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水中,又像在云端,她听到静渊的呼喊声,他在喊她,可她没有力气回答,可当听到宝宝哭了,她心中着急了一下,可最终连这一分力气也被抽光,她的手缓缓松开静渊的手臂,精致的袍袖,被她纤细的手抓出一道褶痕,许久都不能平复。

他抱着她,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在地上,像屡次绝望的时刻,浑身颤抖,如寒热病发作,阳光洒向路上的浮尘,却如同万道金针,齐齐扎向他的心,翻起那最深的痛楚。

他的语言一定是混乱不清的,他甚至没有心思去安慰害怕之极、正在呜咽着的女儿,他只是紧紧地抱着七七,死命地抱着她,牙齿格格作响,他想控制着不要颤抖,控制不了,而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只想,若她今天有个三长两短,若她今天死在这路上,我林静渊就随她一同去,世间万事万物,再不留恋,亲情,责任,财富,我全都不要。

她这么任性要抛下他,他就和她一样任性。他从没有纵容过她,从今往后,她做什么他都依着她,她若要死,他就同她一起死。

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庞,她受了这么多苦,她忍受着这么多苦,却不曾主动说过一字,“七七,”他轻声叫着她,只是叫她的名字,一刻也不停,直到一只男人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林先生,让我姐姐给尊夫人看一看,她是大夫。”

正是那姓杨的商人。

似从梦魇中惊醒,静渊眼中骤然迸发出光芒,迅速将七七抱起,小桐已经带着宝宝下了车,静渊将七七小心放到后座平躺,回身向那商人深深一揖,那商人的姐姐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静渊亦向她一礼,颤声道:“有劳杨女士”向旁边一侧,让出位置。

那杨女士正色点头,也不客套,弯身探进车内,将七七一只手拉近自己,伸出手指搭在她脉搏上,默默细听。

宝宝抽抽噎噎地哭着,小桐不住安慰,静渊这才反应过来,忙走到女儿身旁,把她轻轻抱起,宝宝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着,边哭边问:“爹爹,妈妈生什么病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怎么突然睡过去了?”

静渊心中一片茫然,只用手给女儿擦着眼泪,抱着她温软的小身体,极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宝宝别哭,妈妈没有事,她一定没有事。”

两个下人都颓然坐在道旁的石坎上,小桐轻轻吸着鼻子,眼圈儿红红的,小蛮腰抱着脑袋,不时抬头往车子张望。

那姓杨的商人倒似极是镇静,微微侧头,见静渊一双眼中冒出近似疯狂的光芒,好像内心如火焚一般焦灼,他面上轻轻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便透过开着的车窗,朝里看了一眼,里头女子的形貌隐隐约约,脸色雪白,依稀看得出雅致美好的容貌,见他妹妹轻轻解开七七衣服领扣,他便赶紧将目光转到别处。

不一会儿,他妹妹从车里出来,他便主动开口问:“怎么样,林太太没有什么吧?”

静渊抱着女儿,怔怔地看着这杨女士,见她亦是神色平静,目光柔和,他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心中惧意甚浓,竟不敢张口相问。

杨女士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让林太太再休息一会儿,林先生,你不用太过忧心。”见宝宝被她父亲抱着,正睁着一双哭肿了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她和蔼一笑,伸手拉过她一只小手:“***,怎么哭成这样,瞧瞧,小脸儿都哭肿了。”

宝宝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妈妈……我妈妈是不是生病了?”

杨女士柔声道:“你妈妈没有事,别哭了,一会儿你妈妈醒了见到你这样,心里该难受了。”

宝宝大喜,连连点头:“我不哭了,我不哭了谢谢医生阿姨救了我妈妈。”抬起头看父亲,见他面无表情,目光茫然,忙用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悄声道:“爹爹,快谢谢这个阿姨啊”

静渊将她放下来:“宝宝,去你小桐姐姐那里,爹爹跟这位阿姨说说话。”

待女儿走远,他方低声道:“谢谢杨女士。”目光灼然,深处隐有恐惧,他颤声道:“我内人……真的没有事?她……。”

杨女士朝他弟弟看了一眼,那商人会意,往远处行了几步回避。

她极细微叹了口气,对静渊道:“林先生,你们出来玩之前,没有先让尊夫人去看看大夫?她有孕当不足三月,正是极易滑胎的时期,如果我没有猜错,她以前也曾经落过胎,你们这样出来,对现在她肚子的孩子,可没有什么好处啊。”

静渊万般失悔,心中如万刀相攒,黯然道:“是我的过错……我想着过段时间怕会有战事,以后难得有太平悠闲的机会,所以赶紧带着她和女儿出来,我错了,真是大错特错。其实出来之前请过大夫来问诊,当时并没有查出她身体有什么异样。就这两天,她越来越渴睡,一睡就睡半天,偶尔会发闷头晕。我尽量没有让她太过劳累,可……可她今天这样突然晕倒,我……杨女士,她为什么会这样?”

杨女士一双秀气的眉毛微微一蹙:“她渴睡,应该不是只有这两天。”

静渊关心则乱,强自镇定心神,努力回想,忽然背脊一寒,颤声道:“我想起来了……她前段时间也有过,有时候一觉睡很多个时辰,只是我以为她是因为平日走动太多,累到了才这样,我没有料到会有问题,我……。”

他越说越是恐惧,一双手紧张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都浮了出来。

杨女士沉吟片刻,道:“林太太应该本身身体就不算好,迟脉主寒症,她心血不足,脾肺又极是虚寒,久病失养,劳心耗血,如今可真不是她怀孕的好时机呢。而且……”她想了想,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止住不说,只道:“如今旅途上仓促,我只能看到这些,等去了清河,在医院里我再好好给她看看。有些问题,光是用中医的方法去看,也不一定看得很准。”

“医院?”静渊目中闪过一丝疑惑,“杨女士是在清河哪一家医院?”

她微微一笑:“我们一家不日会全部搬到清河来,我以前是在武汉的市立医院工作,这一次央朋友在你们清河的市立医院谋了个差,免得到了异乡,反而没了生计。”

武汉这么一个三镇大市,在国内的地位不言而喻,她在武汉的大医院做医生,到清河这样的小地方来工作,只能算是屈就,静渊自然知道她这么说只是谦虚,他终于松了一小口气,知道这医生说出来的话当有分量,七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她适才又说,七七怀孕不是什么好时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心中不由得一拧,俊眉深蹙。

杨女士见静渊脸色苍白,知他担心妻子之极,这对年轻夫妻感情看起来倒还真是很深,前日在东山下与他和他女儿邂逅,他索求牛蛙,当时便猜到必是给那孩子母亲要的。她心中有些感触,便又安慰了他几句。一行人在路边候了一会儿,杨女士自去车里,在七七额间、锁骨、掌心、手腕,徐徐按摩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七七终于悠悠醒转,慢慢睁开那双乌黑的眼睛,见到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庞,只怔忡了片刻,却立刻道谢:“多谢杨姐姐相助。”

杨女士微微讶异,随即想起她丈夫定是跟她说了自己姓什么,只是她刚从晕厥中醒转,在这么快之间内就能迅速收拢起自己的意识,可见真是个心思灵敏的人物,见她眼光甚是真诚,兼之语声甜美婉转,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好听,杨女士心中很是喜欢,便接过七七的话,微笑道:“妹妹醒过来就好。”

第二卷孽海第三十三章新客旧识(3)

第三十三章新客旧识(3)

她目光温润,极是慈和,之前见她雍容大方,以为只是一寻常贵妇,却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女医生,七七挣扎要下车正式行个谢礼,杨女士按着她的手:“别动,且等一等。”

从随身带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黑色药丸在手中,对七七道:“先吃下这粒药。”顿了顿又说:“我祖上都是老中医,这是家传好几辈的药,也不是什么奇珍异草做的,只是对补足气血有一些效果,你现在虚弱得很,一会儿又要赶路,吃一点下去还是管用的。”

七七谢了,拿水将药吞服,那药丸极是苦涩,吃到肚子里,却隐隐有一股暖气上扬,心腹里难受的感觉渐渐弱了下去,杨女士拉过她的手,又在她掌心的劳宫穴用力按摩了一会儿,七七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不适感大为消除。

七七感激不已,连声称谢,杨女士神色平和温然,只说不用客气,待七七理好了衣服,主动将她扶下车。

静渊见七七无恙,喉咙一哽,轻轻叫了她一声,嗓子却哑了。七七见他脸色依旧苍白,知道自己让他挂心了,便朝他嫣然一笑,静渊眼中微微一热,凝神看着她,目光一瞬也不挪开。宝宝远远看到母亲下车,挣脱小桐的手,像一只小狗一样飞快跑过来,扑到七七怀里,叫道:“妈妈你吓死我了妈妈不要再晕了”

七七弯下身,见女儿眼睛红肿,心疼万分,在她雪白粉嫩的小脸上轻轻一吻:“妈妈没事,为了宝宝,妈妈一定会好好的,妈妈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有事的。”

那商人在一旁听到这句话,神色微微一动,朝七七看了一眼,见她脸色憔悴,却强打精神安慰女儿,那小女孩估计是心中兀自惊惧,使劲搂着母亲,乌黑的小辫子轻轻颤动,极是可爱,他看着看着,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

七七笑道:“乖宝,你又把妈妈勒得出不了气了。”

宝宝听到母亲的笑语,知道她真的没事了,心中高兴万分,索性搂得更紧,把自己的小脸都涨红了。静渊见到,担心七七真的受不了,忙走过去把女儿的小手轻轻掰开:“宝宝,你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撒娇,小心叔叔阿姨笑你。”

宝宝突然意识到有许多人看着自己,有些害羞,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手却放松了,静渊把她轻轻抱起再放到地上,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拉着七七的手。

那杨女士见这家人如此亲热,心有所感,面露微笑,不禁向弟弟看去,他嘴唇轻抿,将头轻轻往一旁一偏,避开了她的眼神。

两家人这才算正式认识,前行到一个茶铺休息,静渊坦然将自己和七七的身份说给对方听了,那杨女士听言,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颇有深意。那商人亦是一笑,道:“我们陌路相逢,以后却要长期相处,可见这世间最最奇妙的就是缘分二字。”

静渊笑道:“莫非杨先生也是做的跟盐有关的生意?”突然心中一动,脸上微微变色,惊讶道:“您姓杨,又来自汉口,莫非是……莫非是凤兴盐业的杨老板?”

那商人淡淡一笑:“在下正是杨霈林,今后可要林东家多多提携帮忙了。”

静渊站了起来,拱手一礼:“杨先生言重了,算起来,您算是静渊的前辈。”他神色极是谦恭,可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杨霈林亦站起还礼,只说:“哪里,哪里。”

七七闻言,亦不免震动,抬起眼来看着这个中年男人,但见相貌清秀,温文尔雅,一双眼睛湛然有光,他见着她看来,本来还带着一丝微笑,不知为何,那笑容轻轻凝结,眉毛一皱,似想到什么极不高兴之事,又似乎是怕失礼,轻轻坐下,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七七心中微觉奇怪,倒也不以为意,主动给众人杯里都加了点茶。

静渊将手轻按在她手背上,柔声道:“快坐下,别累着了。”

七七嫣然道:“我好多了,放心吧。”眼光一侧,见那杨霈林看着桌子上一小碟花生,目光中却有丝她看不懂的冰冷落寞。

汉口杨霈林,七七并不熟悉这个名字,可凤兴盐业公司,对于全中国做盐的人来说,是如雷贯耳的一个名字。它是华中最大的一家制盐厂。

父亲孟善存的丰源井就曾给新兴制盐厂供盐,并保持长期的生意往来,清河孟家的盐号,有许多产盐的技术,就是从这凤兴制盐厂里得来的。

凤兴制盐,拥有全中国最好的各种制盐技师,多是留洋回来的,他们制盐的方法,即便是采用土法制盐的小作坊,可是却也通过先进的制造技术,比如采取平锅制盐法来烧制井盐,他们的老板,应该就是这个杨霈林老板,自己亦是在国外学化工出身的,发明了一种叫取枝条架晒盐的方法,极大的节约了燃料的用量,这个方法,被父亲用大洋十五万买来。而孟家的盐井里生产出的盐,有一大部分卖给了凤兴,用来提炼盐碱等副产品,用作化工的原料,而凤兴提炼盐碱的方法,亦是由一个姓袁的科学家,冲破了德国人的技术封锁,自主发明的“袁氏碱法”,这项发明,还受到了国民政府的表彰。

正思忖着,听静渊问:“杨女士说要举家搬到清河,那不知杨先生的生意,是不是也要移到内陆来?”

杨霈林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神色颇有些无奈。

静渊叹了口气:“看来这场仗真是避不开去了。”

杨霈林一笑:“等着看吧,不光是清河,整个四川都会热闹起来,如今国内许多大厂都会陆陆续续迁到这里来。我是因为长年与清河做生意,又是与盐相关,受剑霜相邀,又有尊岳父孟老先生极力争取,方才终于下了将凤兴迁来清河的决定。如今公文早就下了,连新的厂址都已经委托孟先生选好。这次和家姐来清河,就是先来走走地气,若要在这里安家,可要好好熟悉一番。”

他姐姐在旁边笑道:“也不一定安家,等战争结束,我们再离开也不一定。”

杨霈林往远处看了一眼,轻声道:“若真能安定下来,便不走也罢。”

杨女士嘴皮一动,似想起什么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静渊道:“清河虽小,但盐矿千百年来都源源不绝,杨先生既然是做制盐的生意,在这里不会差的。至于居家过日子,清河除了冬天冷一些,其他时令都温和宜人,杨先生和家人住一段时间,自然会喜欢的。”

杨霈林淡淡一笑。

两个男人开始聊了些生意上的话题,七七便起身要走,静渊拉着她:“又要上哪里去?”

七七粉颊微红,轻轻挣脱:“你们聊生意,我们两个女人家去另一处玩儿去。”

静渊笑道:“你如今不做生意了?”

“林太太做什么生意?”杨女士大感好奇。

静渊只是微笑,眼光闪闪,好像颇为自己的妻子感到骄傲。七七不好意思道:“不算做生意,只家里陪嫁送了一口盐井,平日去打点一下,自己好玩,又开了一个绣坊,姐姐若是感兴趣倒是可以常去看一看。”

杨女士道:“你身子这么虚,还要做这么多事,难怪熬不住。”

她这么一说,七七倒还没什么,静渊立时道:“你回去后好好给我在家里呆着,先把香雪堂撂下一阵子,什么事都不要做。”

七七微笑道:“事情可以不用做,但也不至于撂下。回去再好好安排就可以了。”

站起来,拉着杨女士的手:“那里有水果,姐姐跟我一起去买一点。”

俩人走到水果摊,买了些新鲜的枇杷,走到一旁站了站,相互道了对方闺名,杨女士却是一个单名,叫杨漱。七七因问是哪一个漱,杨漱笑道:“说俗一点是漱口的漱,要故弄风雅一番,那漱,就是漱玉泉的漱。”

七七笑道:“好名字,我没有读过多少书,却还是知道漱玉泉是济南七十二名泉,李易安门前有此一泉,我们后人有幸,能读道那么美的诗词。我喜欢这个字,灵秀脱俗,配得上姐姐的风致。”

杨漱爱怜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心爱的妹妹,眉间却淡淡地浮起一丝忧色:“你年纪轻轻,和丈夫又如此恩爱,怎么会落下这么多年的病根子?”

把适才跟静渊讲的病情又与她说了一遍,七七听了,缓缓垂首,沉默不语。

杨漱问:“你以前生过什么大病没有?”

七七轻声道:“怀第一个孩子那年十六岁,又经过一次小产。”指了指一旁跟小桐一起打着官司草的宝宝,道:“原本是双胞胎,她是留下来的那一个。生她的时候是在山里的雪地上。前年我又遇到了一个歹人,受了些皮肉之苦。我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只是老天似乎特别眷顾,让我这十年磨难多了些。”

说了这句话,自嘲的笑了笑。

杨漱半晌没有做声,仔细打量着七七,容颜佳丽,神色娴雅,她完全没有料到这么个年轻**,且是玉堂富贵出身的小姐,如何经历了这么多摧折。可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听七七坦然而说,她却不敢再太多探问,沉吟一会儿,道:“你的身体情况,我虽然还不太确定,但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如今你怀着孩子,气血心血明显亏损,即便你这段时间顺利养过去,孩子到了七八月,也保不准会出现一些波动,若是早产,把孩子顺利生下来,这便是最好的结果。怕的是时候不足,孩子挺不过去,连累你也会有生命危险。”

七七颤声道:“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这话说得极是坚决,杨漱看着七七一双澄澈晶莹的眼睛,幽幽地道:“你这倔强的样子,倒真是像她。”也不待七七相问,看了一眼那边和静渊喝茶的弟弟,叹了口气:“我的弟妹,十年前也是像你这样,身子不好,却非要生孩子。可惜……可惜最后谁也没能救得了。”

七七心里一跳,不自禁朝杨霈林看过去,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虽看不真切,可依稀见到他眼中的哀伤。

原来如此。她不及多想,却紧紧拉着杨漱的手,咬了咬牙:“姐姐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要我做什么,我也要生下这个孩子,我……既要孩子,也要我自己的命。”

第二卷孽海第三十四章新客旧识(4)

第三十四章新客旧识(4)

杨漱两弯秀气的眉毛轻轻一扬,嘴角露出淡淡一丝笑,问道:“林太太,假如要你在自己性命和肚子里的孩子之间选一样,你会怎么选?”

七七微一沉吟,道:“若是没有我之前生的女儿,我定然想也不想就说选孩子,如今我没得选。杨姐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孩子,做母亲的,可以为孩子死,但也要为孩子拼命活着。我养了我女儿七年,如今最大的体会就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女儿没有亲娘照顾,一生必然会苦楚无依,即便我丈夫虽然疼爱她,但……但他也有很多控制不了的事情,这世间对我女儿全心全意疼爱的只有我一个,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好好活着,至于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这样,既然我要生他,我就一定要养他,绝不能让他成一个没娘养的可怜孩子。”

杨漱轻轻一声叹息:“我并没有孩子……但我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也不少,我明白你们这些做母亲的人的心,生育了自己的孩子,世间一切就全都没有他们重要。不过林太太,你刚才这话说得很一厢情愿啊,你要活着、又要孩子,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不一定能满足你自己的意愿。”

七七白皙的面颊上浮起一丝黯然,秀眉紧蹙,若有深忧,杨漱见了,心中亦为其觉得难过,又道:“我虽然是行医的人,也自幼受的西式教育,可即便是西方人,他们也认同人的命运是由不可抗、不能违逆的一股大力所决定的,更何况你的心脏很脆弱,即便你是顺产,你的心脏是否能承受生产时的痛苦,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任何人能帮你决定的。所以话可不能说的这么满,当然,在还有一线希望的时候,我们是应该想办法坚持。”

七七漆黑的眼睛里泛着一丝泪光,轻轻点了点头,咬着嘴唇,唇瓣上印出了一点浅浅的红痕,肤色晶莹,这缕淡淡的红,如雪上胭脂。

她这柔弱却又似坚韧的模样,杨漱见了心生怜意,拍拍她的手背:“不要灰心,等去了清河,我一安顿下来你就过来,我再好好给你看看。先养一养,也不用把生意全都撂下,不要过于操劳就是。”微笑着补了一句:“看你这么柔弱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女东家,盐号的人我都清楚,全要跟一些奸猾的管事打交道,盐场里更多的是粗野的男人,妹妹,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啊。”

七七一笑:“我父亲、丈夫都是盐商,好歹对我还是有帮助的。”

那边静渊和杨霈林都已起身,七七对杨漱道:“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上路吧。杨姐姐,真没有想到能认识你,到了清河有什么需要小妹做的,尽管提。”

杨漱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天色接近黄昏,空气是格外的清澄,有着暮春夏末特有的青草味和花香,云朵浮在蓝天,结成厚厚的云墙,幻化成各种奇妙的形状。七七靠在静渊的肩上,握着女儿的小手,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和杨漱一席话,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原来不似想象中那么坚韧,可心中却很异常的平静。她才二十六岁,不止一次尝过死亡临近的滋味,一次是生宝宝的时候,另一次则是与雷霁拼命的时候。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像坠入漆黑的深渊,不停下坠,只希望赶紧解脱,可那深渊的底却总也看不见。

这一次不一样,她没有那种危险临近时的预感,一点也没有。正如这个孩子的来临,毫无预兆。

“我一定会挺过去的,”她心想,目光清冽如水,离清河还有好远的距离,可她看着前方,却仿佛看到了盐店街的轮廓,隐在那厚厚的天边。

离开十余日,却彷如走了一年,一回来就是事,接二连三的事,还都不算小事。其实不光是清河,整个四川的经济局面,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国民政府成立了以留美专家徐震浩为首的资源委员会,负责政府战略物资、军工厂的内迁,以及四川、云南等西南省份的资源调查和开发利用,报纸上说,有人透露内幕消息,内迁的战略物资和军工企业大多数集中在四川境内。

在这片巴蜀之地,有了越来越多直接服务战争的工厂,资源委员会先后在四川境内设立了四川酒精厂、资中酒精厂、简阳酒精厂、泸县酒精厂、北泉酒精厂等五家专门生产供航空专用无水酒精的军用工厂。早在月初,经济部资源委员会与军政部兵工署就共同合组了四川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将綦江的一家民营铁厂收归官办,资本一百万元,制造大型机械装备的汉阳兵工厂也准备内迁重庆,已经开始筹划搬运的工作。

省政府主席刘湘还在汉口养病,就已经嘱托建设厅长何北原、工业专家胡先哲在武汉向愿意迁向四川的工矿企业详细介绍四川资源和设厂环境,并与商界二十几位要人,在运输、厂地、劳力、原料、税捐等问题上进行秘密的商讨。有些厂矿在武汉购地曾遭到地主高抬地价乃至拒绝出售的不良对待,刘湘特别电告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让他务必协助迁川工厂购地,并予以减免赋税之便利。

刘湘的决策为四川省创造了良好的“投资环境”,吸引了众多大商人将自己的产业内迁到四川,当然,杨霈林就是其中的一个。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中国大地,而在四川内陆,却有了一股奇怪的经济繁荣的风潮,这让清河的商人们有的紧张,有的不安,更多的是兴奋。

回到清河当晚,静渊就去了一趟六福堂,和戚大年找冯保几番问询,立时就知道清河郊区一个叫平安寨的地方,被孟善存搞到了手,实际上是用来租给杨霈林做工厂的。

静渊闻之,沉吟不语。

冯保不敢多留,略说了几句便悄悄从后门走了,戚大年见静渊似乎脸色不豫,兼之风尘仆仆,极是疲倦,忙去给他端来一杯热茶,问道:“这杨霈林毕竟是个外来人,虽然和孟家交好,但和我们无仇无怨,也不一定会跟我们作对,东家不必太过担心。”

静渊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道:“你忘了,卓师傅曾经打算让我们天海井也尝试做一些和盐有关的副业,铁厂我们办的不错,但是他还建议我们也试着办一个化工厂,如今这姓杨的来了,人家就有现成的化工厂,我们想要冒头,几乎没有什么机会了。”

戚大年笑道:“若是今后兵荒马乱,我们只需好好守住现有的产业就好了,东家,您还年轻,要拓展疆域,总还是有时机的,慢慢来。”

静渊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其实这杨霈林人还可以,我们在路上认识,很谈得来。这几年我一直也在想,商场上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是不是因为一开始我就把别人当成了敌人。若是以后大家能平安相处最好,要挣钱,也不一定非得跟别人拼个你死我活,一起挣,说不定挣得多,出的力还更少。”

戚大年甚是欣喜,道:“东家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

静渊微微一笑:“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只是自己的性子就是这么别扭,我拿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好在这几年慢慢变了,也是因为有七七在我身边,我要跟她过安稳日子,自己也得好好稳下来才行。”

想到七七,心中又是温馨又是担心,将杯中的茶一口喝尽,站了起来:“你早点休息,我回晗园了。”

戚大年道:“东家不回玉澜堂看看老夫人和小少爷?”

静渊眉头微微一皱,犹豫了一下,道:“不去了,明日我早些过来就行了。七七不舒服,我不放心。”

戚大年点点头,忙给静渊打开门,待静渊几乎迈出了大门,他却猛然想起一事,脱口而出:“东家……,有件事我忘了跟您说。”

静渊并没有回头:“明日再说吧。”

戚大年嗫嚅着咕哝了一声。

静渊觉察他语调有异,停住脚步,回头问:“怎么回事?”

戚大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道:“那个……那个雁滩……。”

雁滩,天海井在雁滩有一个运盐分号,前段时间将股份送予了欧阳家,静渊心中一凛,目中阴晴不定,皱眉道:“欧阳松又给我惹什么事了?”

戚大年道:“他倒似没有惹事,是麻烦自己找上门去的,前日欧阳松被经济检查队长齐耀荣叫了去,据说是有人举报他借运盐之机私自屯煤和钢板,如今清河正在打击不法奸商,他这么一被举报,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欧阳家刚刚才有了些起色,如今不知谁背后捅了一刀,前天雁滩那边的人过来跟我说了这件事,瞧他的那样子,好像一时半会儿放不出来。东家,我看是有人跟欧阳家过不去,他们结的仇太多,这事儿您知道就罢了,我觉得……我觉得咱们还是没必要再趟这浑水。”

静渊哼了一声,疑云满腹,眸如幽火。

第二卷孽海第三十五章新客旧识(5)

第三十五章新客旧识(5)

月色洒在盐店街的青石路上,如银泉泻地,看着灯火稀疏的幽深街巷,静渊俊颜冷凝,略一抬眸,月光了落入他眼中,如笼薄冰,渐次凝结,轻声道:“欧阳松自己不安分要作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一点也不关心。但欧阳家与我林家目前好歹有这么一份关系在,我怎知别人是不是想借打击欧阳松来打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