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挠挠头,不晓得该怎么办。覃婶低声道,“四姑娘,你看…”

苏换着急地转过身,低低道,“覃婶这不能乱装的,我是有夫家的。”

正急着,一个人忽然杵在她面前,抬头一看,是永荣。

永荣似不大好意思看她,半垂着眼眸,迟疑了一下,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四…四姑娘,你能不能…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可我阿婆实在…熬不过去了…”

他说到末,声音微有哽咽,眼皮发红,一直不敢抬眼看她,像个局促不安的孩子。

苏换急得冒汗。

不是她不帮啊,是不能帮啊,万一传出去怎么了得,她是有夫家的啊。

覃婶抬手抹抹眼角,也不好说话。

蛐蛐忽然叹口气,“四姐姐,阿婆就要走了,你就当做个好事积德吧。原来阿婆还是放不下这事。”

永荣耷着头转身。

苏换镇定镇定,四处看了一眼,贼兮兮低声道,“蛐蛐,你们别告诉人啊,别让人进来啊。”

永荣猛回头,眼中有抹亮色。

蛐蛐赶紧道,“我和覃婶明白的。”

于是苏换硬着头皮,和永荣一起走到床边去,坐在床前圆木凳上,轻喊了声,“阿婆。”

永荣阿婆发灰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又一笑,眼角有一点点泪光,“…我们…阿荣也…娶…媳妇了…”

苏换抖了一下,正不晓得该怎么装下去,覃婶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对,阿婆,永荣他有媳妇了,你放心好了。”

苏换一转头,一杯凉茶塞到她手里,覃婶柔声道,“阿婆,你也喝到孙媳妇茶了。”

这这这…

苏换捧着凉茶的手都在抖,还敬茶呐?演戏演全套啊?

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那永荣蹲在一旁,满面哀切地看着她,那永荣阿婆躺在床上,满面喜悦地看着她,以致于让死灰的面目,也多了一丝光彩。

这忍不住让苏换想起一个词,回光返照。

于是她狠狠心,捧了茶,颤巍巍地将茶递给了永荣阿婆,“阿婆,您用茶。”

永荣急忙扶起他阿婆,接过苏换手里的茶,喂到阿婆唇边。

阿婆笑了笑,嘴皮蠕动一下,只沾了一点点茶水,便缓缓合上了眼,一只枯手耷落在床边,吓得苏换一跳,跳起来后退两步,躲了覃婶背后去,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我做得不对?”

永荣阿婆,终究是走了,面目十分安详。

苏换走出这屋子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晃晃的日头照得她头晕,刚才似梦一样,她站在门边,看见不少人从院门外疾步走进来,蛐蛐在喊,“阿婆走了。”

所有人似乎都忙起来。

覃婶不见了踪影,蛐蛐也不见了踪影,苏换在这一派忙乱中,只觉得个个面目陌生,她往后站了站,立在屋檐下有些手足无措,生怕有半丝做得不对,落了人话柄,让大家往后嘲笑霍安,于是只好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盯着自己的鞋尖尖。

许是因为有准备,小院里很快设起了灵堂,柏树枝撑起的灵堂架子上,挂了一匹一匹的宽白布,搭成拱形的通道,从门外一直延伸到院里,在这闷热的七月天里,显得白惨惨死沉沉。

也不知站了多久,两腿都发麻了,终于蛐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四姐姐,我先送你回去吧。按我们家乡的风俗,是得守灵三日三夜的,这几日我都留在这里陪永荣哥。”

苏换抬头道,“覃婶呢?”

蛐蛐说,“哦,她带着几个婶子,正帮阿婆换寿衣。”

他四处瞅了瞅,低声说,“四姐姐,你别担心,知道的就我和覃婶,覃婶是懂规矩知深浅的,嘴也严实,我也是经得住考验的,所以你放心。再说,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你是个讲义气的人。”

苏换纠结道,“你你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这里离家不算远,过两条大街就到了,我认得路,白日里大街上那么多人,不碍事的。”

蛐蛐正犹豫,忽然有人大喊,“蛐蛐,蛐蛐,快来搭个手。”

苏换赶紧道,“你去你去,我先回去了,没事儿。”

蛐蛐想了想,也觉得青天白日不会出什么事,于是抽出一串铜钥匙递给苏换,“四姐姐,你当心。”

苏换点点头,接过铜钥匙,转身便走。

走在大街上,她也很自觉,没有东张西望,一心往家里走。这里对她来说,还人生地不熟,霍安又不在身边,她得低调。

回到蔡宅,到处空荡荡的,她于是把达达小二放出来,在院子里蹦跶,自己发了会儿呆,好心地劝慰自己,其实蛐蛐说得对,又不是做了亏心事,永荣阿婆辞世时面目安详,也算她积了小小一件功德,放宽心放宽心,人家又不是真要她做媳妇。

这么一想,她也就不纠结了,跑去后院,勤快地洗衣服。

中午胡乱吃了些饭菜,下午时天却阴了。

苏换伸头去看天上那越来越重的乌云,觉得不大好,可能要下暴雨,于是有些忧心远出的霍安他们,想了想,又担心蛐蛐他们。

快黄昏时,果然下大雨了。

苏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拿了绷子来,心不在焉地绣鞋面子,只觉得外面风大雨大,整个宅子空荡荡的好孤清,还好有达达和小二陪她。

绣了一会儿,卯伯覃婶他们就回来了,她听到响动,急忙跑出去看,却见蛐蛐也回来了,一身淋得湿透。

她忍不住吃惊道,“蛐蛐,你怎么也回来了?”

卯伯和覃婶和她打了招呼,折回各自屋里去换衣服,蛐蛐抹着脸上雨水走过来说,“永荣哥说,不用陪他守灵,让我们赶紧回来,你一个人在家会怕的。”

苏换道,“我不怕我不怕。嗯你永荣哥还好吧?”

蛐蛐点点头,“阿婆病很久了,想来永荣哥心里也是有准备的。再说,四姐姐你今天圆了阿婆的心愿…”

苏换赶紧咳一声,“蛐蛐,这不算了不得的事,别提了。”

蛐蛐看着她,正正经经道,“永荣哥让我和你说,这个人情他记着的,让四姐姐你放心,不会有人再提起。”

苏换点点头,“快回房去换衣服,厨房里热着水,自己去提回屋里洗个澡,当心着凉。”

蛐蛐点点头跑了。

苏换仰头看着黑漆漆的雨夜,心里想,不晓得霍安他们怎么样了。

正如苏换所担心的一样,蔡襄霍安他们因为这鬼天气,很纠结很抑郁。

白天还明晃晃的日头,黄昏时却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关键是这暴雨还没完没了,一直下到天黑尽,还没有停下的势头。

因为押运了十车茶叶,走得也比平日慢,差不多都快到戌时了,才在一个小村庄子里找到落脚处。

原本走马时露宿荒郊野外是常事,可这次因为顺带走货,还走的是矜贵的上好茶叶,又逢着下大雨,露宿荒野自然是不好的,就算有厚厚的油牛皮篷子严严实实遮着茶叶,蔡襄也担心风雨太大湿了茶叶,所以问了问路,跑去敲开那小村庄村长家,打算和老村长商量商量,付些银钱,让他们借个地落脚,只要能存货就行。

老村长立在院门口,想了想说,“其实咱们庄子里有个空宅子,倒是可以借你们歇一歇,可那宅子荒废许多年了。”

蔡襄高兴道,“没人正好呐,只要存着这十车茶叶就好,咱们人不怕淋雨的,随便哪里都能歇歇。老爷子,您就成全成全,借个宝地儿可好?”

老村长捻着胡须叹气,“我也晓得你们马帮的走南闯北不容易,可那地儿不是宝地儿,是个鬼地儿啊。”

正在一旁凑热闹的曹风一听,惊奇道,“哟,这世道还有鬼闹啊?”

蔡襄用手肘子顶他一下,曹风揉着胸口闭上了嘴。

于是蔡襄满不在乎地一笑,“老爷子你瞅瞅,咱们三四十条汉子,阳气那是重得不得了,有鬼什么的,正好阴阳调和,给他们去去火,没事儿,你就带我们去那宅子吧。”

曹风又凑热闹,“就是就是,老爷子,说不准我们还能帮你们捉鬼呢,哈哈哈。”

老村长见他们浑不在意,于是点头应了。

蔡襄进去借地儿时,霍安和阿丘就领了长长的队伍,守在村口等消息。天还下着雨,一行人都披了蓑衣斗笠,骑在马上等。

天黑漆漆的,因为下雨,马车车把头挂着的桐油纱灯没法点,就只好这么黑着等。

黑暗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阿丘暗自嘀嘀咕咕,“走货就算了,怎么还走个病痨子啊,真麻烦。”

霍安听着他这话,也忍不住想,那胡姓客商也是,自己不押货,倒让个咳咳晃晃的病痨子账房先生,跟着他们一起押货。

那晚在祥庆楼谈生意,白庆薰见他出去小解,也屁颠颠跟着去小解,两个男人一起小解时,白少爷慢悠悠说话了,“霍安呐,你第一次走马,凡事当心些。”

霍安扭过头去看他,一脸有话你直说的表情。

果然,白少爷笑眯眯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是这样的,我爹在世时,就和胡老板有生意往来,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胡老板这次有事在身,还得南下,不能押货,他家那账房明先生又是个病身子,这一路上劳烦你多照顾些。”

想到这里,他额角有些微跳,也不晓得遇上这白少爷,到底是缘还是劫。

正想着,曹风跑回来了,招呼着大家进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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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这个星期要一边码字一边培训,老纸好吐血,姐不安宁,苏女王两口子也不要想安宁~

江湖远 第七十四章 我不想当太监鬼!

在老村长的带路下,马队一行自村口穿进去,绕了一圈,去了村西边的一个荒芜大宅子。

是真的荒芜啊。

老村长撑着一把破油纸伞,提着一盏要灭不灭的豆油灯,映得那满院子半人高的乱草,鬼影重重。

曹风踏过已经破开一个洞的院门时,挥挥手,抓去绕脸上来的蛛网,啧啧道,“阿丘,我跟你说,这宅子闹鬼的,你今晚有福了,搞不好是个女鬼!”

阿丘呸了一声,“你才招女鬼!”

曹风嘻嘻一笑,“女鬼有什么不好,听说都漂亮得很,女鬼身上死,做鬼更风流。”

阿丘哭笑不得,望望走在前面的霍安背影,戳了戳曹风,压低声音道,“要有那哑巴的媳妇漂亮,那也不错。”

曹风也猛点头,“对对对,你说那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跟了个哑巴呢?”

阿丘干咳一声,声音更低了,“你就眼红吧,人家哑是哑,听说那身功夫可霸气得很。咳咳,别说了,万一让听着,咱们两个都不够他打。”

曹风略沉思,“难不成他床上功夫也好,所以招姑娘喜欢?”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后脑被人猛一拍,蔡襄的声音传来,“曹风,你嘴巴又从茅坑里刚捞回来?”

曹风转头一瞅,蔡襄微有怒意地看着他,显然听着了些话,于是缩缩脖子闭嘴了。

霍安听到蔡襄的叱声,转头看了一眼。

曹风更心虚了,转身去牵马。

蔡襄哼了一声,“曹风,你这娘们嘴,迟早给你招祸事!”

说完大步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阿丘嘁嘁笑,挤眉弄眼,小声道,“娘们嘴!哦呵呵!”

曹风气急败坏地横了他一眼。

很快马队进了这个荒宅子。荒宅子虽然荒,但的确很大,据那老村长说,这早年是个有钱乡绅的家,后来有一晚被强盗血洗了,宅子便破败下来,因为死过不少人,也无人敢去住,渐渐地就传出了有鬼的说法,大家一致认为,是乡绅那一家子死得不甘心,所以化为恶鬼,盘旋不去。因此,夜里大家都不从这破宅子门前过的。

老村长似也有忌讳,带路到院门口就不肯进了,也不肯要那一点点银钱,只说怕这家子鬼找上他,临走时还好心地塞了几张黄符纸给蔡襄,让他们以备不时之需。

蔡襄捏着那黄符纸发笑,这世道,恶人倒多得很,恶鬼未必有恶人厉害,于是随便扔给了阿丘。

安顿一番,雨也小了些。

五车茶叶停在前厅堂里,五车茶叶停在后院马房。蔡襄将四十个人分成四组,一组十人,前厅堂一组,后院马房一组,另两组人躲破厢房里休息,每个时辰轮值一次。

咳咳晃晃的明先生也出了马车,霍安正忙着在一个稍大的厢房里升火照明,这厢房的窗户门板都已坏了,家什一类的,大概没有朽坏也被人搬空了,到处空荡荡,满地尘灰和耗子屎,还有些鸡毛和稻草。不过还好,屋顶还能遮风挡雨,漏点小雨也是不碍事的。

明先生咳着走进来时,霍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普通文士,青袍黑履,身子倒长挑,就是微躬着腰,好似不堪重负,用一张青帕子按着嘴咳咳咳,面色白里泛青。

霍安向他点点头致意,继续忙升火。

明先生还带了一个小徒弟,十七八岁模样,白白净净很怕生,从不和这些马帮粗汉说话,这时随着他先生一起进来,勤快地往地上铺了一张青手帕,“先生你坐这里。”

明先生说,“如意,去把药给我取来。”

如意看了一眼霍安,似乎不放心,没挪脚。

明先生淡淡笑了笑,“快去。”

如意于是转身去了。

明先生这才望向霍安,说话不紧不慢,“白少爷跟我家老爷说,他结识了一个朋友,有身好拳脚,刚入了马帮。嗯,说的就是你?”

霍安点点头。

明先生又说,“你叫霍安?”

霍安又点点头。

明先生打量他两眼,没说话了,自顾自低声咳嗽。

这时蔡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汉子。他将头上斗笠一揭,皱眉对身后人道,“你们把地上这些鸡毛乱草耗子屎什么的收整收整,总得有个地儿歇歇。”

那几个汉子动起来,蔡襄看了看这破败的屋子,走过来就地盘腿一坐,歪头看犹自低咳的明先生,“明先生,咱们粗人说话你不要见怪,就说你这身子骨,哪经得住路上颠簸,胡老爷随便指个人押货也行,怎就指了你来?啧啧,这一路日晒雨淋的,可有得你受。”

明先生好不容易止了咳,抬头温和道,“我有经年的咳症,原本是长年待在靠南边一家分号里,帮我家老爷打理生意,每年六七月,天气热时,再回从州去待一两月,顺道找那边相熟的大夫看看病。可这番不巧,老爷他有要事,押不了货,我便正好跟着,倒是给蔡老板你们添麻烦了。”

他说得客气,蔡襄笑道,“无妨无妨。”

正说着,如意跑进来了,拿着一个青竹筒,三个小白瓷瓶,蹲下来,麻溜地倒了一颗黑药丸、两颗红药丸、三颗黄药丸,递到明先生手里,让他就着竹筒里的水,服下了。

蔡襄看得咋舌,也不好问东问西,转头让人拿了馕饼和水来,吩咐大家吃饱喝足后就赶紧睡,明日还赶路,得好好蓄养精神。

大家吃喝好后,就横七竖八倒地上呼呼睡。

霍安喝了水,将最后一口馕饼吞下去,抬头间不经意地瞟着那如意微微皱了皱眉,盯着满地乱睡的汉子。

他看看空荡荡的门框,明白那如意在想什么,明先生是个弱身子,这时坐的位置却正当风口,就算是七月天,就地睡总是扯寒气的,他们倒不打紧,那明先生就不好说了。

这么想着,他就抽出腰间木牌,用炭条唰唰写几个字,走到明先生面前,递给他看。

“你睡火堆旁。”

明先生看了那五个字,抬起头来眯眼看他,“多谢小兄弟。”

如意赶紧扶了他起来,挪去了火堆旁。

霍安就着门边坐下,夜风习习,在这七月天倒蛮凉快,于是抱臂靠在门框上,阖眼睡去。

正睡得迷迷蒙蒙,忽然觉得身边似有冷风拂过。

霍安睁开了眼。

以前入山打猎时,他常夜宿树上,十分警醒,因此这股冷风将他惊醒来。

探头出去看了看,雨已停,夜很黑,这排厢房外原本有一个小花园子,但荒芜太久,长满杂草,有只野猫从草丛里蹿出来,扭头看过来,眼睛绿莹莹的,忽然怪叫一声,纵身跳上半垛矮墙,消失了。

厢房里火堆快要灭了,明暗不定,大家都睡得熟,鼾声高高低低,就连那明先生和如意,也睡得安详,倒是蔡襄动了动眼皮,醒过来,坐起来看向霍安。

霍安摇摇头。

蔡襄于是又放心地倒头睡下。

霍安又合上眼,却睡不着,夜深人静想,他的苏姑娘这时睡得好不好,嗯,肯定又掀被子了。

他睁开眼,起身来,反正睡不着,打算去后院马房瞅瞅,若是车篷子有些漏雨,那得赶紧把茶叶箱子搬出来,这是那胡老板交代过的,说茶叶最受不得潮。

这时后院子里正静悄悄,值夜的人东倒西歪,大多也在打瞌睡,两个无聊的汉子,面对面盘腿坐在那里,互猜对方哪只手里有泥团,赌着铜板打发长夜。

曹风睡得昏头昏脑,被尿憋醒了,摇摇晃晃去马房外一垛歪墙下,解开裤带嘘嘘。

他打个哈欠,半眯着眼,嘘得很爽很畅快。

忽然他抖了一下,猛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