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平南侯夫人在前,顾嫣然和周三太太乐得不用说话。两人悄悄走开了,周三太太才低声道:“今日仔细些。”得罪了主人家,难说她们会下什么绊子。

顾嫣然点点头。她也不想惹事,但陆二太太说到顾家人头上,她若由人欺了去,那可真是不孝了。周三太太也明白,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做得都对。”哪有让人踩到头上的道理!

顾嫣然冲她一笑,忽然看见窗户边上有一对母女,居然是她认识的人——甄太太和甄真!

这两人不是应该在沔阳吗?几时回了京城?顾嫣然心里想着,就仔细看了两眼。只见甄氏母女还是穿得红艳艳的,可那股子精神头却比不得在沔阳时了。尤其是甄太太,虽然衣饰华丽,却掩不住眉眼间一股子焦躁灰败的意思,倒是甄真还昂着个头,像只小斗鸡似的。

忽然从外头走进个女孩儿来,年纪十四五岁,身穿湖水色小袄和百花不落地的裙子,华丽得如同一只小孔雀,身边环绕了两三个同龄的女孩儿,都是面带奉承之色。

这女孩儿一进来,甄太太就推了推甄真,甄真便颇有些不情愿地起来,也陪着笑加入了进去,显然是去讨好那女孩儿的。

“那是茂乡侯的嫡女,陆宛。”周三太太见顾嫣然注意,便随口说了一句。

是茂乡侯的女儿?难怪这样的前呼后拥。顾嫣然想起甄家跟茂乡侯府仿佛还是亲戚,难怪心高气傲的甄真也得上前讨好。只是,这母女两个怎么会在京城呢?

第85章

在厅堂里环视片刻,顾嫣然终于找到了孟素蓉。

今日来的贵女贵妇们实在太多,顾运则只是个正五品的郎中,因此孟素蓉坐得远,跟几个丈夫品级差不多的妇人们一起说话,顾怡然则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在一边说笑。顾嫣然认得其中一个是她昌平侯府闺学里的同窗,是御史家的女孩儿,也是庶出,平日里就与顾怡然关系不错。

周三太太本也没什么品级,正觉得跟了平南侯夫人坐在前头不自在,见了这样,便推了顾嫣然过去,自己与那几个妇人说起话来,也让顾嫣然去与孟素蓉说几句话。

孟素蓉总看着女儿瘦了,还当她是为了谢宛娘的事儿烦恼,顾嫣然少不得跟她说了几句庄铺的事儿。说到做些低廉香粉和绢花卖到乡下去,孟素蓉便叹了口气:“牙白那丫头,还算是聪明,也会替主子分忧。只是这生意不得长久,京城里的铺子,往乡下卖东西那是自贬身价。你说的这几个铺子,位置都不错,还是得做些好脂粉才行。”

顾嫣然忙道:“也只是想把积压的这些东西卖出去就算完,也不敢打着京里铺子的名声。小成掌柜做脂粉的手艺不错,等空出了银钱周转,就还如从前一般经营。”在京里做生意,必须有拿得出手的高档物件儿,这个脂粉铺子从前最拿手的是桃花粉和桃花露,如今作坊的师傅虽然被拉走了,但小成掌柜手艺已经学到了七八成,且年轻人有些创新的闯劲儿,只要有时日,并不怕做不出好东西。

“回头娘再给你几个方子。”孟素蓉叹了口气,摸摸女儿有些尖的小下巴,“只是娘这几个方子,都要新鲜原料,咱们十几年没回京城,这进货的地方却不熟悉,你看看你铺子里的伙计可知道?”

顾嫣然却灵机一动:“娘,不如我们自己种花。”平南侯夫人分她的两处庄子,她也都看过了,俱是靠山的,每年出的粮食有限,主要是为了主子们春夏之时去避暑游玩。既是游玩之处,想必花木本就有的,平南侯府豪富,自不会打这些花木的主意,但如今到了她手里,却是要想想怎么生钱了。

孟素蓉对此颇为赞同:“若种出来了,不愁日后少了原料。”只是这由种粮改为种花,怕还是要投些银子进去,“若是银钱不凑手,记得跟娘来说。三四千现银,娘还拿得出来。”

母女两个喁喁说了半晌的生意经,顾嫣然才想起刚才看见的甄氏母女:“娘,你瞧见了么?”

“甄家人?”孟素蓉略有几分诧异,她还当真没有注意到呢。

“在那边——”顾嫣然悄悄指了一下,“不知道几时回的京城。”

孟素蓉往那边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必管她们。这里人多,想来她们也不曾看见我们。”母女俩又说起别的,便将甄氏母女抛到了脑后。

不过孟素蓉这句话却说错了,甄太太早就看见了她,更看见了顾嫣然。

本来,甄同知在做了半年的代知州之后,终于得了朝廷调令,正式做了沔阳知州,可算是意气风发,在沔阳州几乎都要横着走了。只可惜好景不长,今年正月里朝廷来了户部的官员调粮,忙了他整整半个月,等他忙活完了之后,却被一道旨意罢了官,罪名是调粮之时办事不力,贻误军机。

办事不力也就罢了,贻误军机可是个大罪名,更何况那时候西北刚被羯奴偷袭端了粮库,谁不知道皇上正为了粮草的事发怒,偏偏你在调运粮草上办事不力,只罢了你的官,不曾下狱,还是从轻发落哩。

可怜新上任的甄知州,累死累活忙了半个多月,末了却被扣个办事不力的帽子,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旨意已下,一家子终不能赖在沔阳不是?且被提拔上来的新知州便是从前的林通判,本来就对甄家看不顺眼,虽不致落井下石,可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单是交接之时查账就纠缠了好几个月。甄家一家最后只得灰溜溜离开沔阳,决定到京城再走走茂乡侯府的关系。

甄太太先是托了嫂子,又是送银子又是托人情,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月,终于打听到了消息。可是这个消息还不如打听不到,因为说得含糊,只听说是令自上出,嫌甄知州身为地方官员,却连自己治下的河道都不熟悉,以致于调运粮草之时耽误了时间。

令自上出,意味着最初不满甄知州的是皇帝!

这消息一打听出来,甄老爷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皇上不满意他,他这官也就算当到头了。虽然皇帝日理万机,过些日子大概也就记不得他甄义文是谁了,可架不住下头的官员要奉承皇上,只要有人从中做梗,他将来这仕途难道还想再上去不成?

思来想去,甄老爷只能想到茂乡侯府,如今也只能紧靠这棵大树了。好在茂乡侯世子是个纨绔,甄老爷索性自己进了京城,拿出银子来陪他冶游,总算是把这关系搭紧了,甄太太和甄真才得以登堂入室,来奉承陆家的女眷们。

方才孟素蓉进来的时候,甄太太早就在座了。虽说搭着点关系能进侯府,可这府里却没几个人当真看得上她们,也只得在角落里坐着罢了。人坐着没事,可不是就直打量陆续进来的客人么?故而孟素蓉一进来,甄太太就看见了。

这近两年没见,孟素蓉没丝毫变化,还是那么端庄淡雅,眉眼间带着从容。甄太太可没想到能在茂乡侯府看见她,连忙跟身边的人打听:“那位夫人是——”

“那是孟祭酒家的姑奶奶。”她身边那妇人也是个爱说话的,看了一眼就滔滔不绝起来,“夫家姓顾,如今在户部做郎中呢。”

甄太太在心里一算,户部郎中是正五品,这么说,顾运则贬官之后又升了,且比从前的知州还要高了一级!若算上京官与地方官员的差异,升了可还不止一级!

甄太太心里吃惊,甄真却忍不住了:“那位顾太太身边的——是她女儿?”她记得这个不是顾家大姑娘,应该是庶出的那个,哪有出门不带嫡女,倒带个庶女来的?

那妇人瞥了一眼:“是顾家二姑娘,听说是庶出的。”

果然。甄太太笑道:“那大姑娘呢?莫非是定亲了不好出来?”

“甄太太不知道?”那妇人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件大事呢。”

甄太太心里火烧火燎的:“我素来在京外,这还是前几日才进的京城,并不知道有什么事。”

这样的闲话本就是妇人们最爱讲的,何况甄太太问对了人,正遇上一个爱说话的呢。当即绘声绘色,将顾家姑娘定亲的本是周家二房庶子,却过继到了长房,又在西北立下怎样的大功,而顾家老爷作为岳父,又是如何在同文馆默默无声测绘舆图时得了皇上青眼,到女儿出嫁之时被升官的故事,一一讲来,好不生动,简直宛如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甄太太越听越是五味杂陈,甄真更是几乎扭烂了自己的帕子。什么?顾家被罢官,被赶出沔阳的情景也不过还在眼前,如今反倒升官了不说,顾嫣然还得了这样的好姻缘,嫁个丈夫都是正四品!这,这究竟是凭什么!

甄太太到底还有理智,看女儿脸上的阴沉劲儿已经压不住,连忙打住了这话题,敷衍几句之后就带着女儿走开了,直到没人注意处才低声道:“今儿是太夫人寿辰,你做这副模样做什么?还不快收了,生怕别人看不见是不是?”

“她,她凭什么!”甄真狠狠地扭着手里的帕子,“她哪来那么好的运气!”

“别说了。”甄太太何尝不是心里跟火烧似的,“那是别人的事,如今咱们家的事还理不清呢,哪里顾得上别人?”她看看四周,“陆二姑娘还没来呢?”

“大约是带人去看暖房里种的芍药了。”说到陆宛,甄真更憋气。

甄氏母女进茂乡侯府,就是为了来奉承人拉关系的。但长辈们也就罢了,小辈们里头也是分帮结派的,譬如说陆宛,跟她的堂姐陆盈关系就不怎么好。甄真原本也想两边都讨好,最后发现根本不成——陆宛是个刚硬的脾气,你若不捧着她而去捧别人,那她便不会给你好脸,且她是茂乡侯的嫡长女,又实在是有这资本。

甄真吃过一回苦头,算是明白了。从前她在家里也是众星捧月的,如今到了京城,就只有捧别人的份儿,这可不是一般的憋气,偏偏又不能甩手不干。更憋气的是,她这样放下身段,陆宛还不稀罕,这次陆家为了太夫人的生辰在暖房里培育了本该春季才开的芍药花,陆宛带了几个好友去,却根本没招呼她。

“咱们是来求人的…”甄太太深深叹了口气,怜爱地替女儿拢了拢鬓角,恰好看见陆宛从外头进来,忙道:“来了来了,快过去罢。”

甄真抬头看见陆宛脸上自得的笑容就觉得扎眼:“娘,其实陆家二房怕是比长房还要——”说不定跟着陆盈更好呢。

甄太太也不是没想过这事儿,无奈甄老爷当初搭上的是茂乡侯世子,这会儿要是弃了陆宛去奉承陆盈,万一得罪了茂乡侯世子可怎么办?

“去吧去吧,陆二姑娘年纪小,你多哄着她些…”

陆宛哪是好哄的?但甄真也知道,这会儿她已经没有娇纵的资本了,只得站起身来,堆起一脸笑容,向陆宛走了过去。

甄太太看着女儿凑到陆宛身边,心里那股子难受劲儿就别提了。哪个做娘的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儿女,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甄真跟着陆宛去了陆太夫人面前。陆宛极得陆太夫人宠爱,又说又笑地送上自己绣的一条抹额,博得陆太夫人和周围捧场的人一番夸奖,令茂乡侯夫人那张严肃的脸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甄太太远远看见,便起身悄悄过去,想趁着茂乡侯夫人心情好的时候,再去说几句话。

谁知茂乡侯夫人才从陆太夫人身边退下来,就跟旁边的夫人说起话来,甄太太虽然凑了过去,却不敢随意去插嘴说话,只好退后一点坐下旁听。

“…听陛下的意思,明年小选或许要好生办一办,寿王也该选妃了,还有齐王晋王府里,或许还要进几个人…”茂乡侯夫人说起这些闲话来也是的,事实上,她的声音就像她那张四方脸一样,有棱有角,就是没有圆润。幸而她的一对儿女生得都不像她,而是继承了茂乡侯的好相貌。

甄太太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按前朝的规矩,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大选是为皇帝和宗室选秀,小选则是选宫女。不过到了本朝,太宗嫌一年一小选太麻烦,须知选进宫的宫女终生不能出宫,是要老死宫中的,每年都选,最后宫女简直积压成灾,每年都是皇宫内库的一大笔开支。

于是太宗颁令,小选不定期,视宫中宫女数量而定,宫女满二十五岁后可放出宫去。如此,就能省下一大笔开销。到了今上这里,自他继位之后只小选过三次,距离上一次小选,已经有差不多六年了。

“若是小选,都是自民间选取,如何能跟与寿王选妃混起来操办呢?”跟茂乡侯夫人说话的贵妇有些疑惑。

“此次所选的,不是粗使宫女,而是女史。”茂乡侯夫人仍旧一板一眼地回答,“宫中六局女史多年长,那些粗使宫女多半大字不识,难当重任。故而陛下此次要选知书达礼的女子,入宫担任女史。”

老话讲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民间的女子,针线女红、下厨炒菜才是最要紧的,至于识字——有钱送儿子去读书的人家都不多,何况是女儿呢?因此民间选来的宫女,不识字那简直是一定的。

在皇宫之中,若只做个粗使宫女,那并不需要识字,可若想再往上爬一爬,读书识字却是必须的了。不说别的,单说六局里稍微能管点事的,至少要会看账簿吧。记录皇上临幸后宫的彤史,你如果连字都不识得,还记什么?

各宫里管事的大宫女和姑姑们,道理也是一样的。因此宫女入宫之后,还有内讲堂会对她们进行一些识字的教育,而担任内讲堂女先生的宫女,自然要比别人更加知书达礼才是。

如此一来,这女史的位置还是颇为重要的,而民间又不易采选到。今上登基十几年,宫里的女史们凋零得差不多了,急需再选一批人接任。因此这一次,采选对象就不仅仅是平民小户家的女儿,连同小官吏家的女孩儿,只要年满十五岁而又自愿入宫的,都可做为采选对象。

既然也采选官家女孩儿,那么将品级再放宽一些,替寿王选个侧妃、替齐王晋王选个侍妾什么的,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茂乡侯夫人这番话,引起了旁边不少人的注意。今儿来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女眷,当然她们的女儿不会去做宫女,多半也不愿去王府做个没名份的侍妾,但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各家也多少都有些这样的女孩儿,若是父母愿意,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甄太太不由得就往甄真的方向看了看。甄真今年已然及笄,容貌也算得美丽,甄太太自然是不愿让女儿去做宫女的,但若能给寿王做个侧妃——当然甄家如今的门第是绝配不上的,但若是做个侍妾呢?听说寿王是好美色的,甄真倘若能得了寿王喜欢,生个一子半女,不是照样可以升位份吗?再说今上偏爱齐王,若是齐王将来登基,寿王就是铁打的富贵亲王,那不只是甄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甄家也能被带契起来…

“齐王、齐王妃到,寿王到,景泰公主到——”外头丫鬟的声音打断了甄太太的遐想,连忙起身跟众人一起行礼。

陆太夫人是齐王寿王和景泰公主的亲外祖母,自然是要来贺寿的。带来的寿礼也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之类,齐王妃还带来了三岁的齐王世子,顿时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陆太夫人连外孙都不要看了,只顾搂着小世子说话。

顾嫣然看齐王世子白白胖胖的模样,就不禁想起了顾蔚然,拉着孟素蓉小声道:“过几日娘带着蔚哥儿来玩嘛。”

虽说顾嫣然头上没有婆婆,但毕竟二房还有亲爹和从前的嫡母呢,又是新成亲不久,孟素蓉也不好时常上门,闻言有几分心动。

“园子里地方大,让蔚哥儿好好玩玩。”顾家现在的宅子小,蔚哥儿又正是好动的时候,院子里确实不够他跑的。

孟素蓉正要点头,就听外头丫鬟又跑来报了:“安阳郡主到!”

安阳郡主是已故大长公主的女儿,今上的表妹。今上没有同胞姊妹,只有两个异母妹妹,可惜关系素来不好,故而连着驸马都被打发到了偏僻的封邑去,有一位长公主甚至听说已经病入膏肓了。

倒是安阳郡主这位表妹,当初在夺嫡之争里一家子都坚决地站在今上这边,表兄妹关系又素来不错,如今的封邑十分富庶不说,儿子前程也不错。安阳郡主本人爱游玩,去年长子成亲之后,她就将中馈交给了儿媳,自己和郡马到处游玩去了,没想到这会儿会回了京城,还到茂乡侯府来了。

“老夫人寿比南山——”安阳郡主人未到,声先到了。人人都知道这位郡主出的名的大大咧咧性情开朗,从前无论是跟已故的皇后还是德妃关系都不错,自然也就跟潞国公府和茂乡侯府关系也都不错了。

“郡主几时回来的,怎么悄没声的,也不让我们接风?”陆太夫人顿时笑了,“还是这么好精神。”

安阳郡主今年也才三十六岁,身量高挑,肤色微黑,陆太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又到处去晒的!又去哪儿了?”

“去了普陀。”安阳郡主笑吟吟地,利利落落跟周围相识的人打了一圈招呼,在陆太夫人身边坐下,拿出一串檀香手珠来,“这是在普陀山求来的。”

陆太夫人连忙接在手里。普陀山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可惜远在南海,京城这些人家的女眷们,轻易连城门都不大出的,更别说跑到普陀山去亲自求什么东西了。

“难得你这样费心!怎么没把吟儿带来?”吟儿是安阳郡主的女儿,今年才十岁。

“她年纪小,这次去普陀都不曾带她。”安阳郡主笑着回答,伸手摸摸齐王世子的小脑袋,对齐王妃笑道,“没想到小世子也来了,有一副长命锁不曾带过来,回头叫人送到你们府上。也是在菩萨面前供过的。”

齐王妃连忙道谢。景泰公主就缠了上来:“表姑母难道就没给我带些礼物么?”

安阳郡主便笑:“没有。”

“表姑母——”景泰公主拉着她的手不放。安阳郡主笑了一会儿,便对后头招招手,一个穿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便捧了个小匣子过来,安阳郡主拿过来递给景泰公主,“自己去看。”

景泰公主忙打开来。其实她未必是真稀罕安阳郡主送的东西,但这位表姑母与父皇关系极好,纵然送的东西不合心意,她也要说喜欢的。

匣子里头是一枚像是种子的东西,黑亮如漆,硬如金石,顶端为赤黄色,雕成了一只小猴子的模样。安阳郡主指点着道:“这是天茄种子,只有南海那边儿才有的,就长在寺庙后头,都说是得了菩萨庇佑才长出来的。姑母知道你就好收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所以给你带来的。”

一枚种子——景泰公主心里着实有些失望,脸上忍不住就要露出来。齐王妃在旁边看见,连忙笑道:“姑母真是知道景泰——从前二舅舅给她带的那枚桃核雕的小舟,她到现在还仔细收着呢——就喜欢这些东西。”说着,目光一转看向方才捧匣子的少女,“这是哪家的姑娘?”看衣着,显然不是安阳郡主的丫鬟。

安阳郡主笑道:“这是菡姐儿,我在福建遇上的。”说得倒是简单。

顾嫣然和孟素蓉却对看了一眼,这个菡姐儿——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少女长开了,容貌难免有些变化,可那股子清清冷冷的劲儿却半点没变——这不是他们当年在夷陵有过一面之缘的御史李檀的女儿吗?

第86章

安阳郡主这一来,吸引了席间大半人的注意。都知道这位郡主与今上关系好,谁不想要巴结一二?一时间不少人都变着法儿想搭上几句话,对于跟着安阳郡主来的李菡,自然也有人注意,只是安阳郡主并不说出她的身份,李菡也安静地站在一边,众人纵然想知道,却也不好直接开口去问,只能暗自猜测罢了。

周三太太也对李菡有些好奇:“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生得倒是端静美貌。”

“婶娘不认识她?”顾嫣然有些诧异。李檀在京城呆了七八年,又曾那般“名动京城”,他的女儿,居然没有人认识吗?

其实这是顾嫣然不知内情了。李檀在京城那些年,李菡年纪还小,李家家规又严,别说李菡了,就是李夫人都极少出门。自然,这跟李檀不爱结交官员,品级又低,李家女眷没什么机会出门也有关系。

后来李檀因黄河水灾一事被皇帝赏识,才有人来结交李家女眷,但李檀清正自守,并不许妻女与外人随意来往,也只有他意气相投的朋友家,才有些来往。可后来他弹劾茂乡侯府获罪,连同素日来往较多的同僚朋友也被牵连,故而认得李菡的人,如今就没几个还留在京城的。加以李菡离京时才十三岁,如今已是十六岁,三年间少女变化颇大,因此安阳郡主不说出她的姓氏,在座除了孟素蓉母女二人,竟没人认得出来她便是李檀之女。

陆太夫人跟安阳郡主说了一会儿话,客人也全都到齐,便开了宴席。茂乡侯府的宴席,真可算得上炊金馔玉,炮凤烹龙。酒过三巡,外头又下起雪来。这还是今年京城里头一场雪,雪片有花瓣大小,纷纷扬扬,片刻就给那些腊梅和梅花缀上了银边,果然是好景致。

众人看着外头的雪景,啧啧称赞,更有人笑道:“好一场瑞雪,足见太夫人的福气呢。”

陆太夫人笑得十分矜持,只道:“瑞雪兆丰年,看这样儿,明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都是圣上的福泽,庇佑百姓呢。”

众人少不得点头附和。陆太夫人看看席间那些都转头去欣赏外头雪景的女孩儿们,笑道:“咱们坐在这里说话,没得拘束她们年轻人,不如叫人把酒席摆到游廊上去,让她们去看花赏景,是做诗还是做画,都由得她们。”

陆宛巴不得这一声,连忙笑道:“还是祖母体贴我们,祖母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这猴儿——”陆太夫人含笑佯装要拍打她,“连祖母都敢编排起来。”

陆家下人早就准备好了,听太夫人这一句话,顿时就在外头的琉璃游廊上铺摆开来。今日来茂乡侯府,说是贺寿,其实众人都是心照不宣——德妃这是想给自己儿子相看王妃呢。故而颇有些姑娘存着要一展才华,博得陆家人青眼的心思,呼啦啦倒有大半都出去了。

顾嫣然当然是坐着没动。宴席开后她是跟着平南侯夫人坐,还想着趁大家都出去了,还去跟孟素蓉说话呢,自然不会跟着这些姑娘们去凑热闹。不过她坐着不动,却有人不放过她。

沈氏姐妹今儿也来了,这会沈碧莹已经过来邀周润一同出去,沈碧芳却似笑非笑地冲着顾嫣然道:“顾姑娘不去展展才华?我记得闺学里的先生都称赞过你的画呢。”

这话听起来仿佛没什么,不过是随意一问,甚至还捧了顾嫣然一句,可问题是沈碧芳唤她为“顾姑娘”,这就大有问题了。顾嫣然已然出嫁,之后外人见了她都要呼为周二少奶奶,断不能以姑娘相称了。出嫁的妇人,还唤姑娘,这可不是恭维你年轻的好话。旁边的周润听见,便也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着顾嫣然,显然是想看她的笑话。

顾嫣然不知道沈碧芳为什么要冲着自己突然发难。印象中她似乎也并没跟沈氏姐妹结过仇,莫不成是因为景泰公主在座,沈氏姐妹是想讨好景泰公主?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反击,抬头看了沈碧芳一眼,转头问平南侯夫人:“二婶娘,莫非我和峻之成亲的喜帖不曾送到舅舅府上?”

昌平侯府是平南侯夫人的娘家,若依着周鸿从前的身份,沈家就是他正经的外家,现在平南侯夫人算是他的婶娘,但婶娘的娘家,说起来侄子也要唤一声舅舅的。这样的关系,喜帖自然不可能不送去昌平侯府,除非是平南侯夫人刻意不送,那就是平南侯夫人失礼了。

“妹妹怎么糊涂了,”沈碧莹自然是知道沈碧芳的用意,但没想到顾嫣然转头就给扯到平南侯夫人身上去了,这事儿若是把姑母扯进来,可没有她们什么好处,连忙笑吟吟地道,“如今该叫二表嫂了。”

沈碧芳心里真是妒火中烧。从前周鸿还是庶子的时候,她就想着若能嫁这个二表哥就好了,如今周鸿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在她心中更是光辉四射,只要一想着眼前这个家世平平的顾嫣然占了周家二少奶奶的位置,她就觉得一股子火在胸口拱个没完。

“也是,真是我糊涂了呢?”沈碧芳把手帕一甩,掩着嘴笑看着顾嫣然,眼睛里全是恶意,“只想着二表嫂如今还没圆房呢,竟然不知不觉就叫成顾姑娘了…”

成亲不圆房,终归不是件好事。孟素蓉坐得虽远,也隐约听见了这话,顿时变了脸色,想上前去给女儿解围,却又不好过去。正气急时,顾嫣然却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看了沈碧芳一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去问平南侯夫人:“二婶娘——舅舅家的表姐妹们,都这么——心直口快么?”说完,还看了一下沈碧莹。

沈碧莹一怔,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圆房这种事,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嘴里该说的吗?还是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顾嫣然这表情自然是故意做出来的,可说的话道理却没错,沈碧芳说的话,哪里是“心直口快”,分明是不知羞!而她们同为沈家女儿,沈碧芳没个教养,她沈碧莹又能好到哪里去?

平南侯夫人脸色也变了。沈碧芳说那话她不加制止,当然也是打算看看顾嫣然的笑话。可顾嫣然把矛头直指向昌平侯府的家教,她平南侯夫人,也是昌平侯府的姑奶奶,也是沈家女儿,所谓荣辱一体,沈碧芳这般,难道就不丢她的脸?

沈碧芳还没听出顾嫣然这话的厉害,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说错——”话犹未了,被沈碧莹狠狠地在下头掐了一下,一时吃痛,险些叫出来,转眼却看见平南侯夫人阴沉的眼色,心里咯噔一下,虽未明白,却也不敢说话了。

平南侯府在京城中地位尊贵,坐得自然离主席极近。安阳郡主因着辈份在那里,就坐在陆太夫人下首一席上,自然也隐约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都转头来看。顾嫣然一抬眼,就撞上了李菡的目光。

李菡坐在安阳郡主身后,却又不像丫鬟般侍立着,这会儿倒正好可以借着安阳郡主的遮挡四处观看席间众人。她比三年前丰腴了几分,但仍旧要算纤瘦,那身银红色的襦裙穿在身上,颇有些飘飘欲仙的意思。此刻正仔细打量着顾嫣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里似乎都带着三分冷意。

两人目光正对上,顾嫣然也就按照礼数点了点头。当年连周鸿都不知道赠程仪的是孟素蓉,想来李菡也是不知道的。果然,李菡也只是点了点头,就把目光转开了。

沈碧芳已经被周润拉着去了琉璃游廊,旁边席上却还有人不停地往这边看。平南侯夫人自闺中时便有才名,出嫁后又是贤名在外,且人还生得美貌,出身又尊贵,丈夫爱重,家里并不像一般勋贵人家般娇妾美婢成群,人生得意,她可算是都占全了。

这样的人,自然也少不得引了别人的嫉妒。纵然不敢当面说,心里也是要念叨的。如今有了沈碧芳这样的错处,有心人自然会指指点点,巴不得看这位昌平侯府的姑奶奶落个不是呢。平南侯夫人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心里既恨沈碧芳愚蠢,又恨顾嫣然刁钻。好在她素来沉得住气,只当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转头去跟旁边席上人说话了,才算将这事遮掩了过去。

周润却还没有这份养气的功夫,扯了沈碧芳走到没人处,当即沉了脸:“你可是糊涂了?方才说的是什么话!”索性连句表姐也不叫了。

沈碧芳直到这会儿才想明白了自己的错处,吓得脸都白了。她倒不是怕别人议论她的家教,而是怕姑母生气:“我,我只是一时失言…”

周润毫不客气地道:“你若不知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就不要说话。献丑莫若藏拙,不要反带累了别人!”

沈碧芳被她训斥得不敢说话,只得低头听着,心里却很不服气。方才她说话的时候,周润也并没有阻止她,分明也是愿意听见她讽刺顾嫣然的,可如今出了事,倒反过来把错处都推到她头上了…

沈碧莹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润训斥沈碧芳,不时环顾四周。毕竟周润是表妹,这样训斥表姐,被外人看见也不好。果然她看了一圈儿,便见前头有人影晃动,忙低声道:“表妹,我们回去罢。”

为了不让人听见她们的话,现下她们已经走到了琉璃游廊的一端出口处,别的姑娘们都聚在游廊中部腊梅花开得正好的地方,这里只有她们三人,若是被外人冲撞了可不好,毕竟今日园子里还有许多男宾呢。

“几位姑娘怎么在这儿说话呢?”周润等人还没起步,前面梅花树后头就忽然闪出个锦袍少年来,一脸的嬉笑,“这位——是平南侯府的姑娘吧?”眼睛肆无忌惮,就在周润脸上身上打了一转。

这人周润等人还都认识,正是寿王!这会儿退开都来不及,周润也只得福身行了一礼:“见过寿王殿下。”

沈氏姐妹也急忙跟着行礼。沈碧芳还不怎样,沈碧莹的心却砰砰乱跳起来,行礼之后又悄悄抬眼看了寿王一眼。她虽是嫡女,父亲却只是个六品闲职,顶着昌平侯府姑娘的名头,细究起来却是靠不住的。如今她已经十六了,婚事早从一年前就开始议,却是高不成低不就。此次来给陆太夫人贺寿,昌平侯夫人也有些打算的,想把自家这个侄女和庶女推出去,若能有个进了寿王府的更好。当然她是偏向自己庶女的,这样身份,去给寿王做个妾不是正好么?就是没什么名份,因不是嫡出的,也不会有人背后议论昌平侯府送女为妾。

对昌平侯夫人的打算,沈碧芳是全然不知,也根本没有打听过,一派懵懂。沈碧莹却不同了,早就叫丫鬟去细细打探过,自然能揣摩到伯母打的是什么主意。说起来沈碧芳蠢得像头猪,她可真不相信自己比不过她,倘若沈碧芳能进寿王府,她为何不可?

寿王倒没注意沈氏姐妹。论容貌,沈氏姐妹真是比不得周润,故而他的注意力全在周润身上,笑嘻嘻道:“周姑娘怎么在这儿吹风,仔细着了凉。”

寿王的相貌随了德妃,生得着实不错,若不是神色总有那么点不正经,就算得上翩翩佳公子,便是这样不大正经,也自有那么一股劲儿。周润虽然没什么想法,但乍然见了外男,脸上也有些微微发热,低头道:“看着外面的梅花好,不觉走远了些,冲撞了殿下,殿下恕罪。”

寿王嘻嘻一笑:“原来周姑娘喜欢梅花。喜欢哪一枝?我替周姑娘折来。”

这就有点儿调戏的意思了,周润便正了正神色,敛衽道:“不敢劳烦殿下。小女出来已久,只怕长辈正在找,请容告退。”

“急什么——”寿王还要说话,远远就听人喊道:“四弟!”却是齐王等人过来了。周润借机对寿王屈膝行了一礼,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