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们在除夕宴上相处的样子,太宗在徐慧面前,似乎并没有以皇帝身份自居。好像他和徐慧从来就是平等的,甚至有些时候,太宗还将她置于自己之上。

再一回想自己当初被赐名“媚”时的情景,那分明就是上位者对位卑者的赏赐与垂怜,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武才人不屑于做燕贤妃那种通过模仿别人在后宫争得一席之地的女人。她想像徐慧这样,被男人尊重,看重,放在平等甚至更高的地位上。

而以她对徐慧的了解,徐慧看似温温婉婉的一个人,却最是不喜欢拐弯抹角。她坦坦荡荡地问,徐慧才会大大方方地说。

果然,徐慧见她这样坦荡,自己也不好藏着掖着,借口推脱。

她和声细语地说:“既然武才人这样说了,那徐慧就说一说自己的见解。”

迎着武才人渴望的眼神,徐慧微笑着说:“以色侍君,短;以才侍君,长。”

徐慧统共只说了这么几个字,武才人却如获至宝。

她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之后满脸欣喜地向徐慧道谢,起身告辞。

武才人走后,王掌史无奈道:“婕妤何必帮她呢?武才人若得宠,还当真能报答您不成?”

“道理其实人人都明白,但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徐慧淡淡地说:“我只是说了自己的看法,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个人的修为,与个人的造化了。”

王掌史一想也是,在刚才的处境下,徐慧若巧言推脱,反倒容易遭武才人忌恨。

人在后宫里生活,多结个善缘也是好的。武才人现在是混得不好,可谁知道将来她会不会有大造化呢?

就像杨淑妃曾经在徐慧刚入宫时给予过她帮助一样,淑妃的目的是让徐慧立即帮她做事吗?

并非如此。

但淑妃就是做对了,徐慧到现在都念着淑妃的好,不大相信年初那件事是淑妃策划的。

只愿若是武才人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不会忘记徐婕妤曾对她的好吧。

第三十四话

第三十四话

从年初二开始,徐慧就没有那样忙碌了。不过“除夕元正假”加起来一共七天,是除夕及之前三天,还有初一、初二、初三。也就是说从初四开始,徐慧又要去甘露殿当值。

满打满算,她还仅有两天的假期。

徐慧打算呆在寝宫里哪也不去,一口气把过年新得的几本好书看完为止。

王掌史陪在一边,帮她在徐慧之前收集的古籍上盖上收藏印,等过两天一起送到藏书阁去。

杜掌膳端上来一杯白草饮给徐慧,见王掌史身边堆着的那一摞书,禁不住好奇道:“婕妤平日里那样爱惜好书的一个人,怎么就舍得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

徐慧抬眸看她一眼,淡淡笑道:“好书若只有我一人独享,岂不可惜。若能给予有缘人一分乐趣,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王掌史在旁补充道:“而且古籍要防风化,虫蛀,打理起来麻烦的很。藏书阁有专人负责打理,也不用担心损坏。”

杜掌膳表示不懂,笑呵呵地打了个哈哈,也不再问了。

徐慧低头继续看书,谁知正看到兴头上,外头忽然来了人,说是从贤灵宫来。

把人叫进来一问,原来是杨淑妃召见。

她本来想宅在家里一整天的,这下子就不行了。淑妃召见,不好不去。

徐慧换了身外出的衣裳,由杜掌膳和玉藻跟着,乘步辇往贤灵宫去。

到了贤灵宫,新上任的伍司设竟亲自在门口迎接徐慧。徐慧向她点头一笑,才进贤灵宫的门,淑妃便道:“徐婕妤不必多礼,快坐吧。”

徐慧浅浅一礼,与杨淑妃相对而坐。

淑妃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大过年的,还把你叫过来。”

徐慧温润一笑,“还未恭喜娘娘,听说陛下有意,复吴王为安州都督。”

“你也听说了啊。”杨淑妃满脸喜色,“说到底,这还多亏了你。”

徐慧一怔,谨慎地看着她道:“娘娘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杨淑妃肃容道:“本宫不把你当外人,不妨与你直说。恪儿这件事,是陛下对本宫的补偿。毕竟杨掌史跟在本宫身边也有几年了,这回被人利用,贤灵宫吃了个暗亏,陛下心里明镜儿似的。”

徐慧品了品淑妃话中的意思,她是想撇清自己,以证清白。

不管徐慧内心相信与否,此时她都要表态,让杨淑妃宽心,“也是徐慧没有教导好下人,身边的人不懂事,给娘娘添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本宫相信你,肯定和本宫一样,事先对此事毫不知情。”杨淑妃压低声音道:“咱们都是被人利用了…”

徐慧轻挑眉梢,没有说话。此事完全由太宗帮她解决,她并没有做、目前也没有能力做深入的调查,是以在对情况不是充分了解的前提下,徐慧没有随便说话。

杨淑妃见她不动声色,只得自己先开了这个口,“本宫已经查到,这件无中生有之事,乃燕贤妃授意杨掌史所为。可诱使燕贤妃犯下这等糊涂事的,却是那武才人。本宫已经查清武才人和燕贤妃的瓜葛…”

“娘娘。”

向来对杨淑妃恭敬有礼的徐慧,突然打断了她。

杨淑妃有些意外地看向徐慧。

“娘娘恕罪,这件事情,或许徐慧还是不知为好。”

她年纪虽小,却也不蠢,杨淑妃说这些话,摆明了是想拉她入伙,一同对付武才人。

之前燕贤妃大费周章,都没有让她倾向于谁,如今有太宗出面庇护,徐慧更没有必要违背陛下的意思,去帮杨淑妃。

杨淑妃轻眯双眸,“徐婕妤,你不会真的把武才人当做姐妹吧?”

徐慧轻声道:“徐慧愚昧,只怕反倒会坏了娘娘的事。”

杨淑妃心中暗暗吃惊,徐慧这是在暗示,如果她知晓此事,就没有办法坐由她对付武才人。

但她若不知…

徐慧是帮不上忙了,可起码不会破坏她的计划。

徐慧这是摆明了打算置身事外。

杨淑妃见她柔柔弱弱的样子,内心却如此坚定,不由心生敬佩。

平心而论,若她处在徐慧这个年纪,有一个高位的娘娘主动向她伸出橄榄枝,她可能很容易就会动摇。

杨淑妃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向来懂得取舍。她当机立断,不再与徐慧纠缠,笑吟吟地说:“徐婕妤若是愚钝,这宫里可就没有聪慧之人了。”

她顿了顿,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本宫送你的年礼,可还喜欢?”

初一,杨淑妃赏了徐慧一座桂花屏风,上面绣着徐慧的那首《拟小山篇》,看起来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

徐慧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娘娘,徐慧很喜欢。”

“好啦,天冷,趁着日头大,快回去吧。”杨淑妃不打算为难她了,类似的话,以后她也不打算再提。

徐慧从善如流地告退出来。

走出贤灵宫时,徐慧扬眸看了看高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她来的路上,尚且乌云蔽日,现在日头却已驱散了云层,阳光直刺刺地照耀着大地。

徐慧微挑嘴角,心情愉悦。

年前发生的事情,韦贵妃那边不介怀,还不足以让她完全放心。和杨淑妃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之后,徐慧才算是完完全全的放了心。

一路无话,回到清宁宫后,一向大大咧咧的杜掌膳禁不住问她,“婕妤,听杨淑妃的意思似乎是想对付武才人,您打算提醒武才人吗?”

也难怪杜掌膳这么问,徐慧之前就是这样暗示杨淑妃的。

徐慧摇了摇头,轻声道:“我那样说,只是为了让淑妃娘娘明白,我无意介入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至于提醒武才人,那更不可能。

毕竟让武才人陷入这场麻烦的人,不是徐慧,而是她自己。

武才人想把徐慧牵扯进权力的漩涡,却要徐慧拉她出来?

这不可能。

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她抬眸看向杜掌膳,温声道:“这件事你只当做没听见。”

她没说什么威胁的话,却叫杜掌膳心神一凛,忙肃声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终于可以由她自己支配,徐慧心满意足地看完了两册书,晚上看得眼睛都花了才肯睡。

玉藻劝她,“婕妤早些睡吧,明儿还有整整一日呢。”

谁知第二天,太宗就叫人把她拎去了甘露殿训话。

“昨儿晚上熬夜了?”

太宗沉着脸问她。

徐慧没答话,权作默认。她眼圈儿发黑,想撒谎都不成。

“太不听话了,太不听话了…”

他低声念叨着,抬眸看她一眼,“过来!”

徐慧依言走近,太宗拉她近身坐下,有些不高兴地说:“朕一天不看着你,你就任性胡闹。”

“妾身昨天读完了《群书治要》。”徐慧抬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太宗一下子就把什么不满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饶有兴趣地追问道:“这么快?怎么样,朕没骗你吧?”

徐慧颔首道:“上始五帝,下迄晋年,《群书治要》博采经史子集,令人大开眼界,难怪陛下这样推崇此书。”

“你看的太快了,朕得考考你。”

太宗全然忘记了把徐慧叫过来的初衷,两人越聊越起兴。

晚上太宗就把徐慧留了下来,理由十分理直气壮,说是反正明天她还要来甘露殿当值呢。

徐慧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被坑了,白白的被他占据了最后一天的假期…

太不讲道理了!

不过能呆在陛下身边,她还是挺开心的。

太宗博学强知,与他交谈,每每令她收获良多。不仅是书本上的知识,还有许多做人的道理。

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挺崇拜他的。

为什么说大多数呢?

因为太宗经常自行走下神坛,做一些让她无语的举动…

初四这日,太宗开始办公。徐慧服侍在侧,平静地过了一个下午。

谁知临近傍晚,她忽然觉得身上有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昨日吃坏了东西,就只是默默皱着眉头不说话,想着过一会儿就好了。

谁知道却被太宗发现,他赶忙起身过来,问她哪里难受。

徐慧小声说:“肚子有点痛,不碍事的。”

“还说不碍事!你看看你,脸都白了。”太宗拿出帕子,擦了擦她头上的虚汗,喊人去传太医。

徐慧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陛下,真的无需劳烦太医。”

太宗却不理她,不仅让人传太医,还叫王德跑过去叫,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把人给带回来。

徐慧都能想象得到,若是当值的太医看见内廷的大总管王德亲自跑去太医院,只怕胆子都要被吓出来了。

皇帝身边的大总管跑成一副被狗追的样子,还能是为了什么?

皇上要驾崩了呗!

太医简直要吓哭了,一路小腿发颤的飞奔至甘露殿。

结果还没进门儿,就被徐婕妤身边的王掌史给拦住了。

“陛下龙体安康,徐婕妤也无碍,有劳王太医走一趟。”王掌史说着就往太医怀里塞银子。

王太医哪里敢接,战战兢兢地问她,“麻烦王掌史提点一句…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还真不大方便说。”王掌史压低声音道:“我家主子月事来了,头一回,把陛下吓着了,仅此而已。”

王太医这才安了心,回去了。

可真的是仅此而已吗?

王德看着殿内表情复杂的太宗,感觉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啊。

第三十五话

第三十五话

太医没来之前,太宗非要扶她起来,让她进去躺躺。

徐慧推脱道:“不必了,这样挺好的…”

她已经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情,进宫前母亲姜氏特意嘱咐过她,就是怕她进宫后惊慌出丑。

所以徐慧看起来还颇为镇定,倒是太宗,满心的焦急。

“怎么会肚子痛,难道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完他便摇摇头,“不应该啊,昨日你与朕一同用膳,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莫不是晚上着凉了?”太宗想了一想,也不对,徐慧的睡相很好,安静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从来都不踢被子。

他看着徐慧微微皱眉,隐忍不发的样子,是那样的柔弱可怜,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人狠狠揪住。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令他几近抓狂,恨自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缓解她的痛苦。

他宁愿把她的痛转移到他的身上。

直到——王掌史进来,扶徐慧起身。

太宗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一眼就看到她浅蓝襦裙上,染有一小块暗红的血迹。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像明白了什么。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脸上已经悄悄地泛了红。

好在没有人敢直勾勾地直视天子,没人注意到他的尴尬。

太宗手足无措地远远站在一旁,看着王掌史将徐慧带下去更衣。

等徐慧再回来的时候,太宗捧着碗姜糖水上前,关切地问她,“怎么样,没事了吧?”

徐慧再淡定,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时候有一点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眼睛道:“陛下放心,我没事的。”

“那就好。”太宗似是松了口气,“把这碗姜糖水趁热喝了吧。”

徐慧乖乖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却一直没有停下,直到饮尽为止。

等她喝完了,太宗将一颗饴糖塞进她的口中。

他像以前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夸奖道:“慧儿好听话。”

说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轻咳一声,改了口说:“慧儿啊,一转眼你都长大了,是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