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亲自研了墨,铺一张宣纸,“你把你的想法写下来,送给七爷瞧瞧。”

薛青昊提笔想了半天,打出个草稿,把语句不通顺的地方改过之后又重新誊写一遍,用信筒装着,顶着刺骨寒风走到神武门。

神武门左右各一排手持长~枪的卫士,见到薛青昊,十几支枪尖立刻对准了他。

薛青昊吓得心跳都快停了,连声道:“众位大人别误会,我是来找和安轩的郑公公。”

其中一位卫士收了枪,进门房唤出个小火者。

薛青昊哈腰打躬地说:“受累到和安轩给郑公公传个话儿,我姓薛,从黄米胡同来。”

小火者闻言笑道:“是找郑公公,不早说?稍等,我马上就去。”

不多时,郑公公小跑着过来。

薛青昊递过信筒,郑公公眉开眼笑地接了,“薛小爷先往门房里等等,我这就呈给七爷。”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薛青昊觉得衣裳都快被冷风吹透了,两脚不停地跺着取暖,而门口的士兵仍是一动不动,如同泥塑一般。

好容易郑公公屁颠屁颠地出来,把信筒还给薛青昊,“七爷说小爷写的不错,不过所见与七爷略有不同,又给加了几句。”

薛青昊顾不得看,拢进棉袄,大步跑回家,进屋之后先烤烤火,又喝上一大盏热茶,觉得身子暖和了才掏出信筒里面的纸。

在自己狗刨般的字体旁边,是数列方正圆融的台阁体,不提笔画架构,单看字体都是一般大小就足以令人赏心悦目了。

薛青昊先自萎了几分,等细细读过文字,才又觉出意境跟眼界的不同来,当即去跟严清怡认了错。

严清怡笑笑,“知错便改善莫大焉,你已经十四岁,不是小孩子了。等开春之后,你每月把租钱和饭钱交过来,不用太多,每月只交一两银子。”

薛青昊愣了片刻,点头道:“姐放心,我能挣够钱养活自己。”

七爷听说此事,对青柏道:“我那王妃为了这个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你找人看着他点儿,别误交歪斜之辈走了歪路,如果他实在找不到赚钱的路子,反正开春要修缮宅邸,让他跟着匠人们一道干活,拿着匠人一样工钱便是。”

青柏恭声应好。

没几日,就是小年,小年过后很快就到了除夕。

宫里照例设宴请在京的王爷及郡王一道守岁,七爷浅浅地饮过一盏酒,就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地退了席。

回到和安轩,却是毫无睡意,索性披上氅衣,对小郑子道:“咱们到黄米胡同走一趟。”

小郑子忙道:“都这个时候街上已经宵禁了,而且青松和青柏都回家过年,这个大冷天,咱们总不能走着去,要是另外吩咐车马,肯定得惊动皇后娘娘。再说,七爷已经定亲了,再过去与礼数不合。”

七爷固执地说:“就走着去,最多半个时辰就到,不用管礼数不礼数,我想…跟王妃一道守岁!”

然后一道到护国寺上头一炷香…

第142章

严清怡正跟薛青昊一起包饺子。

姐弟俩相依为命这几年, 除夕夜都是这么过的,几乎成了定例。

现在虽然有丫鬟婆子伺候, 可薛青昊早就怀念严清怡做的饭菜了,天不曾全黑就磨着要包饺子。

严清怡自不会驳他的意, 亲力亲为地和好面,剁出肉馅, 因是除夕, 又特地挑出两枚崭新的铜钱,用热水烫过,打算混着肉馅一起包进饺子里图个好意头。

案板就摆在厅堂的太师桌上,旁边点着火盆, 一点都不觉得冷。

姐弟俩人隔着案板相向而立,薛青昊撸起袖子擀面皮,严清怡负责包,包出十几个便整齐地摆到盖帘上。

烛光摇曳, 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晃动不停。

眼看就快包完了,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嘈杂, 紧接着夹棉帘子被撩起,伴随着肆虐的北风, 有人阔步而入。

严清怡抬眸, 顿时吓了一跳。

门边站着七爷, 只见他鬓发散乱, 大氅敞开着, 玄色狐皮上沾了泥水,而脸上带着不常见的潮红,看起来颇为狼狈。

严清怡连忙在腰间围裙上擦擦手,走近前问道:“七爷这个时辰过来,出什么事了?外面刮这么大风,七爷怎么不系好大氅?”

七爷轻声笑道:“没事,我临时起意想过来看看你。没坐车,一路走过来的,热出了汗,就没系大氅。”

严清怡仔细瞧他额角,果然沁出层薄汗,被烛光照着,莹莹地发出细碎的光芒。

无奈地嗔一声,“七爷该管管郑公公了,这样的天色敢撺掇七爷到外面来。”说罢扬声呼唤丫鬟。

辛姑姑知道七爷过来,已经跟月牙、新月等人站在廊前候着,听到传唤立刻撩帘进来。

严清怡吩咐一人去沏茶,一人去端盆热水,再一人往火盆里加条炭。

七爷静静看着严清怡使唤人,待得人都散去,开口道:“我管了,小郑子拦住我不让来,我罚他写二十页大字。”

说话时,唇角带着阴谋得逞的笑意,眸中亮闪闪的,似是汇集了漫天星子,连带着屋子都明亮起来。

这样的他,宛如九天仙君落入尘世,纵然衣衫凌乱,可浑身上下仍是充满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贵清雅。

严清怡默默地低下头,正瞧见他麂皮靴子上沾着的泥点。

前天刚下过雪,地面上残雪未化,便结上一层冰,又湿又滑。

除夕夜,天上不但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一颗。

看这模样,定然是路上摔了,也不知磕到了没有。

拖着虚弱的身体,顶着一路冷风,就是要来看看她。

严清怡突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下,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慢慢弥散开来,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辛姑姑带着丫鬟将一应东西端进来,又识趣地离开。

趁着绞帕子的工夫,严清怡很快地掩住眸中情绪,再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七爷擦把脸,消消汗。”

七爷脱下大氅搭在椅背上,伸手接过棉帕。

棉帕略略有些烫,敷在脸上,熨帖着每一个毛孔都舒服起来。

七爷长长舒口气,看见盖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饺子,这才注意到攥着擀面棍的薛青昊,问道:“阿昊也会包饺子?”

薛青昊不冷不热地回答:“会,就是包得不好看,但是我擀皮擀得好。”边说边揪下剂子,压平了,飞快地擀出两片极圆的饺子皮。

七爷浅笑,“我来试试。”

薛青昊很是惊讶。

早年间,即使家里再忙乱,严其华也是不肯动一指头的,他总是说,做饭缝衣收拾家务都是女人家的活计,他一大老爷们怎能干这些?

不曾想七爷竟愿意动手。

薛青昊将擀面棍递给他,指点道:“要扯着面皮转着擀,要不饺子皮一边薄一边厚,没法用。”

七爷试了两个,等到擀第三个面皮时,除了不太圆之外,已经像模像样了。

薛青昊既叹服,又觉得不可思议,当初他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学会怎么把饺子皮擀平整,没想到七爷…

可能他就是天生手巧会擀面皮。

薛青昊虽是佩服他,可仍喜欢不起来,但思及他早晚是自己的姐夫,遂识趣地说:“剩下这点面,七爷动手擀了吧,我去歇会儿。饺子煮熟了别忘记喊我。”抓起旁边棉袄披在肩头,撩开门帘离开。

七爷侧头看向严清怡,“我擀得能用吗?”

“能用,”严清怡上下打量眼他身上绣着四爪螭龙的云缎长衫,笑道:“还是我来吧,七爷别脏了衣裳。”

“不妨事,”七爷拿起一只饺子皮,“你教我怎样包起来。”

严清怡用筷子挑一些菜放在面皮上,将面皮合拢,两手一捏一挤,就变成一只精致玲珑的饺子。

七爷仔细揣摩着她的动作,跟着挤一下捏一下,肉馅都挤出来了,掌心里剩个面疙瘩。

严清怡忍俊不禁,放慢动作再让他看,“刚开始包,肉馅放得少一些,沿着面皮的边缘一下下捏紧,不用求快,捏紧了不让馅露出来就成。”

两人离得近,七爷稍垂眸就可以看到她的面容。

肌肤莹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脸颊被烛光映着,略略带了云霞的粉色,水嫩的双唇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浅笑盈盈。

七爷心跳顿时停了半拍。

虽然她仍有些疏离,却不像先前那么拘谨了,也知道关心他。

喜悦好似兜满了风的船帆,涨鼓鼓的,他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靠,“是这样吗?这样一下下地捏,包起来会不会太慢,饺子放馅少了不好吃,还是多放点儿为好。”

声音低且柔,像是宁静的春夜里,习习吹来的微风。

这风似是带着无穷的热里,吹热了屋里的空气,也吹红了严清怡的脸颊。

她莫名地感到心慌,三下五下把剩余的面皮包完了,端着盖帘往厨房里送。

月牙正站在廊前,忙伸手接过,“我去送,这会儿便下吗?”

“煮了吧,”严清怡点点头,“阿昊早惦记着饺子了,吃完了让他早点歇着。”随即想起七爷,便对辛姑姑道:“让刘五别着急歇,要是七爷回宫,还得劳烦他给送回去。万一七爷留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生了火盆暖和着,寻出床新被子来让七爷歇着…我歇在厢房,七爷住正房吧。”

辛姑姑应声好,自去安排。

没多大工夫,街上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子时到了,也就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

薛青昊不用招呼就颠颠跑进内宅。

下人们拍着队站在院子里齐声道:“恭贺七爷新春,恭贺姑娘新春,贺薛爷新春!”

七爷撩开门帘,笑道:“都有赏。”

辛姑姑已备着一小笸箩铜钱,听得此话,立刻给月牙使个眼色,月牙心领神会,抓起两把铜钱扔出去,“喜迎新春,大吉大利!”

铜钱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发出幽幽亮光,众人哄笑着去争抢。

严清怡听着外头的嬉闹声,想起去年此时,她本来是要跟薛青昊过的,谁知天都快黑了,李实跟秦四娘却赶来了。

虽然有李实的插科打诨,那个年过得仍是冷清凄凉。

而现在,外面热闹,屋里温暖,薛青昊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七爷特特走了半个多时辰来陪她守岁。

严清怡蓦地感觉有些泪湿,忙深吸口气掩住这种情绪,微笑着道:“来,吃饺子了。”

薛青昊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

七爷不饿,本打算尝只一两个,不成想味道非常鲜美,而且被薛青昊感染着,竟然也吃了十个。

还剩下十二三个水饺,严清怡吃完刚刚好。

饭罢,七爷拿出两只荷包分别递给严清怡姐弟,“给你们的新春贺礼。”

薛青昊道谢接过,解开荷包上系着的绳子,“啊”惊呼一声,“多谢七爷”,欢天喜地地飞奔而去。

七爷笑叹:“头一声谢是礼数,这声谢才真心实意,总归送了样他喜欢的东西。”

严清怡疑惑地问:“七爷送的是什么?”

七爷含笑不答,示意她打开荷包,“你不瞧瞧我送你的东西?”

严清怡隔着荷包捏了下,觉得像是梳篦,打开一看果然是。

梳篦不过虎口长,黑檀木的材质,梳背上刻着白头富贵的图样,另外还镶了一圈米粒大小的青金石,非常漂亮。

七爷拿起梳篦,凝望着她,“我给你戴上看看?”

“不用了,”严清怡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腾地跳起来,“配梳篦还得另外梳头发,马上就要歇息了,七爷是回宫还是在这里将就一夜?”

七爷笑道:“那就在这儿歇了吧,明天早些起,咱们一道去护国寺上香。”

严清怡应声好,忙唤了辛姑姑等人进来,伺候七爷安置。

北风呼呼地刮,吹得糊窗纸哗啦作响,院子里的红灯笼被风吹动,映在地上的光晕摇曳不止。

严清怡躺在东厢房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突然想起林栝。

好端端地,为什么非得赶在寒冬腊月去辽东,在家里过完年再去不好吗?

会不会,他真的跟太太有间隙?

念头才起,立刻停住,将心思转到七爷身上。

她是不愿意嫁到宗室里的,可七爷…想到那比天上星子还要明亮的双眼,想到那比窖藏米酒还要醇厚的声音,严清怡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有些酸又有些软。

那样尊贵如九天仙君般的人物,愿意降尊纡贵地娶她,又愿意顶着寒风来陪她。

严清怡轻轻叹口气,她一定要好好待他照顾他。

一夜胡思乱想,也不知几时才睡着,等到再睁眼,发现辛姑姑站在床边。

而窗户纸才刚蒙蒙亮,天色还早得很。

辛姑姑低声道:“七爷早就起了,等着姑娘上头一炷香。”

严清怡恍然惊醒,立刻坐起来,飞快地穿好衣衫,摸着黑将头发挽成个纂儿,用银簪别了。

七爷披着昨天那件大氅站在梧桐树下,树干粗大,显得他的身形越发瘦弱而单薄。

那种酸酸软软的感觉又自心头慢慢升起,严清怡轻轻走过去,唤道:“七爷。”

七爷转身,眉间便带了温柔的笑意,“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等会儿,反正头一炷香总是留着的。”

他不去,护国寺的大门就不会开。

严清怡笑道:“我有些饿了,想去尝尝护国寺的斋饭好不好吃。”

七爷也跟着笑,牵起她的手,“走吧,青松在外面等着。”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凉。

严清怡反手握着他的,问道:“带个手炉吧?”

七爷道:“小郑子带了,在马车里。”

严清怡点点头,随在他身旁走出大门,上了车。

车里温暖宜人,车座上果然摆了只景泰蓝掐丝珐琅的手炉。

严清怡打开盖子瞧了瞧,里面炭是满的,遂递给七爷。

七爷没接,仍是寻到她的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

青松驾车极稳,纵然路面湿滑,也不见半点摇晃。车轮辗在路面上,发出单调的粼粼声。

七爷微阖双目靠在车壁上,忽地开口,“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第143章

严清怡脑中“嗡”一声, 适才的困倦萎顿全然消失不见,耳边只有七爷的声音,飘渺得仿佛自九霄云外传来,越来越近,犹如晴天霹雳, “你信不信有人会重活一世?”

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信不信有人会重活一世?

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无心闲聊还是在有意试探?

严清怡摇摇头, 压下心中慌乱,强作镇静地问:“七爷说得是六道轮回?”

声音既干且涩, 陌生得完全不像她自己。

七爷睁开眼, 笑着问道:“你现在是人间道,上一世是什么道?”

严清怡脑子里乱纷纷的, 根本来不及思索, 仓皇开口, “七爷是什么道, 我就是什么道。”

七爷眸光骤然亮了下,很专注地望着她, “那咱们约定好, 一起堕入轮回。如果是畜生道,就作远方兽, 步步比肩行,如果是地狱道, 就一同上刀山下火海。”

地狱道, 十八层地狱了, 经年累月地忍受刀山火海油锅寒潭的痛苦与折磨,不过完那一世便永远无法出离。

正月初一的凌晨,天色幽暗冷风肆虐,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影,他们说着这样的话题…严清怡油然生起几分恐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用怕,有我呢。”七爷敏锐地察觉到,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刚才是跟你顽笑,原本不是想说这些。”

大氅很厚实,上面的狐皮柔软而温暖,蹭着她的脸颊,有些痒。

严清怡松快了些,长长地舒口气。

七爷道:“护国寺之前的方丈法号慧光,佛法高深,皇嫂曾经请他给我批过命理,他说我是短命之人,活不过六岁。”

有这么说别人的吗?

严清怡本能地皱起眉头,不满地说:“有些人号称方外之士,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其实为了名利也经常胡说八道,不用听他们的。”

话说完,心中却是一动。

她前世从来没有听说过七爷这号人物,会不会七爷生下来就死了?

婴孩夭折,不管是皇家还是平民,都是忌讳之事,所以她才不知道有个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