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疑心他认错了人,雪落不会在这种地方,雪落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陪人喝酒吃饭,那个曾经纯真娇憨的女子有些小聪明,有些小性子,冲动而率性,喜怒都写在脸上,他常常是看到她那小老虎要吃人似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笑的,而面前这黛绮丝,除了一模一样的面孔,哪里还有半分记忆中的样子!

她也懒懒而笑:

“大帅,你真的认错人了,我是黛绮丝,不是什么钟雪落。”

黛绮丝,梦都皇城炙手可热的歌姬,头牌的交际花,无数男人趋之若鹜的尤物——他听见那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来顿时勃然大怒,不由分说便要带她走,她居然一指推到他肩头,娇声笑起来:

“个个都像大帅这么霸道的话我们梦都还做什么生意,大帅要捧我的场也要温柔一点嘛!”

他惊痛怒极,回手一巴掌便扇到她脸上,她捂着脸静默了片刻,然后斟酒,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指印,却媚笑如故,举杯一饮而尽,嗔道:

“黛绮丝让大帅不高兴了,我先自罚三杯,大帅位高权重,可千万不要和小女子一般见识!”

她又要去倒酒,他猛地按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几乎要将她的纤细手腕给拧断了去!

他立刻向梦都要人,那边用一箩筐的好话敷衍着,他一怒之下兵围梦都皇城,即使知道梦都的后台老板是俄国人,即使知道他不能和俄国政府交恶,即使知道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梦都同样清楚这个结果,也不想为了一个歌女将事情弄得这样糟糕,最终聪明地先退一步,留她继续在梦都唱歌,却将她送到他面前,让他成为黛绮丝唯一的入幕之宾,保全了梦都财源和名声的同时,也成就了霍大帅一段风流的传奇,果然一举两得。

被梦都当做了求和的棋子,她却早已看不出心中喜怒,再也不会如当年那般靠近了他便红脸,教他亲一亲便泪流满面,不会因为他在房间里便呆呆坐着不敢睡觉,拙劣地敷衍他时时露出马脚——黛绮丝敷衍男人,再也不会露出马脚。

只是当那软玉温香的身体靠过来,那一双眼睛在灯光下勾人心魄时,他简直恨不得一通鞭子抽到这女人身上,他狠狠将她推开,怒道:

“钟雪落,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她却只是坐好,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和头发,波澜不惊地笑:

“大帅,我不认识什么钟雪落。梦都皇城让黛绮丝来,黛绮丝自然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如果大帅不喜欢的话,我回头和五爷说去…”

他一把攥住她细长的颈,将那些娇怯怯的话扼在她喉咙里,眉头紧皱,手上用了大力,她脸色慢慢转白,淡定的神色也有了慌乱,眼睛里开始求饶——终于有了求饶!他在最后的关头松手,她一手捂着胸口急促咳嗽,另一只手无力捶到他身上,仍旧是那样的口吻:

“大帅,你差点掐死人家…”

“你还真把自己当交际花了吗,钟雪落,你…你居然给我这样自甘堕落!?”他简直要吃人一般,那是许久都不曾再有的怒火,那一天他将那房间里的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个稀巴烂,甚至抽出枪来看也没看就打过去,将她身侧的沙发靠枕射得羽絮翻飞,她同样尖叫讨饶,却依然是黛绮丝的口吻,他终于不能忍受,再也不想看她,一脚踹翻了她面前的茶几,再踢开门,军靴重重踏在地板上,扬长而去!

她仍旧去梦都唱歌,舞台上竟自妖娆,惹得无数的男人魂不守舍,他坐在远远的角落里喝酒,辛辣的伏特加流下喉咙,再也分不清胸口里积郁的是什么滋味,分不清以这样的方式输给一个女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曾经她是棱角分明的石块,会在高压的手段里不堪忍受分崩离析,现在她却是极尽坚韧的藤蔓,可以低到尘埃里,却百折不挠。

怒到极致便是自嘲地笑,就算当年也只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并不见得真对她有什么深情,霍展谦不要的女人,要堕落就随她堕落去吧,那般轻佻的女人难道他还没见识过吗?他开始流水似的送花,堂而皇之地捧黛绮丝的场,便似从前捧那些明星戏子一般,横竖也没有什么两样,风月场上相见,谁管什么过去,谁管什么将来,一时的新鲜劲儿过了谁又还认得谁呢?

外界盛传霍大帅为黛绮丝着了迷,送花、跳舞、夜夜流连香闺,于他这是乐此不疲的香艳游戏,于她这是风头无俩的骄傲风光,世人遐想无限,流言中他们好得蜜里调油,可是谁又知道他看她的目光常常是带了轻蔑,常常阴晴无定,常常上一刻还火热缠绵,下一刻已经冷漠厌嫌——她要摆出交际花的样子,他自然摆得出恩客的嘴脸,只是无论他是怎样的态度,她仍旧波澜不惊,便如他无论怎样咬牙切齿,冷漠轻视,却还是不愿放手一样。

偶然与洪五爷的一次谈话,终究有了改变。

他一直以为当年那个孩子已经在颠沛流离中失去了,所以她才这般放纵,直到看到那个小不点,看到她绝口不提的另一种生活。

他仍然不知道那一刻心里翻涌的是什么情感,只是从那以后,常常会在她熟睡的深夜里拥住她,借着昏暗的一点光辨识着她卸下面具的本来模样,不自禁轻唤那个她再不愿意承认的名字。

今天把丫丫接来,虽然只有一刻,可是到底看到了曾经的那个雪落,也许他早该这么做了,现在的她百毒不侵,也只有丫丫才是她的软肋。

他捧着茶杯一直出神,她试探着开口:

“明天我就把丫丫送回去吧,孩子还小,又不听话,吵着大帅可就不好了!”

“如果你敢,”他端起茶来呷一口,笑,“我立刻就向记者公布黛绮丝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真要玩手段,他到底还是高明几分。

她脸色僵硬,脑中飞快转动着思索对策,嘴角已经挤出笑容来,他斜她一眼,再看了看表,放了茶杯站起来:

“不要再想了,缠我也没有用,上去看你女儿吧,需要什么告诉张副官,我下午再过来。”

他往门外走,她唯一的一次没有笑脸去送,他却莫名其妙地心情奇好。

他的影子刚刚消失在大门外她便立刻登上楼去,推开房间便见小小人儿已经在那雕花铜床上睡着了,习妈正守在旁边哼着歌谣,她低喘一声,立刻奔过去将丫丫从那床上捞了起来,习妈吓了一跳,连连问她:

“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能让丫丫睡在这里!”她脸上是急起来的红晕,习妈看了一眼那宽大的床立刻明白了,什么也没说,默默随她走出门去,兰妈听到动静已经赶过来了,她立刻吩咐:

“兰妈,把这楼上最后那间屋子收拾出来,棉絮被褥全要换新的,对了,那床也一起换了,所有要用的东西全部都换了!”

兰妈立刻办事去了,习妈轻轻抚到她的肩头,叹息:

“雪落,你不要这么紧张,其实不用样样都换的!”

相依为命六年,她们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主仆亲如母女,习妈也再不称她为大少奶奶,而是直呼其名,她的话也是极有分量的,可是这一次那抱着孩子的女子却连连摇头,执拗地坚持:

“不,要换,全部要换,我这里…很脏。”

她边说着边将孩子轻轻放回习妈怀里,悄声道:

“还是你抱着吧。”

习妈本来已经满满皱纹的额头上更是起了密密的褶子,她着急道:

“雪落,你不能总是这个样子,丫丫慢慢长大了,她会以为你这个当妈妈的不喜欢她!”

“不会的,你们不会在这里委屈多久的,”她将习妈引到休息的小厅里,让那小小人儿躺在习妈怀里,她坐在旁边牢牢看着,却再没有碰一碰那软软的小身子,只是恨恨说道,“霍展鲲故意把丫丫带到这里来,他是想用丫丫来羞辱我,他肯定还是容不下这个孩子,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绝不会让伤害我的孩子!我一定想办法尽快把你们送到安全地方去!”

习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犹豫片刻终于说出口:

“也许…二少爷不是这样想的,我看他很喜欢丫丫啊!”

那样一说她才猛然想起霍展鲲和丫丫的熟稔,惊道:

“霍展鲲早见过丫丫吗,他究竟是怎么找到你们的?为什么你从来都没和我提过?”

“其实差不多两年前他就找到我们了,”习妈因为瞒了她,现在说起来也有些心虚,“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正带着丫丫打了针回来,我真是怕他还要伤害孩子,可是后面见他那个样子也不像,他问了很多丫丫的情况,还有丫丫的病,走的时候留了一笔钱,还特别交代了一定不能把他来过的事情和你提起,否则你在这边会有大麻烦,我见他没有恶意也就不敢和你说了,后面不到半个月他又来了,还带了几个医生,听说都是留洋回来的,给丫丫检查了身体,又配了很多调理的药,我悄悄带出去托人问过,确实是对症的方子。我想大概他是知道就是因为他当年逼你太紧,让孩子在娘胎里就动了胎气,你为了躲他又四处飘荡吃尽苦头,孩子落下地来便带了病根儿,他心怀着愧疚,现在想要弥补一些吧!”

她咀嚼着那话慢慢回想起来,问道:

“那个时候你说给丫丫换了好的医生,原来就是霍展鲲带的人吗,以前丫丫常常提到的那个叔叔就是他吗?”

“是#呀!”习妈将熟睡的孩子再往怀中拢一拢,仍旧是轻轻拍着,点头,“从那以后他是每个月都要来一两次的,倒比你还勤快些,丫丫粘他得很,最开始是叫叔叔,后来他就教丫丫喊他什么外国的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话,反正丫丫念着念着就成了‘发糖’,他就干脆在口袋里备着糖,丫丫一叫就给她一块,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二少爷那个样子,他那个军装衣服里什么时候装过小孩子吃的糖啊,有几次丫丫把糖汁粘到他身上了他也不生气,仍旧笑眯眯顶着她满院子跑,丫丫更是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听得眉头紧皱,直觉地摇头:

“不对,不对,霍展鲲是什么人,他这么做肯定在打什么主意…”

“雪落,你不要这么多心,或许他就是单纯想弥补一些吧,也或许他是真的喜欢你,”习妈忍不住要劝她,“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他有那个意思的话…”

“喜欢?什么叫喜欢?”她打断她的话,已经嘲讽笑出声来,“习妈,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个个狼心狗肺,所谓喜欢根本就不值一钱,我便是再低/贱再不堪,也绝不会再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交到一个男人手上去!”

浮生若梦(二)

她惦记着霍展鲲使什么心计,一整天都在盘算后路,后面见到门口果然站了两个他的人守着,心里更是焦虑不安,便给洪五爷挂去电话先打个招呼,如果真有什么事也好迅速施以援手,五爷那边只笑她多心,还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难为这霍大帅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不过总算也答应下来了。

她略略放心,但是一看到丫丫便又觉得心口堵住了乱麻似的。小丫头早上玩累了,一觉睡到中午才醒,她初到这别墅里很是好奇,到处都想去看一看,到处都想去摸一摸,她立刻皱起眉来严厉呵斥了她一顿,告诫她不许乱跑,这房子里的东西不许随便乱碰,那小人儿背着手委屈站着,两泡眼泪已经蓄在了眼眶里,习妈看得心疼极了,一边将孩子抱到怀里柔声哄着,一边拿眼睛狠狠瞪她,所幸小孩子忘性也大,伤心了片刻又乖乖坐在桌上吃起饭来,习妈将她教得极有礼貌,佣人们帮她盛了饭舀了汤她都忽闪着大眼睛说谢谢,本来就是漂亮极了的娃娃,又那样懂事而可爱,不过半天功夫便让这屋子里上上下下的佣人都爱到了心坎上,只有那孩子的妈妈一直皱着眉,丫丫聪明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排斥气息,宁可在佣人面前玩耍也不敢靠近她一步了。

晚上的时候霍展鲲果然来了,丫丫立刻便精神起来,小鸟一般投到那跨进来的男人怀中让他抱了起来,口中叫着“发糖发糖”,小手已经熟门熟路地伸到他的军装口袋里去,果然便在里面掏出两块巧克力来,他看起来也高兴极了,一边问着她喜不喜欢,一边将脸侧了一侧,小丫头立刻就在他脸上香了一个,他哈哈笑出声来,额头去磨蹭她的小脑袋,于是丫丫也跟着咯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黛绮丝冷眼瞧着这一大一小亲热极了的画面,掌心中全是冷汗,不免出声打断他们:

“大帅,你累了,先把丫丫放下来吃饭吧。”

顾忌着丫丫在身边,她声音里刻意的娇媚已经收敛很多,只是柔顺恭敬,身上穿着也并不十分华丽,一件琉璃紫色的旗袍,缀着珍珠的项链,少了几分风尘的艳丽,却多了贵妇人的风韵,她身后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晚餐,一样一样在玫瑰色的灯光下鲜香润泽,他怀里抱着可爱的孩子,抬头看到那样一桌菜,看到那样的她,恍惚间突然起了错觉,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丫丫早已经馋得紧了,开始在他耳朵边撒娇:

“发糖,我想吃那个螃蟹,可是妈妈说要等你来,还说不许我吃那个…”她翘着小嘴,大眼睛瞟一眼妈妈,悄悄伏在他耳朵边告状,他回过神来,立刻瞪起眼睛:

“谁说不许你吃,丫丫想吃什么都可以!”便抱着她坐下来,就将她放在自己身边,黛绮丝连忙说:

“大帅,她已经吃过饭了,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先让习妈抱她去旁边玩吧。”

他瞪她一眼,理也不理,亲自提起一只大闸蟹将那蟹壳揭了开去,筷子挑出黄澄澄的蟹黄放在碟子里搁到丫丫面前,北地并不产螃蟹,更何况是这个季节,这几只螃蟹定然是贵如黄金,也只有黛绮丝这里会拿出来招待贵客了,这时那好吃的蟹黄却全部放到了丫丫的小盘子里,小丫头一口一口吃得眉花眼笑,他也跟着笑,眼睛弯起来,眉目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眼睛粘在她的小脸上,手慢慢在热帕子上擦净了才看向站着的女子:

“还站着干什么,过来吃饭啊。”

她知道四周的几个佣人已经看呆了眼睛去,大概谁也没有见过带兵打仗凌厉严肃的霍大帅也会这样迁就着一个小孩子吧,她心里暗怒他的老奸巨猾惺惺作态,脸上却堆出笑容来,坐下去为他布菜,看得丫丫吃完了蟹黄立刻向习妈使眼色,习妈便要过来抱孩子,霍展鲲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孩子吃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抱走?”

他那样一说便再也没有人敢动了,其实丫丫早已经吃过一次,现在吃了几口便饱了,她乖巧极了,不吃东西就跪在凳子上,白藕似的小手抓着小勺子将每一样菜都往霍展鲲碗里扒拉,口中稚气地念叨着:

“发糖多吃肉长高,菜也要吃,吃过了就不打针,还要吃这个蛋,习婆婆说不能挑食…”他本来是极挑食的,蔬菜根本不会碰一碰,可是这时眼睛眉毛已经笑成了一堆,将那小人儿扒拉到他碗里的东西全部乖乖吃下去,手还要去捏她圆圆苹果的脸蛋,是那疼爱极了的口吻:

“我的丫丫好乖,发糖听你的话全部吃完…”

“哐当”一声响,黛绮丝的手肘带落了桌上的勺子,她屏着急促的呼吸弯腰捡起来,再抬头脸上已经有了冷漠的严厉,直接吩咐:

“兰妈,时间不早了,丫丫疯了一天也累了,你帮着习妈把孩子抱到楼上去休息了。”

兰妈哪里敢去霍大帅跟前抱人,只嚅嗫着不动,霍展鲲抬头看了坐在对面的人一眼,仍旧笑着对丫丫说:

“丫丫把好吃的都给发糖了,妈妈都吃醋了,快给妈妈也舀些好吃的。”

丫丫有些怕她,却还是听话地将面前的碧波腐乳肉舀了一勺,爬起来站在凳子上踮着脚尖往她碗里送,她更是心烦意乱,只将那小手往旁边一拨:

“还赖在这里干什么,不是叫你上去睡觉了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那小手突然被推开便拿捏不住,勺子脱手而出,一勺的肉汤泼得满桌子都是,丫丫楞了一楞,只觉委屈莫名,陡然咧开嘴大哭起来!

霍展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只将桌上的碗碟都震了一震,他怒道:

“你有什么不满就对我说,向着孩子发什么火!”

一边说一边将孩子抱到怀里哄着,丫丫趴在他的肩头,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他轻拍着小孩子的背,眼睛却瞪向她,轻声喝道:

“过来抱着孩子哄一哄。”

她听话地过来接过了孩子,转手却放到了习妈手上,习妈立刻一边哄着一边将小丫头抱上楼去了,孩子不在身侧她总算自然了一点,脸上浮起笑容去挽他的手臂:

“小孩子本来就麻烦得很,大帅不要去管她了,你还要吃点什么我再叫厨房去弄?”

他怒极,一手便将她甩到沙发上,喝道:

“你就是这样当妈的?你就是这样把丫丫养到五岁的?连哄一哄抱一抱都这么吝啬,难怪她和你一点也不亲!你要这样养孩子还不如当年就不要生!”

她只坐直了身子,转过头去脸色平静地吩咐佣人:

“把桌子上的东西撤了,点心拣几样精致的拼一盘上来,还有大帅的龙井茶也泡一壶来。”然后又向他娇娇荡起笑来,“大帅教训得是,我以后会注意的,大帅先吃些点心消消气吧!”

他胸膛起伏,眼中的火焰简直恨不得将她给焚烧殆尽了,终于咬牙切齿说道:

“不要再拿这样放/荡的笑对着我,黛绮丝,不,钟雪落,你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当一个母亲!”

他话一说完转身就走,旁边的佣人们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她只将茶几上的烟抽出来点上了吸着,一口一口的烟雾吐出来,似乎身体也在那辛辣的气体中渐渐麻痹了,这才淡淡开口说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东西去。”

众人慌忙去了,她一连抽了好几支烟才站起来往楼上走,正好看到习妈要下楼来,她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怜爱疼惜,轻轻去握她的手:

“雪落…”

她笑着摇一摇头,却又立刻将眼睛埋下去再不让习妈见到了,抽出手来便继续往前走:

“丫丫睡了吧,我去看看她。”

习妈再没有说什么,只转头望着她孑然的背影,无声地摇头叹息。

丫丫大哭了一阵便由习妈哄着哄着睡着了,蜷缩在被褥中小猫似的,可是她在睡梦中似乎也仍旧伤心着,间或地抽噎一声,脸上虽然抹干净了可还是有后来淌下的泪痕,那翘着的黑色睫毛也是濡湿的,小手偶尔还要伸出来在眼睛上抓一抓,这个可爱的小人儿,这个无辜的小人儿,这个她从来没有好好抱过疼过的小人儿——她坐在床边,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刷刷地掉下来,然后再也无法控制地在脸上滂沱!

她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极力压抑着抽泣声,那些痛到极致的声响从喉咙中破碎地爆裂出来,带起了身体的颤动,她想摸一摸孩子那粉嫩的小脸蛋,手却落在被褥上,然后扯过毯子狠狠地擦,狠狠地擦,似乎要将手上那一层皮都擦落下去,要将身上那些浓郁的脂粉气全部都擦去,不让任何污秽的东西沾到这纯如初雪的孩子身上,可是无论她怎样用力,怎样用力,双手已经红得如同炭烧,却仍旧是徒劳!

她哭倒在床边,手还是没有落到孩子脸上去。

台灯的一点黄色稀薄地浮荡着,这临时布置的房间里朦朦胧胧的,只有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女子破碎的哭泣声,还有门口的一个影子,静静伫立在淡淡的光晕里。

霍展鲲站在门口,想要走进去的,想要叫她的,却只是呆呆立在那里看着,动也不能动。

这便是洪五爷曾经提到的那种哭泣吗,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喘不过气来的哭泣!

无论是她还没有成为黛绮丝之前,在众人冷漠眼神里歇斯底里的嚎哭,还是她已经是黛绮丝之后,独自一人对着熟睡的孩子隐忍的低泣!

洪五爷曾经对他说过:

“霍大帅,你怪我为什么要把她变成黛绮丝,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黛绮丝这个身份,她抱着她的女儿早已经是青弋江里尸骨无存的孤魂野鬼了!”

后来他常常会在她熟睡的深夜里拥着她,借着微弱的一点光线辨识她的轮廓,轻唤她再也不愿意承认的那个名字,想象着洪五爷口中的那一天——春色如锦,游人如织,还叫着那个名字的她抱着幼小的孩子跪在医生的门口,哭着卑微地请求,终于被推出医院的大门,她发疯似的嚎哭,发疯似的喊叫:

“我会借到钱的,求你们先救我女儿,我一定会借到钱的…”

她跪了整整一天,身旁是来来去去冷漠的行人,束手无策跟着大哭的老妇,怀中是那个高烧昏迷的婴孩。

她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日暮西斜,行人渐渐寥落,她止住了哭泣,支开了老妇人,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在路人中僵硬行走,眼中是再也看不进世间万物的冷漠,一直走到青弋江大桥上,衣袂随着江风翻飞,身后一轮落日似火。

她要跨过护栏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洪五爷终于拉住了她。

他早上见到她的嚎哭,黄昏居然再见到她轻生,一切其实也是注定,他说他本不是心软的人,只有那一次例外,那一次例外埋葬了一个叫做钟雪落的绝望女子,重生了梦都皇城叫做黛绮丝的倾城名伶!

她慵懒妩媚,风韵无双,在舞台上低吟浅唱便惹无数男人疯狂#,她在交际场上如鱼得水,喜怒娇嗔只让无数权贵倾倒,可是她也会在浅浅光线的昏暗里这样无助地哭泣,这样发疯似的擦着自己的双手,只为想抱一抱熟睡的女儿,只为心痛那份遗失在乱世飘摇中再也拾不回来的纯真和骄傲!

风微漾,夜更浓,台灯的光淡淡浮着,照得一切影影绰绰,她的身影、他的眉目一并朦胧,仿佛是个老去的梦。

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只静静伏在丫丫身旁。

很久之后起身,回首便见他。

她簌然一惊,不知他何时去而复返,又在这门口站了多久,她关了台灯,在黑暗中抹净脸庞,整理了衣服头发,然后若无其事从他身边经过:

“我先去洗澡。”

他突然抓住她紧紧扣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急促而懊恼:

“我刚刚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只是一笑:

“大帅,黛绮丝怎么会和你计较,你真是多心了。”

“不要再叫我大帅,叫我展鲲,”他的手臂箍得更紧,似乎都要陷进她身体中去,“雪落,都两年了,不要再防着我了好吗,我绝不会伤害丫丫的,我只是…只是想把你们留在身边,只是这样而已。”

他的气息向来强烈而霸道,此刻却带着那般小心翼翼的痛苦,从来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也这样低下头来,一时间她只觉得恍惚,只觉得…恍惚又是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一章就V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一章展谦就出来了,谢谢那些一直陪我走到这一刻的亲们,就算你们选择离开了,还是最真诚地谢谢大家!

浮生若梦(三)捉了一只小虫子

暗夜中滋生出的脆弱情感往往遇风便散,那些隐忍压抑的哭泣、那些情急而迫切的告白似乎都只属于那个灯光朦胧的晚上,属于那情难自禁的一刻,过去了便再也没有谁提起,她仍旧是风情万种的黛绮丝,他仍旧是威风八面的霍大帅,她仍旧不唤他名字,他仍旧不强求,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虽然她去梦都的时候愈加少了起来,虽然他到她这里的次数愈加频繁起来。

他背地里下了不少功夫,所以黛绮丝这里养着一个孩子的消息才丝毫没有走漏出去,让她少了许多麻烦,却也让她无法在背后耍出手段来,她自然还是担心霍展鲲的阴晴不定,自然也疏通关系打点后路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天天下来倒也没有起初那么积极地想要安排丫丫离开了,而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对已经让丫丫完全习惯了霍展鲲,如果哪一日没有看到便要念叨上半天,她常常看到那两个嘻嘻哈哈玩在一起的大人小人不自禁地怔怔出神,霍展鲲看在眼里却从来不说什么,只是孩子跑累了非要塞到她怀里要她抱着,旁的人都不许插手,她也只有硬起头皮来接着,起初是十分僵硬的,脸上的表情极端不自然,可在强迫的重复之下也渐渐习惯起来。她们母女两人聚少离多,本来丫丫对她颇为生疏,却到底天性使然,慢慢也显出血浓于水的依恋来。

她的起居时间也渐渐改变了,丫丫一大清早吃早饭她都会穿着睡袍坐在餐桌上看着,间或和那小人儿说几句话。初春蒙白的阳光从窗外一点一点透进来,厅里的大理石外国雕像、各色花纹华丽的家具都沐浴在光芒中闪耀,更显得这屋子的富丽堂皇,可她是从来看不到这些的,她眼睛里只有那乖乖用勺子一口一口吃饭的小可爱,她又将不喜欢吃的萝卜偷偷扒了出来,她又悄悄地看她发现了没有,她那小脸蛋儿上又粘了软软的饭粒…只是那样坐着、看着,阳光也一寸一寸照进了心里面去,又满满地要溢出来。

霍展鲲最爱顶着丫丫在花园里玩闹,她从不参与,仍旧只是坐在沙发里,耳中听得到那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偶尔抬眼就看得到那小小的身影便觉满足了,她常常会在那些安宁的时刻随手翻一翻当天报纸,仍旧是满篇激进的爱国言论,仍旧是各方人士主张民国政府对日开战的倡议,有时她都有些疑惑,外面都已经乱成了这样,这霍展鲲每日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到她这里来哄丫丫,只是他不提,她也绝不会开口问,从梦都皇城那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里走出来的黛绮丝是决计不会关心这些事的,只要丫丫和习妈这两个最亲的人好好在身边,天下乱成什么样子又与她何干呢?

那样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个多月与世隔绝的日子,外面的局势似乎越来越紧张,霍展鲲渐渐也忙得分不开身了,他给丫丫打电话说他要去外地几天,丫丫就格外认真地对着电话叮嘱他多吃饭,多穿衣,都是习妈常常用来念叨她的那一套,只听得那边的人哈哈大笑,末了那鬼精灵才加一句最要紧的话——发糖,记得给我带糖回来哦!那边应承着,笑声更加响亮了,等他们两个说完了电话才交到黛绮丝手上,他知道她站在旁边定然已经听到他的话了,这时只是说道:

“好好陪着丫丫,有什么需要就给李牧挂电话。”

她嗯了一声,本来想依着黛绮丝的口吻说几句保重的话的,此刻不知怎么的竟然说不出口,他那边也沉默了,听筒里是彼此轻轻的呼吸声,他终于低声开口:

“过几天我就回来。”

她忽然觉得怪异,连“嗯”也没有再嗯出来了,再凝思时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本来她还在打算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把丫丫送走的,可是下午梦都那边就来了电话,是洪五爷亲自挂过来的,说是希望她去外地演出一次,她从来都是把洪五爷当做恩人看待的,他说什么从来都不会有异议,这段时间应该是霍展鲲专门和他打过招呼,那边才没有一再催她登台,现在五爷打电话给她肯定是已经推诿不掉的事了,她只稍稍考虑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习妈下午知道了这事却很是担心,抱着丫丫跟在她身后不断念叨:

“雪落,你真的要去吗,现在到处都不安宁,就算有洪五爷的人一路跟着我也不放心啊,而且离了这边界四省去外面唱歌,如果碰到了——”

她知道习妈要说出那个她再也不想听到的名字来,立刻打断她的话:

“不会的,我问过五爷了,不是易军的辖区,只是南方的一个省,因为是五爷的老朋友所以不好推脱,不会见到不该见着的人的。”

习妈只担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