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都会先教孩子叫娘,可是我却先教她喊“爹”。

爹,君曜,那张没有表情,鲜少微笑的男人,在天上听她叫爹一定会笑的,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很快乐。

幻觉与现实转换,我猝然清醒。

“啊…”我像野兽一样怒吼,身子颓然落下,眼睁睁看着那双邪恶的手将麻袋紧紧系住,将君颜的哭声掩在里面。

我的目光变得空洞,如此绝望。

在麻袋被抛起的那一刻,易子昭抱着我往外走去,我连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也叫不出声,只能这么任他带走。

当她惨烈的哭声传来时,我本能的转头去看,望进我眼角深处的,是地上殷殷渗出的鲜血。

“我知道她不是你的孩子,以后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出了门,他便开口道,语气里仿佛一点都没有怀疑,认定了她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不该伤心。

我的一切反应都是装的。

我凄凉的笑了,呆滞目光的转头看向他,嗓子沙哑的发不出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息,“没有别的,她就是我亲生的那个,唯一的。”

“什么?”易子昭吃惊的睁大眼睛,放下我冲进殿,可是已经迟了。

君颜的哭声已经停止了。

我凄凄的坐在地上,看着天上黑蒙蒙的一片天,怎么今晚,连月色都没有,是在为我哀悼吗?我咬着唇笑,狠狠的,直到偿到血腥滋味。

然后对着天,大声尖叫,啊…

我所有的苦与痛,都伴随着这声尖叫,弥散了,消失了…

[红泪]

三天后

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宫里气氛一度紧张,连一向专横的太后娘娘这一次都怕了,再也不敢在皇上多说什么。

两个宫女手里端着几样礼物,并肩往前走着,敛襟领首,踩着小碎步。

其中一个青装宫女低声道,漂亮的眉心紧紧整着,似乎十分遗憾,“真想不到,广濪宫那位居然疯了。”

“谁说不是呢?也真是的,天下父母心,眼睁睁看着自已的孩子被当庭扑杀,无论是谁都受不了这个打击的。”另一个接话道,杏眼,柳眉,身上桃红宫装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可是…华阳公主不是诚王爷的,还能是谁的呢?”

“不知道,难道是…”她为自己的想法而惊恐万分,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

青装宫女也跟着惊讶,随即又想起什么,紧张的四下看看,幸好没什么人,于是沉下脸色,小声提醒道:“你可不要乱说哦,那个说出来是要杀头的。”

“想不到…”

“呵,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不过这一次呀,诚王爷也挺难过的,听说,诚王爷也十分喜欢皇后娘娘,当初,是皇上硬把人给抢回宫的。”

“唉,红颜薄命。”

“不要说了,隔墙有耳,我们还是赶快把这些东西送去罢,皇后疯是疯了,可还是皇后呀,皇上照样宠,我们主子一样得巴结,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天生富贵命呢,还是苦命。”

两个人一路小声说着,向着广濪宫的方向去。

高高的红墙下,几枝蔷薇开得正艳,高花丛旁边亭亭站着一位华衣女子,她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肩膀上,鬓边都粘着几片落樱,像是从隔壁芙蓉园里吹过来的。

皇后娘娘疯了,太医束手无策,皇上已经杀了数位太医,并且张榜于城门悬赏寻找在世华佗,只要能治好皇后娘娘的病,就送万千珠宝,封为太医院掌院。

这样的待遇让无数想要发财的人涌进凰宫,完完整整进来,好命的,留条命落个残废,运气不好的,就只能留下副全尸。

接连死了三个,再没人敢进宫。

而皇后娘娘疯颠痴狂,日日夜夜叫着什么,嗓子都哑了,旁人听不懂,可是她却懂,她叫的是——君曜。

耀与颜,一音之差,又或许,她有时候叫的是君颜,谁知道呢,总之是疯了,疯得彻底,连累着整个凰宫都跟着疯了。

皇上不理政,太后娘娘不敢多嘴。

而诚王爷,自从那天之后就再没有进过一粒米,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直到…三天后,才上殿请求出宫去。

太后娘娘垂帘,准他离宫,又特别警告,不召不准入京。

诚王爷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带着满身伤痕,还有随行而来的几个武士,直到他临走的那一天,她也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她呢?

天色渐渐黑下来,有两个宫女从远处走来,小声轻唤,“贵妃娘娘,天黑了,我们进去罢!”

红泪低头看看,是晚了,连手中的花朵都变得不再鲜艳了,她没说话,漠然转身往前走去,而不是进殿。

“娘娘,你要去哪?该用晚膳了。”宫人诧异的看着她越走越远,只好跟过来。

“娘娘…”

连叫了几声,她都不言不语,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枫儿也不再说话,自从宫里发生了几件大事之后,娘娘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常常一个人坐着,站着,或哭或笑,她不能理解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可收收拾。

红泪沿着墙角一直往前走,迎面过来的宫人都畏惧的退到一旁,她不言不语,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枫儿紧紧跟着,也不知她要往哪去,可是却能从她步伐中看出坚定,她要去的地方是三天来一直想去而又不敢去的。

XXX

傍晚时分,连绵的宫网染上暮色,没有朝阳披洒时的明亮与希望,显得阴暗与萧条,远处遥遥传来的女子叫喊如一道咒语,当空划过,留下许多空冥的回音,莫名的让人觉得恐慌,一种萧条感从内而发,挣都挣不脱。

洞深高阔的殿堂深处,青缈烟雾袅袅散开,忽一个人影带着风过,击散了这阵悠闲与平静的轻烟,她端着药碗巫步走向内殿,帘蔓后头,三四个宫人手忙脚乱的围着一个长发凌乱的女子苦苦哀求,“娘娘,别再叫了,再叫嗓子该流血了,奴婢服侍您躺下歇会罢!”

无论谁的声音,都击不起她一点反应,美丽而空洞的眼睛,因为连日不眠而布满红血丝,身上绯红色的宫装,在昏暗的宫灯下,衬着一头凌乱的长发,显得鬼异又妖冶,她像是一只美丽又孤单的女鬼,因为美丽而让人怜惜,又因为孤单而变得疯狂。

舞云走过来,围拢的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

她勉强牵起一抹温柔的微笑,“娘娘乖,我们该喝药了。”

美丽的女子摇摇头,长发在空中划过几个弧形,她不说话,却往后退,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意思。

她不要喝,连日来都不喝,一滴都不喝。

“娘娘,我们喝了药病才能好啊!”舞云笑着道,声线因隐忍而显得颤抖,她极力压下心头的苦涩,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三天了,皇后娘娘从长生殿回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吃饭,也不睡觉,她美丽的脸上面无表情,却时常流泪。

舞云端着药碗站在那里,用疼痛的目光看着此刻无助后退的皇后娘娘,心像被刀割一样难受,无法想像,究竟得要多大的刺激才会把一个往日那样冷静而骄傲的女子逼到这样地步,她疯了,终于被这个无情的世界给逼疯了,或许这样逃避,可以缓解她内心的痛苦罢?

舞云无奈的叹口气,将药碗交给一旁宫人,试着靠近,“娘娘听话,我们把药喝了好吗?”

如此轻劝,又怎么会抵得过她早已麻木没有知觉的心呢?她无动于忠,再次摇了摇头,口里低喃着模糊的字句,沙哑的嗓子让人听不分明她在说什么,直觉的是让她痴狂疯趁的最魁祸首,也是能救她的唯一方法。

然而,那些人都已不在。

所以她无药可救。

“娘娘,听奴婢的话好吗?”舞云走了几步,终于将她逼到了墙角,又怕过于紧逼而让她害怕,只敢停留在一米之外,不敢再近前。

她转身,向旁边伸了伸手,端着药碗的宫人连忙将药碗递过去。

刚刚接到药碗,转过身就看到原来站在墙根的皇后娘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面前,那么近的距离,可以清楚得看到她凌乱发丝下那双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过多的惊骇让她失去冷静,直觉得想要尖叫后退,手中的药碗也随着她的身子一起向后飞出去。

一旁宫人睁大眼看着着眼前这一幕,跟着抽气,随之,被哐当的碎瓷声惊醒。

凌乱的发丝下,她美丽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极浅极浅的,笑得另人心酸。

然后衬着众人慌乱,她飞快的跑出去。

“皇后娘娘,你要去哪?”

“娘娘,不要跑…”

怔在那里的宫人见状立即作鸟兽散,提裙追过去。

舞云无奈的坐在地上,看着一旁摔成碎片的药碗,弥漫在空气里的清苦药味,她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娘娘,你不该受这么多苦的…”

入夜不再郁蒸,清凉空气洗褪燥热,葱葱的松影下,一条红色的身影飞快的狂奔,红色裙袂、捥纱如荡在她身后的精灵,保护她,围绕她,将她的身影衬托得更加妖冶,然而,这份妖冶衬着夜色,又觉隔外的鬼魅。

迎面而来的女子,有着同她一样空洞地目光,同样落寞的身影。

她停下来,怔怔的看着她,她也不再向前,怔怔的看着她。

枫儿看着对峙的两个人,从怔愣里回过神来,福身请安,“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不语,直望着来人良久,然后嘻嘻笑起来!

红泪也笑,微笑,眼泪却落了下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斗地底的吗?”

她看着她问,手指轻轻挑开挡住她容颜的发丝,长发下,她的容颜削瘦,双眼空洞的睁着,又带着喜意。

“你笑什么?疯了,解脱了,于是快乐吗?”她问,眼泪越落越急,大颗大颗,沉沉砸痛她心扉。

“皇后娘娘…”一众惊慌的侍婢从后边追过来,看到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连忙收起慌乱,低头请安,“奴婢

们见过贵妃娘娘。”

红泪闻若未闻,仍旧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疯颠的样子不断不断击痛她的心,似乎是向她讨债的黑白双煞,一步不停的紧逼住她的心,寸寸凌迟。

“如果你疯了,那就是我赢了。”她接着道,轻轻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而皇后像是个小孩子一样,不吵不闹静静的跟着她往外走。

一旁宫人看得惊奇,连随之而来的舞云都忍不住惊讶,皇后娘娘虽然疯了,可还是有直觉的,每每皇上靠近时都被会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嘶吼,狂鸣,不让他靠近,太后娘娘也是如此,可是那件事情的主谋三人,却偏偏对贵妃娘娘还是一样。

难道,真得像人家说的那样,亲情之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吗?

她在心中叹气,不能理解。

“你看什么,还不跟过去。”陈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她身子一震,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身后,担忧的看着皇后娘娘越来越远的身影。

舞云不再说话,从旁边宫人手里要来两盏灯笼,跟他一起快步跟上去,不远不近的随在身后。

前面,两个牵手向前走着的身影是那么和谐,美满,谁又能想到,三天前,就是她们将彼此推进了深渊,仿佛势必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一样。

“清尘,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是欺负你,你越不理我,我就越要去找你的麻烦。”红泪笑着道,脸上凄苦笑意蔓延眸底,浓浓的一点忧愁,让她看起来十分寂寥,喃喃的语声,只有她能听得到。

可是,既便听到了也作不出任何反应,她只会嘻嘻的对她笑,笑得纯洁无暇,再没有往日冷漠颜色。

“清尘,我娘是大家千金,自幼教我女子要守妇道,要矜持,为人礼善,她说你是个孽种,所以郁家上下都看不起你,你被欺负,可是你却是另人羡慕的…”她说到这里,突然转身看着她,“你很惊奇罢?我居然羡慕你?是啊,我从小时起就开始羡慕你,因为你过得很充实。”

她说着,她就静静得听着,好像什么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只是痴痴傻傻的笑着。红泪微笑,深深的吸口气,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你每日起床,砍柴烧饭打扫院子,然后跟我一起工书琴,晚上洗完衣服后还要照顾你那体弱的娘,清尘,你的日子很充实,而我是孤独的,我是养在高楼的小姐,不能跟下人一起玩,甚至连微笑橘園黃橘子都是规定好的模式,我是郁家的大小姐,要为娘争光,让人家觉得,大家出身就是比一般庶出的要高贵许多,懂事许多,可是你…倔强坚强,冷漠、孤傲、无礼,不可一世,然而大家还是喜欢你,从前我看不起你,后来,直到诚王爷喜欢上你之后,我就开始深思,是不是,你那样的人才会更受欢迎,而像我这样的人又太平常,太多见,所以大家都没有过多兴趣呢?”

“我在郁家的时侯很孤独,只有在欺负你的时候才会充实。”她突然说,幽幽的语声,如一片叹息,被缤纷的落樱深深掩埋。

她就这样拉着她,一直往前走,似乎要带她去一个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去的地方,可是却又漫无目的,似乎就是想带她看看这夜里的凰宫,寂寞的宫。

“从前,我觉得孤独的人是可怜的,可是你看,这里的人,全部都很孤独,很可怜。”她笑着道,用凄凉的目光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网。

“入夜了,皇上要召哪宫娘娘侍褪的话就会翻哪宫的牌子,那晚,那位女子精心妆扮,然后等待着皇上临幸,其余的,就只好在各自宫中苦守寂寞,许多人都不惜一切方法留住皇上的心,可是你,不用任何办法就能让他深深为你着迷,然后将我们这些女子深深打入冷宫,你让我进宫,就是为了让我跟你一起体会这后宫的寂寞对吗?”

她拉她在一处宫门前停下,然后笑着问:“清尘,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盯着她等了片刻,没有回应。

“你不记得了吗?”她又问,然后自己笑了,“我真傻,你已经变成了疯子,怎么会记得我是谁呢?可是…你应该要恨我才对啊!为什么你一直笑?”

她的声音变得缓慢,哽咽,痛苦。

“你是想用这种方法惩罚我对吗?清尘,你还是这么残忍,既便疯了也要报复得残忍,让人生不如死。”

她纯澈的笑容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日日夜夜不断缠绕的恶梦像是施了咒的湖,一次次将她沉溺,直到快要不能挣扎,然后才会惊醒坐起,身上早已被冷汗浸湿。

不断出现在她梦魇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可是却能清楚得让她觉得恐惧,每一根伸过来的手指都如刀削般凌历,峰锐,可以迅速的割破她咽喉。

在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她却笑了,拉着她进了门。

那是一处没有人住的宫殿,因无人居住,所以没灯,枫儿提着灯笼正要跟进去,却被她关在门外,里头传来冰冷的声音,“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本宫与皇后娘娘有话要说。”

舞云与陈仲也急着跟上来,同样被挡在门外,他们对视一眼,下约而同的开口,“贵妃娘娘,皇后娘娘现在身子不适,皇上吩咐过,娘娘身边不能缺人的。”

话落,里头良久都没有声音,也听不到皇后娘娘的笑声,于是他们不禁慌了,陈仲把手里灯笼交给舞云,正要撞门,门却突然开了。

两个人安安稳稳站在门内,漆黑的身后灌出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舞云长长松了一口气,额上渗出冷汗,透心的凉,还顾不得擦,贵妃便又拉着皇后往里面走去,“进来罢。”

她的语气仿佛恩赐般,让人哭笑不得,又不能追究。

宫中侍婢也是有等级的,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自然比跟在贵妃身边的大,只是此时情况特殊,枫儿也下再顾忌什么礼节,抱歉的对他们笑笑,然后亟步跟过去掌灯。

宫灯辉煌,却照不到这处废宫,仅和靠三盏宫灯照明远远不足,脚下吱吱踩着落叶,前面一株木芙蓉开得正艳,远远飘来浓郁的香。

正是这味香,让这里气氛显得鲜活了些,那一排幽幽深深的宫殿也下再吓人。

这只是一处废宫而已,或许从前也有人跳过井,只是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谁还记得那么清。

“三天前,诚王爷还住在这里。”红泪笑着道,闭着眼睛吸气,好像这样,就能把有着诚王爷体味的空气全部吸进身体里,然后细细品味。

身旁的女子微笑,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红泪苦笑,睁开眸,“诚王爷是个好男人不是吗?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后悔留下末,因为我成功得把你打败了,人生在世,总要为一些事隋而活,不然就太没意思了,你说是吗?”

她盯着她的脸,妄图从中看出些什么,哪怕是一丁点也好,可是没有,她仿佛是无暇的天使,又像是失去灵魂的躯壳,做不出过多的反应。

她有些失望,黯然垂下眸,握着她的手不断收紧,狠狠的扣住她的手指,“清尘,我赢了对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不愿意承认事实吗?呵,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已经一无所有的了,再也起不了任何风浪,这辈子,只能在宫里做你的疯疯傻傻的皇后娘娘,皇上现在一时爱你,过个十年,二十年,他渐渐的收那份心,就会自觉得把你忘了,那时......你的下场会比我更惨。”

“贵妃娘娘.....”听她越说越离谱,舞云不得不出声阻止,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可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妙,不光是对皇后娘娘不好,对她自己也不好。

枫儿也暗自疑惑,往日一向谨慎的贵妃娘娘不知怎么,今天突然当着皇后还有他们的面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红泪不以为意的轻笑,“怎么?你们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