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花二嫂就要离开,夏大嫂话里的担忧并没轻松些:“要回家探亲,也不消卖了客栈。”花二嫂哈哈一笑:“不是回去探亲,是要常住。”见夏大嫂眼里有不赞同,花二嫂拍拍她的肩:“你放心,你姐夫绝不敢欺负我的。”

说着花二嫂已经披上油布,戴好斗笠,玉翠要和她同去,把客栈里面各物都点一点,夏大嫂要和姐姐说几句话,也陪着她们出来。

外面的雪比起方才越发大了,三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夏大嫂絮絮叨叨,只是担心花二嫂离京之后的日子,花二嫂大笑安慰,姐妹之情看的玉翠十分羡慕。

虽然雪大走的慢,客栈离的不远,三人一会也就到了。花二哥在里面踱着步子,见到妻子她们进来,那颗心算是放进肚子里,上前要和她们打招呼,夏大嫂给了姐夫一个白眼,花二嫂在那里指挥:“这客栈就是翠妹妹的,你把账簿搬出来,那些东西全点给了她。”

花二哥诺诺应是,客栈小,除了他们两口子,就只有一个伙计和一个婆子,花二嫂把伙计和婆子都唤出来见了新东家。那婆子咂嘴不已:“花二嫂,还当你是说着玩的,没想到是来真的,哪里都没有京里好。”花二哥正在把客栈里的东西点给玉翠,听了这话那耳朵直烧起来。

花二嫂回身白那婆子一眼:“老货,又没少了你的工钱,你啰嗦个甚,京里才能活,难道京城外的人都不用活了。”

婆子缩一缩脖子,嘴里依旧嘟嘟囔囔:“新东家不也是从外边来京的,京里不好,来京做什么?”玉翠眼里一黯,把东西都点清楚。

花二嫂做事快速,第二天就把东西收拾好,搬上了车,邻里也都来送行,花二嫂道声再会,冒着雪离开京城。

既买了这个小客栈,玉翠也就从夏大娘那个院子里搬到小客栈,把客栈收拾干净。冬日客栈生意冷清,又寻了泥水匠人粉刷一新,招牌还是用了原来的。

忙乱了四五日也就忙清,街坊邻里也各自送了些东西来贺一贺。玉翠见这里离大街近,许多人都想着这里卖杂货没什么用场,连个杂货店也没有,索性在店里放了个三尺柜台,往里面摆些油盐酱醋,横竖地方闲着也是闲着。

这店堂里原本就摆着酒缸,让邻里来喝酒闲聊的,玉翠也没把酒缸收进去,男人们冬日没事,也来打上一角酒喝,女人们来买些油盐酱醋后也没有马上就走的,也有来闲着和玉翠说些闲话。

店堂里每日都热闹,玉翠怕文璞受打扰,把后院收拾出来一间,打扫干净,平日文璞就在那里读书,也不用他管店里的事。

转眼冬去春来,积雪消融,玉翠把文璞送去书院。京里书院虽多,玉翠寻摸了好几个月,把文璞送进东山书院,这书院虽不像别的书院名气那么大,教书的都是踏实的。玉翠还曾去书院门口打听,见来往的人都是谦谦君子,并不像有些书院来往的人总带了股骄气,这才定了下来。

学问虽然要好,为人才更要紧,不然像楚明叡一样,倒不如不读书的好。玉翠怕文璞以为自己舍不得银子,在送他去书院前叮嘱了又叮嘱。文璞倒笑了:“翠姐姐你这是何必呢?你对我的一片心,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瞧的出来,东山书院名气虽不是最大的,那不过是因里面没有什么官家子弟罢了,但科科都有人考中进士,只是名声不显罢了,我又不是孩子了,怎会晓不得这个道理。”

玉翠听的心里大为安慰,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触手所及之处,竟有微微的胡须,不由笑了出来:“原来不知不觉间,你都长这么大了,再过两三年,就该娶妻了。”娶妻?文璞看向玉翠,虽然生活有些操劳,但玉翠一双眼还是又明又亮,并不像平常妇人那样有些黯淡。

自己小了玉翠不过就六岁,文璞心里在算着,媳妇比丈夫大十岁的在乡间都听说过,差六岁有什么呢?只要她不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就可以了。文璞想的脸上荡出笑容:“翠儿,我…”玉翠没有听出文璞叫自己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他眼里的光和平时有些不同,看的人心里能发热,没来由的心里发慌。

玉翠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心里的慌乱摇掉,这样的慌乱不该出现在自己心里,玉翠啪一下打在他肩上:“我是你姐姐,可不能随便乱叫。”文璞心里漫上一丝失望,什么时候她才能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瞧呢?

伙计掀起帘子:“东家,外面有个人说要寻这里的讼师写状纸,要让她进来吗?”玉翠虽然写状纸,但一般人她也不会写,除非是怨情特别重要的。听了这话笑着说:“你问问她有什么事,要是一般的事,外面多的是写状纸的。”

伙计转了出去,很快就走进来:“她说她被丈夫抛弃,要去堂上告。”玉翠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站起身:“我出去瞧瞧。”

外面阳光十分灿烂,玉翠脚步轻快,走向站在墙根的一个女子,她缩成一团,听到玉翠的脚步声抬起头,玉翠吃惊地站住,玉花,她怎么会在这里?

27.恩仇

玉花刚要张嘴诉说一下自己的冤屈,但在见到玉翠的脸后嘴巴吃惊地张大,从朱家分开到现在已经三年,当听到张大郎去世,玉翠被赶出张家的消息。玉花十分庆幸。那时她已经为林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产下孩子的第二个月,京里面来了喜报,林姑爷中了进士。

这让朱婶更是高兴的快不认识自己姓什么了,连一直对这事颇有微词的朱叔也在私下称赞朱婶有手段,不仅免了女儿做寡妇,还当了官夫人。

玉花在家乡风光了那么两年,京城里的信越来越少。思念丈夫的玉花请示过了婆婆,带了儿子下人上京来寻丈夫。寻到府邸,下人死活不肯让他们进去,说老爷都还没娶亲,正在和侍郎府议亲呢,哪里来的奶奶?定是假冒的。带来的下人瞧这架势,帮着说了几句,那守门的就在那里斜眼说他们不懂道理。

气得玉花只得带着儿子在那里等,牙齿都快咬碎,等林姑爷一回来,定要把那守门的活活打死才消心头之气。等了许久总算看见林姑爷坐的轿子回来,两年不见,又穿了官服,林姑爷更显伟岸。玉花忙理一理头发,抱着孩子上前叫丈夫。

林姑爷瞧见玉花,那眉皱了皱,没有半点喜色。自己做的打算是先攀上侍郎府的这门亲,慢慢再用软话说服玉花,让她做自己的妾,谁知她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真是坏自己的事。

林姑爷见这街上人来人往,对玉花点一点头让她跟着自己进门。玉花进门时候还白了那守门的一眼,等会就让人打他的板子,敢拦自己,真是不想活了。

进了宅里,玉花就皱眉:“这房子,可没有咱们家乡那院子大,你一个人住也就够了,可现在我们来了,以后还要把婆婆接来奉养,这宅子就不够了,总要另外找一间。”林姑爷倒了杯茶喝了,玉花已经把儿子抱了过来,脸上的笑十分甜蜜:“来,瞧瞧你儿子,都两岁了还没见过你这个做爹的。”

林姑爷在这时候已经打定主意,眉一皱就对玉花道:“儿子虽然是你生的,但我们这样人家也要有规矩,你怎能让他叫你娘,以后他只叫你姨娘,你见了他要叫小爷。”说着就抱过儿子,摸一摸他的脸:“听到没有,以后只能叫姨娘。”

玉花如被雷劈到,颤声道:“你让他叫我姨娘,这是哪家的道理?”说着就要去抢儿子:“我,我和你回乡找婆婆说理去。”林姑爷已把儿子抱给下人让他们抱进去,自己坐了下来,闲闲地道:“找娘?她是生了我的人,难道还会听你的,玉花我和你说,你乖乖地认了命,做我的妾,等侍郎千金嫁过来,你拜了她做主母,我也为你多说几句好话。”

玉花大怒,但踩在林姑爷地头上,不好发火,忙忙走到他身边带着哭音道:“男子得了志,总想着换房妻子,巴不得原配妻子死了才好,可是我和你毕竟是结发夫妻,又拜了天地,你贬妻为妾是要受罚的,相公,你难道没想过吗?”

玉花瞧起来也有几分楚楚可怜,林姑爷用手摸一摸她的脸颊,玉花还当他有几分回心转意,谁知他一脸嫌恶地放开手:“妻子?我当初订亲订的可不是你,你家骗婚在前,告上公堂也是要断离的,我看在你生了个儿子的份上,让你做房妾已经是开恩了,你再这样就打出去。也不想想你家理亏在前?”

玉花被这番话说的目瞪口呆,林姑爷见已经把她威吓住了,托起她的下巴,声音放柔:“我们总还有儿子,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儿子想想,你被打出去,儿子就成了没亲娘的,家里内务我又不好管,难道还要他受气不成?”

玉花的泪哗哗流了下来,半天才哭了出来:“我的命好苦。”林姑爷伸手把她搂在怀里,用手抚住她的背:“做官家妾,好过做平民妻,你又何必这么难受,以后不过名分上差些,吃穿用度难道我还会亏待你?”玉花抽抽噎噎,也低了头。

林姑爷把她这么交代好,急忙请媒人去和侍郎府说亲。谁知玉花来的时候,街上也有人看见,传进侍郎府,谁也不愿意没讨了正妻就有个妾,传过话来,这门婚事就此做罢。林姑爷婚事不谐,不去想这是自己的错,反觉得是玉花带来的晦气,左思右想,这婚事等自己外放之后再挑个名门淑女,玉花还是打出去好了。

玉花见林姑爷婚事没成,还当自己正室大奶奶的位置做定了,心里正在欢喜时,被林姑爷一脚踢了门进来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林姑爷喝了下人把她赶了出去。玉花在林家门口哭了个惊天动地,可是这逐出妾室京城之中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有几个闲人随便来问问。

玉花此时是妻是妾都分辨不清,除了哭没有别的法子,旁边有人见她哭的太难过,提了一句是妻的话可以上公堂告。玉花就像捡到救命稻草,忙擦泪去堂上要告状。一来没有状纸,二来林姑爷总是个官,碰了四五天什么都没碰到。

玉花干脆就坐在林家大门口大哭,口口声声要寻死。林家大门紧闭,地方上怕出人命,倒来劝她几句。玉花把自己遭遇一五一十诉出来,旁边的人听了,提醒她去找个好的讼师写张状纸,玉花说自己不认识人,就有人说了玉翠。

玉花只听到这讼师姓玉,哪晓得就是玉翠。此时见到玉翠,一张脸也变的煞白,随即又红起来,嘴里不晓得该说什么。倒是伙计在旁边道:“这位大嫂,你不是要找我们东家诉冤写状纸吗?怎么又不说话了?”方才在外面伙计已经听玉花说了一遍,此时就把玉花遭遇简略说出。

玉翠听了冷笑道:“林大奶奶,这事我帮不了你。”说着转身往里面走。玉花听到玉翠这样说,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几乎是滚到玉翠脚边就跪了下去:“姐姐,我晓得是我对不起你,只是此时我也受了报应,姐姐不望着我,就为我爹娘也总算抚养了你五六年,瞧他们的面子吧。”

玉翠放声大笑,笑完了回头看着玉花,眼里嘲讽更甚:“抚养之恩?在我被嫁进张家时候就还完了。”说着掀开帘子就进了屋。

屋里的文璞看见玉翠进来,眉头皱的死紧:“翠姐姐,你不是一直说做人要心存善意吗?怎么现在又?”玉翠那句你不懂到了嘴边又没说出来,声音里带有叹息:“文璞,我想问你一句,若有人侮你辱你,他落难时候又求到你门上,你该如何做?”

文璞的眉头还是没有松,侧着脑袋想了很久才道:“翠姐姐说的是那个人吗?”那个人?玉翠微微一笑,这两件事倒有一些通处。外面玉花的哭声更大,传进玉翠的心里,文璞用手抠着桌上的皮,声音变的有些低:“翠姐姐,我恨他,特别是一想到我娘,我就更恨他,但是又想到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真的把他千刀万剐了,我的心里除了解气,反而更难受了。”

恩仇相溶,若没有那个人,文璞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轻微的哭声从文璞嘴里传出来,玉翠回头看他,见到他用双手捂住脸在哭。玉翠伸手去拉他的手,文璞不肯,玉翠的指甲在文璞手上划了道血痕,看着指甲上那浅浅的红,玉翠忽然笑了起来:“恩是恩,仇是仇,这两样怎能相抵?”

文璞听到这话觉得奇怪,把手放了下来,玉翠一扫方才脸上的郁闷之色,笑的有些开怀,看着文璞道:“他是你的亲爹,有生育之恩,这没错,但他也是逼死你娘的凶手,杀母之仇也要报,也没错。先报恩还是再报仇,这全凭你自己一线之念,何必苦苦去想?”

文璞的眉头渐渐松开,这话听起来倒极新鲜,外面玉花的哭声渐渐变小,玉翠站起身,手扶上文璞的肩:“文璞,在世人眼里,不管你是报那个人的生育之恩,还是报你杀母之仇,世人都会对你有无数诋毁,但我告诉你,无论你做何种选择,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

文璞嗯了一声,接着就抬头十分坚定地说:“我要先报仇,他的生育之恩,等他死后再报。”玉翠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拍一拍他的脑袋:“好,不愧小姑姑养你一场,你要先报仇的话,就要好好用功读书,早日考中功名,这样才能报仇。”

文璞努力地点头:“翠姐姐,我知道了。”他的个头窜的更高,唇边的胡须已经不是那种淡淡的,而是带了点墨色。哎,再过几年就真该给他寻媳妇了。

伙计又掀起帘子走了进来:“东家,那位大嫂哭昏了过去,楚妈妈在那里给她灌开水呢。”虽说玉花先对不起自己,但她已经得了报应,难道还要看着林姑爷在那里得意?

玉翠走了出去,玉花已经醒了过来,楚妈妈在那里劝着她,不外就是玉翠心好,慢慢等着。见到玉翠重新走出来,玉花脸上浮出羞惭之色,并拢双腿把头放到膝上。见她这没脸见自己的样子,玉翠眼微微眯起,下巴抬起:“那些虽都是往事,我也不能忘怀,你今日受那些挫辱,不过是稍微赎罪罢了,我只当你是个来求状纸的客人,一句话,状纸我帮你写,二十两银子拿来,否则,”

玉翠低头看着玉花,玉花听了她的话,心里刚生出一点希望又灭掉,见玉翠眼里满是嘲讽,已经笃定了自己拿不出那二十两银子,嘴里喃喃出一句:“我没有钱。”

玉翠微微弯腰:“你做了这么久的林大奶奶,连二十两银子都没有?”玉花听了这话又大哭起来,行囊里有几十两银子,都被林姑爷拿去了,被赶出来时,除了头上的几样首饰,身上的衣服之外没有别的东西。那几样首饰还是因为银子不多才被林姑爷留给自己的。

楚妈妈虽不明白玉翠姐妹俩之间的恩怨,但玉花此时实在可怜,忙道:“东家,瞧这位大嫂穿着,也是拿不出二十两银子的人,店里正缺人手,不如让她在店里帮忙一些时候,赚够二十两银子的时候东家再帮她写状纸。”

玉翠冷笑:“楚妈妈,你一年多少银子?”楚妈妈心里算了算:“一年支五两银子的工钱,再加每年两套衣衫,满打满算一年也就十两银子。”玉翠看着玉花:“听到没有?做仆妇一年最多也就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你要做满整整两年,你从小娇生惯养,这样的苦活你怎做的惯,你还是回家乡去吧。”

这样的刁难,要搁在以前的玉花那里,早就哭着去找朱婶告状,这几日也算知道了点人情冷暖,又想着以前在林家时候,那些下人也算有吃有住。不说没回家乡的银子,就算勉强凑足路费,想必婆婆也不会帮自己出头,也算走投无路了,咬牙道:“我答应你。”

玉翠眉挑起,没想到她还会答应,也算是意外,看来她这几日真是吃尽了苦头。玉翠打定主意这才开口:“那好,两年期满之日,我就给你写张状纸,别的,我再管不了你。”

玉花听了这话如同听到纶音,连连点头,楚妈妈已经笑着说:“这位大嫂,你既答应在这里做工,就该称声东家才是。”玉花瞧着玉翠,终于低低唤了声东家。

28.叔侄

把桶扔进井里,听到扑通声的时候把变得沉重的桶提了起来,玉花深吸了一口气,把满满一桶水提起来,倒在旁边的盆里。楚妈妈已经在招呼她:“花儿啊,别拎了,这水差不多了,我们赶紧把这些洗干净,晒干了还要把被子缝起来了,这几天生意好,这些事都要赶着做。”

玉花挥一下额头上的汗,来这个客栈已经两个多月了,每日打扫房屋,拆洗被褥,从清早睁眼到睡下时候少有闲的时候,已经从初时的生疏变成现在的熟练,力气也大了许多,刚开始只能提半桶水,现在满满一桶水也轻松提起来。

开头玉花还当玉翠故意为难自己,自己从生下来到现在,拿过最重的东西不过就是盛满了饭的饭甑。后来才发现这客栈虽小,但和周围客栈比起来,又干净又便宜,所以生意不错。

玉翠和伙计在外面招呼客人,张罗着卖酒卖杂货,里面房屋的打扫和被褥拆洗,就全交给了楚妈妈和自己。客人来的勤,这被褥自然也要换的快,不忙着做活怎么行?

玉花用棒槌捶着被子,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玉花看着那高挂的太阳,眼前有七彩的光,如果没来京城,自己还在家乡做自己的林大奶奶,有下人服侍。玉花叹了口气,继续捶着手里的被子。

这几个月楚妈妈也晓得了玉花的遭遇,听到她的叹气声又劝她:“花儿啊,我们东家嘴硬心软,你放心,等不到两年她就会给你写状纸的,到时拿了状纸往堂上一告,你就会回去,照样做你的官家夫人。”

这样的话玉花已经听楚妈妈说了许多回,玉花闷头洗着被褥,和玉翠之间的事情楚妈妈并不知道,玉花也没有说起,毕竟是自己对不起她在先。

咚咚的声音捶打在被褥上,玉花想起在家时候,这样的活总是玉翠干的,全家的衣服,灶下的饭,农忙时候玉翠还要肩着锄头下去田里帮忙。而自己只要收拾一下自己的屋子,再做些针线活就好,那时候娘常说,自己这样是官夫人的命,张家的亲事一开始也是上好的。虽然公公不在了,他家还有四五十亩地,张大郎听说读书也是聪明的,直到…。

玉花的泪又落了下来,胡乱用手擦了一把,不想了,再不想了,等到熬满两年,拿了状纸把林姑爷一告,让那个负心人丢官败名,自己也好扬眉吐气。

丢官败名?玉花的手停了下来,也不晓得那时候他会不会怪自己?可是女子从一而终,如果他当了官就不要自己了,还不如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可爱的儿子。想起儿子玉花更有劲了,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自己身边,也不知道他会哭成什么样?

把被褥捶打干净,又提了水漂洗好了,在绳子上晾好,这时也可以休息下,楚妈妈从怀里拿出包东西来:“花儿,来磕瓜子,他家的瓜子炒的可香了,听说连宫里的娘娘都爱吃。”玉花抓了一把瓜子,脸上的笑容有点嘲讽:“宫里的娘娘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会爱吃这瓜子?”

楚妈妈已经把瓜子皮吐的到处都是:“这不就是个吃个新鲜,宫里的娘娘吃多了山珍海味,尝新鲜磕瓜子不也是常事。”玉花不想和楚妈妈争辩,继续看着天空。

外面有脚步声走进来,楚妈妈站起身:“歇够了吧,还要去收拾屋子,院子也要再扫一扫。”玉花从旁边把扫帚拿过来,打算先把瓜子壳扫一扫,耳边已经响起一个充满悲伤的声音:“花儿,我的儿啊,你真落到这步田地?”

爹?玉花不可置信地抬头,这里离家乡何止千里,自己的爹怎么会出现在眼前呢?玉花使劲眨了眨眼睛,出现在面前的的确是朱叔那张脸。朱叔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娘还当你在京里过好日子呢,哪想到会是这样。”

说着朱叔大哭起来,玉花也呜咽不止,楚妈妈愣在那里,还搞不清是什么状况,玉翠的声音已经响起:“你们先别忙着哭,总要商量个法子,怎么去告那个姓林的。”

朱叔用袖子胡乱擦擦眼泪,看向玉翠的脸上有羞惭之色:“翠儿啊,你不记得以前你婶子那么对你,现在还肯帮花儿,我这副老脸真不知道往哪里搁?”

玉翠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朱大叔,别人都叫我玉掌柜,第二,我不是白帮忙,状纸那二十两银子开外,你来京的路费和吃住算下来也有十两银子,总共三十两银子,官司打完,不管输赢,银钱两讫,朱大叔,你肯还是不肯?”

朱叔啊了一声,看着面前三年没见的侄女,接到车行送来信的时候就急的不得了,车行的掌柜当时说的是不收自己的银子才被朱婶撺掇来的,朱婶还怕自己路上被抢,只给自己带了五两银子,说到京里寻到女婿,自然有吃有住。

直到被带到这间客栈,见了玉翠,朱叔只觉自己在梦里,她只说了一句,玉花已经被林姑爷赶出家门,现在后院洗衣就带自己来到后院,此时听了玉翠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有些口吃地道:“翠儿…”玉花拉了拉他的袖子,朱叔才改口:“玉掌柜的,什么银子?”

玉翠脸上浮起笑容:“朱大叔,你女儿要告你女婿,央我写状纸,我要收她二十两银子,她没有钱在我这里做工抵。打官司也要有个长辈出面,我这才请你到京里来,和你女儿见面,商量这官司该怎么打法,我是开门做生意的,你的路费吃住自然是要付钱的。”

朱叔摇摇头,这满口的生意经他总算听明白了,低头问玉花:“是不是这样?”见玉花点头,朱叔的脸垮下去,似乎一下老了好多年:“当年就不该…”

不该换亲事吗?玉翠的头微微抬起,朱叔看见她唇边的笑容,重重叹气,玉翠已经转身:“好了,朱大叔,你先和你闺女商量,商量明白了来前面找我。这里的房价一天是一百五十文带饭,朱大叔你要愿意住就住,不愿意的话请便。”

楚妈妈虽想在这里瞧好戏,但见玉翠脸色和平时不一样,还是跟在玉翠后面出来。听到身后传来朱家两父女的哭声,玉翠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过真这样的话,那现在被抛弃的就该是自己,但玉翠相信一条,自己绝不会像玉花这样束手无策,任人欺负的。

前面只有三四个客人在那里喝酒,不时发出一阵笑声,玉翠拿出算盘账簿开始算账,但今天的帐怎么对也对不清楚。虽然话说的决绝,玉翠还是知道见到朱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的时候,心里泛起不被人查知的辛酸。

自己叔叔不过耳根软些,怕老婆些,糊涂一点,朱婶偷偷给玉花买的东西,叔叔又悄悄地给自己也买一份。怕朱婶发现,叔叔常在自己跟着她下地的时候给自己好吃的,花布什么的又折成铜钱塞给自己,五年里面,为了自己他也受了婶婶很多埋怨,就当最后报答他一次,帮帮玉花,反正自己也能挣笔银子花。

玉翠在账簿上重重画了一笔,对着个打算溜出去的男人喊道:“刘三哥,你来喝了三天酒,一个子儿都不见,都像你这样,我就要喝西北风了。”刘三哥打着酒嗝,转回头笑嘻嘻地说:“玉掌柜,你瞧我这不是没带钱吗?明儿给你。”

玉翠把柜台上的板子掀起走出柜台,靠着柜台抱着手:“得,刘三哥,你没钱也成,身上的衣衫脱了,让刘三嫂拿钱来赎。”刘三哥脸红了起来,旁边喝酒的人笑着说:“玉掌柜,你不晓得老刘老婆厉害,不让他喝酒,他偷偷摸摸出来喝酒出去了还要到外面转悠许久等到身上没酒味了才敢回家,你让刘三嫂来赎,那不是要他命吗?”

玉翠当然晓得这个,脸上的笑更甜:“刘三哥,虽说街坊邻居我不该逼你,但你老婆厉害就不该再出来喝酒,这样,我让伙计跟你回去拿钱,再问问你老婆,许你在这里挂账呢,我就让你在这喝,不许呢,刘三哥,我也只有不做你生意了。”

这话让满堂的人都笑了起来,刘三哥脸上讪讪的,和伙计出去了。玉翠又招呼他们几句,转身刚要进柜台,就看见朱叔站在那里。玉翠脸上的笑又变的客套:“朱大叔,商量好了没?”

看着全然陌生的玉翠,朱叔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还是点头:“玉掌柜的,都商量

好了。”玉翠看着朱叔旁边的玉花,见她面上有期盼之色,这样的话不好在人前说,招呼楚妈妈过来瞧着。

把朱叔他们请到里面一间屋子,递上茶笑道:“朱大叔,都商量好了,那我就要细问问那些情形了。”

玉花面上的尴尬之色更盛,当日婚事情形,都是当事人,玉翠怎么会不晓得呢?玉翠笑的似春风开放:“朱姑娘,这种事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朱叔喝了口茶才开口:“当日林家的婚事本是定给我侄女的,结果花儿她女婿得了痨病,我媳妇在我面前又哭又闹,我们一时糊涂,这才把花儿嫁到林家。”

说着,朱叔已经不敢去看玉翠的眼睛,一时糊涂,结果是害人害己,玉花也开始哭起来:“姐姐,我现在悔不当初。”玉翠的眉微微挑起:“这样,的确是你家骗婚在先,就算告到堂上,也很难说。”

玉花哭的难过,朱叔听的清楚明白,骗婚在先,走遍天下也是自家错在先,哎。他的唇艰难地蠕动几下,不晓得该说什么,玉花抹一把脸上的泪:“姐姐,你做人最好抱打不平,我骗婚确是错了,他当日也认了,我也为他生下儿子,此时哪能为攀高枝就把这事翻出来说,要不认,为何当初不认呢?”

朱叔也点头:“翠儿,花儿就算错,也不过就是错在一时贪慕虚荣,害怕做寡妇,这主意也是她娘出的,要怪,就怪我不应该。”说着拿起手往自己脸上打去:“叫你只会听老婆的话,叫你不记得哥哥的托付,叫你…”

叫你自己没有主意,玉翠在心里接了一句就道:“罢了,他当日既已认了现在又说这事,那就是误了你的终身,我也只有从这事上想个主意了,只是玉花,我可要告诉你在先,纵然堂上官能判你们重做夫妻,这夫妻情分已断,而且他经此一事,丢官败名是肯定的,你可要仔细想好,不要到时候又来怨我。”

作者有话要说:寡妇身份真好用啊。

29.作证

丢官败名?玉花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带了一丝希望问玉翠:“姐姐,他丢官之后能否再次任官?”玉翠没有说话,玉花的神色变得黯淡。朱叔张大嘴巴,叹了一声,嫁到林家当然是想过好日子的,官一丢,林姑爷看玉花的神色也会不一样。

这和方才在后院商量时候不一样,朱叔唉声叹气,玉翠垂下眼接着又抬起:“他的进士功名不会丢,但和真正做官的人相比,大不一样,玉花,你自己再思量吧。”

玉花低着头,玉翠能看到她圆润的下巴,朱婶常说,玉花是天生好命,一看这个下巴就是有福气的人,不用再辛苦赚钱就有钱,现在呢?这个好下巴并没给她带来这么大的福气。

朱叔迟疑的声音响起:“花儿,干脆我们不告了,就这样回家去,等过些日子再给你寻门亲事?”玉花突然咬牙切齿地说:“要告,我过不了好日子,他也别想过好日子。”她说的太突然,让玉翠手里的茶都洒出来一半。

这事虽两边都错,但无论从哪看起,都是林姑爷错的最多,玉花现在这样,难道就能放他逍遥?玉翠轻声道:“那好,你要告,我就给你写状纸。”

笔墨就在旁边,玉翠提笔刷刷写了起来,玉花张大嘴看着她,仿佛不相信一样,等玉翠写完放下笔,玉花有些迟疑地问:“姐姐,你都没想过,这状纸能不能告赢?”玉翠吹一下纸上墨迹,把状纸递给朱叔:“朱大叔,你也瞧瞧。”

朱叔虽知道些字,看这种东西就跟天书样的,只是连连说好。见朱叔面上已经露出疲惫神色,玉翠让玉花带着他下去歇息,每日吃饭就和店里客人一样到旁边小饭馆吃。小饭馆那里都是定好的,早上稀,中午晚上都是白饭,咸菜和汤管够,若要另加菜,就按菜价另付。

朱叔走出屋门的时候回头望了玉翠一眼,嘴唇抖的很厉害,想说话又说出来,看着他们父女消失在那里,玉翠坐了下来,这样做不管能不能帮到玉花,林姑爷必受重重一击,这样卑劣小人,难道就看着他安稳做官,娶名门之女吗?

如同文璞的爹一样?楚明叡是自己辞官的,按了楚首辅的能力,过个三四年等事情平息了,再重新起复也不是什么难事。怎么才能不让他起复?玉翠眉头皱起,当日承秦夫人的情,让楚首辅无法在背后再动手脚,保住文璞能够平安长大,可是就算是秦夫人亲自出面,也不能让楚明叡不得起复。

“翠姐姐,又是谁来求状纸,很难吗?你怎么皱着眉头在这里?”文璞的声音响起,去了书院三个来月,东山书院的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并不因文璞的出身就对他另有看待,而是一视同仁。同窗们来历各不同,大家以文相交,文璞虽然只是断断续续读了一段时候的书,但他天资聪颖,又刻苦用功,不过三个来月在一起入院的人中间就开始崭露头角,也结识了几个好友。

不同的环境,接触的人大都有善意,文璞初从楚家出来时那种闷闷不乐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本就是个活泼的人,每日下了学回来也和玉翠叽叽喳喳,有时还探讨些书上的事情。

玉翠此时的见识已不是那个乡下的女子,文璞书看的多,玉翠在客栈里每日接触的人不少,也算看尽了人生百态,和文璞常就一事各发议论,也算相得益彰,各自补充。

听到文璞这样问,玉翠抬头瞧着他:“不是写状纸犯难,方才我给玉花写了状纸,想起前事,如果当年我嫁进林家,今日告状的是不是就是我呢?”文璞听了这话犯了急:“翠姐姐,你怎么能嫁进林家,你嫁进林家,那我就不会认识你,也就不会…”

文璞猛然住口,再说下去就会泄露心事,玉翠在等着他说话,见他停了下来,扬眉笑道:“也就不会什么?”文璞把书包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纸笔,好好摊开,脸上露出红色,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也就不会这样照顾我。”

玉翠拍一拍他的脑袋:“傻瓜,你要不认识我,不会上京,自然就和小姑姑在家乡过清净日子。”文璞低声说了一句,可是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正在收笔墨的玉翠没有听清楚,抬头看着他,意思让他再说一遍。

文璞已经在说别的事了:“翠姐姐,哪天我们去瞧瞧我娘吧,告诉她我上书院的事。”玉翠嗯了声:“都这时候了,我去厨房做饭,你好好温习。”

文璞乖乖答应,听着玉翠的脚步消失不见这才重新把心思对准书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听不到她的脚步声,自己就会不安心。

第二天一大早,玉翠就让玉花带着朱叔往衙门里去,今日是放告的日子,抢在第一个,又是这么重要的事情,知县一定会接状纸的。

到了午间他们父女回来,说知县已经接下状纸,又细问过,让明日一早再到县衙听审。玉翠见他们父女依旧疲倦,没有多问就让他们下去歇着。

次日他们父女又是早早去了县衙,玉翠照旧在店里做着生意,几个来喝酒的正在那里讲前日刘三哥被刘三嫂收拾的事,讲得口沫横飞,玉翠不由莞尔,这群大男人,一讲起这些事情,比妇人嘴还碎。

有个男的大大喝了口酒,一拍桌子道:“像刘三哥那样,三嫂一拿擀面杖他就吓的乖乖跪下,实在太丢我们男人的脸,要我…”话没说完,就听到玉翠清脆的声音:“王大嫂,你来打酱油?正好,昨儿才新到的前门李家的酱油,比原来用的那家的酱油可好多了。”

旁边的人正在催促:“说啊,你要怎么样?”王大哥脸上的凶神恶煞在见到王大嫂的时候变成哂笑:“要我,就接过擀面杖自己打自己,要你不听话,要你去喝酒。”

王大嫂本来已经打算卷起袖子过来收拾王大哥,听到他这几句话还算识趣,拿了玉翠递过来的酱油瓶,把袖子放下道:“再喝几口就回去,刚才还有人来寻你,要让你明日出去东门做坟。”

王大哥已经把碗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干,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上前接过王大嫂手里的酱油瓶:“酒喝干了,我们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和丈夫比起来有些娇小的王大嫂走在前面,王大哥跟在后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有人已经笑着对玉翠说:“玉掌柜的,你以后要再找男人,就要找我们这样疼媳妇的,别去找那些口口声声君子之言的读书人,他们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发达了之后就要什么什么添香,要纳妾什么的,一点也不知冷知热,不好不好。”

旁边有人反驳他:“你别胡说八道,玉掌柜那么能干,人又这样漂亮,找个像我们这样的粗人,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男人变心怕什么,玉掌柜这样的,谁又舍得变心?”

玉翠既开门做生意,这样的话自然只有听着,脸上带上一抹笑容,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现在只想把文璞好好供出来,以后的日子还长的很,就算有男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两个衙役走了进来,方才说话的人放下手里的酒:“杜牌头,今儿空闲呢?来来,喝一碗。”杜牌头摇头示意不喝,对已走出柜台的玉翠道:“玉掌柜,你原先是不是姓朱,和林翰林有过婚约,现在朱家要告林翰林,老爷要你去作证呢。”

玉翠既写了状纸就晓得这事总会扯到自己身上,把柜台上的东西收拾一下:“确是如此,不知什么时候再审,我现在就去吗?”

杜牌头点头,玉翠把伙计叫出来看着柜台,抓了一把钱塞给楚牌头:“既不喝酒,就当一茶。”杜牌头大方接过,没有争多竞少,倒是旁边和他来那个说了一句:“玉掌柜现在越来越会做人,记得头一遭打交道,玉掌柜不但没请我们喝杯茶,还嚷骂了一顿。”

玉翠也不恼,只是微笑道:“那时交道打的不多,生怕被人坑了骗了,现在才晓得各位是极好相处的。”杜牌头忙道:“玉掌柜若都能被人骗了,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被骗尽。”

县衙门离的不远,一顿饭的功夫也就到了,两个衙役先到堂上说了,玉翠就在堂外等候,能看到林姑爷坐在知县下方,朱叔和玉花都跪在那里,不时还传来玉花的哭声。

杜牌头已经出来:“玉掌柜,老爷请你进去。”公堂玉翠是走熟的,但以证人身份来还是头一遭。到了公堂上,玉翠只是长揖不下跪,苏知县的眉头皱起:“玉氏,你既见到本官,为何不下跪?”玉翠站直身子:“老爷,夫妻本是敌体,今日老爷让夫坐着,岳父和妻都跪在下方,既如此,在下也只好不下跪,站着回话。”

苏知县本是个官,见官也有三分情,虽收下状纸,请来林姑爷,传玉翠来的目的不过是想坐实朱家骗婚在前,林姑爷逐出玉花也不算违背律法。听了玉翠这话,苏知县咳嗽一声,林姑爷已经冷笑:“朱家骗婚,我逐出朱氏,不过是还事情的本来面目,他们又何面目能称我的岳父和妻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