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想追过去,后头齐王已经过来了,也只好站住,咧着嘴对齐王一笑:“二哥。”

齐王皱着眉头看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毛病的,今儿后园里全是各家的姑娘,他眼错不见寿王就没影了,便知是跑到了这里来。

“来看看梅花,喝酒喝得身上有些热。”寿王打了个哈哈。

“喝了酒再吹风,仔细惊了汗。”齐王当着陆家子弟的面,也不能点破寿王的把戏,只得随便说了一句,便拉了他往外走,“去把衣裳换了,免得汗湿了,回头发凉。”

寿王被他拉了走,小声笑道:“二哥,方才我瞧见平南侯家的姑娘了,生得着实不错。”周润年纪小,以前并不怎么出门,虽然都说平南侯夫人生得漂亮女儿,但毕竟见过的人不多。

齐王的眉头拧得死紧,看陆家子弟们识相地走在远处,便沉声道:“你少打混主意,母妃说过了,要替你求潞国公府的姑娘。平南侯府只有一位嫡女,绝不肯屈居人下。”想两美兼得,这主意就别打了。

寿王呲了呲牙:“以前瞧着陈家姑娘倒也不错,可母老虎似的,还是这个好。”

齐王对这个弟弟也觉头疼:“你也不小了,做事怎的还是这样糊涂?你的正妃,那是随便什么人都成的么?”

他最近烦心事不少。首先就是晋王府上两名侧妃都有孕的事儿。虽说侧妃生出来的只是庶子,但晋王妃自己不能生,已经透过口风要把长子养在自己名下,虽说不如真正的嫡子值钱,但名份上已经差不多了。更要紧的是,从前都说是晋王体弱不能有后嗣,如今这事实已经证明,不能生的是晋王妃,而不是晋王,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如此一来,体弱不宜立储的理由就已经没了。

其二,西北这次战事,本来以为晋王妃的娘家许家会遭受极大的打击,谁知道他们居然反败为胜。虽然许大将军本人没有再升官进爵,但他却给麾下的兵将请了功,又牢牢拉拢了一批人。有许家在,晋王就能站得稳。而陆家,大舅舅虽然承爵,却是个没用的,就连几个表兄弟都没什么大出息;二舅舅从前厉害,可偏偏那时候外祖父过世,弄得他把兵权又交了出来。

其实在齐王心里,二舅舅那回丁忧有点失策。虽然确实是赚到了好名声,但之后却去了户部,没了兵权。再加上这一次西北战事,并没伤到许家,陆镇的这个户部郎中,就更显得无足轻重了。

有了这两桩大事,再加上一些小事,齐王最近心情并不好,看见寿王这样没正形,心里实在是不悦:“母妃为什么让你娶陈家姑娘,你难道不明白?”

寿王却撇了撇嘴,这会儿两人借口去更衣,已经进了屋里,再没外人,说起来话来也就不必顾忌了:“我怎么不知道?可母妃那心思,我觉得也靠不住。陈家从前用过兵,可眼下哪还有个人在军中?把着兵权的是许家,难道许家会放着自己女婿不扶持,反而来帮我们吗?”

齐王叹了口气。寿王说得也有道理,可如今,他们手里不是没有兵权吗?再说了,平南侯府富贵是富贵,可一样是没有什么实权的。平南侯当初是嫡次子,老平南侯就没打算让他承爵,自然也就由着他闲散,到如今他在朝堂上也没说过几句话,这样人家的女儿,娶了固然风光,却没什么用!

说到这个,齐王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王妃。齐王妃出身不高,但家里祖上做过盐商,可算巨富。她嫁过来,给齐王带来了无数的钱财,让他的行事更加方便。但如今看来,若是当初他也娶个许家那样人家出来的王妃,或许更好些。只是当时二舅舅手里还有兵,母妃怕他太过显眼招了父皇的猜忌,就替他定下了齐王妃。

如今说这些也晚了,何况齐王妃对他也是有助力的,眼下寿王的王妃,就必须得好好筹划一番了,万万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

“我看二哥你这话不对。”寿王却有自己的主意,“平南侯府从前是不算什么,可如今不一样了啊!周鸿呢?你难道把周鸿忘了?”

“周鸿——”齐王苦笑,“我怎会忘了?只怕是你忘了,周鸿是许家带出来的!”

“带出来能算什么啊!”寿王嗤之以鼻,“他姓周,不姓许!周家人管得着他,许家人可管不着。许家难道有他爹娘不成?”

这话倒说得齐王沉吟起来。周鸿横空出世,齐王和德妃自然不会不注意他,但他是许家嫡系,齐王最初根本没有打过他的主意。但今日被寿王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倘若周家成了寿王的姻亲,纵然周鸿不愿意替他们效力,还有平南侯夫妇能压得住他呢!

“这事,我回头与母妃说说…”齐王有几分动摇了。寿王这个弟弟素来是不靠谱的,今日这个主意,究竟靠不靠得住呢?

寿王听了这话就咧嘴笑了:“好。”陈云珊生得倒也不错,可那性子——听说是能抡鞭子抽人的主儿,这样的女子,娶回家难说不是一只河东狮,他可不想要。倒是周家姑娘,听说她的母亲素有贤名,有其母必有其女,女儿想必也是贤惠的。这妻子必要贤惠的才好,如此才能不阻拦他坐拥众美不是?

“你又琢磨什么呢?”齐王看见弟弟脸上的笑容,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打歪主意,不由得想扶额,“就算真如了你的意,你也得好生待人家才是!否则,谁会替你出力!”

“知道了知道了,那样的美人,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寿王嘴上敷衍,心里却在冷笑——周鸿是么,先是抢了自己看上的美人,后头又在城门外头坏了自己的事,将来等我娶了你妹妹,看你还敢不敢跟我对着干!

第87章

茂乡侯府的寿宴,刚过午时就散了。陆太夫人虽说精心保养,可平日里疏于运动,身子其实外强中干,说笑了半日就觉得有些头晕不适,寿宴自然就散了。

安阳郡主上了自己的马车,驶出了茂乡侯府大门,才道:“今儿看够了?”这话,是对着李菡说的。

李菡跪坐在马车一角,正专心致志在点茶。马车轻微摇晃,她的手却很稳。将茶送到安阳郡主眼前,她才答道:“多谢郡主,看够了。”

“看够了,就安分些罢。”安阳郡主板着脸,“茂乡侯府,不是你李家能动得了的。宫里有德妃,有两位王爷,茂乡侯世子纵然纨绔些,也动摇不了根本。”

李菡低着头没有说话。她虽然是跪坐,后背却挺得笔直,微微低下的头,在后颈处拉出一道柔韧的曲线,看着柔弱,却是十足的倔强。安阳郡主看着她年轻的脸,深深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若不是你救过我,我哪里与你说这么多话,只消往茂乡侯府递个话,你还能怎样?”

安阳郡主今年六月出游到东南,半途中了暑气,偏偏马车又坏在半路,正是乡下,远近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都不为过。恰好李菡母女去给父亲上坟,经过此地看见了。

李夫人身子也弱,自京城回到东南,夏日里也觉得暑气难熬,随身都带着解暑之药的。这药还是当初太医院秦太医的方子,名声不显,祛暑气却是最灵验的,立刻就给安阳郡主灌了两丸,又叫随行的侍卫将人抬到了自己家中,照顾了一夜。

说起来中暑原不是什么大病,可若是救治不及时也是个麻烦,安阳郡主就记了李菡这个人情,要酬谢她金银,却被李菡谢绝了,只说想要入京。

安阳郡主虽然不在京城,京城的大事却都是知道的,当然也就知道李檀和茂乡侯府的结怨。对于茂乡侯府,她其实也有不满的。茂乡侯世子和下头的几个弟弟,仗着宫里有个宠妃姑母,在京城里没少横行霸道,就是那回李檀参他打死人的事,也是真真的!

安阳郡主从前跟德妃关系不错,是因为她是皇帝表哥的宠妃,若不处好关系,也怕她在皇帝表哥那边吹枕头风,其实她心里还是跟皇后亲些,到底皇后是她正经表嫂呢,德妃不过是个妾罢了。不过后来德妃生了儿子,安阳郡主着实喜欢侄儿,才跟德妃又亲近了些。

那时候,茂乡侯府还没如今这么嚣张的,茂乡侯身为德妃的兄长,虽然没本事,可也不是个特别能闹腾的,谁知道他的几个儿子,却是个顶个的纨绔。安阳郡主听说了茂乡侯府这些混帐事,心里也不痛快,觉得皇帝表哥是个明君,名声却被茂乡侯府给拖累了。虽然这些年她看起来对潞国公府和茂乡侯府是一碗水端平,其实心里的天平早已倾斜了。

不过,这不满也仅仅是针对茂乡侯府,至多还有德妃罢了,对齐王和寿王,安阳郡主还是喜欢的。因此她一听说李菡要进京,就知道她是怀抱父仇,想要报仇的。

李檀之死,茂乡侯府当然是首当其冲的罪魁祸首,而真将他关进天牢的,却是皇帝。安阳郡主当然对李菡的报仇有些皱眉,但有救命之恩在那儿,她自己又觉得李家也怪可怜的,不好拒绝,于是就将她带进了京城。

一进京城,就赶上陆太夫人寿辰,李菡说想去看看,安阳郡主就带了她来。在她心里,是想让李菡知难而退的。

“你说纨绔,京城这些勋贵高官,哪家没有几个纨绔子弟?这不算什么大罪。”安阳郡主自觉是苦口婆心,这身份本有高低贵贱之分,虽说戏文里讲什么天子犯法与民同罪,那都是说来骗人的,哪儿有真跟百姓同罪的天子呢?谁要是信,谁就是傻子。

“说到吃空饷,别说本朝,就是前朝,自古以来带兵的将领,也没几个不弄这个的。”朝廷的粮饷拨放是较为苛刻的,不吃点空额,手头连点闲钱都没有,这兵都没法带。不见这带兵打仗少不了劫掠之事吗?当兵就为吃粮,提着脑袋的事儿,连点儿好处都没有,能成么?水至清则无鱼,这起子文官,尤其是那清寒的文官,再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拿这个去参人,除非皇帝有心要整治,否则多半都不会理的。

李菡的头就往下低了低。虽然她没说话,但她这一低头,那股傲然的劲儿就弱了许多,安阳郡主就以为她是听进去了:“我不会害你。看过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家去。保你们母子姐弟一生衣食无忧。”

安阳郡主心里其实是可怜李菡的。虽然只在李家住了那么一半日,但她已然看明白了,李夫人贤惠规矩,可是性情太柔弱,并不能支持起一个没了男人的家来。父亲已亡,母亲懦弱,李家族里颇有些人觊觎他们的家产,李菡就必得刚硬起来才成。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自己变得刚硬,可是不变却是不成的。

在这一点上,安阳郡主其实深有体会。她的母亲是大长公主,可是生母不过是个美人,并不得宠。大长公主生性也懦弱,对驸马言听计从。偏偏驸马不是个专一的,家里虽然不敢置妾,外头却时常寻花问柳,甚至还有过外室。驸马的母亲,也就是安阳郡主的祖母,尤其是个难缠的,表面上好,内里阴,大长公主也吃过苦头的。

娘硬不起来,安阳郡主却是自幼就有主意,时常入宫,就与今上交好。那后宫之中,跟哪个皇子交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安阳郡主那时候也不过才十岁左右,就能认定了公认才能平平的今上,并且一路跟下来,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能做得到的。

那时候她也不是没吃过苦头,尤其是皇子们年纪渐长有了夺嫡之思的时候,站错了队,可能就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安阳郡主的压力,可想而知。同病相怜,她的确是可怜李菡的。虽然李菡想对付的是茂乡侯府,她还是愿意多劝她几句。

李菡的头就慢慢的越垂越低,后背也没那么笔直的了,半晌才低声道:“郡主,今日在席间,民女听说,宫中要小选了?”

“你想进宫?”安阳郡主顿时挑起了眉毛,“你可知道,你如今这身份,即使入宫也只能做宫女,做不得妃嫔。”

“民女不想做妃嫔,只想做女史。”李菡抬起头来,“民女知道郡主慈悲,可郡主一定也看出来了,民女家中——民女的弟弟还小,要等他撑起门户来,还要好几年…”

安阳郡主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你——不想嫁人了?”

李菡今年十六了,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在这个年纪,不是已经出嫁,就是准备出嫁,可李菡若嫁了,李夫人是根本撑不起这个家来的,而李衍才十三岁,性情又随了李夫人,想等他顶门立户,没个三五年不成。可再拖三五年,李菡只怕想嫁也无人问津了。

但是入宫做了女史就是另一回事了。女史,到了二十五岁上愿意出宫就可出宫,若不愿意,可在宫中至少留到四十岁。而且女史出宫之后,即使不能出嫁,也有不少人家愿意重礼聘去做礼仪教习,教导家里的女孩儿们,一生也差不多衣食无忧。尤其是,对于一般乡下人而言,有女孩儿在宫里,这家人是没人敢去欺的。

可是这一切的好处都只对李家、李夫人和李衍而言,对于李菡来说,她却是拼上了自己的终身。安阳郡主忽然就觉得她更可怜了。

“做女史…”安阳郡主缓缓地说,“不到二十五岁不能出宫,你的花信可就耽搁了…”将来纵然能嫁人,二十五岁也差不多都是去做继室的。

“郡主也知道,我家现在这样子,即使立刻议亲,又能找到什么亲事呢?”李菡话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议论别人的事。

安阳郡主却从里头听出了几分伤感,心下不由得难受起来。她自己也有些好笑,年纪越大,倒是心越软了,叹了口气便道:“那就由你的意思吧,要入宫做个女史,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李菡便跪直了身体,认真拜下去:“民女谢过郡主。”

安阳郡主又叹了口气,摆摆手:“起来吧。”她没有再看李菡,因此也就没有发觉,李菡虽然拜了下去,脊背却仍旧挺得笔直,丝毫也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几分软弱了。

顾嫣然自然不知道李菡在安阳郡主马车上的这番谈话,可是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事儿,等周鸿下了衙回家,夫妻两人用晚饭的时候便说了起来。

虽说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但孟素蓉在家中并不讲究这个,只要孩子们不是在饭桌上大呼小叫失了体统,说几句话都是不妨的。周鸿从前在军中多年,当然更不讲究这个,两人边用饭,边说话:“你看真了?果然是李姑娘?”

“我和娘瞧着都是的,虽说眉眼有所变化,但大致不差。何况郡主也说,她名‘菡’。”最主要的,还是那股清冷孤傲的气质,当初给顾嫣然留下了深刻印象。

周鸿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既来了京城,怎么不捎信给我?还有李夫人和衍哥儿,也不知来了没有!”李菡若是在安阳郡主府,他却不能随意上门去拜访。

“或许她才来京城,还以为你在西北军中?”顾嫣然随口猜测了一句,“说不定过些日子她知道你在京城,会上门来。”

周鸿眉头就皱了起来,半晌才摇了摇头:“未必。李姑娘的性情…罢了,我明日去打听打听。”

顾嫣然点了点头,就把话题转开,说起今日与孟素蓉商议的生意经来。周鸿听得就有些心不在焉,顾嫣然发觉了,渐渐就停了。周鸿这才觉得不对,抓抓头发有些歉意道:“这些我都不懂,你做主罢…我惦记李夫人,有些走神了。”

“这会儿急也没用。”顾嫣然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李檀毕竟对周鸿有所不同,便安慰道,“李姑娘在安阳郡主府上,总归没有坏事。”

周鸿虽然点头,但显然心里还是不踏实,顾嫣然也就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吃饭,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在旁边伺候的丹青连忙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却是在珂轩服侍的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少爷,少奶奶,谢姨娘跌了一跤,肚子疼!”

周鸿砰地一声将碗筷扔下:“请大夫了没有?”

小丫鬟被他吓了一跳:“石绿姐姐已经叫人去请了,叫奴婢来给少爷少奶奶禀报…”这是大事,肚子疼多半是动了胎气,石绿不敢隐瞒。

周鸿在小丫鬟回话的时候就已经拔脚出去了,丹青不由得有些埋怨:“好端端的,怎么会跌了…”

“去看看吧。”顾嫣然也放下了碗筷,觉得半点食欲都没了。

主仆两个到了珂轩的时候,谢宛娘已经被扶到了床上躺着,见了点红。小桃吓得脸都白了,不停地抹眼泪。周鸿一边催着请大夫,一边沉声在问她:“究竟怎么就跌了,你是怎么伺候的?”

小桃忙跪下道:“都是奴婢该死。石绿姐姐说,姨娘有身子,多走动走动好生产,所以姨娘饭后总要走一刻钟。谁知道天色暗了,就踩到那青苔上去了。奴婢该死没有扶稳,奴婢该死!”说着就磕头。

石绿在旁边,脸色也白了,跟着跪下:“是奴婢大意了,本该也跟在姨娘身边的…”她是一片好心,孕妇多走动易生产,还是从前听杨妈妈说的,她看谢宛娘自进了府就是吃得多动得少,才跟她说这话的,谁知道今日眼错不见的,谢宛娘就跌了呢?

“这会不是请罪的时候。”顾嫣然看周鸿脸色阴沉,担心他会开口责罚石绿,便上前道,“一会儿大夫来了,诊过了脉再说。”

周鸿脸色难看,但到底没说什么。幸好这时大夫已经请了过来,仔细给谢宛娘诊了脉,便道:“是动了胎气,但还不算太厉害,须得卧床静养几日,好生吃几帖安胎药。”

顾嫣然微微松了口气:“那就请大夫开个方子。还要问一句,这有孕在身,可宜走动?”

大夫不假思索道:“只要胎气稳固,走动几步有益无害。”他也是在大户人家后宅常走动的,知道大户人家这些奶奶太太们,在生育之事上比乡下的农妇要困难得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久静不动,到时候生起来自然困难。但大户人家有规矩,事情也多,大夫明哲保身,若没人问起,他是不说的,这会儿听了顾嫣然问,这才说出来,“适当地走动,于胎儿和孕妇都好,将来分娩之时也容易些。只是孕妇身子沉重,走动时必要小心,万不可跌撞。”

石绿跪在地上,觉得后背一层冷汗。她知道顾嫣然这时候问这话,是替她开脱,免得周鸿迁怒到她身上。果然周鸿听完之后,便不再看她了,只请大夫开方子,催着去熬药。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时辰,直到安胎药喝了,谢宛娘说肚子不疼了,大家才散去。出了珂轩,顾嫣然默然走了半路,才道:“若是不合适,就叫石绿还回我身边来当差,另找个人去珂轩罢。”

周鸿没听出她的意思来,想了想道:“别说,倒还真有个人合适。”

顾嫣然听他这么说,心里就往下沉了沉,莫非他当真怀疑石绿?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问:“是谁?”

“是我从前的乳娘,姓齐。”周鸿声音微有些沉黯,“后来被夫人打发出去了,人还在京城。她生过两个儿女,都没能活得下来,但到底是有经验的人,若是让她来,你也能放心些。石绿这丫头虽说稳当,做事又认真,可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方便。”

顾嫣然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道:“齐妈妈若来自然是好的,倒也免了我身边丫头们的嫌疑。”

周鸿一怔,这才发觉顾嫣然的脸色也不好,忙道:“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边人手也不够,又都年轻…”

顾嫣然低着头不看他,只道:“二少爷不疑心我就好。”

周鸿听她又不叫峻之了,顿觉不妙:“我并非是疑心你!”珂轩里铺陈摆设的都是顾嫣然嫁妆里挑出来的东西,谢宛娘跌倒的时候,还是小桃在身边伺候,再怎么也扯不到顾嫣然身上来。但是他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只能拉了顾嫣然的手道,“我只是一时着急,绝没有疑心你的意思!”

顾嫣然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虽然周鸿说不疑她,可一听谢宛娘跌倒便拔腿就跑,这样担心着急,看在她眼里却总有几分刺心。

周鸿看她低头不语,心里发急,一路跟着她进了内室,挥退了丫鬟们,才又问道:“我当真只是一时着急,若有半分疑你的意思,天打五雷轰,刀兵加身,死无全——”

顾嫣然被他吓了一跳,万没想到他居然张口就要发这样的重誓,连忙伸手就去捂他的嘴:“胡说些什么!”天打五雷轰也就罢了,但刀兵加身什么的,武将是最忌讳的,周鸿发这样的誓,可见是真急了。

“那你信不信?”周鸿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急急地问。

“我信就是了。”顾嫣然的手被他紧握着,有些发疼却热乎乎的,轻声道,“你说得对,这一屋子的人都不会伺候有孕的妇人,那位齐妈妈,早些请回来罢。”这是周鸿的乳娘,即使没有谢宛娘这事儿,周鸿说要请回来,那也得安排。

周鸿松了口气,说起齐妈妈来:“她性子严厉,从前在庄子上,全靠她和绣鸾,后来都被夫人寻了些理由打发出去了。齐妈妈这里还留了几分面子,趁了一场病让她回去养老,其实她那会儿子都死了,只有一个闺女,出去靠谁?绣鸾更惨,说她偷东西,是撵出去的…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说得黯然,顾嫣然不由得反过来握了他的手,柔声道:“好人有好报,绣鸾定是无事的,若是有缘分,日后还能再见…”

丹青一路跟过来,此刻也在内室门口竖起耳朵听着,听少爷和少奶奶渐渐又说起话来,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拍拍胸口,转身往外走。才走到屋门口就被吓了一跳:“牙白?你怎么在这儿?”

牙白站在门外的阴影里一动不动,若是不走到眼前几乎看不见,丹青问她,才忙道:“方才看见少奶奶脸色不好,我怕有什么事…谢姨娘那里可是无事了?”

“无事了。”丹青见是她,说话也就少了些顾忌,“少奶奶也是怕少爷疑心到咱们这些人身上,尤其是石绿,别尽心尽力伺候了一场,最后还不落好儿。”

牙白低声道:“咱们少奶奶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珂轩那边儿还有什么不好的?就是跌了,也是谢姨娘身边那个小桃伺候得不周到。”

丹青顿时大起共鸣:“可不是!幸好没事儿。少爷想把自己乳娘接进府来呢,若有个有经验的老人家,咱们就好了。”

牙白不由得就有些疑惑:“少爷的乳娘?”

“嗯,方才我在屋里听见少爷跟少奶奶商议的,过几日就接进来。”丹青说完,见牙白欲言又止,便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这样不痛快。咱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还防着我不成?”

牙白忙陪笑道:“我怎会防着姐姐?只是一点儿小见识,说出来怕少奶奶不爱听。少爷的乳娘进了咱们家里,少奶奶只怕也要敬她三分吧?”

丹青随口道:“这是自然的。”哥儿姐儿的乳娘,比一般的丫鬟下人自是不同。

牙白便不说话了。丹青看了她几眼,忽然咂摸过味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你是说——”这位齐妈妈会掣肘少奶奶?

牙白低头道:“只是我一点儿小见识…”

丹青想了想,拍了拍她肩头:“你对少奶奶忠心,我知道了,回头我去与少奶奶说一句。”

第88章

进了腊月,京城里的年味就陡然浓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准备过年了。

今年京城里气氛与去年截然不同,太后过世已然一年多,又不似去年一般西北还在打仗,再加上子嗣艰难的晋王府里新添了个儿子,京城之中,到处喜气洋洋的。

周家三房的女眷,又一次聚在颐福居。

“后日是晋王爷长子满月,巳时一同过去,这礼可都备下了?”侯夫人轻轻把晋王府的请帖往桌子中央推了推。

晋王这个长子是早产的,太医们保了又保,还是没能保到足月生产,十一月中就落了地,不过也已经将近九个月,孩子略有些弱,却没大事。因为是早产,故而晋王府上免去了洗三礼,直等到孩子满月,身子结实了,才遍洒请帖大办满月。

虽说请帖是才送过来的,但晋王长子一落地,京城里就传遍了,连皇帝都高兴得立刻赏了一把长命锁,各家都立刻备下了礼物,只等着晋王府办事了。

“孟侧妃是你表姐,你这份礼该加厚一成才是。”侯夫人转眼看看顾嫣然,“毕竟是晋王的长子呢。”王娴瞧着单弱不像个福相,没想到还真有福气,一举得子。晋王妃又不能生,这个长子将来只怕就是世子了,孟瑾就算也生儿子,那也落后一步了。这么一想,侯夫人还是有点儿幸灾乐祸的。

“是。”顾嫣然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表姐已经叫人送过话来,说那日让侄媳早点过去,怕是不能跟婶娘同行了。”难得有机会让娘家人光明正大地登门,孟瑾当然巴不得母亲姨母表妹们都能早些到,也多说几句话。晋王妃在这一点上倒也不苛刻,允了她叫人来递话。

“哦——那也好。”侯夫人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笑了,“听说你把鸿哥儿以前的乳娘接回来了?”

“是。”顾嫣然仍旧是恭恭敬敬的,“珂轩需要个有经验的妈妈照顾,我身边的丫鬟们虽仔细,到底都不懂这些。”

侯夫人的眉头就又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她原以为顾嫣然是要对谢宛娘肚子里的孩子下手的,前些日子她听说谢宛娘在珂轩院子里跌了一跤动了胎气,原以为是顾嫣然动手了,谁知道阮妈妈第二天来说,顾嫣然与周鸿之间仍旧没半点动静,已然叫她疑惑了半日。过了十几日,又听说周鸿把齐妈妈接了回来,她就更疑惑了。

虽说府里男主子也是主子,女主子也是主子,按理下人们应该一视同仁,但其实不然。譬如说侯夫人自己的陪房,自然就以侯夫人马首是瞻,其次才轮到平南侯。平南侯的心腹亦然。所以顾嫣然的陪嫁丫鬟,当然以顾嫣然的利益为重,必然都看不上谢宛娘;而齐妈妈是周鸿的乳娘,对周鸿的子嗣她定是重视的,让她去珂轩伺候,顾嫣然还有机会动手吗?

侯夫人手指轻轻敲着茶杯的边缘,有点出神。顾嫣然看她不说话了,便起身告辞,周三太太当然跟着也走了。侯夫人出神半晌,才道:“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会儿她身边只有知雨伺候着,闻言踌躇片刻才道:“说不定——二少奶奶是真贤惠…若是谢姨娘生个女儿,其实也没什么,二少爷只怕会对二少奶奶更好。”

侯夫人的眉头就皱紧了。她一心想看长房的笑话,倒没想到事情还有可能是这个样子——顾嫣然当真不打算对谢宛娘下手,以换得周鸿的歉疚和爱重。

其实这个法子,跟她当初对付齐姨娘是差不多的。齐姨娘那时候能进门,除了不可说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是赵氏太夫人看不惯她这个儿媳太得儿子宠爱,顺手塞个人进来给她添堵的。

那时候她倘若硬要闹起来,其实也是可以不让齐姨娘进门的。那时候老昌平侯还在,昌平侯府也还不像如今一般,真要硬起来,平南侯府也要买账。可是平南侯是孝子,真跟赵氏太夫人闹翻了,说不准就会影响到她和平南侯的夫妻情份。

于是侯夫人——当时还是世子夫人,只闹了一次,就妥协了。白日里她强颜欢笑,背地里却一场场地哭,平南侯开始不知道,后来有一次突然发现了,顿时心疼之极,只觉得妻子可怜,齐姨娘虽然纳进了门,却根本不去她房里。

赵氏太夫人也催促过,侯夫人当面答应,背后就哭着劝平南侯去齐姨娘房里,哭得平南侯心都碎了,渐渐的就对母亲有些不大耐烦起来,对齐姨娘当然就更厌烦了,一个月里也难得去一次,去了也是敷衍了事。若不是齐姨娘运气实在太好,平南侯夫人本是能让她一辈子做个无子无宠的行尸走肉的。

齐姨娘有孕那会儿,平南侯夫人已经生下了长子周渊,平南侯对长子爱得不行,对齐姨娘肚子里那个毫无兴趣。平南侯夫人也就故做大方,一边叫人好好伺候齐姨娘,一边让平南侯知道,她这样善待齐姨娘,赵氏太夫人还总是怀疑她…

最后齐姨娘生了孩子不久就死了,赵氏太夫人又说是她害死了齐姨娘。可这次平南侯发脾气了,他头一次跟他亲娘顶嘴,然后把周鸿送去了外头庄子上,几年都不闻不问。平南侯夫人可谓大获全胜。

一直以来,平南侯夫人都觉得那段日子是她最成功的日子。就从那之后,赵氏太夫人溃不成军,再也不能压在她头上了。而她牢牢笼住了平南侯,自齐姨娘之后,平南侯甚至再未纳过妾。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那么如今,顾嫣然也想这样做?

平南侯夫人忽然觉得有几分危险了。顾嫣然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居然也有这样的城府?若是她当真把周鸿牢牢拢住了,长房那边一块铁板一样,她岂不是没了下手的地方?

“珂轩那边,当真全都交给了齐婆子?”

知雨小心地道:“阮妈妈是这样说的。本来是石绿在照顾,齐妈妈一来,石绿就回少奶奶身边伺候了。珂轩设了小厨房,一应饮食都从小厨房里走。二少奶奶又买了八个小丫头,其中拨给珂轩用的四个,全是叫齐妈妈亲自挑的。”如此一来,珂轩就真的没有二少奶奶的人了。

“我就不信她当真这样——”平南侯夫人咬牙切齿地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叫阮妈妈给我再盯着!有什么蛛丝马迹的,都来报给我!”

知雨有些为难,低头答应了。平南侯夫人发脾气的时候,没人敢违拗着她,可是知雨是知道的,阮妈妈现在在长房那边,是越来越难了。二少奶奶上回打发了一半人回来,剩下的那一半人,也被震慑住了。加上长房人事简单,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跟前,全是二少奶奶那几个陪嫁丫鬟伺候,阮妈妈根本近不了前。现在又有齐妈妈管着珂轩,阮妈妈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每日只能乱晃,哪还能做什么呢?真没想到,二少奶奶年纪轻轻的,居然还挺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