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晋一怔,红线已经抓住他的衣襟:“少爷,奴婢被拖出去的时候,绿珠姐姐还没咽气!夫人要奴婢死,奴婢不敢不死,可何苦还叫我背个毒杀姐妹的名头儿。毒死了绿珠姐姐,于奴婢有什么好处?夫人打发起奴婢来,岂不更省力?”

韩晋面上神色便犹豫起来。林氏看他这样子,只觉得没出息。只是这时候不是骂他的时候,若是此事传出去,被景泰公主知道,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林氏只能忍了气道:“晋哥儿,我问你。且不说这丫头是否下毒害人,只说你留着这个丫头,等到公主下降,心里不喜,你要如何?”

韩晋一怔,道:“只是一个丫鬟,公主怎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林氏冷笑道:“公主天潢贵胄,便是不肯容她,你待如何?”

韩晋被问哑巴了,半晌才道:“女子不可如此善妒——”

林氏恨不得扇他一巴掌:“公主便是善妒,你能如何?”

韩晋哑口无言。妒为七出之条,善妒之妇是可以被休的,但谁敢休公主?

林氏看他低头耷脑,冷笑道:“幸而你还没有糊涂到家!这丫头敢调唆着你冲撞母亲,便知不是个规矩的,留在身边必成大患。你只好生想想该如何与公主过日子是正经,这些事,交由你母亲便是。”本来她听说孟素兰要将红线勒死以绝后患,也觉得有些太过,但红线能给绿珠下毒栽赃给孟素兰,那真是死也不冤枉了。

韩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在母亲面前可以梗着脖子争辩,但对着这位舅母却总觉仿佛有些心虚似的。且他再糊涂也知道,真要是景泰公主不容红线,他也毫无办法,当真得罪了公主,连韩家一起吃不了兜着走。红线固然可爱,可跟自己的前途比起来,自有轻重之分。

孟素兰见他神色就心里明白,一摆手,两个婆子上来压了红线,先拿帕子堵了嘴,便拖了出去。韩晋满脸不舍地跟着往外走了两步,回头悲悲凄凄向孟素兰道:“母亲好歹留她一条性命…”

林氏简直不想看见他这副嘴脸,沉着脸便起身告辞,顾嫣然自然赶紧跟着出来。直到马车出了韩家,林氏才长长吐了口气:“晋哥儿怎成了这副模样?妹夫是如何教导儿子的!”

顾嫣然默然不语。就她在韩家附学那两年,就听说韩缜自己在书房里也有两个美婢红袖添香,真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还怎么教导儿子呢?只盼着韩晋将宠爱这两个丫头的绵绵情意拿出来,能哄住景泰公主,过安生日子罢。

第147章

景泰公主的婚礼似乎并未受到地动的影响,依旧办得十分盛大,当然对外都说是德妃和茂乡侯府出了私房银子来铺陈此事,而远在山东的齐王用赈灾顺利的喜讯给妹妹送了一份大礼。

长春宫里,德妃一身吉服,满面喜色。虽然女儿选的驸马不是她挑中的那个,但毕竟韩晋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放眼京城之中,这样的男子也难寻,景泰公主能得偿心愿,她做娘的心里还是高兴的。

“周氏是怎么了?若是身子不适,就不必张罗了,到偏殿去歇歇,一会儿出来坐席便是。”说是替公主操持婚礼,其实这事儿都是内务府在安排,德妃能做的不过是在长春宫设下宴席,款待进宫道贺的命妇们罢了。这会儿她也没什么事做,只是有些心神不定地在内殿走来走去,一眼看见了小儿媳妇,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对跟在身边的大儿媳齐王妃低声说了一句。今日女儿大喜,可不能有任何不好的兆头。

齐王妃这些日子可算是风光。先是在勋贵中募捐银米,又是携府内女眷去皇觉寺做了三天法事,听说自己从那日便开始持斋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且每晚都在府中佛堂诵经祈福,十分虔诚。接着齐王就从山东快马递了奏折来,说决掉的河堤已经开始修复,灾民俱得衣食,并无流民离乡讨饭云云。这消息一传开,可少不了有人私下里说,齐王赈灾得力,齐王妃事佛心诚,这可是夫妻两人的共同努力呢。一时间,齐王妃简直成了贤妻良妇的楷模了。

的确,进了腊月之后,京城里并没见什么流民,山西河南两府也上了奏折声称境内无山东流民,这足以证明齐王赈灾确实得力。要知道这样的大灾,往年不管怎么赈济,都少不了要有流民背井离乡的,荒废了本乡的土地,给别的州府带来极大的不安定因素和负担。这次齐王居然能避免流民,可见是将每一分赈银都用到了实处,据说皇帝龙心大悦,这才有心思替景泰公主大办婚礼呢。

“弟妹月份大了,难免容易累些。”齐王妃拿眼睛瞟了瞟一旁的周润,笑向德妃道,“想来周二太太马上就进宫来了,让她们母女去偏殿说说话,母妃就不必操心了。”

德妃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周润,叹了口气:“罢了,娇娇怯怯的不顶用,也指望不上她,叫她歇着就是了。倒是老四那个侧妃沈氏看着还结实些,可惜也是中看不中用!唉,满府里弄了一群女人,没一个像样的。若有一个像你,我也少替老四操许多心。”

齐王妃含笑听了,劝着德妃道:“这会儿东西都布置得差不多了,您去看看妹妹便是,若有人来,儿媳先支应着。”

德妃也想去看看女儿大妆之后穿着嫁衣是何等模样,闻言点点头,叫了软轿来,径去了景泰公主处。这里齐王妃一转身看见沈青芸进来,便叫宫人引了她和周润,送到偏殿去了。

沈青芸如今无品无级,只因有德妃特许才能进宫来。她本是不想来的,因来了就会见到许多相熟的命妇,从前她与她们谈笑风生,这些人还要讨好着她,如今人家仍旧是夫人,她却是毫无品级的白身,这叫她如何受得了?可周润已经有近八个月身孕,今日在宫中要坐席许久,沈青芸实在放心不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一见周润,她便有些担忧:“这是怎么了?可是没歇息好?”

周润穿着大红色郡王妃的绣天翟礼服,脸上也薄施脂粉,头上戴着珍珠头面,看起来文秀温润,但沈青芸到底是亲娘,一眼就看出来女儿在脂粉之下的面色有些苍白,眼圈也是黑的。

周润有些烦躁地捶了捶后腰:“还不是被这个小东西闹的!如今晚上睡也睡不好,略多坐一刻,腰就酸得不成,腿更是肿得难受…”这些苦处她也只能跟亲娘说了,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她在这里辗转难眠吃尽辛苦的时候,寿王却在妾室们房里寻欢作乐,尤其是沈碧莹最近不知怎么的,竟又将寿王拉了过去,居然隔三差五就要去她院子里看看女儿。

“呸!打量着我不知道,说什么看孩子,还不是——”周润忿然说了一半,看见长春宫的宫女走进来上茶,连忙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男人们——都是如此…”沈青芸怎么不知道这滋味?当初她怀着长子的时候,周励还不是渐渐去了齐氏房里?赵氏太夫人说她身子不方便不能伺候夫君,便将儿子推去妾室院里,若非如此,齐氏怎么能怀上周鸿?她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只是这些埋怨的话她都说不出来,只能安慰女儿,“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周润冲口而出:“顾氏怎么就不是?她有孕的时候,也没见给夫君安排妾室!”

沈青芸脸色阴沉下来:“她是个妒妇,外头谁不知道?你难道要学她的名声不成?”

周润恨恨咬住嘴唇,对给她捶腿的小丫鬟瞪了一眼:“用力些!你没吃饭么。”名声,名声好有什么用呢?她名声再好,也没见寿王顾念什么。

“罢了罢了,如今已经八个月了,你这是头胎,再忍一个来月也就生了,到时便好了。等到生了儿子,你就知道这些辛苦都不算什么。”沈青芸放软了声音安慰着女儿,“今日你也注意些,若是席间觉得不适,就出来歇歇。我看娘娘也是疼惜你的,今日公主大喜,你总要欢欢喜喜的才是。”

这不是疼惜我,是疼惜我肚子里这块肉。周润暗暗在心里说了一句,胡乱点了点头:“我只恨沈碧莹,也不知她怎么跟王爷说的,今日竟还带她来了宫里!瞧着她我便生气。”为怕这一胎有什么意外,周润虽然极想借着机会好好折腾一番沈碧莹,却也不敢让她近身。

“等你生了儿子,要怎么整治她不成,何必急在一时?”沈青芸柔声安慰着女儿,扶她半躺下去,“先歇歇,歇好了才有劲去坐席。”

沈碧莹在外头,与齐王府的侧妃一起,被齐王妃使唤得团团转,却仍是不时地观察四周,沈青芸进宫也没有躲过她的目光,捉了个空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去跟姑太太的丫头说说话。”

她今日带来的这个丫鬟桑子,是当初陪嫁来的四个丫鬟中最小的一个。原本都被周润借口打发到府里别处去当差了,还是前一阵子她将寿王重新引到自己房里歇下,才转着弯儿讨回来的。桑子年纪虽小,却是个机灵的,是沈碧莹的亲娘给她安排下的人,只是因为年纪小,周润都未曾注意到。

桑子悄没声地去了,她是个会说话的,端茶倒水的,一会儿就跟沈青芸的丫鬟攀谈上了。沈青芸虽是寿王妃的母亲,可如今无品无级,娘家屁股擦不干净,还带累了德妃的娘家。这宫里的宫女们个个都是人精子,并没人去理睬,只把沈青芸的丫鬟丢在一边,若不是桑子送杯茶来,真是连口水都喝不上。这会既喝了人家端来的水,又怎么能拉得下脸不理人家?因此虽然明知沈青芸不喜沈碧莹,也跟桑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沈碧莹远远地看了一眼,埋下头去做事,眼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过了一会儿,外命妇们陆续入宫,便有宫人一声声来回报:潞国公府太夫人、潞国公夫人入宫;昌平侯夫人入宫;宜春侯夫人、世子夫人入宫;平南侯夫人入宫…

听见说平南侯夫人入宫,沈碧莹虽然仍埋着头,眼睛却是一亮。她能将寿王又拢回身边,却并非如周润所想是用了什么狐媚子功夫,而是许了寿王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平南侯夫人。

想起自己当日说过的话,沈碧莹嘴角浮起冷冷的笑。寿王这个人,既好女色又偏执,若是当初他真纳了顾嫣然做侧妃,只怕如今也早丢到脑后去了,只是因为不能得手,所以顾嫣然在他心里反而是稀世珍宝一般念念不忘。当初送牙白去平南侯府,寿王是想如何才能胁迫了顾嫣然跟他一度春宵,沈青芸母女却是另有主意,只管吊着寿王,直到牙白被打死了都未得手,越发叫寿王热剌剌地放不下。

沈碧莹微微弯了弯唇角——周润不过是妒嫉,死也不让寿王得手,她却不同,她要做寿王身边的如意子,自然要替寿王达成心愿。今日入宫正是好时机,宫里人人都为景泰公主的婚礼忙得头昏脑胀,想要引顾嫣然去见寿王一面实在不难。

轻轻瞥了一眼偏殿的门,沈碧莹唇角的笑意越发深了——当然,若是叫寿王得了手那又不好了,飞鸟尽良弓藏,只有平南侯夫人像吊在驴嘴前的胡萝卜一般永远引着寿王,她才有用不是?所以她只能将顾嫣然引过去,可是却得有人来撞破这件事。这个人选么,最好就是沈青芸母女啦,到时候寿王只会恨这母女两个,却会更觉得她趁心。

长春宫里很快热闹起来。沈碧莹端了几趟茶水,悄没声息地靠近了顾嫣然:“平南侯夫人请用茶。”

顾嫣然方才就看见了沈碧莹,心里也颇为惊讶,连忙欠了欠身:“怎么敢劳动侧妃。”这是在德妃宫里,她可不想叫人挑出毛病来。

沈碧莹顺势就在她身边站住了,柔声笑道:“难得见到夫人,也是借机过来跟夫人说说话。”

顾嫣然并不觉得自己跟她有什么好说的,笑了笑道:“侧妃不必去寿王妃身边侍奉么?”任你侧妃是什么几品诰命,到了正妃身边也就是个婢妾之流,仍旧得站着伺候。

沈碧莹眼圈就微微一红,低声道:“姑母对夫人不好,可我并没得罪过夫人,若从平南侯那边论,我也能叫夫人一声表嫂。我也是难得能见夫人一面,夫人都不许我说几句话么?”

这样眼泪汪汪的,真是讨厌。顾嫣然就端起茶来,微笑道:“今日景泰公主大喜,侧妃可别这样,被王妃和娘娘看见不好。”

沈碧莹忙收了眼泪换出笑容来:“瞧我真是糊涂,多谢夫人肯提醒我。夫人可是不喜欢云雾茶?那我去给夫人换一杯碧螺春可好?”弯下腰来取茶杯的时候,在顾嫣然耳边低声道,“王妃要算计夫人,除了牙白,她们还有后手。夫人若愿听一听,出了大殿侧门右拐有个小轩,一会歌舞起来,我在那里等着夫人。”快快地说完,便取了茶杯走开了。

顾嫣然有几分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后手,又是后手!周润还有什么后手?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府里还有什么人可能是沈青芸母女安插来的人。难道是说甄真?可甄真的事儿,若是沈碧莹都知道,那齐王索性也不用成事了,只管笨死就行了。

“夫人,她跟您说什么了?”丹青今日是寸步不离顾嫣然。这个月顾嫣然的小日子已经拖了两天还没有来,虽然顾嫣然自己说未必就是,再等几天,但丹青心里已经认定这必定是又有喜了,因此格外地用心。如沈碧莹这种人,简直就不该放到顾嫣然身边三步之内,谁知道她会耍什么坏心眼呢?

顾嫣然沉吟了一下,决定不去听这个秘密。这可是在宫里,在德妃的地盘上,哪怕这个秘密有天大,她也不去听。不听这个秘密,可能导致日后的危险,但若是听了这个秘密,说不定眼前就有危险。说实在的,如今除了甄真之外,她还真不觉得府里还有人会是沈青芸的爪牙了。若真是如此,她管这些年的家也真是白管了。

“太子妃到。”宫女一声通传,殿内众人都站了起来。

太子妃一出现,让殿中众命妇们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变化。实在是太子妃与从前做晋王妃的时候变化太大了,虽是冬天穿得厚实,仍旧看起来像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一张脸埋在风帽边上镶的狐毛里头,看起来还没有巴掌大,脸颊更是微微凹陷下去,若不是脸上还有些红色,真是有些骇人了。

“都坐罢。”太子妃的做派倒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爽快之中又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矜持。

潞国公府是太子的外家,自然亲近些。太子妃笑盈盈跟陈太夫人问了安,又说了几句家常,一眼瞥见顾嫣然,便笑对顾嫣然招手:“平南侯夫人怎么坐得那般远?来,到本宫身边来坐。”也只有笑起来的时候,她脸上才能找到从前的神采。

顾嫣然不忍拂了她的意思,顺从地让宫人换了位置。太子妃笑吟吟道:“怎的没把哥儿带进来?”

“顽皮得不行,又不懂规矩,只怕进宫来冲撞了贵人。”顾嫣然对太子妃心情颇是复杂,既觉得同情,想到她对孟瑾的手段又有些心凉,“等他大些,学了规矩,就带他来给娘娘请安。”

太子妃微微一笑:“小孩子么,天真无拘才是性情,必定学会了十种八种的规矩,也就没意思了。不必这么拘束,回头天暖和了,有机会就带他来。再过些日子府里的人也都进来了,时常带他进来,表兄弟们也亲近亲近。”

顾嫣然连道不敢。这话太子妃说得,她可不能去跟太子的儿子攀亲戚。太子妃笑了笑,目光一掠又在别人席上倒茶的沈碧莹,像是漫不经心地道:“那是寿王府上的侧妃罢?方才瞧见她跟你说话——哦,她姓沈的是不是?说起来,你们也算得表姑嫂?”

顾嫣然心里微微一颤。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觉得她跟沈碧莹说话是有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举措吧?

“是。不过臣妇与她素来也没什么来往,她如今在寿王府上不得意,找人诉诉苦罢了。”

“不得意?”太子妃笑了笑,“可本宫听说,这些日子四弟对她着实不错,不然怎么会带她进宫呢?”

顾嫣然觉得太子妃的一双眼睛,在微微下陷的眼眶里看起来凉凉的,好像冬天冰潭边上的石子,看着不冷,捡起来才觉冰凉。

“她诉了什么苦?”太子妃笑吟吟地又问了一句。

顾嫣然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君臣名份。

“回太子妃的话,沈侧妃说难得见臣妇,有话要对臣妇说,只是她说的话,臣妇听着实在奇怪。她说…”既然太子妃要听,那就让她知道好了,省得这样疑三疑四的。

太子妃静静听完了,手支着下颌:“那么,平南侯夫人要去听么?”

“这是内宫,臣妇奉召前来赴宴,岂有随意乱走的道理。”顾嫣然微微低头,目光只看着自己放在膝头的双手,“臣妇虽年轻,也还知道规矩。”

“可是,本宫倒很想知道她要说什么呢。”太子妃的眼睛闪着光,上下地打量顾嫣然。

“娘娘是东宫之主,在宫内走动自然无妨。”顾嫣然仍旧低着头。太子妃愿意去,尽管去,但她是不会去的。

太子妃没再说话。片刻之后,吉时已到,外头一片鼓乐之声,景泰公主已经要起轿出宫了。德妃含着眼泪送别了女儿,转回来宣布宫宴开席。

这是皇家的大喜事,众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表面上都要一迭连声地恭喜德妃,倒也热闹。酒过三巡,歌舞坊的舞姬鱼贯而入,在殿中歌舞起来。

沈碧莹一直跟在周润身侧,端茶倒水,比周润的侍女都要殷勤。周润的侍女正伸出筷子替周润挟一粒珍珠荷叶丸子,沈碧莹却端了一碗汤过来,两人手肘一碰,沈碧莹倒稳住了,侍女筷子上的丸子却掉了下去,在周润的膝头一弹落地。幸而这丸子外头裹着糯米,并没有什么汤水,只在周润衣裳上染了一点豆粒大小的油渍,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周润恼怒地低头看了看,转头怒视沈碧莹:“你没生眼睛?”寿王一说让沈碧莹跟着她入宫,她就恶心得不行。偏生沈碧莹摆出一副柔顺贤惠的模样,非要做那些端茶倒水的活计,跟在身边撵都撵不开,简直像块狗皮膏药。若不是她过来碰了一下,这丸子怎么会掉下来?如今周润身子不方便,很不喜欢频繁地更换衣裳。殿里人多,她又不能高声喝斥沈碧莹,越发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出不来。

“都是妾的错。”沈碧莹连忙要跪下来替她擦拭,“妾伺候王妃去更衣。”

“滚开!”周润咬着牙根挤出两个字,“你离我远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碧莹一脸的泫然欲泣,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周润在两个侍女搀扶下离开,唇角微微弯了一下,低着头也从侧门离开了大殿。太子妃一直在注意着她,此时伸手拉住顾嫣然的手:“平南侯夫人——”袖子轻轻一扫,顾嫣然面前的一杯残茶一下子翻倒,泼湿了衣角,“哎呀,是本宫失手了。平南侯夫人去本宫殿里换件衣裳吧。”

顾嫣然无奈地抬头看看太子妃:“是。”

德妃注意到了太子妃与顾嫣然一同离席,立刻询问地看向宫女,待听说是太子妃打翻茶杯湿了平南侯夫人的衣裳,便嗤笑一声:“什么打翻茶杯,她不过是不想在本宫这里久留罢了。便是多坐一会儿,也怕本宫弄些什么暗害她似的。”就太子妃那模样,一看就是一副短命相,还用谁去害她不成?

她身边就是茂乡侯夫人和陆二太太,闻言茂乡侯夫人便笑道:“太子妃倒是仔细,只是太用心了,难免劳神。”更死得快。

德妃听出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叹道:“今日景泰大喜,只是她哥哥不能回来送她出嫁。”

陆二太太因陆盈与李雁起的亲事,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好心思去趋奉德妃了,闻言也只是随口附和一声。旁边昌平侯夫人却讨好地道:“齐王殿下是为国为民辛苦办差,公而忘私呢。臣妇听说,历来这样大灾,再没有不出流民的。这次偏偏就没有,可见齐王殿下能干。”

德妃虽然厌烦沈家,这话却说到了她心坎里。在她心里,始终觉得齐王比晋王不知能干多少,闻言忍不住矜持地笑笑:“此次地动实在吓人,陛下也是日夜劳心。替陛下分忧,这是他为人子应做的,禀着一片忠孝之心做去,究竟能做多少,也只看天意了。”

殿中自然也有齐王一派,便有人一递一声地应和起来。又有人别有用心地关切起太子妃的身子。陈太夫人和不远处的许夫人对看了一眼,神色都有几分晦暗,毕竟地动之事被齐王做了太多文章,别的不说,册太子的大典一日不举行,太子的地位就仍旧不稳固。

众人正说得热闹,忽然从殿外奔进一个宫女,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却是惨白的。德妃一眼看见,顿时微微皱起眉头,她身边的宫女连忙上去拦住,低声斥道:“怎么敢在殿内乱跑?”

那宫女却不管不顾地一把拉住她的手,喘着气道:“不,不好了,寿王妃动了胎气,怕是,怕是要生了!”

第148章

长春宫内客去席空,只有偏殿里宫女们来回穿梭,端出一盆盆的血水来。

德妃耳听偏殿里撕心裂肺的痛呼,不觉怜悯,只觉烦躁。瞪着眼前的寿王,她觉得一口气简直就要上不来:“你——今日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

许多想训斥寿王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有什么用呢?寿王自幼就得皇帝宠爱,纵有娇纵之事,皇帝也觉得不过是孩子气,调皮得精致,反而喜欢。她也惯于用寿王去邀宠,自然不会去约束他,以致寿王养成这随心所欲的脾性。且他好色一事早从十二三岁上就显出来了,那时候德妃只觉得是宫里宫女们不好,一个个的狐媚子勾引坏了她的儿子。可如今…

在皇宫之内强逼太子妃的贴身宫女,这事儿其实可大可小,只要皇帝不知道,德妃就能将此事压下去。可问题是,寿王妃却过去捉奸,且还把胎气动了!如今闹到要在长春宫生产,这事儿还能瞒得过谁去?德妃眼看寿王一脸不受教的模样,知道别的话说出来都是废话,最后只能拿景泰公主来说事了。

这次寿王好歹露了一点儿惭愧神色,却仍狡辩道:“母妃,儿子不过是在那边歇息,看见个宫女过来,跟她开开玩笑罢了…”

德妃举手就想把茶杯摔过去,勉强忍住了。寿王这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不说别的,他歇息的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宫外,在公主府跟太子一起替景泰公主送嫁才是。也正是因此,德妃才万万没想到小儿子会在宫内生事,疏于了防范,谁知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殿下说这话难道不亏心吗?”沈青芸从偏殿里冲出来,神色狰狞地瞪着寿王,随即又转向跪在地上的沈碧莹,上去就狠狠抡圆巴掌抽了她一耳光,“黑了心的贱蹄子,帮着做出那等肮脏事,还要来假惺惺报信!还有顾氏那个贱人——”

啪!德妃手里的茶盅终于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沈碧莹一身。

“住口,住口!”德妃的脸也要扭曲了,“沈氏,你休要在宫内胡言乱语辱骂勋贵女眷!”

寿王刚才的狡辩,德妃是一个字也不信。没错,寿王搂抱住的是个宫女,可是周润会这样发疯一般地去捉奸,是因为沈碧莹身边的丫鬟桑子满面慌张地对她的侍女说,寿王骗了平南侯夫人在宫中相会。

哦,细究起来,桑子也并没有说那是平南侯夫人,她只说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看那身形和衣裳,像是平南侯夫人。而寿王从背后搂抱的这个宫女,确实身形与平南侯夫人顾氏相仿,就连衣裳的颜色也极相似,若是到了近前,自然能看出来衣料的差异,可若是远远地在树影之间瞥一眼,却是足可乱真。

到了这会儿,德妃已经很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也没办法,至少寿王这种说法还能接受,调戏太子妃的宫女,总比意图侵占臣子家的女眷,还是位有诰命的强。若是这事宣扬出去,别说寿王要落罪,便是齐王也要被他连累。可若只是调戏个宫女,那便是个风流小罪,挨皇帝几句责骂也就是了。反正不管别人怎样,此时此刻,德妃绝不能听见有人提起顾氏和平南侯府,在这件事上,顾氏绝对没有一点儿的关系!

沈青芸是急昏了头。周润自六七岁起就爱惜腰身,饮食上十分节制,虽然有了弱柳一般的轻盈身姿,孕育起胎儿来却有些麻烦。如今急怒之下胎气大动提前生产,太医已经说过,生下来的孩子只怕体弱,在寿元上有碍。这话的意思等于在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活不成。

这是寿王的嫡长子!周润为了这一胎,连饮食都放开了,有孕期间,身形臃肿了不只一圈,如今却说这孩子十之八九活不成,若是搞不好引发血崩,怕是连周润都要活不成。如今偏殿里周润折腾了两个时辰都未生下来,只见血水一盆盆往外端,人已经昏过去一次,上好的野山参含了好几片都不中用。沈青芸眼睁睁看着,怎能不急不怒?这会儿顾嫣然若是在她眼前,她能扑上去掐住顾嫣然的脖子。此刻被德妃一个茶盅摔得清醒了些,便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了沈碧莹身上,上去揪着她就踢打抓挠起来。

沈碧莹一边躲闪一边哭:“娘娘,王爷,婢妾什么也没做呀…”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明明一切都计划得不错,寿王得了甜头,寿王妃却在成事之前赶到了。若被捉住的是顾嫣然,这会儿她的把柄落在寿王府手中,便只能俯首帖耳;周润气怒之下必动胎气,只是这些自然都要算在顾嫣然头上;而她做成了寿王交待的事,又顺手将周润重创,正该是欢喜的时候,可——偏偏那个去赴约的女子,竟根本不是顾氏,更糟糕的是,她竟是太子妃身边的宫女。

顾氏怎么会将此事告诉太子妃呢?沈碧莹脑子里还有些迷糊。有孟瑾在,太子妃与顾氏该是不合的呀。何况今日寿王应在宫外,顾氏怎么能猜到是寿王对她有所企图呢?

脸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沈碧莹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脸,避开沈青芸的指甲。这位高贵又幸运的姑姑,原来也有如此的泼妇相?她可是牢牢记得,自己进了寿王做侧妃之后,从前的表妹周润是怎么对付自己的。人前贤惠的姑姑,教出来的女儿却也是个根本容不得人的!

“行了行了!”德妃只觉得一口气冲在胸口,几乎要尖叫起来,“把人拉开,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沈青芸被两个宫女架开,留下沈碧莹一脸指甲印子地伏在地上。德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向齐王妃道:“你着人将她带出宫去,回府后赏她一杯酒。”

沈碧莹是留不得了。德妃多年在宫中固宠,机关算计见过许多,怎能不明白沈碧莹在此事中的作用?若是她只帮着寿王引来顾氏,只是不知轻重不识大体,以后禁于府中不许出来就是了;可她却一箭双雕,坏了寿王的子嗣,这便不能留了:“那个桑子,杖毙。”

“不,不!”沈碧莹惊恐地抬起头,“婢妾只是照着王爷说的去做,婢妾是一心为了王爷!”

寿王动了动嘴唇,看她一眼,最后还是把头扭过去了。若是今日得了顾嫣然,万事都成了,可却闹成这副样子。一则沈碧莹办事不力,二则——她的容貌也只如此,去了一个,自然有好的来。

两个宫女上前来堵住了沈碧莹的嘴,将她像拖死猪一般拖出去了。德妃按按眉心,一脸的疲惫对齐王妃道:“你去罢,想法子替老四遮掩遮掩。”

齐王妃一直狠狠地咬着嘴唇,这样她才能忍住想上前抽寿王一巴掌的念头。这都什么时候了!晋王已经得了册封太子的圣旨,幸而天降地动给了机会,齐王为了扳回一城,大冬天的远赴山东赈灾,吃尽辛苦。这时候寿王在做什么?在打臣子之妻的主意!若是他不着痕迹地做成了也还罢了,偏偏还搅得合宫皆知。

这都多少年了,齐王在前头争储位,寿王在后头拖后腿。每次出了什么事,德妃总是对她吩咐:“你是嫂子,你替你弟弟遮掩遮掩罢。”

遮掩遮掩,这马上就要遮掩得齐王连储位都彻底没希望了,还要遮掩!

“怎么?”德妃见大儿媳坐着不动,顿时皱起眉头,“怎的还不快去?”今日这事实在叫人烦躁,她也没了平常的掩饰。

齐王妃松开印下深深齿痕的嘴唇,淡淡道:“那四弟这里,母妃要如何向父皇解释?”

德妃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如何解释?老四不合调戏东宫侍女,本宫自会带他去陛下请罪。”

齐王妃只觉得火气直冲头顶:“父皇可会相信?四弟本该在宫外,却悄悄入宫,父皇会怎么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妃恼怒起来,今日真是诸事不顺,连大儿媳都不听使唤起来,“明明是一件小事,别人都不说什么,你难道还打算给你四弟扣上罪名不成?”

“儿媳是不敢给四弟扣什么罪名!”齐王妃的声音也高了,“儿媳巴不得四弟从来不曾犯错,根本没有什么罪名!可如今——王爷还在山东辛苦赈灾,四弟在做什么?母妃,你想着替四弟遮掩之余,是不是也该替王爷想想?”

“你,你竟敢对本宫这般说话…”德妃抖着手指着齐王妃,可心里知道齐王妃是对的。

齐王妃冷笑一声,立起身来:“儿媳这就去替四弟处置侧妃,只求母妃也替王爷思虑思虑,该如何才能将父皇心意转圜过来,别让王爷在外头辛辛苦苦,回来却发现自家后院起火,烧成一片白地。”

景泰公主大婚之日宫内发生的事,在明面上没有任何人提起,仿佛一阵风似的,吹过去就算完了。可私下里,这阵风却在水面上吹起了一圈涟漪,风虽吹过去了,涟漪却还在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寿王妃身子弱,又因公主大婚有些忙碌,早产下一子。这是寿王的嫡长子,本来是件大喜事,可惜因是早产,孩子体弱,太医都不敢保证能活,只说是要好生保养。皇帝派了四名太医去寿王府,轮流围着孩子照看。因为孩子弱,什么洗三满月都不办了,皇帝亲口说等双满月的时候再办,不过就目前而言,还不知道这双满月能不能做得成。

不只寿王长子弱,就是寿王妃也损伤不小,据太医说,日后子嗣恐怕艰难。而寿王的侧妃,因照顾主母太过尽心尽力,日夜不歇,引发心疾猝死了。寿王感叹她忠心,还赏了昌平侯府。据说昌平侯府有个旁支的姑娘,跟死去的沈侧妃相貌有些相似,寿王见新人而思旧人,说不定会将这位姑娘迎入府做侧妃。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在说,寿王妃早产是因为动气,而沈侧妃根本不是在孩子生产之后几日才死,而是在孩子出生那日便已身亡,所谓伺候主母引发心疾,那就是你爱信不信的事了。至于寿王妃为何动气,沈侧妃又为何而死,那日凡是参加宫宴的内外命妇们均是一脸茫然的模样,而这茫然究竟是真是假,那也是爱信不信的事啦。

这些事在京城中口口相传,以至于齐王披星戴月赶在除夕之前回京之后,还没等见着皇帝,先听见了这些糟心事,抡起膀子就摔了一杯还未及入口的热茶:“老四究竟要做什么!”

齐王妃这些日子已经有些木然了。那些流言是堵也堵不住,何况当时宫里那许多命妇,她能去堵谁的嘴?见齐王摔了茶杯,便把自己的茶捧过去:“这会儿王爷发怒也来不及了,索性沉沉心罢。横竖这次王爷赈灾极得力,总不致抵不过四弟的荒唐。毕竟四弟也不打算去争那位子。”

齐王却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心来:“老四简直是荒唐!原想着借这次地动赈灾之机,把老三掀下来定了大势,如此一拖——本王,本王…”

齐王妃觉得他语气不对,忙问:“可是有什么别的事?”

齐王脸色难看之极,半晌才低声道:“如此大灾,怎能没有流民…”

齐王妃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王爷你——”报上来的奏折都说是没有流民,这,这是欺君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