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知道霍展鲲要利用我们做出兵勐军的借口,甚至他有心借机除掉你,如果我说那时候我将消息露给钟世昌,借他的手从霍展鲲手下救你;如果我说那天霍展鲲没有及时回来的话我也一样会杀了那两个混蛋;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赶你和孩子走,我曾经派人去接过你们;如果我说这六年我日日夜夜都在自责后悔,日日夜夜都想找到你和孩子…如果我说这样的话,在耶稣面前,雪落,你会信吗?”

她的手指都绞进了披风里去,只觉得耳中似乎微微在鸣叫,周围有一刹那的寂静,只有他的声音,他那所有的如果,仿佛遥远回声一样荡过来荡过去,她呆呆坐在那里,呆呆望着他悲悯了神色,轻轻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低头,久久吻在她手背上,他的手滚烫,唇却冰冷,绵长而痛苦的鼻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她突然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手,猛地站起来,尖声而笑:

“我信不信?霍展谦,隔了六年你才来问我信不信?我不信!骗子说的话我怎么还会信!你少来哄我,我再不是当初的钟雪落,再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雪落,我知道太晚,可是你听我把话说完——”

“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了,霍展谦,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如果想让黛绮丝伺候你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可是我想你不会,我这样的风尘女子,又是你弟弟的女人,如果和你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只会坏了你霍督军的清白名声,你不会让事情到这一步的!”

他的脸色在阳光之下白得几乎透明,眼睛却漩涡一般黑暗幽深:

“雪落,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了吗?”

她不看他的面容,这才平静说了出来:

“事情早就过去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又与我何干呢!现在我过得很好,过去那些事谁对谁错再也不想提了,督军大人如果方便的话…还是早些放我回边界四省吧!”

“边界四省…”他喃喃重复,目光更加黯淡,“你想着要回去是因为…他吗?”

她居然并不犹豫:

“是,展鲲对我很好,我想我失踪了这么多天,他也一定急了。”

“展鲲…霍展鲲…”他手指敲击着长椅靠背,嘴角有一丝淡淡嘲讽的笑,“他用尽心机耍尽手腕,现在终于得到手了。”

她并不辩驳,他却突然攥住她手腕,脸色再次严肃:

“雪落,如果…如果我不放你呢?”

“就算你不放,”她略略一停,然后斩钉截铁,“我也一定会走!”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角抿起来,再也没有说话。

那天回去后她便又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霍展谦也没来打扰他,本来一直安安静静的,深夜里却听到门外的嘈杂,秦阿伯的大嗓门尤其刺耳:

“怎么一个人喝成这样,我记得大少爷是滴酒不沾的啊,还发着烧也不顾惜自己…”

隔壁各种的声音响成一片,折腾到大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她从头到尾死死蒙住头,又是一夜辗转。

第二天她便听到他病情加重的消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亲信刘世兆只将矛头怪到医生身上,来的两个医生也很是委屈,辩解说是督军自己停了输液,发着烧又酗酒这才加重病情的,刘世兆将两个人训了一通后也没有办法,只告诫他们好好医治,一边也急着要骏都那边派更好的医生过来,黛绮丝趁着他昏昏沉沉的时候便要刘世兆放了她和随行的人回边界四省去,那刘世兆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却也看得出来督军对这女人非同一般,自然不敢这样贸然答应,她心中烦闷焦急,正在犹豫要不要悄悄给霍展鲲挂个电话,下午却就出现了转机。

麦佳慧辗转多处才打听到霍展谦秘密到了长宁,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而这一次各方势力齐聚商讨对日诸事,不知有什么大事居然令他一声不吭中途离开,在这局势紧张的时刻着实落人口实,已经有不少人都在议论纷纷了,而她更是放心不下,一打听到他在长宁立刻赶了过来,她事先想过很多的可能,笃定必是有什么突发的情况急需他处理,可是千想万想也绝对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那个舞台上卖弄风/骚的歌女!

浮生若梦(九)

麦佳慧提着小皮箱风尘仆仆出现在晴天别院时刘世兆也吃了一惊,却马上又觉得见怪不怪,这位麦小姐一向胆大主动,两年前就从南方追到过北方,现在又追到长宁来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只是现在这情形着实有几分尴尬,他正犹豫着该怎样对她解释情况时,那心急的女子已经迫不及待催着下人带她往霍展谦的房间走了,她边走边问督军的情况,旁人根本插不进一句话去,知道霍展谦正病得严重,她已经急得竖起眉来:

“你们几个到底怎么是照顾督军的,他平常身体不是很好吗,怎么一到长宁就会生病,是不是你们没看好他,又让他熬夜看文件了?”

她只是霍展谦的秘书,可是因为身份特殊,说不定还会是以后的督军夫人,周围的人向来都是很给面子的,她这样质问出来,刘世兆那样常年跟着霍展谦身边的人都不敢开口。他们正要走到霍展谦的房门口,隔壁的门恰好这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珍珠的髻花将她的卷发盘成斜髻,要松不松地堆在肩头,眉目间几分憔悴,却另有一种别样的妩媚,明黄的旗袍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段,更显出张扬的美丽来,这时她眼儿抬起一望,首当其冲便见到了满面焦急的麦佳慧,不由微微怔了一怔!

其余众人也是一惊,脚步全部停了下来,麦佳慧立刻就认出她来,眉心一敛,转头小声问刘世兆:

“这不是唱歌那个女人吗,她怎么在这里?”

“嗯,督军他…黛绮丝小姐…”刘世兆搓着手不知如何回答,麦佳慧顿时明白了,她还记得那晚霍展谦看到这女人的失态,却万万没想到那样洁身自爱的一个人也真会和这样的女人纠缠上,她脸上涌起恼怒的红来,咬牙道:

“展谦怎么这样糊涂!”

麦佳慧留着披肩的短发,银白的发箍压在刘海之上,身上是米色双排扣的西式风衣,腕上扣着一只闪亮的名表,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的时髦贵气,她平时待人尚称谦和,这时恼怒皱眉,脸上不免就显出大小姐的倨傲来,黛绮丝阅人无数,上下打量几眼已经隐隐猜到她和霍展谦的关系,她假作不知,只向刘世兆娇声笑了起来:

“刘团长,这位小姐是谁啊,怎么也会来督军大人的别院?”

“麦小姐是督军的秘书和…好朋友。”刘世兆知道督军在她身上用了很多心思,也不敢随便说话,小心措辞着解释。

好朋友…她瞟了瞟面前女子毫不掩饰的厌恶,忽地一声嗤笑,自顾自低头去抚弄涂着朱色丹蔻的指甲,竟然丝毫也没将那大小姐放在眼中,口中漫不经心地笑着:

“原来不过是个秘书,不知道也巴巴跟过来凑什么热闹!”

麦佳慧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况且还是被一个这样身份的女人,她脸色涨红,却到底不想和她一般见识低了身份,也再不看她,自己推了霍展谦的房门走进去,岂知黛绮丝的动作更快,先她一步跨了进去,已经扭着腰肢坐到了床沿上。

这是她到长宁后第一次进霍展谦的房间,更是第一次见着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样子,他似乎被什么噩梦魇住了,皱着眉,眼睫微微颤动,额上有一层细细的汗,本来她要说什么的,可是这一刻也呆呆坐着忘在了喉咙里。

麦佳慧不想她会如此胆大,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向刘世兆质问道:

“你们就允许这女人这样骚扰督军,她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那义正言辞的一句话让她清醒了些,她仍旧不看旁人,只亲昵无比地俯□子去为床上的人擦汗,娇滴滴的笑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麦小姐说话可真有趣,什么叫骚扰督军,如果督军大人知道我来看他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难道你不知道是他专门把我接到这里来的吗,他说再不让我去歌厅里唱歌跳舞了,让我和他就住在这里,还说我想干什么他以后都依着我呢!”

“展谦真的想让这个女人一直住在这里?”麦佳慧看向刘世兆,不相信霍展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刘世兆吞吐了几声,终于将头点了点:

“督军似乎有这个打算。”

“他真是病迷糊了!”她低声怒喝,立刻指着后面的两个戍卫兵吩咐,“你们还不把她请出去!”

“你敢!”黛绮丝毫不示弱,双手抱在胸前睇着她冷笑,一副将谁也不放在眼中的样子,“如果你敢动我一下,看督军醒了我不和他说去,看他不叫你滚!”

麦大小姐的脾气上来,也同样冷笑起来:

“好啊,我们就看最后滚的是谁!”她再瞪那两个戍卫兵几眼,“你们动手,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戍卫兵夹在两个各不相让的女人中间左右为难,刘世兆考虑了一下,还是走到黛绮丝身边低头劝她道:

“小姐还是先去休息片刻吧,麦小姐大老远赶来,也是担心着督军…”

“你们敢叫我走,就不怕我向督军大人告状吗!督军大人可是说了让我住在这里的,谁走谁留难道还是她说了算吗?”她恃宠而骄,已经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刘世兆更是着急,连忙半哄半劝地将她带到门口,却突然听见有人声如洪钟在外面喊起来:

“你们谁敢动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守着大少爷,谁敢让她出去?”

却是秦阿伯拿着扫帚站在门口,他扫地听着了一两句争吵,又看到另一个女人站在房里,一群人却要将大少奶奶赶出房间去,立刻指着麦佳慧质问起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对我们大少奶奶大喊大叫,你快点出去,大少爷醒了要生气的!”

黛绮丝看着这忠心老仆,心头突然一阵酸楚,她连忙撇开头去不再说话,而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古怪老人更让麦佳慧窝火,也更让刘世兆一个头两个大,便是带兵打仗也没有这样麻烦的,他见黛绮丝并没有趁乱火上浇油,连忙示意那两个戍卫兵哄着秦阿伯,连拉带扯地带他离开,黛绮丝怒道:

“你们统统给我放手,不准推他!如果秦阿伯出了什么事督军饶不了你们!”她向老人挥挥手,勉强笑出来,“我没事,你去忙。”等秦阿伯托着扫帚半信半疑走远了她才嗤笑:

“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让麦小姐留个一时片刻,反正督军大人醒过来也会找我,到时候就算我不来恐怕都不行呢!”她挑衅一笑,转身便往外走,刘世兆连忙让戍卫兵跟着,自己留下来对麦佳慧解释道:

“那是督军府上的老仆,年级大了经常犯糊涂,麦小姐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麦佳慧见他到底还是偏帮着自己,哪里还会去追究那么个无足轻重的佣人,只俯下头去看霍展谦,大方说道:

“我哪里会和他计较,只是…”她拿出手绢轻轻在他额头上擦拭,慢慢蔑笑出来,“只是有些女人以为使几个小钱给下人喊她几句大少奶奶可以真的飞上枝头,真是会做白日梦,她那种女人,对着哪个有钱人都投怀送抱的,也不怕污了展谦的名声!”

她那几句话并未压低声音,黛绮丝也刚刚跨出门去,自然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忽然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刘世兆暗暗叫苦,只怕好不容易平息的争端又要给这句话挑起来,他正担心着急,却见那跨出门却又回过头的女子只是定定站在那里,定定望着麦佳慧手上停栖在霍展谦额头的手绢,一句话不说,眼珠也一动不动,直到旁边的戍卫兵小心翼翼唤了她几声才移开目光,居然就这样沉默离开了!

麦佳慧哼出来:

“算她还有几分识趣。”

她问了几句霍展谦的病情,始终觉得心头不快,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刘团长,展谦都生了这样的重病,为什么还不把那个女人送走!”

“督军没有吩咐过,我们自然不敢自作主张。”

“是,你们不敢自作主张,就由着他乱来!”麦佳慧气极,“难道你没看这几天的报纸吗,会议还没完展谦就回了北方,现在各界都把矛头指到他身上来,甚至还有居心叵测的人放出谣言说展谦是亲日派,还说什么内阁的不抵抗政策都是他在暗中支持,外面沸沸扬扬都#闹翻天了,他这个时候不站出来辩驳,却躲在这里陪着个舞女荒唐,你居然就由得他这么胡闹下去?”

刘世兆目光灼烧般地亮起来,却慢慢地还是一点一点沉稳下去,他回答道:

“我们自然也急,可是我想督军一定有他的打算,只要他没有开口,黛绮丝小姐我是绝对不敢放的。”

麦佳慧暗怒,却知道这些当兵的人都有几分偏激的执拗,常常与他们都是说不通的,心中当下有了旁的计较,便住口不再说了,认认真真照顾起床上的人来。

黛绮丝回到隔壁的房间,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这时窗外落进来几句极低的谈话声,其中有一个正是刚刚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戍卫兵,应该是离开时碰到了哪个同僚,随意便攀谈起来。

“我听说有位麦小姐来看督军,不会是军部那位秘书小姐吧?”

“可不是,专门从南方赶过来的,也真是有心了!”

“我听大家都在传,说麦小姐就会是以后的督军夫人,看这样子还真是假不了的。”

“八九不离十吧。江南首富的麦小姐,人家念过大学,聪慧能干长得又漂亮,和咱们督军也是登对,我看督军也早有那个意思了,不然为什么把她一个女孩子家在身边留那么久,原来不是还有报纸说有一次麦小姐留在督军府里晚上都没出来过吗,如果不是遇着这位黛绮丝,我估计他们好事也近了!”

外面的声音突然压得更低,几乎轻不可闻了:

“怎么,黛绮丝那么得宠的,也被麦小姐赶了出来吗?”

“那有什么办法,她是什么身份,麦小姐是什么身份,大家都清楚督军大人就算是再宠着,终究也不能把她摆到台面上来吧…”

脚步声远去,外面很久都没有声音了,她仍旧挺直脊背坐在那里,直到膝盖一冷才惊觉手上的茶倒了出来,茶水早已经凉了,冰冷的液体透过衣裳钻进皮肉里来,起了一阵麻木的冷,她慢慢放了茶杯,慢慢站起来,慢慢将自己的行李打开,眼睛只往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上看,再也不多想什么。她挑了大红色的一件无袖旗袍,上面有银线串着金片的锦鲤图案,最是花枝招展,她换下打湿的衣服,又重新补粉,匀了胭脂,涂上口红,便见镜子中的人浓妆艳抹,艳丽风尘——一见就知道是什么身份——永远都摆不到台面上来的那种身份!

她嘴角微弯,似笑非笑,静静坐在梳妆台前等麦佳慧来。

作者有话要说:俺把专栏地址放在文案里了,呵呵,亲们顺便戳进去收了我这个作者吧(俺知道收藏文章好像可以显示更新,收藏作者对大家有什么用就不知道了,不过貌似我的积分会增加,嘿嘿<奸笑>)

70浮生若梦(十)

天色一点一点晚下来,起风了,外面是沙沙的树叶响,佣人来请过她几次用晚膳,她都坐着没有动,再过得片刻,门推开,麦佳慧果然来了。

黛绮丝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笑,故意拿出了主人的口吻:

“哟,麦小姐来了,晚餐用得怎么样啊,我已经叫人把最好的一间客房腾了出来,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不要让督军大人以后怪我对他的朋友招呼不周才是!”

麦佳慧端着高傲冷淡的面孔哼出来:

“你还真把自己当霍家的大少奶奶了吗!”

她清冷的瞳仁看着面前的女人,一身艳红,珠光宝气,举止轻浮,俗不可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子,真不知展谦哪里不对劲居然教这样一个女人迷了心智,她毫不避嫌地抬高下巴皱起眉头不将她放在眼中,黛绮丝只当没有看见,自己俏生生笑着:

“哎哟,这个可是谁也说不准的啊,谁不知道督军大人正迷着我呢,只要我软磨硬泡地求一求,只怕有些人的美梦就要竹篮打水了!”

麦佳慧哼了一声,眼中泛出冷漠的嘲笑,缓缓说道:

“黛绮丝小姐,我劝你也不要做这个梦了,展谦是什么家世背景你应该清楚,和一个歌女玩一玩是没什么要紧的,可是你想要得到什么名分,先说展谦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就算是他真的想娶你,外面的唾沫星子淹过来他也招架不住,所以你还是实际一些吧!”

她的眼珠似乎突然定了一定,却又立刻浮起了精明世故的笑:

“不知麦小姐要我怎么个实际法呢?”

麦佳慧也不想兜圈子,直接将一张填好的支票递到她面前:

“你看看够不够。”

她不过扫了一眼,已经淡淡笑起来:

“果然是江南首富的大小姐,出手真是大方。”

麦佳慧一直噙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嘲弄笑容,波澜不惊地说明:

“这支票在各大银行都可以兑现,你要换成金条也可以,我想黛绮丝小姐很清楚,这已经是很高的价格了,你继续纠缠展谦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说不定到最后还会落个人财两空。黛绮丝小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

她知道应该讨价还价一番才更加逼真,可是这一刻思绪却闪动着有些连不到一起,麦佳慧见她脸色怪异久不开口,挑眉一哼:

“怎么,你嫌少?”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什么声响发出来,只慢慢伸出手将那支票攥进手中,似乎达到目的便收敛了些似的,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还有一些跟着我的人,督军一并把他们留下了,你能保证他们也跟我一起走吗?”

她这样爽快就答应离开倒是麦佳慧没有想到的,但把这女人早早打发了也算了一件心事,免得展谦醒过来事情又变得棘手,麦佳慧也不疑心其它,立刻郑重点头:

“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的。”

黛绮丝捏着那支票,终于又一点一点笑出来:

“这样就最好了,我也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原本我估计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既然未来的督军夫人付清了,那我也不用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麦佳慧昂着头回她一个笑,端庄大方,却又疏离冷傲。

麦佳慧果然极有手腕和影响力,动作也快,当天晚上就瞒过了刘世兆的眼睛将她送出了晴天别院,她坐在黄包车上离开时,听着那车轱辘碾在青石路上连续不断的吱嘎声,突然便忍不住伸出头回望,昏茫茫的黑暗中只看到几许灯光斑驳,树木掩映的晴天别院是一个朦胧而昏暗的影子,就如同往日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和欢笑一样,缩在遥远的时间彼端朦胧而昏暗,这个提醒她曾经也尝过幸福滋味的地方,这个年少时她幻想着和喜欢的人悠然终老的地方,这个还有人会叫她大少奶奶的地方,这一次离开,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风清冷,她终于回过头来,理一理披肩,昂起头,在单调而连续的吱嘎声中,身体笔直地僵硬着。

黄包车一直将她拉到了火车站,麦佳慧安排的火车是凌晨一点,她在火车上果然见到了原先跟在身边的人,梦都派出的保镖和佣人,还有霍展鲲的几个警卫,一个也不少,听那言谈霍展谦虽然扣下他们,除了限制自由外其它处处还是很礼遇的,他们这大半个月一直商量着怎么联系到霍展鲲来救她,却不想突然出现这样的转折,总算得上是有惊无险。说了一阵话之后她便回了自己的包厢,那几个保镖和警卫却分做两班守在她门口,再也不敢出一点纰漏了。

而在晴天别院里,打了一夜吊针的霍展谦第二日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是麦佳慧,他自然惊骇至极,下床冲到黛绮丝房间时早已经是人去楼空,只留了垃圾篓中撕碎的一张支票,他铁青着脸色责问缘由,刘世兆刚刚说了几句便见他眉头绞得更紧,脸色已经差到极致,而那秦阿伯不知道察言观色,还要来火上浇油,义愤填膺地嚷嚷这一群人都欺负大少奶奶,还一口咬定是他们将大少奶奶赶走的。麦佳慧虽然背着霍展谦耍了手段,却还是理直气壮有她的道理,她知道他的为人品性,更知道他从来以大局为重的考量,一时的鬼迷心窍让旁人点破了绝对会清醒过来的,岂知这一次她却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是那样的反应——听到那个古怪老头的胡言乱语时脸色显出从未有过的暴怒,压抑之后又是极致的冷漠,什么话也不听她解释便叫刘世兆安排送她走,她那般要强的人立刻红了眼眶,他却未曾看到一般转身离开,再也不看她一眼。

他来不及懊恼,也来不及追究谁的责任,立刻叫刘世兆挂电话去火车站查询时刻表,却知道这个时候她坐的那趟火车差不多已经到了终点站曲池了,他抱着一丝侥幸通知曲池那边的驻军围住火车站找人,却已经晚了一步。曲池一过便是霍展鲲的领地边界四省,要再将她带回来就是难上加难了。他知道事情到这一步,除了麦佳慧的私心作祟外定然也少不了雪落故意的推波助澜,她那样执意而坚决,是因为恨他,还是因为想回到霍展鲲身边去?

他坐在还留了她香气的房间里发呆,该吃饭该喝药了也没有哪个人敢去打扰他,那撕碎的一张支票就摊在桌子上,仿佛是几块薄薄的锋利刀片,就这样剜在他身上,带起隐隐的钝痛。那样一直坐到中午,外面终于有人敲门,他沉声开口:

“世兆,让我静一静。”

刘世兆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的离开竟然会让督军这样难过,而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在眼皮子底下丢了人他也很是惶恐,这时开口通报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督军,外面有你的电话,说是你让查的黛绮丝小姐的事情有了眉目。”

霍展谦眉峰一皱,立刻开了门,什么也没说便跟着他快步走了出去。

电话是他派到边界四省的探子打过来的,知道黛绮丝就是雪落之后他一直想知道她这六年的生活,还有曾经她怀着的那个孩子,虽然她说孩子已经没有了,可是他还是存着几分疑虑和侥幸的希冀,所以早就暗中派了人过去一一查清楚,这时那边的人简明报备了她在边界四省现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以及和霍展鲲的复杂关系,他一直沉默听着,却让听筒中接下来的一句话惊得低呼出来!

那边的人说:

“除了查不到她到梦都之前的生活外,还有一点也查得不是很清楚,就是黛绮丝小姐府上那个小孩子,霍展鲲的人一直看得很紧,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蓦地抓紧话筒惊呼:

“孩子,是她的孩子吗?多大的孩子?”

“大概四五岁大的一个女娃娃吧,我们没有看到过,是她府上的佣人偶然说出来的,确实叫黛绮丝小姐妈妈,但是好像也没有叫霍展鲲爸爸…”

“四五岁…五岁大的孩子…”他喃喃念着,突然有奇妙的酥麻感觉蔓延全身——会是真的吗,她骗了他,其实当年她生下了他的孩子,其实他早已经是某个小生命的爸爸?

一个小小的孩子,眉眼长得像她或他,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是他生命的延续,更是他一直期盼的珍宝——那种父爱的天性触动只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再次丢失雪落的懊恼无力以及大病未愈的虚弱疲乏全部在那样的激动沸腾之下烟消云散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理清思路,然后冷静对着电话那边吩咐:

“我知道了。继续查那个孩子,关于孩子事无大小我全部都要知道。另外,向霍展鲲放出风声去,就说…就说黛绮丝能够回边界四省,其实是因为我专门放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进俺的专栏收藏俺这个作者啊,俺再次嚎叫,嚎叫,嚎叫…

乱世红颜(一)

黛绮丝一行人刚下火车便由霍展鲲安排在那里的人接到了,一入边界四省又有李牧带了人接应,当年的李副官早已经升成了现在的李参谋长,是霍展鲲最倚重的心腹之一,他解释说本来大帅亲自要来的,只是军部那边实在走不开,只得委派他走这一趟。李牧说得若无其事,黛绮丝却暗中揣度过霍展鲲的心思,曾经败给霍展谦已经是他一生之憾事,现在更是给霍展谦在他的重重保护下将他名义上的女人劫走,他那样自负自傲的一个人还能吞得下这口气吗?她想到回来的这一路处处都听得到的议论——霍展谦从对日议会上失踪,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一边倒地将民国政府不抵抗政策推手这顶帽子扣到了他头上,这样舆论一边倒的情形不得不让她联想到某些可能。这两个人同样精于谋划算计,龙争虎斗这么多年,她再也不想理会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她竭尽全力只想保全丫丫,绝不让丫丫再像她一样成为两人斗争中的牺牲品。

她一路上都很疲乏,在汽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可是心里惦念着小丫丫,时不时又会惊醒,那样一直折腾到下午,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说到了,睁眼看时却不是她的住处,而是一栋磅礴大气的俄罗斯风格独立别墅,四周有高高的铁栏环绕,镂花的铁门外是森严的禁卫哨兵,不正是霍展鲲在边界四省的帅府吗?

她立刻便吃了一惊,只觉得自己的担心要成事实了,面上却堆起笑来问李牧:

“李参谋长,这是什么意思呀?”

李牧一直是毕恭毕敬的:

“黛绮丝小姐,这是大帅的意思,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洪五爷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习妈和小小姐都已经搬过来了!”

他果然以牙还牙将丫丫扣住了么?她脸色阵阵发青,眼中光芒闪烁,却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随李牧走下车去。这别墅的镂花铁门和骏都霍公馆原来那扇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是姓霍的花园洋房,同样是这样一扇冷冰冰的铁门,六年前便是在这样的铁门里,霍家的人将她踩在脚底践踏一番后撵了出去,现在在这相似的地方,霍展鲲难道还是不放过她么?

只想到丫丫和习妈已经在这房子里,她微微笑意之下的身体早就冰冷僵硬起来,一走进去便看到丫丫正坐在沙发上搂着个布娃娃玩儿,一见到她便欢喜笑出来,一叠声喊着“妈妈、妈妈…”扑进了她怀里,大半个月以来她都担心着丫丫的身体,生怕她什么时候又突然发病住院,可是这时见这小人儿双颊上红扑扑的,身量似乎也长高了些,穿着洋娃娃似的蕾丝公主裙,三个喇叭花似的小揪揪头发在小脑袋上精神地立着,一眼看过去与寻常健康的孩子没有半点分别,也并不像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她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也来不及好好抱抱这小宝贝,只向跟出来的习妈吩咐:

“习妈,收拾东西,我们回去。”

习妈本来也有一箩筐的话要问她的,却见她脸色严肃,进来不由分说便要走,不由得嚅嗫着说:

“雪落,二少爷他…”

“大帅可能不会同意的。”李牧在旁边接话,表明了霍展鲲的意思,“现在外面到处都很乱,大帅很希望黛绮丝小姐搬过来,在他身边随时照应着,他的一片心意,还希望小姐不要辜负。”

“大帅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他为日本人的事烦着心,外面的无数眼睛也都看着这帅府,这个敏感时候黛绮丝这一家老小却公然住进来,让旁的人看了你们大帅的笑话不说,更怕别人造谣说大帅沉迷着温柔乡耽搁了国事,这样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大帅他更是承担不起,人言可畏,我想我还是回去住妥当些吧。”她浅笑着分析厉害关系,她并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也从不理会什么流言蜚语,只盘算着回自己的住处怎样也有几个五爷的人,不像在这里处处受制于他,她说得头头是道,却看到李牧又是一笑:

“大帅他既然这么做了,就绝对不会理会外面的流言蜚语,况且大帅的个性你也知道,向来是不会管别人怎么说的,还请小姐安心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