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解释道:“这些足够吃,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让厨房再添道菜…还是我去吧,再清炒个淮山可好?”

七爷不置可否地说:“随便。”

等严清怡走去厨房,七爷再度看向辛姑姑。

辛姑姑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是想多做几个菜,可姑娘不让,说糟践粮食。今儿这两道菜都是姑娘自己下厨做的。”

七爷沉默不语。

辛姑姑觑着他的脸色,端起那盘肉丝白菜,“怕是冷了,我去回锅热一下。”

约莫盏茶工夫,严清怡与月牙一前一后地端着两盘菜回来。

除了白菜,还有盘清炒淮山。

雪白的淮山点缀了几片碧绿的葱叶及四五朵黑色的木耳,卖相极好。

味道也不错,淮山清脆,菠菜鲜香,只有白菜因是回过锅,七爷只夹了一筷子再没多吃。

四只鸡蛋大小的馒头,每人分两只,七爷吃着足够,严清怡刚吃个半饱,便把菜都吃了。

饭后,辛姑姑先端来清茶让两人漱过口,又另外沏了老君眉,取过七爷惯用的那只粉彩茶盅斟了大半盏。

七爷手指轻轻敲打着茶盅外壁,目光自有主张地凝在严清怡身上。

她穿着半新的天水碧袄子,月白色罗裙,看着很素淡,全然不是昨天的娇柔明媚。

这还没出正月呢,又不是没有别的衣裳穿?

七爷“哼”一声,问道:“你要银子干什么,日常不够花用?”

严清怡低了头。

上次七爷给的千两纹银,花了不到百两,她吃的有限,穿得都是锦绣阁送来的,首饰也盛满了一只木匣子,其中大半都没有戴过。

实在是没有花用的地方。

想一想,索性实话实说,“我想买铺面租出去,或者到大兴买地,一千好几百两银子能买一百亩地,以后也好做个容身之处。”

七爷反问道:“积水潭那么大宅子容不下你,非得住到大兴去?这还没成亲,我那王妃就惦记着到外面住,传出去,我这脸面往哪儿搁?”

严清怡解释道:“不是现在,是等过几年,王爷纳了侧妃,厌烦我了,我就住到大兴。”

七爷忽地笑了,“我还没看错你,果真是贤惠而且周到,这会儿就想着给我纳侧妃了。”

严清怡抬眸瞧着他,他唇角微弯,分明是勾着笑意,可眸光却冷冷的,跟以前一样,静水寒潭般,半点波动都没有。

严清怡仿似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十分真切,鼓足勇气道:“七爷能不能别让忠勇伯府的姑娘进门?她不合适。”

七爷毫不犹豫地答应,“行,可以。我不纳云家姑娘,那你觉得谁合适?早点定下来,我回去告诉皇嫂,请皇嫂下旨…”顿一顿,“下旨让她们赶紧找人成亲,免得…碍我的眼。”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没有。

严清怡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鼻头发酸,眼圈一红就要落泪,抽抽鼻子忍住了。

七爷看得真切,心中已是软下来,嘴上却不饶人,“你看中了谁,倒是说出名字来,说一个我就打发一个,不怕被京都女眷指着鼻子骂,你就尽管说。”

严清怡咬着唇道:“七爷要是没意思,为什么还朝着别人笑,偏偏就站在灯塔下面,是怕来往的人瞧不见吗?”

七爷心头一松,展臂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既是昨夜就觉得不痛快,怎么就不能问一句,非得自己生闷气?才过一晚上就寻思着纳侧妃,要是我再晚来几天,是不是连我将来生几个庶子庶女都打算好了?”

这话…连嘲带讽的。

可严清怡听着却觉得宽慰许多,俯在他胸前,闻着淡淡松柏香味,又抽抽鼻子。

七爷道:“想哭就哭,不用忍。”

“我不,”严清怡嘟哝声,“姑娘家家的,掉两滴眼泪是金豆子,要是整天哭唧唧的,就不值钱了。”

七爷忍俊不禁,越发紧地箍住她,长长叹口气,“何止是金豆子,你呀,就是金珠子。每次哭的时候,金珠子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心疼啊!”

严清怡撇撇嘴,“要真是金珠子,七爷也不会跟云家姑娘约好写信了。”站直身子,仰着头问,“她给你写了什么?”

七爷垂眸看着她,肌肤如白玉般细嫩,双唇像花瓣似的娇艳,而大大的杏仁眼里蕴着泪意,满满当当全是他的身影。

笑着答道:“不知道,我让小郑子送到魏府了。昨天晚上,云姑娘说她会种番薯,要把种法写给我,然后又提起她之前过生日,你们玩了个套圈的游戏,就属你套得最少,还被罚酒了,是吗?”

尾音稍稍有点上扬,带着浓浓的宠溺意味。

“罚了三盅,”严清怡点点头,脸色蓦地沉下来,“云姑娘还送了我份大礼呢…她吩咐丫鬟盛寿面时,务必要把绘着牧童短笛的面碗放在我面前。七爷猜猜是为什么?”

不等七爷回答,她已经说出口,“那只碗里抹了沉香合…云姑娘还有脸告诉魏夫人说看中我当她后娘。那会儿她才十岁,十岁的姑娘就这么算计人,说出去恐怕谁也不敢相信吧?”

七爷顿时沉了脸,眸中清冷一片,冷冷道:“她竟敢如此对你!”

严清怡自嘲道:“有什么不敢,我就是只软柿子,谁见了不想捏一把踩一脚?云姑娘胆子大,不但敢算计我,转年正月,云家宴请,我托病没去,李家姑娘去了,听说席间闹出丑事,结果李姑娘成了忠勇伯的妾。李姑娘可是堂堂正正的万晋朝官员家的嫡女…”

第150章

青柏看着七爷脸色, 很是意外。

以往七爷也曾怒气冲冲的来到黄米胡同, 可离开的时候唇角都是藏着笑。这一次, 来的时候板着脸,走的时候脸色更黑,好像还带着一丝…窘迫或者尴尬?

是严姑娘又开罪他了?

不太可能, 而且绝无可能!

七爷对严清怡的心, 青柏最清楚不过。

只要严姑娘不是作奸犯科谋反叛乱, 七爷便不会真的跟她置气。

可现在…

青柏觑着七爷神情,默默朝青松施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稳着点驾车,别遭受池鱼之灾。

七爷上了马车坐定, 低头瞧见手里攥着的荷包, 心头气血翻涌。

没想到世间真有如此不懂三纲五常之人, 为人子女的竟会对亲生的父亲心生爱慕!

作为宗室家中的一员, 七爷深知,其实皇家里的丑事最多。比如前朝的孝宗皇帝曾淫戏过自己的表姑,再往前的惠宗皇帝强占了自己的儿媳妇。就是本朝, 极受后人景仰的太宗皇帝,也曾经觊觎过朝臣的家眷。

这些固然与伦理不符, 但在血缘上并无可指摘之处。

而云家…简直是不知廉耻匪夷所思。

难怪云度带着妻小都躲到榆林卫,独独留下这个女儿。

原来她是如此地丧心病狂!

她恋慕她爹, 虽然有违纲常, 七爷可以当作不知不去计较, 可她不该欺负严清怡孤苦无依, 而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真把严姑娘当成了软柿子捏?

想到此,七爷厉声对青柏道:“往后多留心忠勇伯府的云姑娘,看看她平素都做些什么。”

青柏吓了一跳,连忙应是。

七爷性子清雅淡泊,只要不涉及严姑娘,极少表现出明显的喜怒哀乐。

而这次,竟然丝毫不加掩饰。

想必是云家姑娘招惹到严姑娘了。

青柏不由为这位素昧平生的云家姑娘捏了把汗。

一路沉默着走到神武门,七爷突然又道:“不着急回去,先到太医院跑一趟。”

青柏忙扬声对青松说了句。

太医院位于承天门外,跟神武门一南一北。

青松掉转马车往东走,再往南边拐过去,驶得约莫两刻钟到了太医院。

当值的太医们听闻七爷到来,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活计,上前行礼。

七爷直入主题,解开荷包系带,掏出里面的碎瓷片问周医正,“碗壁上许是涂过药,能不能分辨出是什么东西?”

周医正拿着碎片翻来覆去地看,又凑在鼻前闻了闻,再用手抹两下,对在太阳底下仔细瞧了片刻,迟疑着问:“这上面有东西?”

七爷不答,又问其他人,“你们看看?”

众太医传着瓷片相继看了看,俱都摇头,“没见到有异样之处。”

“好,没事了,有劳诸位。”七爷复将碎瓷片装进荷包里,朝周医正挥下手,阔步离开。

坐进马车后,才重重地叹一声。

时候太久了,连太医也瞧不出有涂过药的痕迹,就是拿到云楚青面前,她也未必能够承认。

只能再想其它办法。

思量间,马车已经驶进神武门。

小郑子正站在和安轩门口翘首期盼,瞧见七爷脸色,憋在肚子里的许多话都没敢说。等七爷坐定,先沏上热茶,又觑着七爷脸色,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的大字呈过来。

七爷自幼跟随翰林院的方学士读书,也学了方学士尚文的性子,在品鉴别人字迹或者诗词时,总是要静下心,先摒弃心中杂念,而不会带着情绪。

七爷喝两口茶,定定神,开始翻看着字纸,边看边指出那几个写得好,又挑出不足的地方。

小郑子站在旁边受教地答应着。

等二十页大字看完,七爷面色平缓下来,再抿一口茶,赞道:“有长进,再多用点工夫,往后就可以写请帖了。”

小郑子咧开大嘴,问道:“那我能不能当上管家?”

“不能,”七爷毫不客气地回答,“你呀,还得多历练几年,什么时候能跟范大档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差不多了。”说罢,起身走进书房。

他上午画了一半的画作仍然铺在长案上。

虽然只有个简短的轮廓,画中人的衣饰和面貌都模模糊糊的,未曾仔细雕琢,可从动作仪态上已经能够隐约看出严清怡的影子。

七爷心中戾气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绵绵柔情。

先前,她扑在他怀里说不想哭,不能整天哭唧唧的,可提及当年,她如何怜惜云家姐弟,如何照拂他们信任他们,又是如何听到丫鬟的谈话,尤其谈到得知碗里面下得是腌臜药时,泪水仍是汩汩而下。

然后,她抬手环在他腰间,抽泣着说:“她这样害我,七爷却还对她笑?”

这是她第一次在肢体上对回应他,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委屈抱怨的语气跟他说话。

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开始接受他,不再排斥他?

想到这个可能,他如置身云端,满心尽都是欢喜,忍不住就把她搂得更近了些。

她温软纤细的身体紧贴着他,如墨的青丝散发出清淡的茉莉香,细细的声音有些娇也有些糯,便是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那一处骤然挺立起来。

心慌意乱中,他赶紧松开手臂,逃窜般夺路而逃。

也不知严清怡察觉没有,会不会因此而低看他,或者不让他再往黄米胡同去?

七爷既有些羞愧,也有觉得欣喜。

他性子淡泊,加上饮食清淡,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请难自抑的时候,也是头一次感受到对姑娘家有强烈的向往和需要。

想与她唇齿相依抵足而眠,然后重塑一个她,重塑一个他,她中有他他中有她。

想起将来可能有的生活,七爷忍不住弯起唇角,提笔继续那副未完成的画。

趁着七爷作画的工夫,小郑子偷偷问青柏,“七爷中午在哪里用的饭,用了什么饭,用了多少,吃的合不合意,要不要再吩咐厨房做点儿?”

一连串的问题。

青柏只知道是在黄米胡同吃的,至于其它,是一问三不知,遂笑道:“七爷都要开府成亲了,饿了自会吩咐饭食,冷了也能够自己加衣,郑公公不必处处考虑得这般细致。”

“你懂什么?”小郑子不高兴地说,“我跟在七爷身边快十年了,要不是我这么经心伺候着,七爷还不知多受多少苦?你才来…”转念间,想起七爷自从习练吐纳功夫,身体的确强健许多,也不必天天熬药了,未出口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青柏素知他的脾气,并不计较,笑道:“咱们是一样的心思,都巴望七爷好。七爷另外吩咐了我差事,我先走一步。”朝小郑子拱拱手,大步离开。

小郑子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伺候七爷,不经心怎么成?粗人一个!”转身回屋,往书房里探探头,见七爷仍在专注地作画,蹑手蹑脚地进去,往火盆里加了根炭。

七爷这一画就是半下午,直到暮色降临才放下画笔。

而画中人,已经穿了雨过天青色的褙子湖绿色罗裙,乌黑的长发也绾成了圆髻,只余下那张让他心动的面容尚未呈现出来。

今晚好生歇一觉,养足精神,明天趁热打铁把严清怡的相貌添上去,再略作修饰就可以完工了。

吃过晚饭,七爷由小郑子陪着在院子里溜达几圈消了食,随意地看了两本书,便上床安置。

谁曾想,夜半时分竟然醒了,而身下黏稠一片,粘在腿上好不难受,可又羞于唤人,只得借着帐外朦胧的灯光,寻到鞋子趿拉着下地去找。

小郑子警醒得很,听到內间有动静,急忙进来察看,正看到七爷在翻腾衣柜,忙挑亮灯烛问道:“七爷找什么,我来。”

七爷不自在地说:“替我寻条亵裤出来。”

“临睡前不是刚换过?”小郑子讶异地问。

七爷爱干净,便是在这寒冬腊月,每隔两三天都会泡一次澡换一次衣裳。

今天正好是沐浴的日子。

七爷恼道:“啰嗦!”

小郑子连忙闭住嘴巴,指着衣柜道:“七爷的外衫都在上层,中衣在下层,袜子在左边抽屉,腰带在中间的抽屉,荷包香囊等小物在最右边的抽屉。”说罢,弯身找出条米白色细棉布亵裤,问道:“我先在火盆旁边烤一烤,等暖和了,七爷再穿。”

“不用,”七爷劈手夺过,进得帐中,悉悉索索地换了,将褪下的亵裤卷好,递给小郑子,“与先前的一道送去洗了。”

小郑子应一声,又问:“七爷要不要喝口热茶?”

七爷没好气地说:“不用,不渴,你赶紧出去吧。”

小郑子把灯烛复又调暗,又看了看火盆的炭,觉得凡事妥当了才悄没声地掩门出去。

七爷轻轻转过身。

怎么就做了那样一个梦?

好像是在汤泉里,四周热气氤氲,严清怡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他忙不迭地跳下去。

她身上只穿件纱衣,纱衣浸过水,完全敷在身上。

他本想牵着她的手往岸上走,她却张臂抱住他不放,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紧贴着他…他脑子“嗡”一声,就醒了。

七爷怅惘地叹口气,如果不醒就好了…

前半夜七爷睡了个香甜的好觉,而后半夜却是辗转许久才合眼。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还没醒。

青柏昨天安排好了人手,正打算跟七爷禀报,小郑子拦住他,“七爷昨夜没睡好,眼下仍睡着,等醒来还得吃饭,你不如过上半个时辰再来。”

青柏随口问道:“怎么没睡好?”

“好端端,突然起来换裤子,以前可从来没这样。”

小郑子是阉人,又打小跟着七爷,还不曾有过这种情况,青柏却是一听就懂,笑呵呵地说:“早知道,就该把婚期定在三月。”

小郑子翻着白眼道:“三月哪儿来得及,院子还没正经收拾呢,依我看,六月里也太早了,而且天气热,倒不如过完中秋节,天气凉快了再成亲。”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见一个小火者进来禀道:“司礼监范公公来了。”

第151章

小郑子连忙整整衣衫往外迎, 没走几步, 就见范大档迎面而来。

他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 白净的面皮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见到小郑子迎出来, 范大档乐呵呵地道:“有日子没见郑公公了,个头看着蹿高不少。春天万物复苏,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郑公公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跟之前一样, 他说话时眼神明亮真诚, 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怎可能是个老好人?

小郑子顿时想起七爷的话,什么时候能学得跟范大档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可以当管家了, 不由地也挂上三分假笑,“我记下了, 多谢范公公关心…不知公公有何事, 七爷夜里走了困,现下尚未起身,公公先进屋喝口茶?”

“不用, ”范大档笑着摆摆手,“我耽搁不了太久, 就是将作司有两件事情想请七爷示下。正好我也寻思着给七爷请安, 就两事并做一件办了。明儿不是朝廷开印吗, 匠人们也都回来了。天气冷, 园子的活计干不了, 想先把屋子里头修缮好。这头一件是各处亭台楼阁的匾额,先前虽然都有了,兴许七爷还有更当意的,如果需要更换就拟定名字让人做出来。”

小郑子忙道:“是要更换的,前几天七爷还拟出好几个名字请严姑娘挑选呢。”

范大档笑笑,接着说第二件,“以前静娴公主是将西路的集福堂作为正房,现在因为东面扩出去十丈,不如把东路的澹怀堂作正房更妥当,特来问问七爷的意思。就这么两件事儿,我先回去了,免得圣上使唤,有劳郑公公代为禀告七爷,也代我给七爷磕头。”

小郑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恭敬地送了范大档出门。

过得约莫两刻钟,七爷终于醒来。

小郑子不忙说事儿,先伺候着七爷穿戴整齐,又伺候着七爷用过饭,才将范大档提到的两件事说了遍。

紧接着,青柏禀报了他的安排。

忠勇伯府现下就云楚青一个主子在家,再增添下人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没打算往云家塞人,却是安排了两个人跟云府的车夫套近乎。

毕竟云楚青不管往哪里去,肯定要乘坐马车,搭上车夫这条线,对她的行踪就可以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