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府里各房的仆妇下人过来拜年送礼,安氏便都让秦妈妈接待了。只让周妈妈将则哥儿和纯哥儿小哥儿俩带过来,看他们玩耍,又考教他们认一些生字,一天的时间很快就混过去了。

而范家的人到了宫里,也是一日忙乱。

这边国公爷范朝晖带着四弟范朝风和五弟范朝云去了正殿给皇帝朝贺新年。大殿里熙熙攘攘,俱是熟人。

太子和自己的岳父中山侯站在一起,看见范家兄弟进来,便一起走过来寒暄。

范朝风跟太子更熟络一些,便互相打着招呼。

太子倒是许久未见过范朝云,便拍着范朝云的肩膀对范朝风道:“诚之,这么多年不见,逸之可是把你比下去了。”范朝云字“逸之”。还是小时候老镇南侯给范朝风取字的时候,范朝云也非要和四哥一样的,老侯爷便给他“逸之”为字,望他能做个富贵闲人就好。可惜范朝云长大之后,钻营之心一日胜似一日。

范朝云一笑,拱手道:“太子过誉了。还是太子人中龙凤,更加气宇轩昂。”

太子听了哈哈大笑,对范朝风道:“我看逸之言辞不俗,说不定比你更有出息。”

范朝风只一笑置之,范朝云反上了心,着力奉承起太子来。

范朝云本是老侯爷的庶子,跟太子的亲戚关系不过是挂个名儿。平日里也未如此亲近过。只今儿太子对他另眼相看,范朝云也趁机投其所好。要说吃喝嫖赌诸般公子哥儿们的玩乐事宜,范朝云比两个嫡长哥哥都要精通,却是跟太子不谋而合,两人就相见恨晚起来。

国公爷范朝晖早见到一班武将在大殿左侧,聚在一起,便过去跟他们闲聊。

从东南象州过来朝贺的却是象州营的头儿,东南区州牧的嫡长子,从二品征东将军谢顺平,今年才二十六岁,也是英雄出少年。谢顺平从象州出来的时候,先去半路拦截了去东南宣旨的钦差,改了圣旨,又让人暗地里盯着钦差等一干人等去象州宣旨,然后才大摇大摆地带了亲兵护卫,押着上京打点用的各种奇珍异宝,一路游玩前来。他生平最佩服一品大将军范朝晖,今日得见真人,就对镇国公范朝晖格外有礼。

范朝晖便颔首道:“你父亲可还好?--我们也有数年未见了。”

谢顺平便恭敬答道:“父亲身体康健,最近还给小侄新添了个小兄弟。”

范朝晖笑道:“那倒要好好恭喜谢兄。谢兄龙马精神,真是令人羡慕啊。”

谢顺平便代父亲谢了镇国公,又道:“小侄来京时,父亲曾叮嘱过,我们谢家和范家乃是通家之好。只是这几年分隔两地,才未走动。今年有机会,却是让小侄要弥补弥补。”

范朝晖便道:“有空的时候,到我家坐坐。也不枉当年我与谢兄相交一场。”

谢顺平便赶紧应了,自去打算不提。

那边大殿中央,却是立着一群当日立过功而封了侯的宦官内监,都腆着肚子,趾高气扬,那些依附内监一党的官员就过来奉承不提。

这大殿里就壁垒分明,自成了几派:有外戚派,宦官派,还有两面不靠的文官清流派,以及以范朝晖为首的各派都不靠,又同各派都有些关联的武将实权派。

大家各有倚峙,暂时也相安无事。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有内监过来提醒诸位,皇上要上朝宣坐了。

众人才静了下来,便在太子带领下,给皇帝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又各自献上新春的贺礼,都是费尽心思从各地搜刮来的稀罕物儿,无不争奇斗艳。

皇帝满意,勉励了众爱卿几句,就赏了众臣去宣华殿一起用膳,同时观看宫中舞伎的歌舞助兴。

待入了席,范朝风便和大哥坐在一起,将太子身边的位置,让给了范朝云。正好范朝云和太子谈得投契,便也大咧咧坐下了。

范朝晖看见范朝云和太子的热络劲儿,便问旁边的范朝风道:“四弟,五弟和太子很熟吗?”

范朝风笑道:“现在还不太熟,不过估计吃完这顿饭,两人就成了知己了。”

一边桌上就有人开始品评席上歌舞伎的样貌身形,便有人将舞伎中一人赞为绝色。

那跟着自家老爹吏部尚书柳尚书过来一起朝贺的柳为庄却对此嗤之以鼻,又多喝了点酒,便大着舌头道:“你们真是没有见过世面,这些庸脂俗粉也能叫绝色。真正的绝色美人怎么会出来抛头露面?”--这位柳公子便是吏部尚书的庶长子,当日在中山侯曹家的后院窥视范四夫人安氏,结果和曹家嫡次女曹沐卓做成了一对。现下靠着自己老爹和岳家的势力,居然也混进朝堂,做了个小官。

旁边就有人不服,道:“再美,能美得过红灿楼的红姑?”--红姑乃是流云城第一名ji,样貌绝色,身形出众,且诗画双绝,能歌善舞,一般的大家闺秀都不如她多才多艺。

柳为庄经不起人激将,便怒道:“那红姑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窑子里的姑娘。也能跟人比?--别让人笑掉了大牙”

“别说大话了。谁不知道你柳为庄被老婆管得死紧,估计连红姑的裙子边儿都没有摸着,现在是出来泄愤来的吧?”

柳为庄便将父亲、岳父的叮嘱都忘了,便腆着脸凑到范家兄弟一桌道:“这流云朝真正的绝色,那可是在镇国公府里。--范小将军,你可同意我说得话?”言语暧昧,表情猥琐。

第一卷 庙堂 第六十章 进宫中

第六十章 进宫中

范朝风见柳为庄一副极为不堪的样子,便勃然大怒,那拳头就不由自主的要挥出去。

一旁的镇国公范朝晖便暗暗拉住了四弟的手,对着他轻轻摇头,低声道:“别把事情闹大。”--却是叮嘱范朝风,若是这一拳挥出去,那安氏就成为众矢之的了。

范朝风这才颤抖着忍住了拳头,强忍着心头翻腾的怒气,只装作醉了,便笑道:“柳公子太谦虚了。谁不知流云城第一美女乃是柳公子的屋里人那身形样貌,都是让众人近身品评过的。--诸位说,是也不是?”

众人不由就想到当日柳公子是如何娶到中山侯家的嫡次女、太子妃的亲妹妹的,其后也有在场的好事之徒将见过的柳公子和曹小姐贴身肉搏的情形,一五一十地传了出去。连当日曹小姐的肚兜是什么颜色都有好几个版本的传闻。范朝风当日虽跟着太子在江南平叛,那京城的流言却早已如春风吹遍大地,四处传播了。

柳为庄被范朝风刺了一下,才猛然回过劲儿来,就讪讪地回了座位,被老爹柳尚书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也不敢还嘴,只在心里暗自琢磨,可别让那范四爷想到什么旁的上去。

太子便举了杯,对旁边桌上的范朝风敬道:“诚之厉害。孤还从未听过诚之这样不客气的话。想来这位柳公子,是惹到惹不起的人了。”

范朝风不动声色道:“太子言重了。下臣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一旁的人不过哄堂一笑,连那柳为庄都跟着讪笑了两声,生怕那范四爷会顺藤摸瓜,追问他是从何处见过范四夫人安氏的。

这边范氏兄弟心里都有事,都低了头喝闷酒,自在心里盘算。

另一边范大夫人程氏便奉着太夫人,和一众有品级的夫人一起,去了皇后的凤坤宫朝贺。

皇后身着黑色为底,红色镶边的冕服,头戴点翠镶红宝的九凤垂珠凤冠,高居凤座,微笑看众人朝拜。

一时礼毕,皇后赐了宴席,便有宫女过来,带着众人去了右侧殿宴席处。

凤坤宫的右侧殿高雅肃穆,现在殿内各处都摆上了条桌小几,各人就在宫女的带领下,入席而去。

范太夫人带着大夫人程氏,坐在皇后正位的左下首。对面便是皇后和范太夫人的娘家--慕容家家主辅国公慕容长青的继室曾氏,带着她嫡出的**慕容宁。当日皇后看兄长老年得女,便奏请皇上,在襁褓之中便封了慕容宁做郡主,号称昆宁郡主。虽然辅国公娇宠**,其继室曾氏却是从不放松对慕容宁的教养,是以慕容宁在人前极是守礼,又习得琴棋书画,容貌端雅秀丽,在京中也曾芳名远播。只是身体病弱了些,前几年突患重病,还出了京城去慕容家的庄子上养病。近一两年才刚回来。见过的人都道昆宁郡主出落得比世人都好,这流云朝第一美人的名头,可要换人做做了。

那曾太夫人见了范太夫人,不免有些讪讪地。

当年范太夫人本想和兄长家结亲,希望能将慕容宁许配给自己的嫡幼子范朝风。两人表兄表妹,小时候也曾青梅竹马过,交情自是不浅。只那时范府还只是普通侯府,并未起兴,且慕容宁和范朝风年纪都还幼小,那曾氏便有些不愿这么早给嫡女议亲。辅国公拧不过自己的小妻子,便也听之任之。到后来范家的大公子从了军,又袭了爵,范府才红火起来。皇后也极力撮合,曾氏这才松了口。无奈在两家要将这亲事进行到实质阶段的时候,突然传来范四公子好男风的传言。辅国公派人查验,虽未能证实,却是知晓范四公子到了十五岁还未有通房丫鬟,平时伺候的大部分都是小厮,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却都是许了人家,并不是通房候选。辅国公便信了一大半。那曾氏又哭闹不已,坚决不许给慕容宁定下范四公子。

辅国公无奈,便对自己的妹子范太夫人托词小女病重,要出城休养,恐耽误了范四公子议亲,还望范家另择他门贵女。一时皇后也无法。

如此范四公子的姻缘一事便被耽搁许久,才低娶了小官家的嫡女安氏。

谁知范四公子娶了安氏之后,居然转了性子,独宠安氏一人。等到安氏生下嫡子,范四公子好男风的传闻便烟消云散。曾太夫人才有些后悔。只是当日为了不伤颜面,托言小女病重,却是又误了慕容宁的姻缘。好多人家当日都知慕容宁重病出城一事,来求亲的人也不多。曾氏连范四公子那样的人品家世都曾挑剔过,一般的人家就更入不了她的眼。辅国公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继室百依百顺,也就由得她。况且慕容家势大,虽不是皇帝的女儿,但是也不愁嫁。现在慕容宁已经二十岁,仍未定亲,慕容家和她本人却一点都不着急。

要说范太夫人也是人精,自然知道当日慕容家反悔是什么原因。只是孩子当然是自己的好。当日自家老四被舅舅家嫌弃,范太夫人便远着了自己的娘家。--说到底,范太夫人那时已是范府的最高层,自己的嫡子嫡女都嫁娶得当,且嫡长子正有出息,不需要有个强势的娘家来为自己撑腰。

这会子见了自己的大嫂,范太夫人不过略微点头。

慕容宁却是有好几年未见过这个三姑姑,就很想和她亲近亲近,便起身走到范太夫人的桌边,敛身行礼道:“好久不见三姑姑。不知姑姑还记不记得宁儿?”又给一旁的一品夫人程氏行了大礼,脆生生地叫了声“大表嫂”

程氏却是知道太夫人为何多年来和娘家慕容家不再走动,也不说破,只含笑点头道:“昆宁郡主出落得越发好了。”就将慕容宁赞了一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慕容宁又俏丽活泼,口齿伶俐,在长辈面前一向吃得开。看程氏跟慕容宁搭上了话,范太夫人也不好意思再装没看见,只笑里藏刀道:“好久不见,宁儿的病可是痊愈了?--若是身子不好,也不必硬撑。皇后也是你的二姑姑,都不是外人。”

曾太夫人在对面听到,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心里生气,只怪这个小姑子不会说话,今日这么大的场合,却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提宁儿生病的事儿,可不是要再耽误宁儿议亲?

慕容宁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只笑眯眯地坐到范太夫人身旁,亲亲热热地拉了太夫人的胳膊抱在怀里,撒娇道:“还是三姑姑最心疼宁儿。--皇后姑姑今儿一大早就指使宁儿忙这忙那,这偏殿里的陈设物件,都是宁儿帮皇后姑姑打理的。”又端了桌上的一盅红酒,双手递到范太夫人身前道:“爹爹说过,三姑姑在家时最爱的便是这葡萄美酒。宁儿专门给三姑姑找来了今年新酿的葡萄酒,醇香清爽,又可通气血,暖肠胃,冬日里喝,再好不过。”

范太夫人这才对慕容宁有所改观,便接了酒,小抿了一口,回味良久,才道:“果然是今年的新酿,还是朔北的冰葡萄酿制而成。”又笑着对慕容宁道:“这冰酒酿制不易,又不易窖藏,实是难得。”

慕容宁便拍手乐道:“宁儿就知三姑姑是个雅人--实不相瞒,这冰葡萄酒,是宁儿亲手酿制,只为了今年新春能让三姑姑一饱口福。”又抱着范太夫人的胳膊摇道:“三姑姑,您不生宁儿的气了吧?”

范太夫人倒没那么容易就被一杯冰酒给收买了,只装作不在意道:“宁儿这么懂事,有什么让姑姑生气的呢?--别和你母亲一样,心思太多,老得快哦”

曾太夫人年纪轻轻嫁给辅国公做继室,自负美貌,又极受宠爱,就连皇后也给她几分面子,今儿却被范太夫人下了脸子,心里极是不快,面上也不露出来,只含笑道:“宁儿还不过来,你姑姑年岁大了,看你晃得她头晕。”

慕容宁依然恋恋不舍,只赖在范太夫人身边,对着娘亲撒娇道:“娘,女儿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姑姑,就让女儿多陪姑姑一会儿吧。”

这会子皇后也入座了,看见慕容宁在范太夫人身边撒娇撒痴,也一笑,便安抚曾氏道:“辅国公夫人不必担心。我这妹妹是极好的,宁儿在范太夫人身边,必不会出差错。”

曾氏看皇后也发了话,就不再坚持,只含笑应诺。

这边慕容宁就跟范家坐了一桌。

大家都向皇后敬了酒,又有乐女舞伎过来奏乐歌舞助兴。

慕容宁在山庄住了几年,实是气闷。今日好不容易回到这繁华热闹的场所,自是看得目不暇接。

一席酒罢,慕容宁便悄声问镇国公夫人程氏:“大表嫂,怎么不见四表嫂过来朝贺?”

不等程氏接话,范太夫人便道:“你四表嫂昨儿伤了手腕,在家养伤。”

慕容宁便担心起来,细问道:“可是严重?--这伤筋动骨可是不好养。要不要找皇后姑姑借宫里的御医去给四表嫂瞧瞧病?”

程氏这才接话道:“让郡主费心了。不过是手腕脱臼,已是接好了。我们府里也有大夫,倒不必劳师动众。”

范太夫人也点头道:“正是。不过郡主宅心仁善,却是好事。以后定有福报。”

慕容宁被太夫人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便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就一脸向往地说道:“当日四表哥成亲的时候,宁儿正在山庄养病,却是未能得见四表嫂真颜。本来还以为今日能见到四表嫂,结果还是落了空。”

程氏便掩袖笑道:“既然昆宁郡主已经病愈回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到你的四表嫂。”

慕容宁便抓住了程氏的衣袖,好奇地问道:“大表嫂,四表嫂长得什么样儿?”--却是当日范四爷大婚的时候,慕容家只有世子过来道贺,辅国公和辅国公夫人据说爱女重病,都去山庄探望慕容宁去了。范太夫人又跟慕容家断了往来,这几年来,慕容家居然无人见过安氏,当然也无人在意安氏。

程氏便看了范太夫人一眼,只敷衍道:“能嫁给四弟,自然是好的。”

慕容宁看程氏并未多说安氏的样貌,以为并不是颜色出众之人,心里便又妥帖了几分。

范家所坐的桌子下方便是威北侯府的威北侯夫人,却是见过安氏的。因那威北侯府的庶女张氏给了镇国公范朝晖做贵妾,而侯府二房的嫡女张莹然又嫁给了安氏的嫡亲兄长做正室,因此对安家甚是熟悉。

那威北侯夫人便过来凑趣道:“可叫昆宁郡主得知,那范四夫人,真是少有的人物。我在京城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一个能越过她去的。”

对面桌上却有人嗤笑一声道:“你才到京城几年?--可别说大话了。难道当年咱们流云朝的第一美女范大小姐,也比不过这范四夫人去?”

第一卷 庙堂 第六十一章 进宫下

第六十一章 进宫下

这几桌靠近皇后座位的人,都是京中有实权的侯爵人家,跟范家也都是熟识。相比之下,威北侯夫人从江南嫁过来,自是不比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士知道的八卦消息多。众人就都感兴趣起来,比较起范四夫人和当年的范大小姐,到底谁更美。

范太夫人只听得青筋直冒,脸色都变了。大夫人程氏却听得兴味盎然。

皇后在上位听着,只庆幸那仪贵妃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逢年过节,都是在自己宫里躲得远远的。这许多年来,从未见过外臣和外命妇,这个秘密,居然还是守住了。

慕容宁却听得有些不高兴起来。一个貌美的少女,最不愿听得便是有人比她更美。本来以为范四夫人出身又低,样貌又一般,四表哥定是很不如意。谁知,听众人说起来,好象是个难得的美人。

一旁的保宁侯夫人是个精明人,一眼看去昆宁郡主好象不快的样子,便知道小姑娘是犯了嫉妒心,赶忙转了话题道:“我看那范四夫人也不过如此。”又随手指了指一个正踏歌起舞的舞伎道:“喏,身形就和那位舞娘相仿。且那舞娘装扮起来,倒是有三四分范四夫人的颜色。”

慕容宁抬头看了看,便抿嘴笑了,就道:“看来也真是个难得的。”

范太夫人便重重地将酒杯落下,附近的夫人们才讪讪地住了口,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皇后看了,便安抚范太夫人道:“妹妹不要多心。今儿新春,大家伙都高高兴兴的。妹妹也要随分从时才是。”

范太夫人便欠了欠身,脸色舒展了些。

皇后看酒过三巡,大家又吃得慢了些,便拍了拍手,殿里的歌舞便歇了下来。

众人只抬头望向皇后。

从皇后位置后面的屏风里,便走出一个身着右衽红底镶黑边短襦小袄,下系云锦百褶月华裙的年轻妇人,头梳堕马髻,斜插着一根蝶恋花发簪,玫瑰金的簪身,红斐做得片片花瓣,花身有拳头大小,花瓣上又有点点碎米大小的珍珠,如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新。绿翡雕得的四五片绿叶衬在花朵底部,和簪头上那只绿翡翅膀,红斐身子的蝴蝶相得益彰,工艺和用料无不显示这是支难得的只有皇室才能有的精品。

那妇人走到皇后跟前,端庄大方地行了大礼,一丝不错,比宫里的公主们看上去都不差多少。

皇后便站起身来,挽着她的手,走到席间,对各位夫人道:“这是雅闲慧舍的庄穆庄大家,品味不俗,给哀家寻了好几身衣物饰品,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各位要有兴趣,不妨去庄大家的慧舍里坐坐。平日里和三五知己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也是一桩美事。”

底下的夫人们听了皇后的话,自是识趣,便纷纷打听起来。却原来庄大家的慧舍不是一般人能进的,需得有慧舍专门发的贴子,还得上面有人引荐才行,所去之人,都非富即贵,就都来了兴趣。

范太夫人却是看着那庄大家眼熟的很,不由疑惑起来。

皇后便带着庄穆到了范太夫人这一桌,将庄大家专门引荐给了范太夫人。皇后看范太夫人疑惑的样子,也知自己的妹妹是个精细人,就放软了声调道:“妹妹可是看着庄大家长得象一个人?”

范太夫人也不含糊,点头道:“看着和当日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慕容媚庄差不离。”

皇后未料到范太夫人一点都不婉转,只好换了一番说辞,便道:“妹妹有所不知。那媚庄在哀家身边多年,就跟哀家的女儿一般。哀家疼她,才给她找了户好人家。可惜她没福,却是在江南被叛军所害,香消玉陨了。这是她的姨表姐妹,庄大家的娘亲和媚庄的娘亲,是同胞姐妹,两人可不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她俩的命,都很相似。媚庄这姐姐,也是嫁人没多久,那家人就去了。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可怜人。好在媚庄生前的时候对她多有照应。”又拭泪道:“媚庄为了哀家和太子送了性命,哀家也只能多帮衬帮衬她的家里人。妹妹看在媚庄是你们家未过门的媳妇儿份上,对庄大家的雅闲慧舍也多照应照应,就是哀家和太子,也是感激不尽。”

范太夫人赶紧起身道:“皇后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老身了。庄大家既有皇后娘娘亲自照应,自是无不妥当的。哪需要我们范家画蛇添足?--娘娘真是太过谦了。”

皇后抿嘴笑了一下,只点点头,便在宫女的搀扶下,会到上首的正位上去了。

那庄穆看着范太夫人一派雍容典雅、从容不迫的仪态,心里便有些怅然若失,只跪下来,给范太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这是代我那可怜无福的妹妹磕的。还望太夫人怜惜,多帮衬帮衬奴家的雅闲慧舍。”

范太夫人赶紧避到一旁,连声道:“庄大家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一旁的人看见庄大家对范家的人另眼相待,又听皇后说了来头,原来也是与慕容家沾亲带故的,便都了然于心,琢磨着回去也得弄个雅闲慧舍的帖子,以后多去坐坐,能和范家的人搭上关系,也就是和皇后太子搭上关系,对自家男人的前程却是有利无害。这皇宫不可以随便进,那雅闲慧舍便要非去不可。

庄穆便起了身,又给范太夫人拜了三下,才起身坐到皇后的下首,专门与皇后攀谈起来。

坐在范太夫人旁边的慕容宁只好奇地看着两人一唱一和,便悄悄问大夫人程氏道:“大表嫂,那慕容媚庄是怎么回事?”

程氏偷眼看了一下太夫人,发现太夫人有些心不在焉,便转头凑到慕容宁耳边,悄声道:“慕容媚庄是皇后娘娘赐给你四表哥的贵妾。只未到江南,就被叛军所劫,自尽以保清白了。”--程氏所说的,乃是官方有关慕容媚庄的统一口径,还是太子带慕容媚庄回京城之前就和范朝风计划好的。范朝风不肯纳了慕容媚庄,慕容媚庄便只好“一死保清白”。

慕容宁听了,眉毛微跳了几下,便依然微笑道:“宁儿也有好几年未见四表哥了。”语气怅然的样子。

程氏心里一跳,就看了慕容宁一眼,却见昆宁郡主只是优雅地端起了酒杯,微微啜了一口,并无别的意思。程氏便只道自己想多了,也揭过不提。

范太夫人年纪虽大,却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这庄穆明明就和慕容媚庄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双生姐妹,单凭娘亲是嫡亲姐妹,就能长得如此相象,也太能哄人了吧?--范太夫人自是不信,便打算要提早退席,回去与老大、老四好好合计合计。

这边范太夫人便放下了酒杯,抚额做头疼状,又站起来对皇后道:“老身今日饮酒过多,却是头疼病又犯了,还望皇后恕罪,让老身先行回府。”

程氏也赶紧站起来,对皇后行礼道:“想是娘的老毛病又犯了,还得赶紧回去吃药。还望娘娘恕罪则个。”

皇后便关切道:“要不要宣御医进来看看?”

范太夫人只摇头婉言谢绝:“皇后娘娘厚爱本不敢辞。只今儿是新春,宣了御医进殿未免不吉利。还是老身回去,吃几粒现成的药丸便是。--年纪大了,便撑不住了。”

皇后便不再挽留。就叫了宫女领着范太夫人和大夫人出去了。

太夫人又拜托了一个内监去皇上宴请臣下的宣华殿,给镇国公范朝晖报个信儿。

范朝晖得到信儿,便也请示了皇帝,就带了两个弟弟一同出来,接了太夫人和程氏,一起回府去了。

一路上,太夫人脸色不豫,范朝晖察言观色,便问程氏发生何事。

程氏便笑道:“表妹昆宁郡主问起四弟妹的样貌,引得周围的人都纷纷比较起来四弟妹和当年大妹妹的容貌到底谁更出众一些。娘亲很是不快。”

范朝晖默然,这两件事,实是太夫人心里的痛。范朝晖也不好安抚,便也一路无话,回了府。

回到家里,太夫人等不及,就让人叫了四爷过来。

范朝风不知何事,衣服都未来得及换,便赶着去了太夫人的春晖堂。

未到他坐下,太夫人便劈头问道:“那慕容媚庄到底有没有死?”

范朝风未料到娘亲会问起这事儿,便道:“有谁跟娘说什么了吗?”

太夫人便冷哼一声道:“还用人说,我今儿都见了真人了。”

范朝风惊讶。

太夫人便将今日皇后亲自给大家引荐庄穆庄大家的雅闲慧舍的事儿说了出来,又忿忿道:“那明明是慕容媚庄,皇后居然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想是欺我老婆子年老眼花,连在她宫里多年的人都认不出来。”

范朝风便跟太夫人坦承道:“慕容媚庄的确没死。不过她经了那样的事儿,也活不成。所以改了身份,又主持了雅闲慧舍,本是要在背地里为皇后的太子做事。却不知为何要改了主意,大张旗鼓地摆到众人面前。”

太夫人才消了气,只埋怨道:“这么大事儿,你都不跟娘说一声。万一娘要一时糊涂,将那庄大家招揽到家里来,可是嫌家里还不够乱呢。”

这下换了范朝风气急败坏:“娘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招那庄穆到家里来?”很是着急的样子。

太夫人便笑了:“你以为今日皇后特意将那庄大家引荐给娘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是寡妇身份,我们流云朝,寡妇再嫁的也多的是。你要小心些,不要跟她再扯上关联。”

范朝风默然。他倒真没想过皇后还有将慕容媚庄塞给他的心思。雅闲慧舍本是皇后和太子设的暗桩,所有不能正大光明做的事情,都会由雅闲慧舍在幕后操纵。可是现在太子瞒着他,任凭皇后将本应该躲在幕后的庄穆引到幕前,所图必是不小。说起来,之前太子硬是让他和庄穆两人共掌雅闲慧舍的台前幕后事宜,说不准里面就有个圈套会让他钻了进去。便打定主意,过几日就去太子的东宫辞了这差事。

今日既然入宫的人都回来得早,一家人便去了太夫人的春晖堂用晚饭。

用到一半的时候,元晖院的人便过来回大夫人,说是东南谢家的征东将军谢顺平递了拜贴过来,要初五的时候过来拜访。初五却是范家的嫡长女范绘歆及笄的日子,范家半年前就发了贴子,请了一干亲朋故旧过来见礼。大夫人程氏就有些为难。

国公爷便道:“谢家和我们家也算是通家之好。谢小将军少年英雄,也是知礼懂进退的人,想是从别人处知道了我们家初五的及笄礼,有意要来恭祝一番,就让他们一起来热闹热闹吧。”

绘懿在一边便悄悄对姐姐绘歆笑道:“姐姐,这可算是不速之客了。还从未听过爹爹这样夸过一个人。只不知比未来的姐夫又如何?”

第一卷 庙堂 第六十二章 及笄 上

第六十二章 及笄 上

绘歆性子沉稳,便道:“妹妹,这不是女儿家该说的话。以后还是都改了吧。”

绘懿便不屑地撇撇嘴,就觉得姐姐越发道学得可以,无趣得紧。

那东南象州营的统兵将军谢顺平其实是有备而来。他们家不臣之心久亦,只是碍着大将军范朝晖,不敢轻易举了反旗。--既然打不过对方,最有效的措施,便是将对方一起拉下水。所以谢顺平过来之前,便和父亲合计好,不管怎样也要和范家攀上亲戚关系。今日在宫里打探消息,正好知道镇国公范朝晖的嫡长女正月初五及笄大礼,早半年就发了贴子,各大世家现在都争先恐后地预备着,没有范家帖子的人都不好意思出来走动。

谢顺平三年前嫡妻难产去世,留下一女,一直未续弦。如今听见范家嫡长女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就心生一计,想娶了范大将军的嫡长女回去。--和范家做了姻亲,就算不举反旗,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他们。到时若皇帝一意孤行,执意要削减他们这些武将世家的权力,他们也好有个大靠山好帮手。

可是这想法虽很美好,却极不现实。谢顺平的谋士就劝慰谢将军,言道范家嫡长女很小的时候就定了吏部侍郎关家的嫡长子,如今三书六聘齐备,办完及笄礼,范家就要办喜事了。况且,自己的将军又是续弦,以范家的权势,又怎么肯将嫡长女嫁给人家做填房?

谢顺平一想,自己也是太莽撞了些。再则,范家的女儿还从未见过,虽说是续弦,娶回去也是谢家以后的嫡长宗妇,也不知道是什么性子。若是从小娇养长大,那娶回去,不是助力,而是麻烦。便打算找机会等见了人再说。

转眼便是正月初二。范家的媳妇们照例都要带着夫君回娘家。

四房的风华居里,四爷却拽着四夫人不让早起。因为过年前一个月的时候,安氏的爹爹安老爷终于又谋得了赣南知府一职,就带着阖家大小上任去了。安氏的大哥又在上阳县做县令,年前倒是和四房互送了年礼。又听说安氏的大嫂张氏有了身孕,因此今年过年,安家一家子便分在两地。这倒也正和安解语的心意:她跟便宜后妈和妹妹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见面到还好些。

范朝风便拉了安解语要一起躺下再小寐一会儿。

安解语只将他推到一边,自披了床边软圈椅上搭着的睡袍,坐到梳妆台前搭了狼皮褥子的杌子上。

范朝风便趴在床头的大迎枕上,默默地盯着正揽镜自照的安氏。

安解语猛一回头,就看见范朝风的眼睛里一股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安解语心里略微不快,觉得对方好象有什么东西瞒着自己。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有事情瞒着对方?--既然对方不想说,那就别问。有距离才有美感。逼得太紧,却对夫妻关系没什么好处。就如捏在手里的沙子,捏得越紧,从指缝里漏掉的就越多。越想靠近对方,便会将对方推得越远。

范朝风明明看见安解语不快的样子,知道她对自己不满,却没有如以前一样,对自己刨根究底地继续追问下去。便看着安氏只是又转过身,打开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一件件把玩起来。神情有些寥落,又有几分安祥。范朝风不由有些看住了。

安解语过了半晌再回头,看见范朝风一副痴迷地样子,就又好气又好笑,便嗔道:“要睡不着,就起来。赖在床上算什么事儿?”

范朝风回过神来,便抱住了大迎枕,斜斜地给安解语抛了个媚眼道:“娘子,昨夜对夫君可还满意?”言毕,还暧昧地舔了舔唇。范朝风的唇线饱满分明,一舔之下,更生红润之感。

安解语见了居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红了脸啐道:“大早上也没正经。小心一会儿则哥儿过来有样学样。--让别人知道,我可是不活了。”

范朝风这才想起有件要紧的事儿要问她,便从大迎枕上爬起来,坐到了安氏梳妆台旁边的圈椅上,小心翼翼地问道:“解语,你可认识太子妃的亲妹妹,现在柳郎中柳为庄的妻子曹氏?”

安解语一时不察,直点头道:“认识。怎么不认识?”又掩嘴笑道:“满京城的人,没有不听过这位曹氏的大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