:“沈太医。您…”

沈画自顾进了院子,却一眼看到刚刚从偏房出来的许婆子,见到自己的时候,目光深沉而疑惑。

并未理会许婆子,沈画看向了玉簪,略微点头:“烦请帮忙通传一声,在下有事儿想和夫人相商。”

“沈太医,您刚刚不来,这时候却来了,叫奴婢好跑了两趟呢。”

有些打趣儿地埋怨了两句,不过玉簪却不敢对沈画放肆什么,抿唇笑了笑,便侧过身子:“您进去吧,夫人本来就等着您的回话,如今沈太医亲自来了,就不用奴婢转达了。”

见玉簪说着已经上前敲开了屋门,然后示意自己入内,沈画点头表示谢过,这便提了衣角,迈步而入。

“沈太医,您怎么亲自来了?”向沈画迎了上去,瑾言难掩意外的表情,甚至眼里还含了几分惊喜。

看到随后入内的玉簪,瑾言吩咐道:“为客人奉茶。”

玉簪妥当地斟了一杯热茶奉到沈画面前,沈画道了声“多谢”,然后看向莫瑾言,语气柔缓地道:“夫人相请,在下本该早些过来,只是有事儿耽误了。见您亲笔写信,觉得怎么着也要来回一句,不然,就失礼了。”

“沈太医以为如何?”瑾言对那热泉水的泉眼十分在意,见沈画匆匆而来正是和自己说这事儿,遂眨了眨眼,不等他回答,就又问:“您能说动侯爷在湖边修建一个温泉浴池么?”

“夫人别急,让在下喝口茶慢慢说,可好?”

沈画却微微一笑,露出了难得的轻松表情,将杯盏凑到唇边,果然徐徐地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才点头道:“其实,在下早就知道沿着药园下去到湖边的浅滩之处,可能会有一眼温泉。”

“您早就知道了?”瑾言有些意外。

颔首,沈画接过话:“北魏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第卷三十九,有过描述‘县界有温泉水,在郴县之西北,左右有田数十畮,资之以溉。常以十二月下种,明年三月谷熟,度此水冷,不能生苗。温水所溉,年可三登。’”

瑾言“一点就通”,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后山那片药田兴兴向荣,正月里都有青苗抽出来,竟是因为有温泉水的浇灌!”

“这也是后山本来只能种植松竹林,却可以养活那些精贵药材的原因。”沈画说着,却话锋一转:“自然渗透而出的热泉水,搀和了朝露湖的凉水,两相中和,用于浇灌草药最是合适,你我皆可随意取用。但《太平御览》卷七十一亦有记载,‘始兴灵水源有汤泉,每至霜雪,见其上蒸气高数十丈,生物投之,须臾便熟。’还有‘宜阳县南乡有温泉焉,以生鸡卵投其中,熟如煮也。’”

“您的意思是…怕这地下的泉眼是后者,水温沸腾过高,难加利用?”瑾言听明白了,随即反问:“可是若不挖掘,始终不能得知地底真貌,难道沈太医不好奇么?”

摆摆手,沈画叹了叹:“好奇是一茬儿,夫人知道么,若是真的要动土修建泉池其实是很简单的,开凿泉眼却十分不易。有时候掘地三尺,甚至三丈都不一定能正中泉眼。因为工程浩大,所以在下一直不曾给侯爷提过。”

“果真有那么麻烦?”瑾言有些失望,神色也暗了下来:“我还以为,只需打通泉眼,然后把泉水接出来就行了呢。”

见莫瑾言失望了,沈画不厌其烦地又仔细解释了起来,语气带着一贯的轻缓柔和,仿佛能够安抚人心:“首先确定泉眼的位置就十分不易。其次,将泉水从地下抽取上来,再灌入砌好的泉池中,需要能工巧匠按照地形来布置管道。另外,泉池不能只进不出,还需要将用过的泉水排出,而且是同进同出,时间上须得保持一致,才能恒定泉池之中的温度,不然里面的人泡着泡着就会觉得冷了。”

神色有些恹恹的,瑾言本来兴头正高,被沈画当头泼了凉水,一时半会儿还是有些恢复不过来:“受教了,看来,我还是想得太简单,太天真了。”

有些不忍让莫瑾言情绪低落,沈画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不过,在下可以去和侯爷提一提,侯爷之前病重,本来也不能用热泉水沐浴。现在他身子逐渐恢复正常,他本来也是习武之人,温泉沐浴对他来说,对调理身体和消除疲劳都有不错的效果,或许,侯爷会答应也说不定。”

“果真?”

瑾言抬起头来,露出一抹笑意:“那就劳烦沈太医了。”

“不麻烦。”

沈画摇头,侧眼看了看玉簪,又看回了莫瑾言,有些欲言又止。

谨言是个心思细腻的,见沈画似乎有话想单独给自己说,便主动对玉簪道:“水凉了,去小厨房重新烧一些热水来,要鲜开的。”

虽然不知道莫瑾言为何非要刚烧开的水,但玉簪没有多嘴问什么,便依照吩咐乖乖地退下了。

“好了,沈太医您有什么话,大可直说无妨。”看到玉簪随手关上了屋门,瑾言这才对沈画点了点头,神色亦慎重了起来。

“夫人可知,为何在下之前拒绝了您的相请,现在却又主动来清一斋见您的原因吗?”沈画说着,站起身来,却是渡步来到门边,将紧闭的屋门推开,半敞着,目光往外一看,果然许婆子正在外面拿着把笤帚,假装洒扫,实际上却正竖着耳朵张望着这边的情况。

瑾言看到沈画开门的动作,再看许婆子有些慌张地低头侧身, 突然就明白了,然后抬手轻轻扶额,语气无奈:“多半是许婆婆向沈太医说了些越矩的话吧!”

第九十八章 引为知己

沈画听得“许婆婆”三个,略感诧异,回过头看了看莫瑾言,本想开口问她怎么知道是许婆子告诫了自己,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因为此刻莫瑾言的表情,苦涩中透出一抹无奈,分明是一张属于少女的清秀脸庞,却又带着几分深重的顾虑,几乎和他自己当时听见许婆子所说的话之后,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

任由屋门敞开着,沈画渡步回到桌边落座,同样也苦笑这,叹了口气:“看来,许婆婆也给夫人‘提点’了一下所谓‘男女大防’‘礼义廉耻’的事情吧!”

“何止提点,吓得我赶紧从凉亭进了屋子,生怕您来赴约的时候被侯爷看到呢。”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瑾言想起当时自己的反应,亦觉得有些夸张和没有必要。

听得莫瑾言提及“侯爷”二字,沈画了然地点点头:“侯爷之前的经历,的确不好让他产生什么误会。”

瑾言亦表示同意:“其实,我知道许婆婆提点的对,她的关心,也是为了我好。而且,许婆婆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好像是知道内情的。”

“许婆婆一直负责清一斋的洒扫,当年沈蕴玉每次来侯府暂住,也是她来伺候的。沈蕴玉死的突然,许婆婆知道些什么,也不奇怪。”沈画附和道。

柳眉轻扬,瑾言豁然一笑:“当时听玉簪说您拒绝了前来,还说,以后若非问诊开方,您不会再来见我,也让我不要轻易找您。再想着许婆婆的话,我心里还挺难受的。所以我也没强求,而是采用了书信的办法来和您联系。想着如此既能寻求您的帮忙。也能避嫌一二吧!却没想,您却主动来了。这时候,许婆婆恐怕心里正打着鼓呢。因为玉簪出去,这屋里就只有你我独处了呢。”

“所以在下才把屋门打开。好让许婆婆放心,你我并未作出任何越矩之事,仅仅是对坐清谈罢了。”沈画捏了杯盏,喝着茶,神态自若,似乎是有意做给外面还在假装扫地的许婆子看的。

然后沈画才放下杯盏,神色从轻松逐渐变得慎重起来。抬眼看向莫瑾言的神色也含了几许认真:“夫人,其实在下这趟过来,并非只是因为温泉池子的事儿。”

“不是么?”不以为然,瑾言眉眼弯弯。浅笑道:“那是什么事儿呢?”

“这还得感谢许婆婆提醒了在下。”沈画唇角微扬,以往的他,极少会这样笑,偶尔微笑,也只是礼节性地。并非发自真心,但这一下,已经是他今日第无数次露出笑意了。

莫瑾言也发觉今日的沈画有些不同,但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只望着他。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

“夫人以为,您与在下之间,是以什么关系来相处的?”沈画反问了莫瑾言一句。

想了想,瑾言脱口道:“一开始,您是太医,我只想找您打听侯爷的病情。后来,我因为血气亏损太过厉害,您帮我医治,算是我的大夫了。再后来,您以青璃公子的身份指点我侯爷病情之外的隐情,那时开始,我就觉得,您犹如师长一般在关心着我。”

说到此,瑾言顿了顿,目色中浮起一抹感动:“还有父亲遇险,您为了帮我,将南家隐秘主动告知,让我去求侯爷出动暗卫来救我父亲,那时候,我心里对您的感激就已经难以言表了。虽然最后父亲没有被暗卫救出,但至少侯爷插手了此事,莫家不再孤单面对,也能知道了事情背后的真想,不至于我父亲冤死。”

语气一收,瑾言也将流露出来的悲戚之色渐渐收拢,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但这些,都还不是我对您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明明您拒绝了我的拜师求艺,但却给了我一本珍贵无比的《香乘》古籍,还将药田交给我来打理,甚至,还连夜为我凑齐了二十多种香花料草的种子…大过年的,我可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哪怕您守着西秦药馆,也要花费许多精力,付出一定的代价,才有可能办到。所以一直以来,瑾言的心目中,都将您视作良师益友,甚至,有种知己难逢的感觉。”

“知己”二字说出口,瑾言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沈画乃是外男,不但男女有别,更有身份上的差距,以“知己”二字称呼他,显得有些过了。

但这确实莫瑾言发自内心想法,所以她目色澄澈,神情诚恳,毫不矫揉造作,显得落落大方,更没有避讳什么,只看着沈画,想知道他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被莫瑾言的一席话,直接说到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沈画看着她清秀的眉眼,却领悟到了她敢于破除世俗枷锁的勇气,同时心底也涌起了一阵感动和难掩的欣赏。

“能被夫人引为知己,是沈画之福。”

站起身来,沈画对着莫瑾言埋头拱手行礼,神情同样严肃而诚恳:“若是夫人不嫌弃,沈画愿为夫人之良师,更愿为夫人之益友,而红颜知己,您更是沈画生平之唯一”

“红颜知己…”

虽然这四个字用在男女之间略显得有些暧昧,但从沈画清冷舒朗的表情上,却只让莫瑾言看到了真挚,不由得展颜一笑,点点头:“若是这样的话,那沈太医便是我的蓝颜知己了吧?”

“哈哈,夫人果然有趣,且急智机敏,在下没看错!”

仰头有些恣意地大笑了两声,沈画只觉得一直以来搁在自己胸口上的一块大石头给推开了,面对莫瑾言,他也终于可以端正自己的态度,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欣赏:“夫人,在下看得出您是一个早慧之人,虽然年纪尚小,却已然超脱俗尘,拥有了普通人望尘莫及的慧根。我总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所以才敢越矩向您坦露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您能理解,亦能有同感,就表示,沈某没有看错人,您的确是一位值得深交的知己。”

对于沈画对自己的评价,瑾言有些感动,不经意间笑意盎然,亦谈及了自己对沈画的印象:“我记得您曾经说过,年少时您喜欢云游四海,我便感觉得到,您不是那种墨守成规,视礼教为生命的那种迂腐之人。所以,刚才那番有些大胆的话,我才敢说出来。若换一个人,恐怕已经将我视为洪水猛兽,逃都来不及呢,哪能向您这样可以对坐谈笑呢!”

“对,就是‘对坐谈笑’。”沈画收起笑意,再次露出了认真的表情:“以后,沈画愿与夫人对坐谈笑,香料药理也罢,温泉水也好,天下之事,皆可作为你我的谈资。咱们不拘世俗之礼,却谨守礼仪之根本,成为忘年知交,可好?”

“忘年知交…”

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瑾言暗想,自己前一世活了三十年,算起来,的确比沈画大了六七岁有余,也算是“忘年”了吧。虽然她知道,沈画是以一个成年男子对待一位十三岁少女来计算的年龄差距。

这样一想,一抹有些会心的笑意浮上眉梢,瑾言也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以后你我私下相处,我便称呼您一声‘青璃公子’如何?”

“称呼只是表象,随夫人喜欢就好。”沈画示意自己无所谓,见莫瑾言杯中已空,主动起身为她斟了茶:“只是,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世俗之人的眼光,却也不能不理会。”

说着,沈画侧了侧眼,示意莫瑾言看院子里还在东游西荡的许婆子。

瑾言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轻笑着点点头:“自然是知道的。世人之心,千种万种,我们虽然清者自清,却不能不切实际。到时候,也会伤害到一些人的…”

说到此,瑾言的语气变得沉重了几分:“侯爷毕竟是尽力过那样不堪之往事的人,俗话说,一朝被蛇,十年怕井绳,他若误会了,恐怕根本难以解释的清楚。所以,你我之间相处,还是需要慎重避嫌。”

“你知我知,即可。君子之交,亦能淡如水。夫人只需要记住,在下肯定会站在您这边,就行了。”沈画说完这句话,知道也是该自己告辞了,起身来对着瑾言浅浅一笑,点点头,眼底略带了一抹宠溺,像是老师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已然不再类似从前那样谨慎而拘束。

“青璃公子,瑾言尊敬您,亦视您为良师益友,更是一位兴趣相投,谈得来的知己。希望你我这份友谊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保持这份纯粹。”瑾言只道沈画要离开了,起身相送,也送上了这句话,以表明自己的心意,更微妙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让她可以和沈画之间拥有一份“纯粹”的友友谊而不至于在将来变了味道。

第九十九章 离奇消失

正月二十,宫里传出消息,皇后有喜,已是两个月的身孕。

大邑后宫多年不曾皇子或公主诞生,这次却连着皇后和贵妃都有孕,皇帝亦朱笔一批,大赦天下,免除三年赋税,令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喜庆。

深居于清一斋的莫瑾言也从玉簪和绿萝那儿得到了消息,脸上虽然含着笑意,却记起之前上元夜,南婉容曾说,三日之后便会有确认有孕的消息。

离得上元夜三日,那就该正月十八,为何又隔了两日才放出消息呢?

而且,喜讯里头说皇后已怀孕两个月,但那一夜,瑾言分明记得,南婉容说都是一旦确认自己有孕,时间上算起来,应该是一个半月。

宣布喜讯推迟了两天,怀孕的时间却提前了半个月,南婉容这样做的意图,瑾言也能理解。只是瑾言猜不到,等八个月之后,南婉容和沈蕴凌到得谁会先于对方诞下龙裔呢?

而先生出来的孩子,会是皇子,还是公主呢?

南婉容想要抢时间,但肚子是否争气,还得看老天爷是眷顾她这个皇后,还是眷顾沈蕴凌那个贵妃,因为只要孩子一天不出生,就谁也无法预料是男是女。

仅仅是这样随便一想,瑾言都觉得有些复杂,而且结果充满了变数,几乎是难以预料的。

来到佛堂诵经的时候,瑾言特意为南婉容祈了福,至少作为南家媳妇,她是希望南婉容可以顺利产下麟儿的。

而沈蕴凌…瑾言想到她,闭上眼睛,长长地从胸臆间呼出了一口浊气。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虽然现在还没有绝对的证据,可以证明沈蕴凌就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幕后主使。但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缓缓睁眼,瑾言想起南华倾所言,不知道煜王那边是否已经对那服毒自尽的黑衣内侍有了验尸的结果。

瑾言有些担心。过了这些天,南华倾不曾来找过自己。若是煜王那边仍没有任何消息递过来,是不是表示,一切还是查无所获呢?

若是如此,没有切实的证据,即便是南家,也无法对沈蕴凌做什么,更何况。她如今有了身孕,沈家为了保住她,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思绪辗转间,瑾言再次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只有诵经念佛才能让自己感到平静。

.※※※

与此同时,南华倾乘坐的马车也直接去往了皇宫内院。

今日的凤仪宫不同于以往,进出的宫婢内侍都带着一脸的喜色,从宫门口到内殿。四处都摆上了象征多子的石榴盆景,俱是内务府从京城各地温室花房调来的。

一身大红底儿绣牡丹团花的锦服,南婉容亦是容光焕发,一头金凤钗环,映得肌肤白皙。姿态端庄,她正站在一株半人高的石榴盆景前,红彤彤的石榴小果缀满了枝头,与其相互映衬,更显出了几分喜气来。

伸手轻轻摘下了一颗鸽蛋大小的果子,捧在掌心,然后南婉容漫不经心地与身边伺候的陈娟说着话:“这小石榴看起来确实讨喜,圆胖可爱。石榴花也不错,簇生于枝头,形状像个倒过来的铃铛,颜色也好看的紧。”

“这批石榴盆景,是内务府花费心思从京城各处花房收上来的,娘娘您喜欢就好。”陈娟脸上也挂着笑意,忙应着话。

“就是不知,内务府是只送了凤仪宫,还是景怡宫也送了呢?”说话间,南婉容将果子捏在掌心。

南婉容看似不经意地一问,却让陈娟立刻领会到了意思:“奴婢这就让人去打听。”

摆摆手,南婉容却展颜一笑:“罢了,无需去打听什么,顺其自然吧。听说昨夜景怡宫里闹腾的凶,沈贵妃还打碎了好些珍贵的瓷器摆件,想必,看看这些喜庆的花树,她的心情也能平静些。所以,送了就送了,也没什么,本宫不至于气度那么狭小。”

“沈贵妃沉不住气,自打昨夜提前从太医院知道了消息,就又撒泼又骂人的,皇上还怕她动了胎气,听说整夜都守在景怡宫呢。”

陈娟说着,有些忿忿不平的意味:“她明知道皇后您也有喜了,却折腾这么一出,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是什么意思。娘娘,以后恐怕咱们要防着她点儿,免得她做出什么下作卑鄙的事儿来。”

南婉容当然知道沈蕴凌是个不知轻重,更是个不消停的,自己虽然没有害人之心,却不能没有防人之准备,点点头:“今日本宫招景宁侯觐见,就是为了未雨绸缪。”

“景宁侯求见——”

正说着,随着门口负责值守的内侍高声一喊,南华倾便径直而入了。

“来啦。”

南婉容看到弟弟日渐恢复,虽然清瘦些,却和常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不由得宽心了几分。再加上自己好不容易又有孕了,所以脸上的喜气掩都掩不住,眉眼笑得弯弯的,连带着人也年轻了许多。

“恭喜姐姐!”

南华倾踏步上前,直接半跪在了南婉容的面前行了一礼,然后才站起身来:“希望姐姐可以如愿以偿。”

伸手轻轻抚上了尚未隆起的小腹,南婉容含笑点点头,然后亲自挽了南华倾一起往后面的庭院而去。

一路走,姐弟俩一路也在小声地交谈着。

“姐姐,您真的想好了么?”

南华倾侧眼看着一脸喜色的皇后姐姐,心里却不由得有些担忧:“就连沈画自己也无法确定催产药的绝对安全,万一…”

“若是沈蕴凌先于我发作,我就必须铤而走险,而非坐以待毙。”南婉容却态度坚定:“而且沈画的医术,我也信得过。不然,也不敢将我们母子的安危交到他的手上。”

南华倾还想再劝:“可是,万一姐姐因为提前生产而影响了孩子和您的身子,我怕得不偿失。”

“所以,你一定要让沈画把后续的可能都想到,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南婉容神情十分坚定,因为不论男女,她也一定要比沈蕴凌先生下孩子。不然,主动权就会落在沈蕴凌的手里,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也只有这样了。”

南华倾无奈的点点头,停下脚步,看向南婉容:“另外,这段时间凤仪宫里的安全问题,姐姐可有想法和安排了?”

南婉容却没有停步,继续往前缓缓渡步而行:“这宫里头的内侍,本来就是南家培养出来的暗卫,倒不怕有人敢行凶,因为也没有人有那个本事。但除了明防,还得暗躲。一应的饮食用度,甚至熏香和沐浴的热水,都必须层层有专人来检查负责。所以,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整个凤仪宫都会如履薄冰,直到我平安生产为止。”

南华倾微微沉眉,他没有把上元夜离开凤仪宫后遇袭一事告诉南婉容,一来,是不想让她担忧,二来,是因为事情涉及沈家,牵连甚大,南婉容身为皇后,需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自己不想再拿此事来烦她。

但沈蕴凌的心狠手辣显然已经超出了南婉容的预料,到底告不告诫她一声,这让南华倾犹豫了起来。

“怎么了?”

南婉容回头,见南华倾还在原地立着没动,便笑笑:“怎么不走了?我都不担心,你瞎担心什么,走吧,陪我用一顿午膳,咱们姐弟俩好好说说话吧。”

脸上显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南华倾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快步跟了上去,伸手扶住南婉容。

但南华倾并未在凤仪宫逗留许久,而是用过午膳就离开了,悄然往东方煜所在的长宁殿而去。

亏得长宁殿地处偏僻一隅,南华倾亦有意掩人耳目,所以当他来到长宁殿时,正在午睡的东方煜还有些意外。

匆匆罩了件外袍,东方煜将南华倾迎进殿内,知道他这一趟突然造访是为了那黑衣人的事儿,也不耽误,直接道:“本王本来准备今天出宫,亲自去景宁侯府拜访的,你来的正巧,也就不用本王跑一趟了。”

“五天时间过去了,验尸可有结果?”南华倾也直言自己此次造访的目的。

“那黑衣人的尸体,两天前突然不见了。”东方煜咬咬牙:“验尸的仵作也跟着没了踪影,本王让刑部的人彻查,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过来。”

“尸体不见了?”

南华倾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儿,惊讶之后却是一抹厉色浮在眼底:“刑部大牢的守卫密如铁桶,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将一具尸体给偷走?还有那个仵作,说消失就消失?他的同僚呢?家人呢?难道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蹊跷就蹊跷在这儿,所以整整两天都没查到任何消息。”东方煜摇摇头,也十分苦恼:“一人一尸,感觉像是凭空从地牢消失了似得,不但刑部里无人知道怎么回事儿,那仵作的家人更是主动找来刑部,又哭又闹,要刑部交人。”

说着,东方煜叹了口气:“既然有人铁了心要毁尸灭迹,恐怕是真的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了。”

“本候知道了。”

南华倾沉着眉,听了东方煜所言,他也没有停留,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因为若是暂时查不到任何线索,他还需要向莫瑾言有一个交代,但怎么开这个口,这还真让南华倾感到了为难。

第一百章 得见真容

三年后,五月初五,端午。

端午这天,亦是浴兰节,《大戴礼记夏小正》有载:“午日,以兰汤沐浴。”所以到了这天的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会烧好热水,加入佩兰,以香气浓郁之汤沐浴。

景宁候府亦不例外,下人们早早在府门口挂上了菖蒲以驱病疫,四下撒了雄黄酒以避五毒,然后厨房里煎了一大锅佩兰汤,一半送去了西苑,供侯爷南华倾使用,一半则送去了后山清一斋,供避世清修的夫人莫瑾言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