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与母亲的日子会苦一点,可好歹能挺直腰杆做人了。而且新任卫县令并不像之前几任一样说些假大空的话,反而鼓励读书人养家糊口,瞧着倒是个办实事的,只要自己抽空再写点话本,总能慢慢把日子过起来的……

方正瞪大了眼睛,也急了,“既然你都说我不缺银子,又怎么会贪图这点蝇头小利,为了区区三十两而甘愿自毁前程?”

隔壁的宋亮听了,不自觉跟着点头,“是哩,说不通啊。”

这两人各执一词,听上去都很有道理,到底谁是谁非啊?

“未必,”小六啧啧几声,嘿嘿阴笑道,“银子只是其一。”

宋亮越听越糊涂,“难不成还有其二?”

小六还没解释,外面吕楠已经大声喊道:“你自是不缺银子,缺的是在县太爷跟前露脸的机会!”

小六朝宋亮努努嘴儿,“明白了吧?”

宋亮之前好歹是飞虎堂三当家,虽然平时堂中大小事务基本都塞给大当家周鹤、二当家彭彪处理,可长期耳濡目染的,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内情,这会儿被小六一点拨,略一琢磨就回过味儿来。

连民间武馆都挤破头的想跟官府勾搭上,更别提书生了。

读书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官做宰扬名天下?可这年头想靠自己单打独斗真是太难了。

君不见连卫大人和任先生这样才华横溢的,纵使有廖先生点拨辅助,也需要从底下一点点往上爬,期间历经多少酸甜苦辣难以言表,就更别说其他人了。

吕楠就别提了,一穷二白且没有功名,即便是方正,这点儿家世在培安县尚且不能说独占鳌头,更别提整个大禄朝。

他虽然中了秀才,可今年都二十五六了尚且没闯出名头来,估计以后也够呛。

财力不够,才力也不够,那么这计划之外的话本比赛就成了意外之喜:如果真能够凭借此次比赛成功得到县太爷青眼,随后而来的好处当真数不胜数:

且不说卫大人本身就是大禄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师更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但凡能得他们三言两语的肯定,比什么不强?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宋亮不由叹了口气,又道:“可这么一来,我就觉得谁都不像好人了。”

方正想借机在卫蓝跟前露脸,所以投了话本,没成想吕楠知道后嫉恨交加,不想再继续过现在这样窘迫的生活,于是被利益蒙蔽双眼的他决定铤而走险,诬告恩主;

或者是吕楠想抽空赚点钱改善生计,奈何方正先一步察觉他的想法,更想抢在前面扒拉官府,便偷梁换柱妄图瞒天过海……

不管哪种猜测都很合理啊!

双方各执一词,偏谁也拿不出铁打的证据来证明《侠客记》是自己写的,案件审理一时陷入僵局。

卫蓝斟酌之后,决定暂时叫他们先回去,由官府进一步调查,择日再行审理。

方正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深深一拜,“请大人务必还学生一个清白!”

只是吕楠有些着急,“大人,夜长梦多啊!”

他今日已经跟方家正式撕破脸,自然不能再住在人家家里,可若要搬出来,依靠娘儿俩积攒下来的三四两银子又能撑多久?

“唉,你又何必如此固执?”方正皱眉道,见对方怒目而视,他的语气也锋利起来,“纵使你自己能凑合,可你老娘辛苦半生,难不成又要跟着你在外头讨生活?我家人都不是会迁怒的,且叫老娘放心住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吕楠略一拱手,朝卫蓝磕了头,当即拂袖而去。

结果他一出来,就见自家老娘挎着个靛蓝的旧包袱在衙门口张望,心头一揪,连忙跑过去,“娘!”

吕老娘闻言忙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见完好无损,先松了口气,又满面愁容道:“儿啊,你糊涂,方家待咱们娘儿俩恩重如山,你,你怎能告他!”

说着,急得掉下泪来。

吕楠又羞又气直跺脚道:“娘,您说的什么糊涂话!我与他不过平辈之交,现下的银子是欠的,地方是借住的,一码归一码,两者岂能混为一谈?”

吕老娘只是个寻常农妇,哪里知道那许多道道?总觉得自家合该低方家一头,那许多恩情尚且还不完,谁知自家儿子竟转头就将方家少爷给告了!

她自觉无颜再在方家待下去,便简单收拾了两件衣裳,一路打听着来衙门口等着。

吕老娘只是哭,“可,可咱们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足足两年了,若外头租赁房屋去,少不得开销一二十两,咱们哪里有那许多银两?”

吕楠磨牙道:“那《侠客记》本就是儿子写的,若他不冒名顶替,此时我早有三十两银子入账,莫说还人情、欠债,便是去外头租住也使得!何愁没得饭吃?”

都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吕老娘身边只儿子一个亲人,自然凡事听他的。

见儿子这般笃定,又听闻足足有三十两银子,吕老娘也不禁略略收了眼泪,又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儿啊,真有那么好的事?三十两银子,那是多大一笔钱啊!”

她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没听过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

都说读书最费钱,考到举人老爷之前只进不出才是正理,哪儿随便写个话本这样不入流的东西就能轻易得三十两的呢?

“县太爷亲口说的,那还能有假?他跟以前那些官儿都不一样,是个有实干的,我今儿瞧的真真的,衙门里头并无花木,地上全都种着菜呢!”吕楠扶着她往东走,絮絮叨叨的说着,“娘,您素日只顾浆洗衣裳,外头许多事都不知道,且听儿子的吧。”

况且,三十两银子算什么?真要比起结识卫大人后头的好处,当真一文不值……

吕老娘喜忧参半的点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儿子走了几步,忽又听到后面有人喊,忙回头一看,正是方正。

她才要习惯性的过去问好,却被儿子一把拉住,当即为难起来。

方正几步走上前来,见她这般模样,也是不忍,“老娘,您跟我家去吧。”

吕楠不理他,只拉着吕老娘走,“娘,咱们走,莫要跟这假仁假义的多费唇舌,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咱们且先去找家客栈住下再说。”

培安县地方小也有地方小的好处,那就是一应开销也不高,寻常简单的客栈下房一日也不过二三十个大钱罢了。

等会儿他再去相熟的书铺要几本书来抄写,总不至于坐吃山空。

见苦劝不住,方正也只好罢了,又对吕老娘道:“若有什么事,千万记得打发人去方家喊我!”

吕老娘抹了抹眼角,别别扭扭的朝他做了个揖,到底是跟着儿子走了。

走了几步,她又禁不住叹了口气,心中难受的紧。

原本好好地,怎么,怎么眨眼就闹到这般田地?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劝儿子道:“儿啊,遇上那样的人家不容易,冤家宜解不宜结,能不闹腾就莫闹了吧。娘听说就是个话本,娘知道我儿是最有才学的,方家待咱们这样好,不若,不若就给了方少爷吧,权当咱们报恩了……”

“娘,别人不帮我,您竟然也这样说!”吕楠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由抬高声音道,“您什么都不懂就别说了!”

这哪里是区区一个话本的事!

吕楠虽然不大会待人接物,但十分孝顺,吕老娘还是头一回见他对自己起高声,登时也吓了一跳,立刻改口道:“好好好,娘不说了,是娘不对,你,你莫要难受。”

吕楠本也没真想记恨自家老娘,听了这话,胸中怒意立即烟消云散,不由长叹一声,越发小心地搀扶着她,闷声道:“这事儿里头门道多着呢,娘,您这手都皴了,先好生歇几日。左右明年县试还早着呢,我多抄几本书也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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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被告双方离开之后,卫蓝立刻命人四处走访,找认识吕楠和方正的人问话,看能否有人证明《侠客记》的真实作者。

然而两天过后,一无所获。

小六挠头道:“那些人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十分笃定地说一定是吕楠想出名想疯了,可若要问起证据,却又没有一个人拿得出。”

“我看都是赌气胡说,”齐远皱眉道,“话说回来,这吕楠为人也忒差了吧?就没人说他好?”

晏骄将所有证词都翻了一遍,“还真没有,不过倒是有几个说他不坏,十分孝顺,又肯用功读书,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毕竟事关读书人名声,一个闹不好毁的就是一辈子的前程,不了解的人谁也不敢轻易打包票。

“哪几个?”卫蓝问道。

“一个是东街文翰书铺的掌柜,一个是跟吕老娘住在一处的朱大嫂子,”晏骄点了点那一沓纸,“最后一个就是跟吕楠住隔壁的书生,姓张名鸢,也是因为家里穷投奔方正来的。”

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只有三个人说他不太可能犯罪,也是挺凄惨。

图磬问:“这吕楠到底什么来历?”

因事关一名秀才和本地话本发展大计,为了尽快破案降低影响,卫蓝把巡检张涛手下的人都打发出去一部分,专门去调查吕楠的履历。

见图磬问起,张涛忙道:“吕楠原本是培安县下头一个小镇上的人,因幼年丧父,前些年仅有的一个劳力哥哥又不小心落水死了,族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胡乱给了几两银子就撵了出来,把房屋田产霸占了。”

“没奈何,吕楠只得带着寡母进城,替人抄书为生,后来就遇到了方正……”

“对了,”张涛特别补充道,“那个文翰书铺的掌柜倒是对吕楠颇好,因他抄书又好又快且不贪墨,每每总爱将最难也最赚钱的书籍给他抄录,这才叫母子俩不至于沦落街头。”

“这几日吕楠状告方正的事情闹开后,整个县城都在议论纷纷,大家都说吕楠狼心狗肺,骂他恩将仇报,好些人都不愿做他的生意,倒是文翰书铺的掌柜私底下仍肯偷偷叫他抄书。”

张涛说完,众人一时无话,都是唏嘘不已。

乍一看,吕楠处境艰难,确实既有动机又有可能。但正如当日他在堂上所言,世上也不乏人穷志不穷者,单纯看他待寡母至孝,也确实不太像如此道德沦丧之辈。

“那方正呢?”晏骄问道。

张涛忙道:“方家祖上就在培安县住了,方正为人大方交友广泛的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风评一直不错。他又是三年前中的秀才,也时常外出游学,文采见识都不差,倒也像是能写出《侠客记》的人。”

晏骄以前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听了这话也是头大,“看来,还是要从话本上入手。对了,每个人的写作风格应该都不同的吧,难道不能看出点什么来吗?”

卫蓝摇头,“只怕是难。”

时下推崇读圣贤书,话本一类皆被列为毒物,众学子唯恐避之不及,连看都要藏着掖着,更别提主动写的了。

这也是最初卫蓝号召大家一起写话本发财却计划夭折的最根本原因:谁也不肯自降身价,读书人丢不起这人。

读书人留下的手稿中要么是文章,要么是诗词,或是平时练字,风格大多富丽端方,而话本却要求新奇惊艳,更有甚者不惜掺杂某些羞于见人的描述,不管是文风还是遣词造句,都截然不同。

吕楠和方正手头都没有其他话本手稿,根本无从比对。

可若要叫他们重写,又唯恐真正的剽窃者刻意模仿,也容易误判。

第76章

这也行不通, 那也行不通,似乎所有的方法都被堵死了, 一时间谁也想不出好法子。

良久,就听卫蓝叹了口气,叫了捕头冯飞来,“再去把人筛一遍吧,或许有谁隐瞒也未可知。”

正好阿苗和白宁带着两个小的去逛早市,在门口跟冯飞打了个照面, 略寒暄两句才进来道:“外头街上都传遍了,好像所有人都在骂吕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才刚我路过包子铺,老远就见那掌柜对吕楠视而不见,对其他食客嚷嚷什么就算喂狗,好歹也知道对主人摇尾巴, 几十号人都跟着起哄……”

白宁搂着两个孩子心疼道:“别说孩子了,我都吓着了呢。”

她何曾见过这样泼妇骂街样的阵仗?都说商家开门做生意, 求的是和气生财, 可那包子铺掌柜却满嘴污言秽语, 实在恶心。

众人都是皱眉, “也太过了些。”

现在案情尚不明朗, 谁是谁非还不一定,他们怎么就认定了是吕楠?

两个当爹的分别上去接了自家崽子, 搂在怀中软声安慰。

平安手中还抓着当初临泉送的木鸟, 撅着嘴委屈巴巴道:“娘, 不吃包子了。”

这孩子显然是有心理阴影了,一听见包子两个字就本能的联想起刚才包子铺门口的龌龊场景,哪里还有胃口?

晏骄心疼的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好,不吃包子,咱们吃饺子好吧?”

平安点头,又小声补充道:“要大螃蟹。”

众人失笑,“你还小呢,能吃多少?”

眼下刚过中秋,虾蟹正肥,晏骄着实买了不少来吃,奈何两个孩子太小,虾仁倒罢了,还能多吃两口,蟹子也不过尝个味儿,谁知偏就惦记上了。

平安哼哼几声,搂着庞牧的脖子直蹬腿儿,“要螃蟹!平安要吃。”

“吃,给你吃。”庞牧满口答应了,反正就一口的事儿呗。

晏骄瞅了他一眼,“就你惯的。”

庞牧嘶了一声,“那真正做主的还不是你么。”

晏骄抿了抿嘴儿,又欠身去问熙儿。

有弟弟在前面点菜,熙儿倒也不客气,认认真真想了一回才道:“蒸饺。”

顿了顿又扎着两只手一边比划一边细化道:“这么大的蒸饺,里面好大好大的虾仁。”

说的众人都笑了。

晏骄乐了一会儿,叫了小金和小银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快去买吧,晚了就不新鲜了。”

两个孩子一打岔,气氛倒是没那么沉闷了。

庞牧低头跟平安玩大手捉小手的游戏,见儿子渐渐露了笑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又道:“论理儿,世人多仇富,且吕楠孤儿寡母的,本就多些怜悯,即便消息真就传的这么快,也不该是这样一边倒的局势。”

他朝后勾了勾手,小四小五悄然上前,“去外头探探,看最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风声。”

卫蓝见状问道:“公爷的意思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庞牧道:“说不准。”

中午果然吃虾饺、蒸螃蟹,弄了满满一大桌。

没有专门包虾饺的澄粉,晏骄就叫厨子将面皮擀的极薄,左右是蒸的,倒也不怕它破。

蒸熟之后,里面虾仁都微微透出粉红来,看着就有食欲。

培安县不靠湖海,都是河蟹,味道虽然略逊色一筹,好在顶盖肥,蟹脚蟹鳌的尖儿里都被肉塞满了,多多加些姜醋,也十分美味。

晏骄塞了平安一口蟹黄,然后就掰了个蟹鳌,敲开之后丢给他自己又吃又玩。

熙儿也得了一个,小兄弟两个凑在一处各自比划,最后索性举着“嘿呀”的打起仗来。

老太太吃了不少虾饺,又剥了螃蟹,十分受用。

饭后,她习惯性的要水果吃,被晏骄制止了。

眼下正是西瓜、梨、葡萄等水果上市的时节,市面上也多是这些。大家才吃了那么多水产,虽不至于中毒,可老人小孩毕竟肠胃弱,若马上再吃水果,只怕少不了腹泻。

老太太讪讪的收回手,片刻后又忍不住拍了下大腿,“老了老了,连吃口爱吃的都不如意了。”

晏骄忍笑道:“您老还不如意?太后如今可还在宫中呐。”

幸福感都是比出来的,老太太顺着一琢磨,果然欢喜起来。

可不是怎的?那位老姐姐一辈子都没出京城,老了老了还得憋在宫里,连那顿多吃什么少吃什么都一群人劝着,忒没劲,又要强忍着看儿子一干大小老婆斗的乌眼鸡似的。

也不知老太太想到哪儿去了,突然就打发人去叫了庞牧来。

后者进门劈头盖脸就得了一句,“你可不许做那三心二意的下流种子,这辈子只守着骄骄一个过就很好了。”

庞牧:“……哈?”

我又干什么了我?

晚间捕头冯飞带人回来,瞧模样倒不像空手而回的。

“卑职去方家问过了,两位老人虽然没否认听过《侠客记》这个本子,可都坚称绝对是儿子写的,就连寄居方家的一众书生和一干下人也都一色的口风。”

廖无言嗤笑道:“欲盖弥彰。”

一家上下那么多人,主子的事儿,下人怎么就那么肯定的?

至于那些书生,你们见都没见过,哪儿来的信心?

冯飞点头道:“卑职也是这么想的,人和人不一样,这口风若太过一致了,反而可疑。稍后卑职又去问了平时在方正书房伺候的书童,两人都坚称是自家少爷二月间写的,可若问到哪一天动过笔,稿子去了哪里,却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图磬皱眉,“之前堂上吕楠说自己是三月写的,方正没说,可这会儿又说是二月了。”

也是挺巧。

冯飞又道:“另外卑职发现之前没有跟风诋毁吕楠的张鸢被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其他书生排挤了,每日都有好些人在院子里大声指桑骂槐,他便日日出门读书。卑职借机问了回,他却像是有所顾忌,不大敢开口的样子。”

卫蓝道:“是了,他们同住一屋,朝夕相处,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些,若那话本真是吕楠所写,必然瞒不过他。”

调查进展到这里,方正的嫌疑俨然越来越大。

他想了一回,又道:“再去问。”

定案讲究人证物证,可眼下他们什么都没有,因此张鸢这个证人就显得格外重要。

正说着,小四小五也带着消息回来了。

“这案子原本只在读书人圈里闹得凶,外头的人只是看热闹,可昨儿晚上忽然就有人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内大声议论,说尽了吕楠的坏话,又替方家喊冤,说好人没好报什么的。我们顺着查了,发现说话的是本地两个泼皮……”

那些泼皮都是成群结队的行动,被找到时正在城墙根儿下赌石头玩。原本那群人见小四生得一副稚嫩娃娃脸,小五又是一副老实像,偏穿戴考究,便一拥而上欲要抢劫。

然后就被教做人了。

小四小五对付泼皮简直不要太熟练,三拳两脚下去就全招了,说来传话的是方家的一个门房,顺便还把收的十两银子吐了出来。

卫蓝问:“可信吗?”

小四把要回来的十两银子放到桌上,闻言点头,“应该是的。”

吕楠母子一穷二白,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哪里来的余力做这些?

卫蓝终于松了口气,“这就是人证和物证了。”

若方正果然无辜,又何必画蛇添足,做这些多余的事?

他摇了摇头,“做的也太绝了。”

吕楠只想赚钱、科举,方家这么做是要把人逼上绝路啊。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方家在培安县一直顺风顺水,二十来岁的秀才也算年轻有为,哪里能不珍惜前程?而方家自认对那些书生十拿九稳,谁知冷不丁冒出个愣头青,不计后果跟他们对着干,刚一下场就是你死我亡的局面,由不得他们不慌。

任泽将那十两银子在掌心抛了抛,摇头道:“不够。稍后事情败露,方家人完全可以说是下人自作主张,不忍心见少东家受委屈,而并不能决定话本归属。”

看来,还要堵张鸢。

见卫蓝不说话,任泽下意识敲了敲桌面,“想什么?”

卫蓝先不急着答话,只去取了《侠客记》的最终话本和吕楠的两遍手稿来细细翻看一回,这才带些兴奋的道:“我想着,这话本有些像游记,那些地方固然不可能是完全凭空捏造的,总要有所参照才好。哪怕是胡编乱造呢,也会有个出处吧?”

“不如再把吕楠和方正单独叫来,分别问话,就叫他们说说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写。若是真作者,必然泰然自若,总能讲出个一二三来;可若是假的,说不得便要露出破绽。”

他一说完,众人便面面相觑,继而大笑,“是了是了,之前光想着找人证物证,竟没想到从这上头下手。”

第77章

次日一早, 卫蓝先派人去传吕楠。

吕楠本以为是案件有了进展,兴冲冲来,谁知却是对方要求自己说写话本时的想法,登时把希望熄了三分。

他也知自己与方家对抗犹如蜉蝣撼树, 更兼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人证物证, 想来要赢官司有些艰难。如今几天过去,自己已是举步维艰, 可官府却还在调查, 又想起前儿曾偷偷瞧见几个捕快去过方家, 不由急了。

“大人, 方家固然势大,您不能徇私枉法啊!”

此言一出,就连平时最不拘小节的许倩也忍不住发出灵魂一问: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质疑官员清正廉洁跟指着他的鼻子骂娘有什么分别?剽窃案本就难判, 一拖几年还是无头公案的多着呢。你倒好, 上来一句话就把主审官得罪死了!若是遇到那种心胸狭隘的, 二话不说先打你三十板子, 然后三下五除二判你诬告、败诉,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晏骄听得直皱眉, 总算知道为什么吕楠纵使有点墨水,却依旧屡试不中了。

单单这个一点就炸,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性子,以后如何能够胜任一方父母?换她是考官也得把这人撅了!

如今看来, 吕楠之所以落得眼下这样众叛亲离的下场, 大半是他这个脾性做的孽。

许倩又摇头道:“得亏着宋亮带着大河在后面切磋, 不然大河听了非打死他不可。”

旁观者都这样,更别提当事人了。

“放肆!”卫蓝本对吕楠有三分同情,谁知对方张嘴就说这话,心中突地冒出火来。

“本官清白岂容你红口白牙任意污蔑?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说吕楠是个愣头青还真不冤枉,卫蓝呵斥过后,他竟还不知收敛,又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的替自己分辨,惹得任泽十分不悦,黑着脸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也二十浪荡岁的大男人了,文不成武不就,不顶天不立地,功名无望、诸事不成,家产被夺不知分辨,家徒四壁不知维生,带累寡母一并寄人篱下,仰愧天俯愧地,有何颜面迁怒于人……”

吕楠哪儿经历过这个?一炷香过后,整个人都被骂懵了,木然跪在地上,显然在怀疑人生。

隔壁众人连着几天为了这起案子忙碌奔波,结果却被吕楠说成贪污受贿胡乱断案,早就气的不行,此时听了任泽的话纷纷无声鼓掌,又齐刷刷去看廖无言,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廖无言:“……看什么?”

又不是他徒弟!

大堂上卫蓝叹了一回,语重心长的对吕楠道:“你这脾气若不改,日后也不必继续科举,还是趁早另寻出路吧。”

他就是本地父母官,培安县户籍的书生能够取得秀才功名,获得入仕的第一块敲门砖,决定权全在他手上。

这话不可谓不重,吕楠一听,瞬间面无人色。

“大,大人……”

卫蓝摆摆手,不愿听他多言,重拾话题道:“方才我的问话,你且细细说来。”

心灵先后遭受重创的吕楠老实了,先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这才稍显沮丧道:“草民家贫,又,”他偷偷瞟了任泽一眼,一咬牙,“又无用……早知科举艰难,曾不止一次想过写话本什么的。可前任县令严禁此物,写了也卖不大出去,少了印坊又不爱刻板,没奈何,只好作罢。”

“后来草民结识方正,本不想欠人人情,可当时实在走投无路……方正为人豪爽大气,草民也十分艳羡,不自觉就把心事说给他听,他也不觉得不好,多次鼓励草民写了给他瞧,说若遇合适机会就刻个几百本贩卖,好歹赚个嚼用。”

“因今年草民再次名落孙山,十分低落,又想起来曾经翻看过的游记、杂书等,倒是忽然来了兴致,花了半月工夫反复修改,得了《侠客记》。”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赧然,“草民从未出过培安县,见识有限,那些地貌人文全都是从其他游记和杂书里看来的,也不知对不对。”

《侠客记》没有说明故事发生的朝代背景,吕楠显然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就将相关信息进一步模糊,读者只知道故事在不断转换场景,却几乎没人把它跟现实地理设定对应。

卫蓝道:“对不对且不必管,话本不是史书,能自圆其说就好,你只把各处借鉴和编撰的都一一罗列出来即可。”

吕楠应了,果然被带去一间屋子里默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