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芳嬷嬷顿了下,又说道:“夫人怀孕后,所幸上天庇佑,三番四次躲过了王后的算计。王后恼怒之下,与有反逆之心的几位大臣联合,趁大乱之际,杀了夫人。”

说到此处,桂芳嬷嬷揩了揩眼角,“这些事情谢大人都知道,可是所有能证明是王后所为的证据都被毁掉了。王上十分信任王后,也不曾怀疑过王后。不过幸好公子还是平安活下来了。”

谢年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两人离开冷宫后,已是快到傍晚时分。天边晕开一抹墨色,沉甸甸的,如同谢年的心情一样。

两人一路无言。

回到祥云殿后,谢年蓦然想起一事,他二话不说就加快了步伐。阿昭正想着要不要跟上去时,窗角处闪过卫瑾的身影,阿昭的心重重一跳,步伐已是下意识地跟上了谢年。

谢年推开房门,他打开了一个箱笼。

箱笼里满是书卷。

他一册又一册地翻看,神色有些着急。阿昭心领神会,问:“你要找什么?”

谢年道:“锦囊,墨绿色的绣有松鹤的锦囊。”

阿昭道:“我来帮你一起找。”两人翻遍了所有书卷,最后阿昭在《齐物论》里找到了锦囊,“是这个么?”

谢年一见,道:“对,就是这个。我出来历练时,父亲曾给了我一个锦囊,嘱咐我待觐见了宛王之后再打开来。”

谢年拆开了锦囊,里边是一纸信笺。

信笺上是谢年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这十六年来他能有如此成就,都是父亲一步一步教导自己得来的。可现在桂芳嬷嬷却说玥夫人是自己的生母,那么…

他的生父必然就是宛王。

他知道以父亲的性情,是绝对不会染指一国之君的夫人。

良久,谢年的面色像是纸一样苍白,手也无力地垂下,信笺飘落在鸦青的地砖上。虽不知信笺上写了什么,但此时此刻阿昭的心没由来的也有些难受。

“阿年…”

谢年的心情是五味杂陈,他抬起头来看向阿昭,声音很轻,他道:“原来,我真的不是我父亲亲生的,而且我还有个双生妹妹。”

一顿,谢年轻叹一声,“可惜当时在混乱之中丢失了。”

阿昭看到谢年这样的模样,心里竟像是针扎一般。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谢年的肩膀。谢年长吁一口气,扯唇一笑,“我只是心情有些复杂而已。”

今天之前,自己父母双全,还有个娇俏可人的妹妹,现在自己的生母已然离去,且还被牵扯到后宫纷争里。不过倒也个好消息,至少这世上自己还有个双生妹妹。

虽不知在何方,但他有预感,他总有一日能见到的。

有宫人敲了敲房门,“公子,要现在用晚膳吗?”

听到晚膳二字,阿昭才想起自己今天没吃多少东西,肚子也叫了两声。谢年和阿昭道:“你去用晚膳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阿昭看了看谢年,说:“好。你若是不高兴,我可以陪你说话。”

谢年点点头。

阿昭离开后,谢年长叹一声。

难怪母亲不喜欢自己,他曾有预感过自己不是母亲的孩子,没想到现在果然成真了。

天色已经全黑了,长廊上挂起了宫灯。

阿昭穿过长廊时,遇到迎面而来的卫瑾。阿昭垂下眼,只觉尴尬得很。她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一想到自己昨夜说的那一番话,她又无法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昨天师父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她十分恐慌。

其实那个吻,倒也说不上嫌恶,她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吻过来时,她的确是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当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糟、糕、了。

她喜欢师父,就如女儿喜欢父亲一般,她只想安于现状。可现在这个情形…

阿昭低下头来,避开卫瑾直勾勾的眼神,擦肩而过。

蓦然,卫瑾拽住了阿昭的手。

他说道:“我昨夜喝醉了,阿昭你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阿昭一怔。

卫瑾面不改色地说道:“今早醒来的时候,为师头很疼,这宫里的酒比外头的还要烈上八分。宫人说为师昨夜去了你的房里,是真的么?”

阿昭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卫瑾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这…”昨天夜里师父明明是很清醒的。

卫瑾忽然咳了几声,很用力地咳了又咳,“快入冬了,宛国的冬天比丘国和琼国的都要冷呀,咳咳咳…”说罢,卫瑾放开了阿昭的手,缓缓地离开了。

阿昭满头雾水。

偌大的偏阁里只有阿昭一人,谢年在房里静思,卫瑾也没有在。阿昭用过晚膳后便回了寝殿里,门一关,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卫瑾问宫人:“方才阿昭有没有说些什么?”

宫人摇摇头。

卫瑾问:“一句话也没有?”

宫人点头。

卫瑾又问:“没有问师父为何没有出来用晚膳?”

宫人再次点头,回道:“姑娘真的一句话都没有说。”

卫瑾神色有些懊恼,过了会,他又低声吩咐了宫人几句。宫人诧异地道:“可…可公子你…你没有生病呀…”

卫瑾斩钉截铁地道:“有。”

他昨晚的心就跟箭靶一样,插满了血淋淋的箭羽!

小半个时辰后,阿昭进了卫瑾的房间。卫瑾躺在床榻上,盖了厚厚两层的棉被,听到脚步声响起,卫瑾重重地咳了几声,无力地抬起眼皮,说道:“阿昭。”

阿昭打量着卫瑾,不禁有几分担忧。

“师父,你哪儿不舒服?阿昭去叫御医过来…”

卫瑾说道:“为师已是去找御医看过了。御医说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卫瑾咳了几声,“休息几日便能好了。”

阿昭知道卫瑾是最不怕冷的,以前最冷的时候师父也只盖薄被,可如今不过秋末,就盖了两层棉被,可见是真的得病了。

见卫瑾不舒服,阿昭心里也不好受。

卫瑾说道:“阿昭,为师想喝水。”

阿昭连忙道:“好。”

趁阿昭转身去倒水时,卫瑾赶紧从棉被里摸出帕子,迅速地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他偷瞄阿昭一眼,又摸出扇子,无声地扇了几下。

阿昭转过身来,就见到卫瑾的脸色有些红。

“师父,你是不是发热了?”

“…有吗?”他…好…热!

阿昭递过一杯茶,卫瑾咳了几声,也不接过来,说道:“为师好像真的有点发热了,手脚软软的…”所以阿昭你懂的!

阿昭十分忧心。

她打小就没见师父病过,没想到这一病竟是这么厉害,连力气也使不上。

“那…那阿昭喂你。”

卫瑾说道:“嗯,好,咳咳咳咳…”

阿昭扶起卫瑾,在卫瑾的背后塞了个软枕,小心翼翼地将茶杯递到卫瑾的嘴前,水的热气喷了卫瑾的一脸。

阿昭说道:“师父,有些烫,你慢点喝。阿昭这一年多以来在外历练,但凡得病了,喝多点热水总没错的。”

48

一杯热水入肚,卫瑾只觉后背湿了一大片。

阿昭关切地问道:“师父还要喝么?”

虽然阿昭亲手喂自己喝水很美妙,但再喝下去恐怕会被阿昭识破,卫瑾说:“不了,喝一杯就足矣。”顿了下,卫瑾又道:“喝得有些热…”

他光明正大地用衣袖擦拭着脸上冒出来的汗水。

阿昭笑道:“师父你看,喝热水果真有效的。汗一出,你再好好地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没事了。”阿昭在一旁的食案搁下茶杯,她刚转身,卫瑾就问道:“你…你去哪儿?”

阿昭道:“我去唤宫人打盆热水进来。”

卫瑾轻咳一声。

“…去吧。”

须臾,宫人打了热水进来,离开宫人眼神微妙地看了卫瑾一眼,心里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方才吩咐她做事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么一眨眼就病成这样了?

阿昭拧了张帕子,道:“师父你擦擦脸吧,之前修儿水土不服的时候我也是用热帕子帮他擦身的。”

擦身二字在卫瑾的脑子里转了一圈,转出来时,卫瑾的脸色微青。

这徒孙真是不让人省心呀!

“师父不擦么?”

卫瑾回神,说道:“为师…使不出力气来…”

阿昭犹豫了下。

但是一见到卫瑾病得脸色惨白惨白的,阿昭又于心不忍,师父从未有过这么虚弱无力的一面。她倾前身子,仔细地擦着卫瑾脸上的薄汗。

卫瑾全神贯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阿昭,目光幽深,视线不小心落在她微张的红唇上时,卫瑾的心蓦然重重一跳。

他咽了口唾沫。

阿昭没有注意到卫瑾的异样,倏地,卫瑾撇过头,猛烈地咳了几声。

阿昭连忙问道:“师父怎么了?”

卫瑾扭回头来,一脸唏嘘地道:“阿昭,为师老了,身子也大不如以前了。”他抓起阿昭的手,“你摸摸为师的手,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力了,果真岁月催人老呀。”

阿昭捏了捏卫瑾的掌心,道:“不会呀,师父正值年轻呢。”

卫瑾长叹一声,“手掌看不出来,你若不信,摸摸为师的手臂,恐怕再过几年剑术也大不如以前了,若是以后遇敌,兴许会难逃一死…”

听到这样的话,阿昭也急了。

“师父!别说这样的胡话。你还有阿昭!即便师父动不了了,还有阿昭在!阿昭是红剑客,大家都说阿昭剑术高超,阿昭会保护师父的!”

卫瑾心中有暖流划过。

他又轻叹一声,“你会一直陪在为师身边么?”

阿昭微怔。

卫瑾直勾勾地看着她,良久,阿昭也轻叹一声,“师父,以后的事情谁也预料不到。但阿昭可以保证,阿昭会保护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就如同阿昭的父亲一样,即便师父年老了,阿昭也会孝敬师父的。”

没听到想要听的话,卫瑾也不灰心,掌心里的小手温暖柔软,仿佛只要握着,即便是天塌地翻他也有信心补好这苍穹和大地。

忽然,阿昭缩回了手。

她道:“师父莫要担心,好好地歇一歇吧。师父是因为生病了才会这么想,等师父痊愈后,师父也能变回以前那样了。”

阿昭扶着卫瑾躺下,又替卫瑾掖了掖棉被。

看着阿昭的背影,卫瑾只觉心里一空。

他叫住了阿昭。

阿昭回过头来,“嗯?”

卫瑾心想都装到这里了,横竖什么脸面都没有了,所幸再无赖再不要脸一点好了。他道:“阿昭,为师一直隐瞒了你一件事情。”

阿昭问:“…什么事?”

卫瑾说道:“为师…怕黑,你留下来陪我。”

怕怕怕怕黑?!师父怕黑?!

阿昭诧异之极。

她和师父相处了这么多年,她竟然没有发现师父原来是怕黑的!阿昭说道:“那…那阿昭等师父睡着后再离开。”

阿昭在卫瑾的榻边坐下,心想第一次见到师父生病,没想到师父生起病来就跟五六岁的孩童一样。

卫瑾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在阿昭以为卫瑾已经睡着了,正要悄声地离开时,卫瑾忽然道:“阿昭,你在想什么?”

阿昭下意识地便回答道:“想修儿的下落。”

卫瑾说道:“修儿有可能在宛后的手里。”

阿昭也是这么想的,今日从桂芳嬷嬷口里得知了那些陈年往事后,阿昭便觉得修儿一定是在宛后的手中。阿昭点头道:“兴许林福也会知道修儿的下落。”

蓦地,阿昭一怔。

她看向卫瑾毫无睡意的脸,似是想到什么,她双眼一眯,问道:“师父是如何猜出来的?”

卫瑾道:“为师今日和宫人打听了不少事情,从而推断出来的。”话音未落,他眼前晃过阿昭的手,下一刻阿昭的手里多了一块扇坠,扇坠下还拖着一把折扇。

阿昭声音微冷。

“师父在骗阿昭,是不是?师父根本没有得病,对不对?记不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是骗阿昭的,对吗?”

阿昭十分懊恼,想到方才自己着急的模样,阿昭心中的怒气在一点一点地集聚,到最后轰的一下,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阿昭…”

“对还是不对?”

卫瑾沉默下来。

阿昭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卫瑾跳下床榻,急忙抓住阿昭的手,“阿昭,为师…”

阿昭打断卫瑾的话,“师父从小就告诉阿昭,不许骗师父。可现在师父对阿昭做了什么!师父一直在欺骗阿昭!你让阿昭以后要如何相信你!放开我的手,我现在很生气!”

卫瑾微微用力,将阿昭扯入怀里,他用力抱紧阿昭。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把你留在身边…”

“你莫要生气,是我不好…”

“阿昭,为师…不想放开你。我也不知从何时起,再也不想追求大成之境,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阿昭。”

明知阿昭是自己的劫数,可他现在只想万劫不复。

阿昭不为所动,她说:“说完了么?”

她冷静了下来,用力推开了卫瑾,“师父只是一时为情所困,等师父想明白了就知道现在自己只不过是执念而已。夜深了,阿昭乏了,还请师父以后莫要再捉弄阿昭,阿昭…受不起。”

门重重一摔,阿昭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卫瑾摸摸发疼的心口。

…又被拒绝了呀。

宛宫里假山无数,其中有一处假山上建了一座五角凉亭。在凉亭里,可以将大半个宛宫的景色一览无余。秋末的清晨微微有些冷,五角凉亭上的几盆秋菊有露珠缓缓地落下。

枚兰递上一个手炉。

宛后捧在掌心里,瞥了下凉亭下在修剪花枝的宫人,说:“怎么还没有来?”

枚兰说道:“娘娘,平日里谢公子都是这个时候经过此处的。从祥云殿出来,到王上的书房,这是必经之路。兴许今日…有什么事耽搁了。”

打从谢年入宫后,宛王日日召见谢年。

如今朝廷里皆知谢年极得宛王的重视。

想到此处,宛后不由捏紧了手炉,她眉头紧蹙。

枚兰小声地道:“奴曾经远远地瞧过谢公子一眼,娘娘,真的与当初的玥夫人有七分相似呀…”

宛后剜了枚兰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