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摇摇头,对跟着她进屋的小武道:“把这些账本帮我收好放好,我这两天要细看。”小武答应着接过,放进里屋柜子里锁好。

七七这才对古掌柜道:“是天海井以前的老账。”

古掌柜哦了一声,账簿是盐号最重要的文件资料,更是最机密的东西,各个盐号都由大掌柜亲自保管,有的是东家自己保管,自然忌讳外人窥看。七七虽然是静渊的妻子,香雪堂与天海井关系虽然紧密,但毕竟也是两家不同的盐号,规矩还是要讲的,因此古掌柜也就不敢多问。

七七见他谨小慎微,轻轻一笑,道:“我自个儿得多学一点,免得以后事情越多越细,自己搞不清楚。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得多跟您请教呢。”

古掌柜忙躬身道:“不敢不敢。”忽想起一事,道:“东家奶奶,有件事情想请您定夺一下。”

“什么事?”

“隆昌灶的水车车架可能要修一修了,有一个樟头因为年代太久远,已经快烂掉了,梯子也得换。”

原来隆昌灶设于前清末年,段孚之年轻的时候,在公路靠清河的边上修了两座高高的水车架,这两座水车并肩立在清河边上,是清河盐场独具的奇观。

车架长约两米,井字形架设,四根立柱上天,用短木料对穿、横穿、双穿樟头,下方宽大,向上逐渐缩小,在顶部高约四到五米处,修有楼板平台,使其不漏雨水。房盖下的平台上安了一部水车,水车的车槽、龙骨、扇叶和水车架、大小轮子,依据到清河盐水船靠岸的尺寸、大小、长短而不同。将水车安置在平板楼中间,木制槽子用绳子链接水车腰部,可提升放下。木槽进水的小轮可放下伸到盐水船中淹在卤水中,以便提汲卤水。

从清河撑来的装盐水的船驶到水车处停下,两个工匠便从木柱钉的大木销子上爬上高车,平坐在车架上,双脚一前一后踏使水车轮翻转,槽口的卤水顺竹览流进小方桶,小方桶盐水览到站桶,站桶的卤水又抽塞流进盐锅用来烧盐。

水车若是停止运转,盐灶就没有了盐卤,势必要停工。七七听古掌柜这么一说,不由得皱起眉头,低声道:“段伯伯这件事做得不地道,之前也没有告诉过我们。”

古掌柜安慰道:“他这几年无心经营,也不一定会知道。而且水车是两架,一架修葺的时候,并不耽误另一架运作,因此也不会太过影响生意。只是我们需要请一些老工匠来做,另外所用的木材需要上等经用的木料,钱上头可能要花费多一些。”

七七道:“盐灶所用一切事物都要以百年之计,这种钱是绝不能省的,更不能疏忽大意。你尽管去请好师傅,每日以酒肉款待,备好茶点,一定要招待好,我们拿出诚意,他们才能做得细致认真。”

古掌柜连连点头。

小武一直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那木材需要多好的?若是现时从云南买的话,运过来需要费很长时间呢。”

古掌柜道:“不错,是需要上等的楠木,那个……那个……,”他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七七道:“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古掌柜目光躲闪,不敢看她,嗫嚅道:“宝川号倒是有好木材,不过据说是先前给别的盐号进的货,所以……。”

出乎他的意料,七七的神色倒是极镇定坦然,只是凝神静思,过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道:“若是张口求他把木材卖给我们,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是运商一向注重信誉,我从他手中把他给别人进的货抢了,让人说出去,对宝川号名誉定会有伤。本身我们两家之间就已经颇有嫌隙,何苦再惹这些是非?”

对小武道:“你现在就去找一下四哥,看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又对古掌柜道:“你还是马上去请师傅,我们什么都不耽误,哪怕木材没有到,先供着他们吃喝也无妨。我这两天到其他的运商那儿走走,再问问看他们还有没有一些存货。”

正商议着,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一个伙计急匆匆跑了进来,神色极是慌张。

古掌柜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喘了口气,道:“秉东家奶奶,古掌柜,隆昌灶的水车梯子坏了,一个工人没踩稳从上面摔了下来。”

七七一惊,忙问:“人怎么样?”

“是个老工人,腿断了,说话倒还利索,应该没有摔到头。”

七七脸色都变了:“送医院了吗?”

“没有,请了个跌打大夫。”

七七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怎么不送医院人家是老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他家里人交代?”

盐工都是下溅的下力人,即便真的死在盐场,也不过是多往家里送几块钱去,那伙计见东家奶奶如此紧张,倒有些诧异,便看向古掌柜,古掌柜斥道:“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没听见东家奶奶的话吗?”

“哦,哦”那伙计慌忙答应,转身就往回跑,七七顺手拿了自己的提包,跟着快步出去,小武已经抢先一步跑在他前面,一面回头道:“我去平桥找孙师傅要车。”

七七点点头,定定神,快步走向平桥码头。

路过宝川号,正好看到一辆大货车满载着粗壮的楠木停在门口,冯师爷正在点货,罗飞和一个盐商正从里头出来,见到七七,罗飞朝她微微颔首,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林太太。”

她亦轻轻点了点头:“罗老板,龚老板。”

她见过罗飞身旁那姓龚的盐商,那人在岩滩有一个深井,数口盐灶,做的是小本生意,这么一来,自己更不能从人家手里抢东西,一面走,一面回头看那满车的木材,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可惜,寻思间,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行人身上,一个踉跄,差一点就摔倒,右脚却扭了一下,痛得整条腿都麻木了,一走就扯着筋骨发疼,她也顾不上痛,站着轻轻捶了几下,抬起脚踝转了转。

罗飞看在眼里,剑眉微蹙,快步走了过来。

第二卷孽海第九章苦当为盐(4)

第九章苦当为盐(4)

罗飞的眼中隐隐泛起了波澜,语气却甚是平稳,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七七笑了笑:“没事”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匆匆的。”

“有个工人受了伤,我要去看看。”

离平桥码头还有几十步的距离,七七迈开步子,脚刚刚一动,就牵动扭伤的脚筋,那只脚以前就曾经崴过,她痛得眉头一皱。

“我送你去。”罗飞伸手要扶。

七七脸色一变,往前连迈两步,摆手道:“不用,真的不用”

有那么一瞬间的静默,仿佛连时间都变得凝滞,罗飞眸光一沉,但并不强求,不再上前,道:“那你慢点走,小心些。”

七七嗯了一声,微微抬眼,他却转开头,缓步往宝川号走去。七七亦继续往前走,怕罗飞担心,只好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走下斜坡,额头已经疼出细密的冷汗,还好车子就在前面,小武站在车旁等着,见她脸色苍白,忙把车门打开,几步做一步跑到她身旁,七七吸了口气,扶在他的手臂上,一瘸一拐地上了车去。

来报信的那个伙计是坐的送盐卤的盐水船,一直坐到平桥码头,然后才跑到盐店街来的,等他重新坐船回到隆昌灶那边,七七也已经到了。

受伤的老盐工已经被抬进了盐工值夜时休憩的一间砖房里,跌打大夫给他正好了骨,上好了药,在腿上打了支架。

这间屋子是个敞厅,后面砌了一面高墙,没有窗户,前不避风雨,后不流通空气,光线极差,伙计们见七七进来,方点亮了几盏油灯,微弱的灯光,映得七七玉颜如雪凝香,点漆般的秀目熠熠闪光,其中却透出一丝怒气。

那老盐工急忙要直起身子来,虽然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却挣扎着道:“东家奶奶……我……我不小心……。”

七七赶快扶住,道:“老师傅不要起来,快躺好。”

环顾四周,见众人木然而立,浑如无事,隆昌灶的管事和经理也都站在一旁,脸色惫懒怨怒,可能都在心中埋怨这个老工人无端给盐灶添了麻烦,那老盐工约莫六十多岁,骨瘦如柴,黝黑的脸颊深深凹陷,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左看右看,甚有惧意。

七七心中极是难受,转头对管事道:“把那架水车停了,这两天别让人上去了。”

那管事正是以前段孚之的人,因为七七扣了盐灶工人每月的米,折了他们的回扣,加上盐灶易主,自己本就焦躁不安,心里憋着一肚子怨气,听七七这么说,眉毛一挑:“奶奶,那梯子只是稍微有些松滑,我已经让人钉了钉,还是可以再顶几天。您刚刚才接手,现在把水车停了,势必要影响这两天烧盐,这不才进了这么多盐锅,摆在一旁生锈,那是何苦?”

七七俏脸一沉,冷然道:“莫非你是要等到出人命才停?”

管事淡淡笑道:“我们隆昌灶可是上了六十年的老灶,六十年来,撑死了,顶多伤胳膊断腿,若是说出人命,只怕奶奶娘家运丰号和夫家的天海井出的多一些。”

这话大是犯忌,七七秀眉一蹙,尚未说话,小武已经厉声道:“曹管事,我家奶奶若不是念在你的老东家面上,今日只怕你早在乡下庄子里种田了吧,你只是个管事,说话可要分得清楚轻重。”

曹管事瞥了一眼小武,哼了一声:“你又算什么东西?我在盐场做事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也不过狗仗人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你……”小武怒气上涌,脚步一动。

七七皱眉道:“小武,先把老师傅送到医院去,在这里耍什么嘴皮子?”

那老盐工一听要去医院,怕无力负担药费,更怕管事借机盘剥,之后找他要怠工钱,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喘气道:“不用不用,奶奶,我没有事,这把骨头还没有散,没有事的”

七七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道:“老师傅你不要有顾虑,药钱自然是我们出,误了的工时,也是因为我们的井架有问题连累了你,不会找你贴补,你尽管放心,井灶若有人找你的麻烦,我自然会把他撵出去,不光撵出去,定还让他在整个清河盐场都找不到饭吃。”

七七的语气不温不火,却说得周遭一众人心里发寒,她虽然年轻,但且不说她是香雪井实际上的东家,段家数口井灶的主人,单凭她是孟善存的女儿、林静渊的妻子,惹了她,便是惹了清河最难缠的两个人。那曹管事也只是仗着自己在隆昌灶是资格最老的人,只是借机说几句泄愤的话,倒是不敢真的跟七七顶起来。七七这么一说,他心里先自虚了,怎么可能真的拿自己的饭碗闹意气,便抿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小武和两个伙计帮着把老盐工抬上了汽车,那盐工千恩万谢,若不是双腿不便,只怕就要磕下头去。七七跟着走了出来,见盐灶里有些值班的工人站在棚外看热闹,一脸煤黑,光着上身,有些人的腿瘦得便如两根柴棒一般,七七心里只是说不出的滋味,自己一接手就扣下每个人三斤米,虽然明知少这些米粮对于工人们并无多大实质性的影响,可在外人看来,真的就是生生盘剥,而自己竟然盘剥这样苦的下力人,只要一想起这一点,浑身毛孔都要立起,止不住的难受。如今水车又出问题,盐灶随时都可能停工,静渊又说要去找工会,指不定又有什么乱子。她不愁吃不愁喝,停工两天,根本不算什么,即便整个盐灶都垮了,她也照样还是能锦衣玉食的过日子,可对于这些可怜的工人们来讲,所谓活路,做工就是活路,少一天的收入,家里就多一天难熬的日子。她想来想去,心里悲怅酸辛,莫可名状。

“不行,不能停工。”她喃喃道,此时此刻,只能加紧把井架先修好,必须尽快把木材买到。微微侧过头,见那曹管事在一旁探头探脑的,七七叹了口气,心道:“静渊说得对,盐灶士气不振,谣言四起,总是因为有这帮老管事在里头挑事捣乱,不过要像静渊说的那样去找工会闹事,势必会连累这么多无辜的工人,我总得想一个办法把这麻烦解决掉。”

盐场里,所谓找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好比水推沙,一分一秒、一毫一厘都浪费不起,她略一思忖,不再徒自感慨,搭了一辆送货的汽车,去往白沙镇运商的店铺,一间间地询问是否有楠木存货,总算在“鲤鱼”徐厚生的店铺里问到似乎徐家的库房中还存有一些,那师爷只在运盐号里办事,对于徐家盐号的货物,却是不太清楚,只说木材据说是顶好的,是徐厚生修葺自家盐井剩下的,还有多少也不知道。七七总算还是看到了一线希望,松了口气,便问那师爷:“徐老板现在何处?”

“在重滩。”

“重滩?”七七心里一咯噔,突然暗叫不好:“徐厚生虽然和我爹关系好,可跟静渊却是对头。静渊在重滩占了不少西场运商的生意,之前多少也跟欧阳松一起做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东场西场交恶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徐厚生难免不移恨于我。”又转念一想:“我收了段孚之的盐井,这一次又是隆昌灶出了事,念在他和段孚之的交情,念在我好歹也算帮了西场一个忙,徐厚生是讲情理的人,应该不会太过难为我。”

想到这里,心里稍微有了些底,打起精神,便打算叫一辆人力车去重滩码头。那师爷见七七容色憔悴,脚好像又受了伤,楚楚可怜,便问:“林太太家不是有汽车吗?何必坐人力车,吹着冷风,而且又慢。”

七七笑道:“车子现在正用着呢。我过来也是搭的别人的车。”

那师爷笑道:“林太太谦逊合度,倒很像孟老板的风格。”

七七脸红了一红:“我只是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多走几步路又算得什么。”

那师爷点点头:“苦当为盐,清河盐商,不论高低贵贱,也不论挣得钱多钱少,除了那些败家,大多也都是能吃苦,有耐性的人。林太太虽是女子,但也如此坚韧,我们这些须眉看了,也是不得不佩服。”

也不敢再耽搁七七,去后院问了问店铺里的司机,正好有一个要开车去重滩,便让他把七七一并带去。

七七谢了,忍住脚痛,爬上那辆高高的货车。

温润的春风轻拂面庞,清新芳香,满眼春色,蜜蜂在花间忙碌,连空气的色彩都似乎是甜蜜的。她心中却一直在琢磨刚才师爷说的话——“苦当为盐”四个字,乍一听多么耳熟,原来那一年静渊和她在远眺鸭儿凼的时候,静渊也曾经说起过。

他是家族遗命,被迫辍学担起盐号的生意,踏进了这片苦海,而她呢,她的目的本来很简单,只是想为自己和女儿今后寻一个根本的安生基础,再弄清楚孟家和林家多年前究竟是怎样的宿怨,这一年多过来,在辛苦的同时,也渐渐了解盐场里的苦难纠葛,而对人与人之间的鬼蜮勾心,早就体味深刻。即便如此,自己却渐渐有了踏实的感觉,那是因为她明白了人生有许多事难以把握,但自己的变化却是可以把握的,而这就是她对自己的承诺。也许有人会阻止她快乐,但却没人能阻止她的成熟,她的这一辈子,总得自己来掌握。

脑中一些模糊的线索正在渐渐明晰,只要真正能弄清楚,即便尝遍咸苦又如何?

【晚了些,抱歉这几日在云南茶马道上,天天下雨,时而停电,为保持更新,吃尽了苦头。所谓苦当为盐,实为苦当写字也。】

第二卷孽海第10章苦当为盐(5)

第10章苦当为盐(5)

因罗飞的宝川号在运盐号里主要还是以公路上的运输、和下游的水路为主,因此位于清河上游的重滩堰闸在前几年终被静渊包下,由当时的盐务局长欧阳松牵头,先后采用“以工代赈”方式,整治了两河河道,建成上游双捻船闸八座、中游船闸三座,以利于威远的煤入境,清河的盐从水路出境,总的来说,还是提高了运输的效率,对沿河农田的灌溉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虽然如此,由于重滩堰闸的投资及主要得利者均是东场以静渊为首的盐商,历来控制盐运的西场盐商大为光火,连一向圆滑的徐厚生也对静渊极为不满,后来段孚之与徐厚生被欧阳松扣押,由此引发杜老板受辱及之后心力交瘁而亡,再引起西场运商罢市,罗秉忠被枪杀于平桥,自此,徐厚生与静渊几乎是势不两立。

但是,徐厚生是老字辈的盐商,更坐在清河运商的首席,与新晋兴起的静渊最根本的冲突,并没有那么简单。

重滩堰闸修好后,静渊亦掌握了三十多艘从天海井到重要的关口灯观镇的盐运槽船,买通这一部分流域的盐商和小字辈运商,推举他担任这一部分水路的盐运公会理事长,徐厚生本是整个清河盐运公会的总理事,如此一来,东场新兴的运商至少分掉了西场一半的利益。静渊并没有到此为止,为了供应给东场井灶所需的粮食,还设了米厂两处,地点在灯观镇外和盐场内,对外替人打米,对内买囤粮食,一方面借此囤积居奇,一方面为自己的井灶供应所需的粮食,一方面又再设两个盐垣,将势力渐渐延伸到了西场范围,若不是善存出面,让郭剑霜将那部分地皮划为官用,之后再从官方以租用形式重新划给西场,从而制止了天海井的扩张,否则静渊第一个吞掉的,就是徐厚生在黄鱼坡的盐灶。

如今,为了适应盐场增产加运需要,首当其冲是改善交通运输的落后状况。为此,川康盐务局大力抓陆路、水路建设,郭剑霜上任一年多,亦在重滩附近修建了一座洋灰桥(现称钢筋混凝土),使北面的井内路和南面的井邓路连成一气。将天海井、无双井、丰源井等重要盐井通往至清河河道的橹船发展到两千多只,加速了清河井盐的水路运输,好歹平衡了东场和西场的利益,又促进了生产。但即便如此,东西场两边的争端依旧连绵不绝。

这些事情,是七七接手香雪井一年多以后,才慢慢知晓的。

徐厚生虽然依旧是清河运盐号的老大,掌握着下游四十多只的盐船,但在上游重滩码头只剩下不到十艘,七七心里惴惴不安来到重滩,避开天海井的盐船货棚,在徐厚生狭窄的货棚里,见到了他和他那姓瞿的总掌柜。

徐厚生没有料到七七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轻轻蹙了蹙眉。他虽然和静渊交恶,但七七是善存的女儿,在外头他还以侄女相称,至少维持着表满的亲和,见七七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亦慈和一笑,微微抬了一下手,问她家人可好,孩子可听话不,学业如何,说了好些客套话。

七七一一答了。

徐厚生让伙计给她端了根凳子来坐着,早有人送上茶来,徐厚生见七七并不喝,只端端正正坐着,便笑道:“你父亲有什么事,叫个掌柜来说一下就行了,还有你大哥在,你身子单薄,何必辛苦自己跑来跑去。”

七七笑道:“父亲没有什么事,是侄女有事想相求徐伯伯。”

徐厚生哈哈一笑,道:“你伯伯我是做运商的,不过进的洋货少,什么胭脂水粉之类的是从来不进的,不如你三哥,你是缺什么要来找我?”

“听说徐伯伯盐号里剩下一些云南的楠木,想求徐伯伯匀一些给我。”

徐厚生眉头一挑,道:“你要楠木来做什么?”

七七微微一思忖,道:“段伯伯的隆昌灶水车坏了,要赶着修葺,若是现从云南订货,怕会耽误时间,咱们清河现在正赶上盐务局要求增产,木料都被人买光了,问了一条街,只听说徐伯伯这里还剩下一些。”

徐厚生哦了一声,点点头:“老段这个不成器的老东西,前年和我被欧阳松扣押后(七七听到这里,心里一紧),整日萎靡不振,坐吃山空,你用高价买了他的几口老盐灶,我和老段是多年兄弟,还没有多谢你呢。”

七七忙道:“徐伯伯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段伯伯体恤后辈,再加上他念及过世的杜伯伯对我的信任,方才将他的盐灶转手于我。至衡本是小盐号名义上的东家,真正生意的打理还是交予我的几个掌柜,平日多有生疏不懂的地方,总是不忘我父亲和诸位叔伯的教诲。”

徐厚生淡淡一笑:“你丈夫很厉害的,要说做生意,年轻人里头,他是第一狠辣的人,有他在,你能有什么难题?”

七七垂首道:“拙夫一向不避锋芒,年轻气盛,平日多有得罪冒犯之处,他自己亦深以为然。”

“哦?那可不见得。”徐厚生端起自己的茶,慢慢地抿了一口,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茶几上惫懒地轻轻点着,“我今天早上还见过他,他那漂亮的脑袋可是一直高高扬着,眼睛直瞅到天上去了,满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呢,如今他春风得意,我们这些老朽,他更是看不到眼里去了。”

七七笑道:“静渊性格是有些古怪,伯伯别跟他一般见识。”

徐厚生叹了口气,问:“你要多少木头?”

七七忙道:“不多,大概十来根,只是一架水车出了问题,另外一个还是好的。”

徐厚生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那儿还剩多少,你先回去,我让瞿掌柜拿单子我看一看再告诉你。”

七七眼睛一亮:“徐伯伯愿意帮我,真的是太好了。”

“也别太宽心,我这边也不一定真的还有,木材是盐号里用的,运盐号的掌柜并不是太清楚。”

七七忙道:“没有关系,有总比没有好,多少不计,哪怕只有一两根,也好歹能让井架尽早开始修葺,”补了一句:“还是徐伯伯念旧情,这隆昌灶原本是段伯伯的,若是停工,您应该比我更难过。”

徐厚生淡淡一笑。

七七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脚痛,走上前,从手包里拿出自己的印章,微笑道:“要不我们先草拟一个契约?不管还剩多少,我先把这些木头定下?”

徐厚生额头微微一展,太阳穴上青筋轻轻跳了跳,看着七七手里的印章,嘴角掠过一丝复杂的笑意:“侄女啊,我原本和别人一样以为你一个女流之辈,到盐场来掺和生意,不过就是打发时间而已,如今看来,你还真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啊。”

他的话听不出喜怒,也不太像嘲讽,七七手里攥着印章,掌心渗出了汗珠,但面色依旧平和恭顺,只道:“侄女如今新接手隆昌灶,水车出事,有盐工也因此受了伤,那边乱成一团,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腆着脸出来求长辈们好歹帮忙提携一下。我知道现在货紧,索性先把东西定下,免得有个什么意外。”

徐厚生点头道:“好,明天来签吧,如今货有没有还不确定,你先回去吧。”

他一说这话,七七已经知道他即便有木材,却未必愿意把它给她,现在当面跟他争,若是惹恼了他反而不好办。他既然客客气气的,那自己就先由着,一天的功夫,慢慢跟他磨。想到这里,便道:“那侄女先告退了。再次多谢伯伯。”

徐厚生嗯了一声,道:“慢走。”见七七行走似乎有些困难,他虽与她夫家不睦,但是清河商场上,有些人情还是要讲的,叫来一辆车送她回去。

不料不到半个时辰,他甫一回到盐铺总号,就接到七七的电话,婉约柔和的声音在那一头响起:“徐伯伯,您跟瞿掌柜可看好单子了?方便告诉侄女还有多少木材吗?”

徐厚生脑门不由得有些发胀,哑声道:“还得等一会儿。”

那边也不勉强,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到晚饭时分,刚回到府上,那香雪堂的古掌柜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说东家奶奶托他前来相问木材的情况。

徐厚生脸上很有些挂不住,随便应付两句把古掌柜打发走了。

七七和他磨了一天,到第二天,徐厚生终于托瞿掌柜来告诉她:“木材倒是有,只是是修建宗祠剩下的,不便转手他人。”

实际上就是拒绝了。

七七知道徐厚生这边路子算是总是走不通了,软磨硬泡了一番,终究还是没有结果,虽强打精神,仍不免失落。

正犯着愁,宝川号的冯师爷找到香雪堂来,说听闻隆昌灶需要木材,宝川号正好有一些,可以卖给林太太。

第二卷孽海第十一章歧路问情(1)

第十一章歧路问情(1)

七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略回神,脸微微红了一红,立刻正色,抬眼看着冯师爷,冯师爷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说:“我们做运商的,本来就很活泛,生意场上,哪有解不开的结?能挣钱就好。只要林太太出得好价钱,我们也乐得跟香雪堂做这一笔生意。”

七七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神色却极为诚恳:“多谢冯师爷今天过来,这么多年都没有走动了,如今我们遇到困难,宝川号却是第一个前来施与援手,如今虽然生意做不成,这份心真是难得可贵,至衡感激不尽。”

听她的意思,显然是不需要那些木材,冯师爷不由得愣了一下,道:“在下不明白……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