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世,七爷虽然病弱,却是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又或者,七爷也是两世为人?

想到这个可能,严清怡讶异得差点跳起来,却硬生生忍住了,屏住气息等待着下文。

七爷语调缓慢,似是在回忆先前的情形,“因为有惠光大师的提醒,皇嫂待我极为小心,不管吃的用的都是仔细查验再查验,便是平常到御花园去玩,身边也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四五个宫女。饶是如此,可六岁那年还是出了事。

“我记得很清楚,是六月天,本来杏子都过季了,可宫里采买上的不知从哪里进了两篓杏子,个个有鸭蛋那么大,黄灿灿的,圣上跟皇嫂都夸好吃,也给了我两只。刚吃完,我就开始闹肚子,夜里又突然发了高热。奇怪得是,明明我烧得昏迷不醒,可对周遭的事情却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宫女太监乌压压跪了一地,皇嫂坐在床边不停地掉眼泪,那会儿周医正胡子还没白,汗水顺着他的胡子往下滴…”

严清怡一颗心紧紧地提了起来,纵然她知道七爷定是康复了,否则不能安好地坐在她身旁,可想到当时凶险的情形,仍是莫名地担心和紧张。

七爷侧眸看到她的神情,唇角弯了弯,伸手覆在她手上,“我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皇嫂大喜过望,给护国寺捐了五百两银子重塑佛身,也就是从那年起,护国寺每年的头一炷香都替我留着。”

严清怡长长舒口气,可又觉得七爷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似的。

这跟前世今生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她开口询问,就感觉马车已稳稳地停了下来。

护国寺近在眼前。

青柏搬来车凳,小郑子守在车门处,正要扶七爷,七爷不用他,自己踩着车凳下来,回身又托着严清怡的胳膊将她搀扶下来。

小郑子讪讪地收起车凳,又急匆匆地跑到角门处去叩门,岂料青柏已先一步叩响了门。

有个穿茶褐色僧衣的和尚,双手合十,呼号着“阿弥陀佛”,将众人让了进去。

严清怡前世来过护国寺,但都是赶庙会瞧热闹的,还不曾正经八百地上过香,更不曾在寒冬腊月时候来。

遂好奇地打量着。

从护国寺山门到大雄宝殿门口是条长长的汉白玉石阶甬道,旁边是成片的松树林。林里残雪犹存,堆积在松枝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底下隐约透出青黛色,古朴深幽。

有风吹过,雪粒扑簌簌飘散着落下。

小郑子见她张望,低声介绍道:“这台阶一共九九八十一阶,旁边的松树也是八十一棵,那边还有片柏树林…”

“聒噪!”七爷低斥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小郑子立刻闭上嘴巴,低眉顺目地跟在旁边。

严清怡想起昨夜七爷说惩罚小郑子之事,抿唇笑了笑。

方丈穿一件大红色袈裟,上面用金线绣着梵字经文,右手虎口处挂一串桂圆大小的沉香木佛珠,双手合十,沉声念道:“阿弥陀佛,七爷里面请。”

跨过门槛,迎面便是三座金光闪闪的佛像,佛像高且大,眼眸凶狠神态狰狞,俯视着芸芸众生,似是要看透人间百态。

佛像前是架长案,正中摆着黄铜香炉。

有沙弥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低声念着经文。

严清怡不敢多瞧,忙垂下头,从方丈手中接过三支香,敬献到香炉内,然后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拜了三拜。

等沙弥读完一卷经,另有小沙弥将几人引到殿后静室,又端来一壶清茶。

青柏跟小郑子识趣地守在门外。

七爷执壶倒出一盏茶,递给严清怡,“这里斋饭是卯正一刻,你先稍作休息。”

严清怡道谢接过,抿了两口,问道:“适才三尊佛像便是皇后娘娘捐资塑的金身吗?”

七爷笑答:“不是,她捐资的是释迦牟尼佛和文殊菩萨、普贤菩萨。”

释迦牟尼是现世佛,掌管人现世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严清怡了然,沉默片刻,提起他清早时的问话,“七爷为什么问前世今生,七爷相信人有来世?”

“信,”七爷望着她,很认真地点点头,“现下说这个不妥当,等回去再告诉你。”

严清怡笑笑,再抿两口茶。

有诵经声从前殿传来,伴随着“笃笃”的木鱼声,悠长而旷远,有种叫人心定的力量,先是念《大悲咒》,然后是《心经》。

严清怡默默地跟着念,不知不觉就阖上了眼睛。

等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榻上,身上盖着七爷那件狐皮大氅,而沙弥正一样一样地把饭菜摆在矮桌上。

一小盆香稠的小米粥,一小碟白面馒头,一碟卤汁豆腐皮和一碟腌萝卜干。

饭极简单,却是意外得好吃,两人竟是把饭菜全都吃完了。

饭罢,跟方丈告辞后,便打道回府。

途中,七爷接着之前的话头,笑道:“适才不方便说,是因为前年我去找过清虚观的通微法师。”

清虚观信奉的是正一神教,而护国寺供奉的是三位佛祖,佛道不相容,自然不好在护国寺谈论正一神教。

严清怡前世听过通微法师的名头。

正一神教是张天师所创,张天师曾跟太上老君学道,道法高强,历代天师都擅长降魔驱鬼制符念咒,而通微法师除了会降魔之外,更能通阴阳断生死,在京都非常有名。

罗家有个丫鬟在一间空屋子悬梁自尽,苏氏就曾托人要了张镇宅驱鬼的符箓贴在门楣上。

好像符箓并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仍然有人说那处宅子闹鬼。

后来罗振业干脆让人把那间屋子拆掉,这才消停了。

没想到跟前世一样,通微法师仍然极受众人追捧。

更没想到得是,七爷竟然也会相信通微法师。前世,康顺帝好像就非常憎恨正一神教,说他们妖言惑众敛取财物。

七爷续道:“我是去求问姻缘,通微法师送我七个字,守得云开见月明。”说到此,停下来,缓了声音,问道:“我这算不算是云散月出?”

严清怡微红了脸,没有作声。

七爷寻过她的手,握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过得数息,才又开口:“去岁,我行过冠礼没两天,通微法师找过我,他说我命中犯煞,六年那年本该身亡,但是正巧有个跟我命相一样的人替我死了,我才侥幸得来一命。这种说法太过惊世骇俗,可我六岁时候有死劫却是没错,我本是半信半疑,通微法师又说…”

严清怡莫名地就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七爷。

七爷凝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法师说那个替我而死的人会再世为人,我要娶的正是她!”

“不可能,”严清怡本能地否认,尖叫着道:“人怎么可能两世为人?你怎么会知道是活过两世的?”

七爷紧紧握着她的手,“我知道…”

第144章

严清怡用力甩开他的手,侧头看到马车已经驶进黄米胡同, 慢慢减缓了速度。

车刚停稳, 不等小郑子搬来车凳,提着裙角便往下跳, 斗篷的底边被马车挂住,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却是根本不顾及,仍是闷头往里冲。

直跑进二门, 跑到东次间, 重重地关上门, 无力地靠在门扇上, 身子慢慢地滑下去, 直至完全坐在地上。

而泪水不知道何时流出来,淌了满脸。

苦苦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别人面前, 就好像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突然被扒掉了遮羞的衣裳,让她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更有种深深的恐惧。

也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别人会如何看待她。

严清怡将头埋在臂弯间, 呜呜咽咽地哭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敲门,伴随着薛青昊焦急的喊声, “姐, 姐, 你怎么了?姐, 快开门。”

严清怡擦把泪,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歇一歇。”

“姐,你开门,我有事儿。”

严清怡不开,“什么事情,等下午再说,我要躺下了。”

“是七爷托我告诉你句话,他在外边等着回话,那我问了,你隔着门告诉我就成。”薛青昊不屈不挠地站在门外。

严清怡一个激灵清醒下来。

七爷说的能有什么好话?

薛青昊这么嚷嚷出去,岂不是被别人都听见了?

“等会儿,”她飞快地站起来,理理鬓发,双手狠命搓了搓脸颊,揉两下眼睛,打开门。

刚开门,便有人敏捷地挤了进来。

岂不正是七爷?

而薛青昊在外面道:“七爷说他要亲自跟你讲。”

严清怡气得错了错牙。

人已经进来了,她还怎么再推出去?

即便七爷再虚弱,可也是个正值青春的男子,再者,她也不习惯跟个男人拉拉扯扯的。

索性豁了出去,抬起头,破釜沉舟般盯着七爷。

她眼底红红的,面颊隐约带着泪痕,却死撑着做出一副强硬的样子。

七爷长长叹一声,心痛就像平静湖面上因投进石子而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声音里不由就带了些娇纵的无奈,“你跑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刚才摔了没有?”

严清怡梗一下,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热,似是又要流泪般,忙低下头,默了默才答:“没摔着。”

七爷走近两步,停在她身前,忽地展臂将她拥住,紧紧地箍在怀里。

严清怡挣扎着却是挣不脱,只得任由他抱住。

他云缎长袍上用金线绣成的龙纹冷且硬,硌着她的脸生疼。

严清怡挺直脖颈,僵硬地站着,却听到他低柔如醇酒的声音在头顶缓缓响起,“今天正旦,宫里大朝会,我先回宫,明天要应酬宗室的长辈,初三我过来看你,好好跟你说话…你别胡思乱想。”

再抱一下,松开她,大步离开。

严清怡怔怔地站在原处,狐疑不定,只听门上又“笃笃”响了两声,却是辛姑姑端着铜盆进来,“姑娘早晨起得早,擦把脸歇一觉,等晌午时,我喊姑娘起来吃饭。”

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氤氲冒着白汽。

严清怡没用她服侍,自己绞帕子洗过脸,合衣躺下了。

她以为会睡不着的,没想到一合眼就睡沉沉睡去,连梦都不曾做一个,只有一股浅浅淡淡的松柏的清香不断在她鼻端萦绕,若有似无。

等醒来,才发现,枕头上真的弥漫着清雅的松柏香气。

昨夜,七爷在这里睡过。

严清怡盯着枕头上的玉簪花看了看,取过剪刀将外面套的枕衣拆下来,另外换了个水红色底绣月季花的枕衣套上。

中午吃过饭,严清怡问辛姑姑,“你可曾听说清虚观有个叫做通微的法师?”

辛姑姑笑道:“听说过,这人会看风水会写符箓,多少人捧着银子求他都求不到,可惜去年羽化登仙了。”

“飞升了?”严清怡大惊,“几时的事儿?”

辛姑姑道:“就是姑娘刚搬过来那阵子,具体哪个日子记不真切了。”

难怪呢,那阵子她足不出户的,竟是不知道,而且即便能够出门,通微法师只在富贵人家出入,她也打听不到消息。

原本她是想亲自到清虚观找通微法师问个清楚明白,现在却不可能了。

或者,通微法师正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把这事告诉了七爷。

可七爷告诉她是什么用意,他要她别胡思乱想,她怎么可能不去想?

严清怡一点一点回忆着上午发生的事情,不免后悔。

自己表现得过于激动,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当时应该不动声色地驳回他才好。

她就是咬紧牙关不承认又如何,七爷难道还能四处宣扬她是两世为人?

这么耸人听闻的事儿,肯定没有人会相信他。

可事关自身,她又怎可能沉得住气?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突然想到薛青昊,立刻吩咐月牙将他找了来。

薛青昊穿了件宝蓝色的长袍,肩宽腰细,上唇已经长出细细软软的胡茬,眼看着就要是个大男人了。

许是没穿惯长袍,他走起路来晃头晃脑的,略有些不自在,可见到严清怡,立刻关切地问:“姐,你好点了吗,没事吧?看七爷早上着急的样子,我还以为怎么了。”

严清怡怔一下,沉着脸问:“七爷怎么说的?”

“七爷说他说错话,你恼了他,躲在屋里哭。他说大年初一不好掉眼泪,否则一年都不顺心,让我劝你开开门,他给你赔个不是。还说万一你想不开,做出傻事怎么办?”

“我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想不开?”严清怡又气又恼,“你不是看他不顺眼,怎么又肯帮他?”

薛青昊笑道:“姐以前也这么说,正月里不能哭。七爷反正要做我姐夫,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两人吵架,也不管吧…再说昨天七爷刚刚送了我大礼。”

严清怡“哼”一声,“他送你什么了?”

“扳指,”薛青昊两眼立刻放出光芒来,献宝似的把荷包里的扳指拿出来,“这是驼鹿角的,师傅说真正上战场打仗的人都用这种扳指,像那种碧玺或者翡翠的,都是半吊子,不中用。”

严清怡立刻想起林栝那只碧玉扳指,恨恨地瞪他一眼,“扳指就是护住指头的,能张弓射箭才是正经本事,带哪种扳指有什么要紧?你现在要学射箭了?”

薛青昊答道:“开春学骑马,秦师傅说给我找匹温顺的马先学着,等天气暖和了不方便跑马再开始学箭。”

严清怡思量会儿,提醒道:“别忘记从二月里就开始交银子,头一个月我通融一下,月底交就成,以后要十五那天交。”

“姐放心,我记着呢。”薛青昊胸有成竹地答应着。

不知不觉,太阳西移,天色慢慢黑了。

严清怡白天睡得足,夜里便走了困,躺在床上翻腾到半夜才睡下。好在第二天也没什么事情,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抄过两遍经文,又看了几本书,总算熬过了初二。

正月初三,难得的一丝风都没有。冬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像寒冬,倒有些阳春三月的气象。

严清怡正吩咐月牙将被褥拿出来晾在院子里,就见七爷沐着满身阳光大步走进来。

他披件靛青色夹棉斗篷,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华清贵。

月牙屈膝福了福,“见过七爷”,识趣地离开。

严清怡也行个礼,再没作声,举着鸡毛掸子一下下拍打着被子。有粉尘飞出来,被阳光照着,纷纷扬扬。

七爷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打量片刻,“我来吧。”

严清怡将鸡毛掸子递给他,转身进了屋子。

不大会儿,七爷跟着进来,从西次间取来纸笔,写下几个字,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字条,铺在桌面上。

严清怡看过去,两张纸上一模一样都是李实跟秦四娘的生辰八字。

那张折叠过的字条还是她在十月的时候写的。

并排摆在一起,字体稍微有些像,可她的字明显比七爷的要灵动得多。

七爷温声道:“先前我见过你写的那张《陈情书》,也开始临小钟的帖子,足足三年有余,也只能写成这样。你的字如果没有四五年的工夫应该练不出来…欧颜柳赵的字帖容易得,可《灵飞经》却不常见。”

严清怡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她在济南府的时候,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哪里来的银钱习字?

七爷又道:“那天你说要将罗家女眷接回京,后来我去国子监转了转,罗士奇也写得一笔好字,无论从笔势还是间架,都极得小钟神韵…我还听说你结识何总兵的姑娘是因为养茶花,罗夫人也养得好茶花。”

原来她身上处处是破绽,却自欺欺人地以为瞒过了所有人。

严清怡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照进来,她光洁的额头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柔滑亮泽。

片刻,严清怡抬头,淡淡地问道:“七爷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说,早在淮海侯府那时候我就喜欢你,还有就是…”他看着她眼眸中掩藏不住的紧张与恐慌,不由就叹了口气,“我想让你随心所欲地活着,不用假装成别人,活得那么拘谨。”

严清怡愕然,大大的杏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七爷双眉漆黑如墨,眸光却清亮似水,眸底深处映出她因为惊慌而略显苍白的脸庞。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七爷所言可当真?”

七爷重重地点头,“我几时说过假话,告诉你别胡思乱想,这两天是不是没睡好?”

严清怡不答,眼眶里却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那雾气飞快地凝聚起来,汇成泪水,自眼角滚落下来,颤巍巍地挂在腮边。

七爷抬手拭去那滴泪,就势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通微法师已经羽化,这世间除了你我再无别人知道此事,即便有人怀疑,咱们死咬着不承认又能怎样?谅他们也不敢张扬出去。实在不行,你就推到我头上,我给你担着。”

严清怡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