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要走,他情急之下立刻伸手一攥:

“雪落,别走,留下来听我把话说完,你别去…别去他那里!”

他将她手臂攥得很紧,那一刻只让他们都想起了多年前的相似场景,骏都、霍公馆、那天翻地覆的一天,那时是她攥着他,泪光盈盈伤心欲绝地哀求:

“展谦,你相信我,孩子是你的,你不能赶我走,我怀着你的孩子,你不能赶我走!”

“展谦我们一起走!他们太欺负人了,我们不住这里就是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以后也不回来了,我们一起走就是了!”

“你不和我走吗,展谦,你信了他们的话吗,这真是你的孩子啊,以后生下来你就知道了,孩子肯定长得像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终于没有攥住他,攥住的,是他签上大名的一纸休书,是写着”男婚女嫁再无瓜葛”的那纸休书!

她嘴边嘲讽一笑,手狠狠一拉便挣脱了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推开的门外涌进冰冷的夜风来,他的手僵在冷风中,那寒意便从抓空的手指上一点一点蔓延,终于将他密密匝匝缠住了!

她走到外面去,霍展鲲已经在车上等着了,见到她才掸掸手中的烟,长长的一截烟灰掉下来,司机为她开了门便发动了车子,她坐上去也不说话,只扭头看着窗外夜色,他也闷不做声地抽烟,车子行了一段才似乎自言自语地开口:

“他定然想不到,其实你只有今天晚上才这么亲热地叫过我展鲲吧。”

她仍旧没有心思答话,他却突然摁灭了烟蓦地欺近,不由分说便攫住她的唇霸道吸吮,她仓惶之下也只有被动地回应!

纠缠之间全是掠夺的气息,他睁开眼看着她紧闭的眼睫下渗出的一点湿润的光亮,手中突然用了大力,更紧地拥住怀中那柔软而冰冷的身子,似乎都要揉进身体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超过25字就可以送积分,多写多得,积分可以用来看文(话说我对这个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好像是系统在算,能够送的我都送了的,至于有些送不起的,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还有亲问多久一更,这个,大概,可能,应该是两到三天一更吧(唉,别pia我啊,我真的很努力了,我的速度很慢,常常通宵也只能熬三千多字出来,平时也要上班比较忙,我知道大家等得辛苦,其实我写不出来也急,还请大家多多包涵了!)

浮生若梦(六)

接下来的几天有秘密的商谈,也有私人的会晤,需要携伴出席的时候霍展鲲身旁无一例外都是挽着黛绮丝的,本来听说霍展谦是甚少出席这些场合,这一回五次里倒有三次见得到他,只让不少熟人都惊诧了,霍展鲲隐约听到旁人的议论,只是淡笑。

虽然霍展谦应对得体再无失态,和黛绮丝两个人也再没有什么单独的交集,可是衣香鬓影中她偶尔回头总看得到他如影随形的目光,她烦心疲惫,索性就称了身体不舒服,赖在霍展鲲的住处再不出门了,那些听闻黛绮丝艳名的达官显贵纷纷送了名帖来邀请的,甚至是报了洪五爷大名的,也都一一被她婉拒了。

霍展鲲这一次居然对她这些事都不闻不问,可是看她的眼神总带了一丝耐人寻味,在她闷了三四天后终于才握了她的手笑道:

“南方比北方温暖,你过来倒天天凉得跟冰棍儿似的,应该是水土不服真生病了吧,那不如你先回北方去,也免得丫丫每天打电话来念叨!”

他说得平和,她却总觉得那话里有话,更是隐隐觉得他这几天是颇为冷淡的,当然她从来不会多问什么,点点头便同意了。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他很快安排好了火车,除去原来梦都派过来的几个随从他还另外派了自己几个贴身警卫跟在她身边,对外仍旧是说黛绮丝小姐生病休养着,却在某个暗色的黄昏悄悄遣车子将他们一行人送去了火车站。

坐到自己包厢里时火车已经鸣笛了,黛绮丝将窗户推上去,不自禁往外面望了一望,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望些什么,这个陌生的地方,难道还有谁会在月台上望着她远去么?霍展鲲今天晚上又有应酬,此刻应该已经挽住了美丽女伴的手,只是他来不来又与她何干呢,至于其他的人,不是和她更没有关系了吗?

她又将窗户拉下来,轰隆隆响声中火车终于开动了,直到那一列长龙呼啸着在暮色中远去了,火车调度室里的调度员才小心翼翼问那个一直站在窗前凝望的影子:

“那个,霍大帅,您看火车都开走了,您还要站在这里吗?”

霍展鲲终于转过头来,轻轻掸了掸凝在烟头上长长的一截灰,索性便将那快要烧到手指头的烟灭了,向那调度员点点头这才踏出门去,脚步却又微微一滞!

调度室外火车离站了,月台空寂,人影寥落,夜色苍茫而来,昏暗中只见得两条铁轨静默卧着交错远去——交错后,又远去,他胸口忽然一窒,只觉得这夜色冰冷浸人起来。

旅途中总是无聊透顶的,黛绮丝不喜欢和人闲聊,在餐车上吃过晚饭便回了自己的包厢,回去了也是无聊,时间尚早,她也了无睡意,便撩起了窗帘看那窗外夜景,其实外面是乌黑一片,偶尔会有几点亮光从黑暗中闪过,她便轻声去数,却总是数着数着又忘记了,数着数着又忘记了,也不记得数了有多久,忽然外面响起了几声敲门声,她知道不是随行的梅姐就是霍展鲲那位郑副官,想来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懒懒说道:

“是不是梅姐,我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外面果然没有动静了,她又认认真真去数飞过的灯火,不过安静一刻却又听到扭开门把的声音,然后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她有些气,转头责备道:

“梅姐,不是说了——”

眼睛突然瞪大,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如同中了咒语般呆在那里!

她想那一定是错觉,或者是做梦,梦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场景。

缓缓走进来的男子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一袭深蓝长衫,芝兰玉树般温文俊雅,他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顺着鸦翅般的眉毛浅浅斜下来,映衬着漂亮极了的眼睛,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微微颤动的影子,他平时看是单的眼皮在这个角度显出双的折痕来,月牙般顺着眼睑弯过,又从眼角飞扬上去,精致俊秀到女气,那双眼睛此刻正殷殷望着她,含着小心翼翼的一点笑,仿佛四月的新叶上反射的柔和阳光,是一种旧日时光里才会有的纯粹和干净。

他默默在她面前坐下来,低垂着眼睛递一根细竹签到她手上,那签上串着一个面人儿,依稀便是他的模样,正俯身作揖,一副着急道歉的样子,面人儿背后贴着一张小笺,上面是他俊秀好看的笔迹,端端正正写着六个字——霍展谦大猪头!

刹那间她真的以为时光回流光影倒退,他们仍然在那一刻,永远在那一刻!

她被送到长宁,火车上独自哭得千回百转,恨恨地骂了他一千遍的猪头,正是眼泪鼻涕哗啦啦往下掉的时候,门推开,她回头,便是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他!那一刻她仍旧在抽抽哭着,可是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愉地鸣叫,那般张牙舞爪的她却也乖乖坐着任他擦脸,认认真真地嘱咐他不能娶二姨太太,又羞怯又欢喜地与他第一次亲吻…

仿佛真的是在那一刻啊,夜晚的火车包厢,桔子色的暖光,小小的面人儿,还有俊朗温柔的男子,娇憨纯真的少女,那样不由自主的怦然心动!

她受了蛊惑一般已经将那细签子握在手中了,鼻尖却微微缩了一缩,突然察觉出了异样。

他坐得很近,她的鼻子敏锐捕捉到他的气息,那肥皂味道混着淡淡的火硝枪油味,是拿枪带兵的人身上特有的气息,不是那温润馥雅的龙涎香,再也不是记忆中让她心安依赖的味道,那样陡然一凛她已经清醒,定一定神,手上仍旧顺从地接过小面人儿,口中却已经吃吃笑起来,又娇又嗔的:

“霍督军你这是搞的是什么花样啊,大费周章地跑到我的车厢里就是为了送我这个面人儿?这小东西做是做得精巧的,不过督军大人,黛绮丝向来只是收钻石首饰的,你就拿这么个东西来敷衍人家,是专门来和我开玩笑吗!”

情况在一刹那间逆转,他温和含笑的面孔僵了一僵,而她的身体已经蛇一般依附过去,又善解人意在他耳边笑起来:

“哎哟督军大人,你看你脸色都变了,人家不过和你开玩笑嘛,只要是你送的,什么东西我都当宝贝一样供着!你可以让这整列列车连着霍展鲲的人都乖乖听话,我一个歌女哪里还敢和你说一个不字!”

她自然清楚肯定是他提前部署才能在这列车上出其不意地制住霍展鲲和梦都那几个身手都不错的随从,想这南方虽说不是他的地盘,但因着傅楚桓的关系他定然也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他平时不动声色,暗中却早已经在监视部署,果然便是他的一贯作风,只是不知道他想要将她带到哪里去,现如今还做这些花样,难道她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她心中冷笑,眼波却盈盈流淌,闪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诱惑,软软呢哝道:

“督军大人穿惯军装西装的,突然穿回这些老东西也不怕损了你的风度吗,其实你完全不必如此费心,黛绮丝就是伺候人的,有权有势的都不敢得罪,更何况是像督军这样的大人物,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乖乖去你府上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这样的软玉温香伏在胸前,撩拨着他压抑多年的某些情感和渴望,可是她那样的话却让他全身的血液陡然冷下来!

她等着他气急败坏地将她推开,像当年霍展鲲一样骂她不要脸,他却只是望着她,眼睛墨砚似的黑,飘渺着幽深的云气,仿佛要将人卷进去一般!

本来她已经掌控局面的,此刻这样教他看着却也有些自乱阵脚,她蓦地怒起来——还要玩当年不说话便将她愚弄在手心的那一套吗?她眼神冰寒,嘴角仍有笑:

“督军怎么一直不说话,不会还要黛绮丝帮你准备纸和笔吧,如果督军还有那个雅兴,我马上叫人…”

他伸手捂住她薄薄开合的唇,眼底的暗色似乎更浓厚了些,却仍旧只是看着她,慢慢将她绷紧的身体抱进怀中,头无力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的鼻息扑在她的颈上,仿佛蚂蚁爬过一般酥痒,她全身更是绷得僵硬,似乎毛发都立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脑中却一时空白,而他一直一动不动地趴着,她却渐渐感到肩膀上的温热濡湿,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接触到她的#肌肤,仿佛火焰般灼烧起来!

他终于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却仿佛被棉花堵住了嗓子似的低哑破裂: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了,可是雪落,真的…对不起…”

那肩膀上的灼烧之感猛然更甚,她只觉得一团棉絮已经塞在了胸口鼻端,可是那样的酸涩却又扯出连绵在骨血中的痛来,她仰起头嘲讽地笑:

“有什么对不起的呢,我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逍遥自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更何况现在又攀上了霍督军,半夜也要来找我风流快活…”

“雪落,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抬起头阻止她将他们说得那样不堪,她看了看他眼中还没退散的一点红,嘴角浮起凉薄的笑,示意他看看他们的暧昧姿势,故作惊奇道:

“男人们怎么都这个样子,一边要抱着人家,一边又说不是那个意思,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紧盯着她,终于慢慢松了手,替她将衣服一点一点拉平整理好,她立刻往旁边一让:

“不劳烦阁下了!”

终于离曾经无比熟悉眷恋的体温怀抱远了些,终于离那烦闷憋气的压抑远了些,她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再不愿意靠近他一点点了,他自然察觉到她的表面亲昵实际排斥,没有再强硬地靠近,只拿起那支小面人儿,轻轻说道:

“雪落,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那些人我都会好好待着,我只想你和我去一趟长宁,我们去看一看过去那些地方…”

事已至此,还由得着她不去吗?这霍展谦的温润外表之下也绝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势吧,她恭顺地笑:

“好啊,正好我也想着从前那些老地方了,除了长宁还有耀安,清水镇,当年霍督军陪我玩绑架游戏的那个地方,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都去看一看吧!”

他脸色再一次僵住,终于将那些苍白解释的句子忍住了,放下手上的面人儿,起身,脸上勉强笑出来:

“不早了,你先休息吧,下半夜还要换车。”

她微笑点头,他走出门去,却在关门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正好看到那一幕——

她将窗户推起来,一抬手便将那面人儿扔了出去!

他轻轻带上门,靠在墙上,无力地覆上了眼睛!

雪落,我知道你恨我那么多,就算是去了长宁,就算是见到当年的旧人旧事,你还会不会再信霍展谦一次,愿不愿再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对田说凌晨会更,结果一直拖到现在,自己把自己拖出去喂猪,喂一千次!

浮生若梦(七)

从前勐易两军分区而治时长宁是边界的军事要地,自从勐军投降,易穆两军分辖了原来勐军地界,长宁便失去了军事意义,驻守兵防都慢慢转移出去,渐渐恢复了小城山清水秀的宁静时光。

他们到达的这一天长宁正下着牛毛细雨,黑山白水间一片烟雨蒙蒙,车子在雾气里穿梭,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民居和教堂洋房,终于在那古老的的四合院前停下来时,只见一带青墙围垣而过,湿漉漉的灰砖上苔藓斑斑,青瓦老屋檐上垂着雨滴,庭前院后森森苒苒都是合抱的树木,飞烟雨雾在枝桠间穿梭,是幽幽如水的宁静,悠悠如诗的古韵!

霍展谦为雪落开了车门,撑起一把青色的竹骨伞来,她淡淡看了他一眼转开眼睛,然后便见到曾经这爱极了的晴天别院,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时隔六年不过弹指一挥,初见这美丽景致的雀跃似乎就在昨天,羡煞旁人的青春笑声似乎仍在耳边,她怔怔站在原处,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灰衫老者颤颤迎了出来,雪落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教他抓住了手,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她,微黄浑浊的眼眶里是激动的湿润,那仿佛龟裂树皮般的一张脸上满满都是笑容,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几分哽咽:

“回来了啊,少奶奶,你可算跟着大少爷一起回来了,我们盼这一天盼了好多年了,我那老婆子临死前都在念叨着少爷和少奶奶啊…”

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守着晴天别院的秦阿伯,曾经和秦阿婆一起在海棠花枝叶重重的深处对她说起过霍家往事的佣人,时光荏苒,光阴流逝,秦阿婆已经故去,而她也早不是单纯的霍家少奶奶了,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她心绪复杂,低哑着声音唤了一句“秦阿伯”,停顿了很久才能微笑出来:

“秦阿伯,不要再叫少奶奶了,很久以前我就不是了!”

霍展谦本来稳稳为她打着伞,这时那凝在伞沿边要坠不坠的雨滴却都齐齐摔落下去,仿佛一划而过的晶莹泪滴,她垂着眼睫只作不见,而那秦阿伯却侧过脸去,一只手圈在耳朵旁,眯起眼睛问道:

“大少奶奶你说什么?人老了听不见了啊!”

她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放弃了徒劳的解释,摇头,随他热情将自己拉着走进去了。

秦阿伯不住地说着话,抱怨他们这么久都不回来看一看,也抱怨为什么两个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孩子,看来在这宁静遥远的小城里的老人是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沧海桑田的,老人一路拉着到了他们上次来住的厢房,又兴奋说了一阵才退去,雪落朝这房间里一打量,处处都洁净如新,房间里的一切也都还是照着几年前的模样布置,定是霍展谦早派人回来准备过了,当年他们只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那却可以说正是他们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便是在这间房子里,他们第一次同床而眠,她第一次迷迷糊糊地钻到了他的被窝里,第一次在他身下舒展身体,战栗地从女孩变作了女人,那许许多多曾经教她幸福甜蜜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宁静的晴天别院,这小小的厢房里,可是如今再见故景,远去的甜蜜却都变作了教人嗤笑的烟云。

佣人将她的东西提进来放好离开了霍展谦才微笑问她:

“雪落,屋子都是按以前的样子布置的,你觉得哪里不合适的就说,我马上叫人换。”

“不会啊,督军专门派人布置的,样样都合我心意得很!”她一转身在那梨花木的大床上坐下来,腿叠起翘着,身子微斜,倚在那银钩挂起来的鲛绡碧纱帐旁,眼波脉脉流过去,自是妩媚撩人到极致,“黛绮丝还从没见过哪个大人物也像督军这般,养一只金丝雀也要这么用心来装饰这鸟笼子,真是受宠若惊呢!”

他眼中墨色浓暗,仿佛氤氲了外面的霏霏雨雾,终于轻轻开口:

“雪落,我不是那样想的。”

她只是笑,眼光玩味,他转头不再看她,亲自去检查房间里的各色物品有无缺失,妥当了才向她点头:

“坐这么久的车你也累了,先睡一会儿吧,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就叫我。”

“怎么督军不和我一个房间吗,你花这么多心思,如果只是住在隔壁那岂不成了竹篮打水?”她盈盈含笑的话语中藏着嘲讽,他似乎丝毫也没听出来,只是轻浅一笑,掩上门便走了出去。

春天的雨一落便止不住了似的,接下来的几天都阴雨连绵,只让人窝在屋里哪里也去不了,这样宁静的小城,这样阴雨的天气,更像天地万物都静止了一般,那些熟悉的灯红酒绿热闹喧嚣,那些激昂的抗日言论紧张局势,往日一切的嘈杂似乎都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在这古木森森的晴天别院,只有几个安静本分做事的佣人,大声叫她“少奶奶”的秦阿伯,还有霍展谦,眉眼柔和,面色宁静,一身长衫去尽铅华,重回了当年那温润如玉淡雅出尘的气度。

他再没有对她解释过什么,只如当年那般,无论她怎样讥讽刁难都只是默默在她身侧,吃饭的时候将她最爱的菜满满堆在她碗中,起风的时候为她披一件衣裳,晚上起来几次为她掖被,她不喜欢他在面前时便静静走开——不急躁不激进,却柔和地坚持着,等她如当初那样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只是,只是她早已心硬如铁,又岂是曾经那样天真易骗?

这样静静过了几天,春日暖阳出来的时候别院居然来了一位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客人。

钟宝心和丈夫是牵着三岁大的孩子来的,她比六年前白胖了许多,眼角眉梢的骄傲飞扬也都柔和下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为人/妻母的温柔光芒,虽说姐妹俩曾经有些芥蒂,但是命运沉浮中那些也早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黛绮丝从没料到千难万劫后唯一的亲人还能再见,饶是一颗心已经层层驻防起来,这一刻还是情难自禁泪湿眼眶,姐妹俩关起门来说贴己话,她这才知道当年的老家顺德乱到了什么地步——钟世昌和霍展鲲交手,霍展谦又联手穆军出兵夺权,在霍展鲲兵败之前钟世昌就已经亡命战场,那样的混乱之下钟家的人自然也如旁人一般命如蝼蚁,钟宝心以为自己也要和其他人一样殒命在战乱之中,却不想危机关头霍展谦居然会出手相救,后面又一直照应扶持着,便是她的婚事也拿出家长的身份来操办,对她的丈夫更是多次提携,她心中一直存着感激,这时便握了姐姐的手感慨道:

“以前我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姐夫也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总希望他像看姐姐那样看一看我,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才明白,他心里由始至终只有姐姐一个人,他会救我帮我,其实只因我是你的妹妹,只因着你的面子!姐,我不知道你们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却知道姐夫的心痛和懊悔,这六年他从来都没停止过找你,他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物,无妻无室却又一直拖着不肯再娶,旁的人都觉得奇怪,我却知道其实是他一直在等你…”

黛绮丝端了茶杯去喝,却不知怎么的给呛到了,咳嗽中咳出了泪花来,她取了手绢轻轻擦尽才淡漠笑起来:

“宝心,现在这些事对我都不重要了,我和他…早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姐,只要你愿意…”

她轻笑一声,没有再答话,只摇一摇头便俯身去抱宝心的儿子,小娃儿长得虎头虎脑可爱得很,她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便又想起了她的丫丫,她还乖吗,身体还好吗,有没有想妈妈,她这几天都快想死那小人儿了,这样一想简直恨不得立刻飞回去见她,却突然冷不丁听到宝心在问:

“姐,我听说当年你离开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立刻就明白了,霍展谦知她不会回答他,到底还是借着宝心问出了口,她全身都戒备起来,淡淡回答:

“早就没有了。”

宝心神色也黯淡下来,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只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抬首一笑,再不和她说什么,只专心去逗她的小侄儿去了!

晚上再碰到霍展谦时他正对着窗外发呆,扭头见到她便僵在那里,眉皱如峰,眼沉如夜,她知道他心情低落的原因,却并不想提,只招呼一声便要走,他立刻叫住她,还是说出了口:

“雪落,当年那个孩子…”

他的瞳仁漆黑冰凉,承载的都是无法言说的痛和伤,她心中跟着一凉,却在刹那间想起怀着孩子颠沛流离的日子,想起丫丫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想起无钱就医的恐惧绝望,陡然便冷冷笑了出来:

“你说那个孩子啊,早就没有了!”

他眉心一缩,她的笑容却更是故作的轻松:

“现在想想其实这样也好,反正也是没人认没人要的孩子,反正督军都默认了那是野/种,就算生下来也是个麻烦——”

“那是我的孩子!”他突然打断她的话,脸色瓷白,浓眉狠狠拧了起来,“我没有不认她不要她,只是——”

“只是她比不过你更想要的东西罢了!”她也打断他,脸上笑意退散,终于被他那句话激出了怒意,“恭喜督军大人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那么你凭什么认为你选剩下的老天爷还会好好给你留着!”

他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而她一提起丫丫便再也无法伪装下去,想起病痛缠身的女儿,她的泪已经浮上眼眶:

“是你害了她,是你让她遭尽了罪!吃尽了苦!作尽了孽!那你就一口咬死那是野/种好了,现在又来说什么是你的孩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泪眼模糊,再不想让他看到这失态的样子,转身快步便往房间走,他本就痛心,见她提到孩子的激动愤怒更是心神大恸,立刻追在后面,她进房间便闩上门,任凭他敲喊都再不应声,他在门外只听到模糊压抑的哭声破碎传来,仿佛细细的金丝一般勒在他身上,一声一声一根一根,都密密麻麻绞进了骨血里!

那一晚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山洪般爆发出来,她似乎将这几年的眼泪都留到了这一刻,那枕头的湿一夜都没有干过,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冻醒了,她全身冰冷僵硬,挣扎着爬起来去洗脸,门一开便是一股冷气冲进来,又冻得她一个哆嗦,天已经显出一点蒙蒙白来,晕着一层雾气,四周都是鸟叫,已经是清晨了,她往外踏出一步,却陡然看到了旁边立着的一个人,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看清楚后立刻又镇定下来,冷淡说道: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嘴唇动了一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只那眼睫微颤,眼眸闪烁,仿佛寒夜中明亮而孤寂的星,她突然更是心烦意乱,又转身进去,再把门死死关上了!

浮生若梦(八)

她躺在床上逼着自己睡过去,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霍展谦什么时候离开的,天明后她起来收拾,一层一层的粉扑到脸上才勉强将那浮肿的眼袋盖住了,出去却再没见到他,她不想多问,只陪着宝心一家人四处去逛,倒是宝心始终放心不下,已经问了她好几次:

“今天怎么一直没看到姐夫,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她只淡笑:

“我怎么知道他的事。”

宝心又去问那几个沿途跟着保护的随从,他们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样一直逛到晚上,回去也不见霍展谦,宝心四下里终于打听到了,连忙过来拉她:

“姐姐,听说姐夫生病了,都发了一天的烧了,你快去看一看。”

她不由自主跟着走了两步这才稳住脚,抽出自己的手来转身去整理东西,平静说道:

“他生病了自然会有医生去看,我瞧几眼能起什么作用?”

她推说累了,无论如何也不愿出这房门,宝心软磨硬泡也不起作用,只有悻悻离开了,过了一会儿秦阿伯又来叫,他耳朵背,和人说话不由自主便放大了声音,边说边跺脚,着急描述着大少爷的病如何严重,她只笑着宽慰着老人,好说了一阵才将他打发出去,还听得到门外老人那叹气不解的声音:

“好好的两个人怎么突然成这样了,以前两个人那么好啊…”

以前?以前都是假象骗局罢了!她只咬着牙将门窗全部关上,再也不想理会眼前这一团乱麻,熄了灯倒头就睡,可是那一夜都在翻过来翻过去,脑中全是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第二日起来头还昏昏沉沉的,她却不敢再躺,宝心一家人早早定了这一天的火车票离开,她还有一个三月大的孩子,怕路上颠簸照顾不周全便留在了家里,她念叨着孩子,见了姐姐一面自然匆匆就要回去,这样的心情做了母亲的人都能体会,黛绮丝也没有挽留,一大早便强打起了精神去送他们。

一行人刚走出晴天别院的大门竟然意外见到了霍展谦,他脸色有些灰白,靠着身上那一件清爽的月白色长衫勉强撑出了几分精神,此刻正站在汽车旁边等着,居然也要一同去火车站送人,宝心连忙劝着让他躺回床上去好好养病,他却坚持,黛绮丝看也不看他,冷着脸往宝心他们那一辆车上走,宝心拗不过他便连忙去拉姐姐:

“姐,姐夫还病着呢,你和他坐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啊。”

“宝心你放心,督军大人样样都谋划得清楚的,没有万全把握不会随便拿自己开玩笑,不需要你我操什么心!”她微笑着慢慢理一理身上的披肩,轻而缓的笑声中有着清霜般的凛冽,“还有,你以后也不要姐夫姐夫的叫了,你的姐姐高攀不起人家。”

宝心尴尬望向霍展谦,见他脸色更白,原本的那一点笑简直僵硬到了极点,她连忙狠狠一扯姐姐的袖子,而那女子只对她微微一笑,然后自顾自坐进了车里,再也不说什么了。

车子发动了,宝心一家人和黛绮丝同一辆车子,后面跟着的是霍展谦的车子,宝心心里也为他们着急,一路上劝解的话说了一箩筐,上火车前还拉着姐姐不断叮咛,黛绮丝随她唠叨着并不反驳,终于也让宝心略微放下一点心来,只是那火车刚刚鸣笛离开她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了,看也不看身旁的人,埋头默不作声便往外走,霍展谦从后面追上去抓住她:

“雪落,我们四处走一走好吗?”

隔着衣服也觉出他的手奇异地烫人,是明显不正常的温度,她下意识地缩了一缩,却又马上定住了身体,浮起冷漠的一点笑:

“难道我还能说不吗?”

他没有答话,只示意司机不要跟上来,然后陪着她在长宁的街道上慢慢走,曾经他们在这里游玩多日,都还认得这些的路,那时的她一刻都安静不了的,总要叽叽喳喳手舞足蹈给他讲听来的名胜典故,而现在她几乎再也不会开口,只漠然前行,完全当身旁的人空白,那样沉默着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拉了拉她,她抬头,看到一座尖顶白墙的熟悉教堂。

他也不问她的意见,执起她的手便走了进去,曾经他们一起来的时候还是雪白崭新的墙面,现在也颇为陈旧了,穹顶扑着一层灰,高窗上的彩绘玻璃不复鲜艳明亮,那些闪耀的白烛也没有再燃起来,他牵着她从两行长椅中走过,在最前面一排坐下,也不说话,对着墙上的十字架握着手闭眼默默祷告起来。

他默默祷告的一幕也是熟悉的画面,那时她还傻兮兮地以为他少见多怪才这样好奇洋人的玩意儿,以为他对着洋菩萨郑重祈祷的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一生一世,可是那不过是人家早在国外熟悉的宗教信仰,对着十字架祷告的也肯定是他的江山大业,哪里会和她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半点关系。

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般,他忽然睁开眼睛,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雪落,六年前坐在这里那一次,其实,我很害怕。”他只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基督,面色如当年一般肃穆,缓缓的语调描述着曾经那一刻心中的翻涌,“那个时候我祈祷了很久,可是翻来覆去只有一件事——一切顺利,万事平安,我只祈祷我和霍展鲲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殃及到你。”

他转头望着她,眼中渐渐盛满了霏霏雨雾似的朦胧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