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吐出口闷气,妥协道:“罢了,先去上早朝。”

早朝之时,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那种急切的心情,好像是在盼望着师傅早点念完课本,早早下学去打球。

好不容易熬到早朝结束,吴庸过来问他,“大家是回甘露殿,还是去清宁宫?”

“去清…”余下的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太宗突然改变了念头,嘴硬道:“去清宁宫干什么?回甘露殿!”

吴庸被他搞的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是摸不清太宗的心思。

等回了甘露殿,就到了太宗例行的打拳射箭时间。可他此时坐立不安,哪里还有心思做这些。

才回去不久,他便把吴庸打发了出去,让他到清宁宫去请徐慧过来。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徐慧就是不来。

李二等得望眼欲穿,将箭靶射成了刺猬,还是不见徐慧过来。

他生气了,又叫王德亲自去喊。又是这般等了好半天的功夫,才见徐慧姗姗而来。

他本有意发火,吓一吓徐慧。却见她今日不同于平日里的素净简单,竟是如同昨日赴宴时一般隆重,穿了一身湖水蓝蔷薇纹的曳地长裙,额间还贴了片亮晶晶的花钿,白皙的皮肤在初春的阳光下泛出一层薄薄的光晕,清丽脱俗,仿若绛珠仙子。

太宗看得有几分痴了,原本的怒火便已消失了大半。可他等了她这么久她才过来,实在是不可轻易原谅。

于是太宗故意板着脸,沉声道:“徐婕妤,你为何久召不来,是想抗旨不遵吗?”

老实说,太宗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平日里看着随和可亲,一旦拉下脸来还挺吓人的。

宫人们见他面色不豫,早已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徐慧却是不慌不忙地抬眸望着他,轻声细语地道:“陛下随我进来便知。”

随后不等太宗答应,她便抬步迈入甘露殿,好像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般,十分熟门熟路。

太宗心里好奇她在卖什么关子,就跟在徐慧身后进殿。只见徐慧坐在平日里她坐惯的位子上,从容提笔,如流水行云般写下两行字。之后一字未改,便叫宫人呈上。

按来旁人献上诗作,皇帝为了“摆谱儿”,都是要叫身边宣旨的太监帮着念的。可徐慧的作品不一样,太宗生气之余,还想着不能让吴庸那死太监尖细的嗓子糟蹋了徐慧的诗,便将规矩丢到一边,亲自接过了玉藻递来的那张雪白的宫纸。

原本吴庸等人见太宗头一回生分地叫徐慧的封号“徐婕妤”,还以为这次徐慧要完了。谁知他们那位昨天和今天早上脾气还大到不行的陛下,才一见了徐慧进献的诗,便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竟是龙颜大悦,怒气全消。

“你们都下去吧。”太宗摆摆手,便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

等不相干的人都退远了,他才慢慢地靠到徐慧身边来,揽住她削瘦柔弱的肩。

“慧儿,还生气呢?朕都不气你了,你怎么还在气朕?”

徐慧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清冷的意味,“陛下缘何要气我?”

“还不是怪那可也余志长得太过英俊,和朕有一拼。”太宗摸了摸胡子,认真地说:“本来朝中还有人说要把他扣留在长安,让流鬼国彻底臣服于大唐,现在嘛…依朕看是不必了,朕明日就把他好好儿地送回去。”

徐慧被他逗笑,轻声骂了一句,“昏君。”

她的声音娇软缠绵,太宗心中一软,仿佛融为了一滩春水般,拉住她的手道:“小美人,朕只愿为你沉沦。”

徐慧笑而不语,如同刚刚绽放的蔷薇,娇艳而诱人。

太宗想起她方才所作的那首诗,含笑念道:“‘朝来临镜台,妆罢暂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慧儿好大的架子,竟敢屡召不赴,要朕等了你这样久。”1

后宫佳丽三千人,旁人若得到帝王的宣召,本应喜悦至极,立即应召,匆匆赶来,这样才符合女子从夫的准则。

可徐慧不同。她看似与这个时代的普通女子一样温婉柔顺,骨子里却是叛逆至极。

于太宗而言,从来都只有要别人等他的时候,他还从没有等过谁。可徐慧偏要他等上一等,故意引得太宗着急。

谁让他惹得她不高兴了呢?

她就是这样的娇蛮,可却让他怜爱至极。

太宗突然发觉,他对她,早已超出了君王对一般妃嫔的“宠”爱。

徐慧吸引他的地方,远远不止容色的妍丽这样简单。他钦佩她的才华,敬佩她的人品,欣赏她的个性。

于太宗而言,徐慧是与他平等的存在,而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附属品,只为了繁衍后代。

他喜她、爱她、敬她、怕她,又离不开她。

千百年来这样相处的帝妃,恐怕也就只有他们这么一对了。

把可也余志打发回流鬼国后没多久,太宗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徐慧平日里不轻易作诗,每回写诗,必出佳作。他顾不得吃那没来由的飞醋,派人将徐慧的诗作好好地整理收录起来,和他的诗作保存在一起,以防丢失。

太宗的辛苦没有白费,大唐盛世没能永恒地持续下去,不知多少诗稿在战火中灰飞烟灭,好在徐慧的这一首《进太宗》得以保留。后人评曰:拟就离骚早负才,妆成把镜且徘徊。美人一笑千金重,莫怪君王召不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短短一夜的分离,让太宗深切地尝到了孤枕难眠的滋味。自此之后,他可不敢轻易再同徐慧闹别扭了。要知在别人那里,他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可到了徐慧这儿,他可就是伤她一星半点,损得他痛彻心扉了。

这天晚上,徐慧已然入睡。黑夜里,李二默默地握拳为自己打气。

“不要服输,不要服老,自信一点,你可以的!嗯!”

可才一说完,太宗的眼神又暗淡下来。他该怎么在徐慧面前找回自信啊?他都那么尽心尽力地保养自己了,宫人还怀疑他不行,真是…真是气死人了。

他好委屈!

太宗正是难过之时,一个温软的身体忽然钻入他的怀抱。他低头一看,只见平日里睡得规规矩矩的小姑娘突然一改常态,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他仔细去看她的脸,唇角隐隐带着笑意,也不知是在睡着还是醒着。

但无论如何,他的心里,忽然甜如蜜糖。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却让他不安的心瞬间踏实下来,如有阳光照耀,温暖无比。

第八十六话

第八十六话

尽管徐慧的“投怀送抱”让李二暂且安心了一个晚上,最近很受打击的太宗还是决定想想办法,展现一下自己的魅力。

趁着下午徐慧在甘露殿的时候,他派人将写有自己草书的屏风搬了上来,做了一个“书法展”,展示给群臣。

在李二的众多本领之中,书法绝对是其中数一数二的一项。多年来,他坚持勤学苦练,即使生病时也不曾停过笔,是以写得一手好字。

众臣虽然不明所以,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要展览自己的书法,但都颇为一致地给了他好评。什么“笔力遒劲”,“为当世之绝”,什么好听的话都不要钱似地往外说,听得太宗非常得意。

在一片夸奖声中,他的眼睛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徐慧。可是远远看她的表情,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

李二决定再来玩点儿深沉的。

他对群臣说:“书学小道,初非急务,时或留心,犹胜弃日。凡诸艺业未有学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专精耳。”

“哦…”众人做恍然大悟状,其实听懂了多少,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

太宗趁热打铁,又说:“朕临古人之书,殊不能学其形势,惟在其骨力。及得骨力,而形势自生耳。”

“陛下所言极是!”众臣做耳提面命状,都是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

要说李世民这个人呢,驭下之术其实非常有一套。但是道理他都懂,可是他任性啊,动不动就可着自己的性子来。之前徐慧劝谏过,他才好了一阵儿。结果没过一年,这小胡子就又翘起来了。

一见大家都这么给面子,他就开始得意。晚上办了个宴会,把大臣们都留下来喝酒。

结果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险些失态,让徐慧派人给扛回去了。

清宁宫是回不去了,徐慧只好在甘露殿歇下。

想起他刚才那副走不动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徐慧轻叹一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宗其实也很想哭,他虽然醉了,意识却大约是清醒着的,知道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想起自个儿那副腿软的样子,就觉得他把这辈子和下辈子的人都丢光了,简直没办法在徐慧面前做人。

徐慧给他擦身的时候,他就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不让她看。

“别闹了。”她声音娇软,语气里却有几分严肃,“快些洗漱睡下,明日您还要早朝。”

他松了手,闭上眼睛说:“朕不想去…”

她快速地在他脸上擦了几下,微湿的手巾打湿了他长长的睫毛,服帖地趴在眼睑处,显得十分乖巧,像个超龄的大男孩。

徐慧看着他,突然就怒气全消,还笑了出来,“不去早朝?也好。徐慧倒是十分好奇,陛下若醉酒不朝,魏征大人会怎样说您呢。”

太宗醉酒的时候都没觉得头疼,一提到魏征,只觉得头都要炸了,撞墙的心都有了。

他眯起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慧儿…”

“您叫我也没用,快睡吧。”她收拾妥当,就要起身离开,被某人一把拉住。

“你去哪?”他轻皱着眉头质问。

“陛下醉了。”她淡淡地说。

太宗仰望着徐慧冰清玉洁的小脸,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嫌他臭。

怎…么…办…!他本来想走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路线吸引她的,结果又丢人了。

李二简直想死。

“慧儿…朕错了,不要走好不好?”

顶着一把胡子装可怜,李二也是蛮拼的。

她心里早已经软化了,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她还是板着脸说:“陛下总是这般可着自己心意行事,可并非明君之举。”

“慧儿…”他勾住她的手指,呢喃低语,“朕知道了…”

“知道也没用。”她抽出手,冷冰冰地说:“陛下好好想想吧。”

说罢便步出暖阁,到外间去睡了。

太宗特别想追出去,可他知道徐慧向来是外柔内刚,生性倔强,只怕他追了出去,她就该顶着夜里的寒风回清宁宫了。他也不想再折腾,只好委委屈屈地缩回被子里,默默伤心。

结果倒霉事还不止这一件,第二天太宗去上早朝,当真叫徐慧说中,魏征又开始骂他了。

昨天的酒宴,太宗并没有邀请魏征一起喝,就是怕魏征多事。结果不关他的事,他更是骂得欢腾,言辞激烈地警告太宗不能一时做样子,要善始善终。

太宗本来心情就不大好,被魏征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当场就怒了,“朕怎么不善始善终了,你给朕说清楚!”

结果他不说还好,一回嘴魏征更是来气。眼看着君臣俩马上就要干一架的趋势,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赶紧做起了和事老,把太宗给劝了回去。

太宗带着满身火气冲回了甘露殿,一路上都在骂魏征,发誓这回一定要宰了他!

王德一看情形不好,怕太宗一怒之下做了糊涂事,真要砍了魏征,那可就不好了。

他自己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就想着请徐慧来帮忙。可吴庸到了清宁宫,却是扑了个空,说徐婕妤出去了。去哪儿了,也没个准话。

王德只好求到晋阳公主那里,请晋阳出面劝劝陛下。

还是晋阳有办法,没过多久,就将太宗的怒火平息下来。

等安抚好了太宗,晋阳步出甘露殿正殿,笑靥如花地对王德道:“公公待我真是极好的,每每都在耶耶面前提起晋阳。”

王德忙躬身道:“公主恕罪,奴才也是没法子啊!徐婕妤不知去了哪里,奴才一个下人,也不好在大家面前说话…”

晋阳轻哼一声,低声道:“徐姐姐也学奸了…我去找她。”

王德刚想说连清宁宫的人都不知道徐慧去了哪里,却见小公主步履匆匆地走了,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还真叫晋阳猜中,一进藏书阁所在的院子,就见清宁宫的玉藻守在门口。

晋阳没办法像徐慧那样随意出入,叫人进去传句话的能力还是有的。徐慧一听说她过来了,就放下书本,含笑步出藏书阁。一大一小两个人,沿着宫中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晋阳拍拍胸口,夸张地说道:“自打徐姐姐入宫,这样的事情我可是好久都没做过了,方才我也是吓了个半死呢。”

徐慧浅笑道:“你耶耶向来宠你,又怎么舍得迁怒于你?少在我这里装模作样了。”

晋阳轻轻吐了吐舌头,“九哥总跟我说,朝堂上的那些老家伙没一个好东西。每每惹怒了耶耶,就有人撺掇着让我去劝。他们倒是好了,只怕耶耶有哪天动了真火,发到我头上。”

“其实你耶耶哪里就是个不懂道理的人了。”徐慧淡淡地笑,“不过就是让你我给他个台阶下罢了。”

晋阳想了想,与她相视一笑,“倒也是。”

春日微雨,宫人们早有准备。几滴春雨刚刚不痛不痒地打下来,油纸伞便已高高撑起。

一时之间,徐慧和晋阳都没有说话。沉默之中,却没有一人觉得尴尬。

等过了一会儿,晋阳突然问道:“徐姐姐,你和耶耶闹别扭了吗?”

徐慧愣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没有。只是他胡闹惯了,不知爱惜身体,我有几分恼他。”

“这还不是闹别扭?”晋阳就知道,若在平时,徐慧不会故意让甘露殿的人找不到人,结果让王德找到她头上来。

徐慧摇摇头,“这一二年,早都习惯了。既然知道很快就算和好的,又算什么别扭。”

晋阳有些受不了地努了努嘴,做出个鬼脸来,可爱至极。徐慧忍不住伸手,轻轻在她脸上一捏。在晋阳生气之前,她飞快地将手藏到了背后。

“徐姐姐!”晋阳压低声音喊她,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来,可是声音犹且稚嫩,装得一点都不像。见徐慧压根不害怕自己,晋阳轻哼一声,半真半假地说:“你且别得意,将来有你好受的呢。”

徐慧若有所思,低头看她,“还望公主殿下赐教。”

晋阳摆摆手,“不是说我,是说耶耶。其实我觉得九哥说的蛮有道理。耶耶每回生气,你我都去劝谏。在他心里有我们的时候,怎样都好说。可若有一天…”晋阳顿了顿,她突然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大吉利,这不是在诅咒徐慧失宠吗?

徐慧却不介意,她心领神会,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想不到晋王殿下看得倒是通透。”

“所以我还以为姐姐学奸了,特意躲了起来呢。”晋阳见她不生气,这才放心地说:“以往后妃们都是这样,耶耶开心时凑上来,耶耶不开心时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耶耶生气,会迁怒于她们。这后宫里除了已逝的阿娘,我还没见过谁敢和在气头上的耶耶对着干的人呢。”

徐慧浅笑道:“文德皇后走的时候,你才多大。”

“我听人说的嘛。”晋阳道:“不管怎么样,九哥的这些话,我觉得有必要让姐姐知道。”

徐慧见她今天三句话不离“九哥”,不禁问了句,“你同晋王最近感情很好嘛?”不怪她这么问,晋阳和李治这两人虽然打小在甘露殿一同长大,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晋阳嫌弃李治呆傻,李治嫌弃晋阳是个小人精,俩人经常开打。

“我就是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晋王默了默,突然说:“徐姐姐,你知不知道,高阳姐姐要出嫁了?”

徐慧点点头,这件事情她有所耳闻。高阳和晋阳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高阳作为较为受宠的公主之一,和晋阳也算玩得多的。

今天的晋阳看起来有几分伤感,话题跳跃得极快,不按常理聊天,“所以我觉得九哥也挺好。”

“诶?”徐慧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八十七话

第八十七话

蒙蒙细雨中,晋阳清甜一笑,“既然我帮了徐姐姐这么大一个忙,姐姐也帮我一件事嘛。”

晋阳向来人小鬼大,徐慧不敢轻视,慎重地徐徐道:“你且说来听听,我再决定帮不帮你。”

晋阳见她不肯轻易上钩,转过头轻轻吸了吸鼻子,嘟起小嘴。

不过很快,她又换出一副谄媚的笑脸,笑呵呵道:“听说徐姐姐的妹妹在找婆家,我看九哥就很不错呀,你说是不是?他们年龄相仿,我九哥脾气又好…”

提起妹妹徐颖,徐慧眉头轻挑,侧首看向晋阳,“这话是你九哥央你同我说的?”

晋阳没有瞒她,点了点头。

徐慧沉默下来。晋王从没有见过徐颖,突然想要娶她,肯定有旁的缘故。

她不知李治是为了什么,但出于直觉,徐慧就觉得这并不是一桩好亲事。

虽然上有太子,但不管怎么说,晋王都是文德皇后嫡子,备受太宗宠爱。以她们徐家的家世,做宫妃绰绰有余,可也只能如此了。

她自己做了妃子,说得好听,可到底是个侧室。家中统共便只有两个女儿,也要妹妹走上这条路吗?

徐慧不想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