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当儿,他已经利索的从船头游到船尾,又扎了个猛子从船头露出脸来。

这一手炫技着实了得,就连掌舵撑船的艄公听见动静也纷纷聚拢过来,见此情景禁不住交口称赞,“后生好俊的水性!莫不是条水里的蛟龙托生吧?”

小六等人纷纷对齐远出风头的举动唾弃不已,当即七嘴八舌道:“错啦错啦,他就是个水里的王八……”

许倩脸红红,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刚才齐远浮出水面的场景:

他身上单薄的衣裳入水之后立刻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哎呦喂,怪好看的。

“难不成你会水?”庞牧趴在船边上看了一眼,忽然有些诧异的看向晏骄。

晏骄用力挺起胸脯,用跟齐远如出一辙的骄傲语气回答道:“必须的!”

别看她当初工资那么少,可钱包里却还有一张游泳馆的年卡呢。

一开始学游泳的时候是为了多一门保命的手段,后来觉得健身效果卓越,也就坚持下来了。

他们娇气组合简直牛大发了好吗?

说话间,平静的水面上冒出来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齐远噗的吐了一口水,随手甩出来两条肥鱼,落在甲板上活蹦乱跳的。

平安和熙儿活了这几年,哪里见过活鱼?都是兴奋地又叫又跳,憋着两条小短腿儿直蹦跶,想上前戳一戳又不大敢,捏着小手在原地直踩脚。

晏骄笑着推了推儿子的脊背,鼓励道:“去吧。”

平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习惯性看了看父亲,像是得了无限勇气,竟直接上手就去抓鱼尾巴。

结果那鱼嘶溜一下从他掌心逃脱,肥硕的鱼尾用力在甲板上一拍,整个鱼身都高高弹起,冲着平安的脸就来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根本来不及解救,眼睁睁看着小郡王殿下被活鱼糊了一脸,咕咚一声向后躺倒了。

“弟弟!”

最靠近他的熙儿也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勇敢的冲上去,一手拉着弟弟的胳膊,一手朝着依旧不住蹦跶的鱼做着驱逐的手势,口中也“去去去”的喊着。

回过神来的众人一窝蜂的去看平安,岳夫人更是熟练地替他叫魂,心疼不已。

谁知那小家伙坐在原地眨巴了几下眼,突然咯咯笑起来,兴奋的眼睛都亮了,“鱼,鱼打我!”

众人先是一愣,见他确实无恙,并不像被吓傻了,都是哄得一声笑出来。

老太太叫人拿了个大木盆来,将齐远先后捉到的几条鱼都放在里面,任两个小的围着看,待到看够了,正好送去厨房杀了来吃。

河鱼的土腥味难免重些,肉质也不如海鱼紧实,晏骄便嘱咐人多多的用些葱姜蒜和酒去味,专挑着红烧、煎炸等烹调方法来做。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但日头还是很好,方才齐远下水时还有些凉,可这会儿河水早被晒得暖融融的,最是惬意。吃饱喝足之后,他就又忍不住下了河。

庞牧不禁笑骂道:“这么爱游,倒不如就跟在这条船后头一路游过去吧。”

眼见齐远在水中大显神威,若不是众人阻拦,只怕晏骄也要跳下去游一个来回,其他人又哪里耐得住?当即逼着他教。

齐远被他们吵得没办法,无奈道:“河里水流太急,不是学的好地方,待什么时候寻个安静的所在再说吧。”

两个小的就简单多了,船上多得是又深又大的木桶,灌满了清水,只管下去学去,晏骄就在旁边亲自指点。

说是学,到底年纪太小了些,现在游泳对他们的身体负担太大,不过是看的眼馋跟着玩水罢了。

但偶尔得了要领,也能有模有样的狗刨几下,两个小的便如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欢喜得不得了。

本以为旅程会这么打打闹闹的走下去,可到了晚上,队伍里两名重要成员先后出现了晕船的症状:廖无言和图磬。

前者倒还罢了,用了药后症状略略缓解,只是胃口不佳、头晕目眩,提不起精神。

倒是图磬,意外的十分严重,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任谁都没想到,一众老弱妇孺都好好的,最先倒下的却是两名青壮,尤其还有一位威名赫赫的武将。

可见晕船这种事,跟身体健壮与否并没有直接而必然的联系。

齐远带着侍卫团在门口挤做一堆,看西洋景儿似的瞅着脸都吐黄了的昔日同僚,唏嘘不已。

“没想到啊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从老图身上看出点儿娇弱来!”

“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合该没福享受啊。”

“唉,这有什么法子?人无完人嘛,那啥,老图,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图磬脑袋里嗡嗡的,腹内更是翻江倒海,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勉强将胳膊举起来往外一指,“滚蛋。”

图大人作为图家最年轻有为的嫡派子孙之一,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成为圣人眼中的宠臣,可以说活了小三十年,没有一天这么丢人。

白宁举着枪从外面闯进来,横在床前,柳眉倒竖,“你们适可而止啊,当心刀枪无眼!”

素来冷情稳重的图大人听了,眼角禁不住有一丝湿意,唉,关键时刻,还是一家人靠得住!

齐远几人哇哇大叫着起哄,白宁举着枪就打,一群人顿时闹成一团。

还没感动完的图磬:“……能去外面打吗?”

他的头真的疼!

外面的廖无言已经在和庞牧、晏骄商议分头行动的事了。

“这么下去不成,”说话的时候,他舌头底下还压着一颗止吐的药丸,人也有点蔫哒哒的,跟平时丰神俊朗的廖先生判若两人,“我决定到达下个码头之后,跟雅音改走陆路。”

“陆路?”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可是哥,陆路要比水路多绕出将近三成距离呢。”

“是啊,”庞牧也道,“眼见着天一天冷似一天,你们若想赶上我们,必然日夜兼程纵马疾驰,身体吃得消么?不若再等等看,那些水手不也说么,有的人熬过开头几天就好了。”

廖无言没什么兴趣的摆了摆手,摇头道:“机会不大,即便是有,说不得也得十天半月的。真到了那个时候,别说雅音,恐怕我也要去了半条命,等到了萍州见了师父,指不定谁探望谁。”

这倒也是实话。

他们又不是非得在水上讨生活的水手,实在没必要这么拼命。

晏骄想了下,“也好,左右到下个码头还得四天,若是到时候你们有好转……”

四天后,脚步虚浮的廖先生和图大人踉跄着上了岸,踩在坚实的大地上却依旧有种左摇右摆的错觉,再回头看看那艘大船,很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众人也不放心就这么放他们骑马去,就都在城中最大的客栈住下,一来采买补给,二来走走看看,涨涨见识;三来也正好等他们恢复。

结果第三日一早,难得睡了懒觉的众人才一起来,就见前不久还要死要活的两人已经神采奕奕的坐在桌边,健壮的仿佛随时可以表演就地劈砖。

众人面面相觑,罢了,这就是天生骑马的命啊。

第80章

廖无言和图磬带着两个侍卫脱队之后, 倒是再也没人出现过严重的晕船情况, 偶尔稍有不适, 吃了药睡一觉也就好了, 船队正式全速前进。

一路上众人沿途赏景、捞鱼摸虾,晏骄指挥着厨房将煎炒烹炸烤等各色手法都轮了几遍, 感觉把几辈子该吃的水产都吃够了。

好在大船隔段时间就上岸补给, 速度放缓时,还时常会有附近百姓摇着自家小船凑近推销, 倒也没断了菜蔬。

转眼到了十月十一,若在北方,只怕早已是枯叶满地冷风呼啸, 可在这里,沿岸的树木却依旧郁郁葱葱, 大家带的棉衣都被压了箱底。

船长特意在午饭后过来提醒。

“庞老爷,”他恭敬道, “若是顺风,最多三日后咱们便要进那虎狼潭了, 您确定不改道么?”

他口中的虎狼潭其实并非什么潭泊,而是当下船行驶的渝江的一处支流交汇处, 因水流湍急,且常有水匪出没,惊险非常, 时候久了, 过往行人便给这处起了个虎狼潭的名号。

庞牧不答反问, “下一处驿站什么时候能到?”

船长忙道:“明儿一早就能靠岸了,上去走不到十五里就是。”

他十来岁上就跟着人在外跑船,至今已经有将近三十个年头,对大禄境内叫得出名号的江河都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掌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庞牧嗤笑出声,“官驿近在咫尺,虎狼潭更乃渝东府、渝西府、宜川府三府交汇处,光府衙就有三个,竟就放任匪徒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好好好,真是当得好官啊!”

说到最后,他喉咙里简直要淬出冰碴子来。

船长叹了口气,饱经沧桑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愁苦,“有什么法子?这就是个三不管地界!有好儿了都来抢,祸事了都去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爱往怀里搂这个烫手山芋?”

说罢,他又诚心诚意的劝道:“老爷,如今正值年底,这各处返乡的、走亲戚的、买卖的、赶考的,往来极多,最是那水匪亮膀子的时候,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惯了,不会管的。”

“恁这一船人老的老小的小,更有几位女眷,全是尊贵的,哪里好跟他们计较?倒不如即刻调转船头,改走别处,虽然多绕几天路,好歹稳当些。”

庞牧一行人上船时并未透露真实身份,只道是去往南边探亲的,那船主见他们为人和气出手大方,倒也没往别处想,临行前就先把利害说清楚了。

此时间庞牧非但不欲避其锋芒,反而要面对面的干起来,船长都替他着急。

庞牧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道:“无妨,老兄,你且带我们去驿站,这船借我几日,若有一点损坏,加倍赔偿可好?”

船长喃喃道:“可,可那是驿站啊,寻常人哪里去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双眼睛都禁不住睁大了,然后上下打量着庞牧,慢慢激动起来。

“您,您莫不是微服私访的大老爷吧?小人早就觉得您气势非凡……”

说到最后,已经是要哆嗦着跪下去了。

庞牧哈哈笑着伸出手去,轻轻一托就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既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船长常年跑船,也是通晓人情世故的,见状忙道:“庞老爷,啊,不是,庞大人?”

“还是叫老爷吧,”庞牧摸了摸脑袋,笑道,“这些日子倒是听惯了。”

若是来日自己真的无官一身轻,回到镇远府安心做个富家翁,或许外头的人也该这么叫了……

有了底气的船长活像年轻了十来岁,常年被风雨吹打成古铜色的皮肤上都淡淡的泛了红,激动地道:“大人,您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他这样积极,庞牧倒也没客气,详细询问了水匪的人数、分布,以及基本的武器装备情况。

“……听说里头好几个早年的逃兵,私自昧下来几套铠甲、长枪、刀剑的,又四处收罗地痞无赖,总共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四处流窜。”

“最初人少时,他们便装作船家渡人,每每船到了江心便翻脸讹诈,若是不给的,说不得被害了性命。那尸首往里头一丢,谁人晓得?待到后头人多了,也嫌弃散客来钱少,便壮着胆子去打劫往来客商,稍有不从便放火烧船,或给人家船上凿个大窟窿。大家耽搁不起,也惹不起,只好从了。”

“因他们熟悉地形,驾的又是柳叶窄船,速度极快,往往失散而逃,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迹。早年还有官儿想去缉拿,但因不少水匪就是本地居民,老百姓过日子求个安稳,哪里敢惹那些煞神?要么闭口不言,要么左邻右舍和亲属索性帮着藏匿、逃脱,派出去的衙役多有损兵折将的,那官儿反而被撸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去了……”

庞牧听得怒从心头起,这么多年了,这一带水匪成患,他远在北地不知道就罢了,当地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位官员竟也都聋了瞎了吗?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顺带着空前思念廖无言:

若廖无言在,想必张口就能说出三府的官员变动情况,或许被调走或贬黜的官员中,也不乏想改变现状未果反折了自己的。亦或是……他们为民做主的举动放到这一滩烂泥中,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自然不为人所容……

船长与庞牧在房内细细交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口干舌燥的出来时,只觉得精神头前所未有的足!

一个水手正有事寻他不见,见状忙凑上来问道:“孙爷,是遇见什么喜事了么?怎的这样高兴?”

“喜事?”孙爷狠狠吐出一口气,用力搓着手道,“可不就是喜事么?”

说罢,掏出烟袋点上,发狠似的抽了几口,转身冲着一干水手们喊道:“孩儿们,都把帆扬起来!”

那水手闻言试探道:“那些客人是要换马车了吗?”

“换马车?”孙爷嘿嘿笑了几声,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常年被烟熏坏的黄牙,“咱们的好日子来喽!”

朝廷,可没忘了他们啊!

毕竟庞牧要干一票大的,便要求孙爷保密,他也不敢多言,只是自己心里激动的要命。

那水手听不懂他的话,越发满头雾水,心道别是孙爷也被那些客人带傻了吧?

若是不换船也不改路,再往前可就是虎狼潭了啊,这群人瞧着穿戴考究,任谁看都是一群肥羊,恐怕那些水匪不会轻易放过,怎么还能往前走呢?

可他既不是拿钱的大爷,也不是发号施令的船长,纵使心中疑惑万千,也只得憋在肚子里,闷头干活去了。

另一边,庞牧已经分别写了几张帖子,又在上面盖了自己的大印,命人立刻送到三府知府和最靠近虎狼潭的知县、知州手中。

“叫他们十月十八之前必须赶到驿站,不然也不必来了,直接滚回老家捕鱼种地去吧!”

说是帖子,其实统共也就几个字:“速来驿站见我”,端的杀气腾腾,一看就没好事。

至于那些官儿看了之后会不会吓得尿裤子,就不是庞牧该操心的事了。

孙爷得了庞牧的准话后明显亢奋到不行,逼着水手提速,次日天还不亮就靠了岸,众人正好下去吃了早饭才往驿站走。

宋亮丢了锭银子给孙爷,交代道:“接下来几日,你们就住在码头外的春雨客栈,不许远去了,一应开销都是我们老爷夫人包着,什么时候起锚什么时候喊你们,务必随叫随到。”

不必干活还有银子拿,孙爷和那一干水手活了大半辈子都没遇到这样的好事,哪里又不愿意的?当即千恩万谢的应了,忙去客栈内洗漱歇息不提。

众人去到驿站内安顿下,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在房内休息,庞牧则带人开起了小会。

“公爷,咱们什么时候大干一场?”齐远摩拳擦掌道,“这么久没动手,身子骨都锈了。”

顿了顿,又嘿嘿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咱们头一回打水仗呢。”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庞牧等人也抽空学会了游泳,虽然水性远不如齐远,但好歹不至于下水就沉底,相对有天赋的小五小六还能扎个猛子什么的,反正自保不成问题。

“着什么急,”外头的人送了热茶来,庞牧拿着倒了几杯,“没兵没卒打个屁?是你会撑船还是我会?”

齐远一砸吧嘴儿,倒也是。

那些水匪人数虽然不多,但最要命的就是逃得快,而且附近百姓多有同流合污者,一旦叫他们散开藏匿起来,再想捉就难了。

=====

渝东府衙门是距离驿站最近的,十月十二夜里就收到了帖子。

下人过来通报时,渝东知府薛路刚刚睡下,被吵醒后忍不住怒道:“狗奴才,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乱敲门!”

今儿同睡的是他去年刚纳的小妾,正是稀罕热乎的时候,见小妾撅着嘴扭着身子使脾气,薛路越发火冒三丈。

“大人,事情紧急,非同小可,您还是快些瞧瞧吧。”

说话的是他的心腹,显然门子也知道自家老爷这时候早歇下了,不敢贸然打扰,便先跑去找了能说得上话的重要人物通报。

薛路也知他不是乱说话的性子,当即忍着怒气胡乱披了件外袍,略整理下,又安抚了小妾,许了许多好处,这才往书房去了。

“什么事?”

那心腹硬着头皮双手捧着帖子上前,“有人下的请帖,还望大人亲自过目。”

“混账!”薛路顺手把砚台掀翻了,指着外面乌漆嘛黑的天吹胡子瞪眼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还请帖,请去看鬼吗?”

见那心腹被骂的头也不敢抬,薛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皱眉问道:“送帖子的人呢?”

“听说丢下帖子就走了,还说,还说,”心腹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干巴巴道,“还说老爷若不能在十八之前赶过去,就提头来见。”

“放屁!”薛路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帖子抽过来,口中兀自骂道,“我倒要瞧瞧,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混账王八羔子敢如此大放厥……”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心腹一惊,扯着嗓子朝外面喊道:“来人呐,传大夫,大人晕倒了!”

半昏半醒间的薛路眼前似乎还浮动着方才在落款处看到的大印:

定国公印。

完了,完了!地方官克星来了!

第81章

渝江发源于西南, 前半段流经地区多山, 地势落差很大,后面到了虎狼潭一带也是因为地形的关系而构成一个天然弯道, 水流很急却偏浅。吃水深的大船一般都会选择像孙爷建议的那样改道绕行,而晏骄等人乘坐的中等船到了这里也必须放慢速度,不然很容易搁浅或是触底。

但水匪们和当地渔民惯用的柳叶舟船身尖而窄, 可以撑篙可以划桨, 速度和灵活性都很高, 更能在方圆百里的芦苇荡中自由穿梭, 因此只要不被抓了现行,基本就能逍遥法外。

渝西府、渝东府和宜川府三府皆发源于渝江造就的广阔冲积扇平原上,但很显然,这三座府城在享受了大自然的庞大馈赠之后, 却没人愿意主动接手它孕育出来的烫手山芋。

渝东知府薛路是第一个来的。

他不是武官, 马术不佳,自然没办法像送信的人那样一日就到,可豁出命去日夜兼程坐马车, 也还是十四上午就到了。

然后, 没见上。

出来传话的是个年轻侍卫,看模样好像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白净面皮上似乎还透着点稚嫩,眉眼弯弯、唇角微翘, 自带三分笑意, 但一双眼睛却好似深潭古井一样幽深苍凉, 又叫薛路估摸不出他的年纪了。

“公爷有要事在身,不便相见,请薛大人先去别院歇息,等人来齐。”

好歹薛路也是堂堂知府,一方大员,但他却一点儿要送送的意思都没有。

当然,薛路也压根儿就不敢起这个心思,甚至对方这么端着反而自在些。

有些人虽然素未谋面,但鼎鼎大名却一直如雷贯耳,自从庞牧开始“针对”地方官后,薛路但凡听见个“定”字就恨不得腿肚子打转,又怎敢劳动人家身边心腹的大驾?

尤其那庞家军的侍卫团也是凶名在外,薛路唯恐对方直接就把自己送到阎王老爷那儿报了道。

“不急不急,”薛路连连摆手道,又试探着问道,“听阁下的意思,是还有人来?却不知是哪几位,公爷紧急召下官过来所为何事啊?”

那侍卫微微一笑,“自然是好事。”

薛路不信。

他与庞牧极其一众交好的人素不相识,自问也没做出过什么足够惊动圣听的政绩,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可能是好事!

薛路心中忐忑,本想向外打听打听,可庞牧自己带的人自然不敢指望,驿站的人却连他到来都显得惊讶,其余的更是一问三不知。

一直到次日晚间,坐立不安的薛路忽然听到外头似乎有动静,忙打发心腹过去瞧,不多时,对方回来道:“回禀大人,来的是清河知县吴榕,也是拿着请帖来的。”

“清河知县?”薛路愣了下,“没认错?”

心腹点头,“必然不错的。”

“怪了。”薛路习惯性的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口中喃喃道,“清河县在渝西府辖下,定国公叫小小一个知县来做什么?”

这两天他把一切可能不可能的猜测都列了个遍,刚才甚至还在想,是不是庞牧终于耐不住,想过来敛财来了。

可这事儿里头突然掺和进来一个七品芝麻官,就完全不对劲了。

渝东府和清河县之间,难道有什么被他忽视的关联吗?

倒是吴榕听见薛路也在,晚间特意过来拜会,两人略作寒暄,然后就发现对方都对此行的目的满头雾水。

虽然庞牧不见,但薛路还是坚持每天早晚都亲自过来问一回,被晏骄背地里戏称“早请示晚汇报,好一副人间绝世狗腿”!

接下来的两天,驿站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名官员,到了十七晚上,薛路再次去请安时,便愕然发现院门口已经挤不下了。

先是临江而治的几个州县父母官,另有宜川知府林咏也都到了,另有负责地军事的武官,粗略估计少说有十多人。再算上跟来的随官,乌泱泱挤了半个连廊。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猜也猜出几分来。

要问渝东、渝西、宜川三府之间有什么关联,恐怕只有一个虎狼潭!

这些官员之间彼此也熟悉,原本都在壁垒分明的说着什么,见薛路过来,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然后便“薛大人”“林大人”的招呼成一片。

林咏今年五十三了,瞧着慈眉善目佛爷似的,可薛路却知道这厮最是圆滑难缠,凡事喜欢刀切豆腐两面光,好处少不了,坏处一点儿不沾,谁也拿他没法子。

到底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薛路主动上前问好。

“听说薛大人几天前就来了。”林咏笑道,“可惜我老了,真是羡慕薛大人腿脚利索。”

“定国公相召,不敢有迟,”薛路面不改色的拍了一记马屁,又道,“可惜公爷事务繁忙,我也只是白来罢了。”

言外之意:我虽然早到,但只是敬重定国公而已,内情什么的一点儿不知道。

林咏呵呵几声,虽未继续追问,可显然半信半疑。

两人心不在焉的胡乱说了几句,又抓了个人来问:“王大人没来么?”

现场都是这三府的官员,两个知府都到了,没道理渝西知府王文斐置身事外呐。

得知王文斐确实没到之后,两人对视一眼,意有所指道:“果然是名门之后。”

不比他们这些寒门小户出身的,底气就是足。

渝西府衙并不是最远的,甚至渝西府的司马前儿夜里就到了,没道理王文斐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故意的。

里头庞牧和晏骄也在核实人员名单。

“王文斐今年才三十四?”晏骄惊讶道,“渝西府也算鱼米之乡,经济不差,景色也好,他可真是年少有为了,究竟是何方神圣?”

之前她见过最配得上“年少有为”这个形容的,还是京城脚下随云县令费涛,他比王文斐还小几岁。两人一个是京官七品,一个是地方四品,真要论起来,自然是王文斐更占优势。

而且费涛的出身可是大禄朝屈指可数的,想来王文斐也肯定不差。

庞牧没急着回答,“王文斐没来?”

小四点头,“没有消息,也不知是直接不来还是故意晚到。”

晏骄皱眉,“说的是十八之前必到,还剩不到两个半时辰,就算有事耽搁了也该派人传个话来,这是故意打脸呢。”

庞牧将名册随手往桌上一丢,呵呵几声,对小四道:“吩咐驿站的人,到点关门,过时不候。”

小四应了声,转身离去。

“这个王文斐什么背景?”晏骄问道。

两人认识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不给庞牧面子。

虽说如今他退下来,手中没有实权,可并不是捞不着,而是不想要!况且背后还站着圣人呢!

要么是真的恃才傲物,不过她来到大禄朝这么久,若王文斐真有才名,不该没听过;要么就是根基坚实,靠山强硬,跟庞牧对上也不在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