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哥,你若有事,不妨先行,你我改日再聊。”

“小树,一直以来,你似乎总是在赶我走?”君玉楚睇了小树一眼,神情有几分忿忿不平。

小树微愣,继尔呵呵一笑道:“楚大哥说笑了,小树怎么会赶你走呢,小树不过是怕耽误楚大哥的大事。你若肯留下来与小树喝几杯,小树荣幸得很呢!”她提壶斟酒,一副准备大喝一场的架势。

“太子殿下,您该起驾了,皇上还等着呢!”尖细的嗓音再次颤巍巍地从门外传来,声音里透着焦急,又带着几分惧意。

君玉楚的眸色黯沉,急闪过几丝恼意,清冷的嗓音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知道了,先退下。”

小树很无辜地冲君玉楚摊摊手道:“楚大哥,我看,你还是先去忙吧。这酒,以后有机会再喝。”

君玉楚看着她,突然问道:“尘阳呢?”

“小…王爷吗?”小树的舌头差点打了个结,及时将“小虾米”改成“小王爷,“他说要去街上看花灯,等玩痛快了大概会再过来。你也知道,小王爷他…还是小孩子心性,有点贪玩!”小树知道,君玉楚既然能在小酒肆里找到她,肯定早已知晓夏尘阳的下落,她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因为贪玩,所以冒着被再次袭击的危险,带着伤偷偷溜出府看热闹过元宵节,依安王爷一惯的表现,这也的确是他会做的事。

“小孩子心性?”君玉楚微讶,深邃的目光直盯着她,不自觉地问,“那对你来说,尘阳是什么?”

“小王爷当然就是小王爷呀!还能是什么?”她看着君玉楚反问,不等他回答,她若无其事地又道,“恕小树逾矩,小树倒是常想,小树若是有福,能有小王爷这样一个好玩的弟弟就好了。”皇子皇孙一向精明,她也不笨,反正是最后一晚,明日她就包袱卷卷跑路了,她很乐意配合,让皇子皇孙听到满意的答案。反正小虾米喜欢扮无辜又无害的废材小王爷,她就使个愰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样才能更象一点。

“弟弟吗?”君玉楚轻道,见小树神情坦然,他微微一笑,拽住她的手腕道,“你跟我走,等尘阳回来,知道去哪儿找我们。”

“要去哪儿?”小树急问。皇子皇孙难道掳人掳习惯了?这样冲动行事绝非他谦谦君子的风格啊,更别说完全与她的偷溜计划相违背。这最后一夜,是万万不可节外生枝的。

听出她的着急,又见她孩子气地蹲下身子,拽着桌脚不撒手,君玉楚难得心情大悦地哈哈大笑,能抹掉小丫头脸上那副笑得心平气和、实则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实在是难得。他宠溺地笑道:“带你去观花灯赏焰火!你难道不知道,今夜苍都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在北街?”

“不要,我不去。”她当然知道哪里有热闹可看,只是,热闹多的地方麻烦也多不是?否则,她干嘛选这家偏僻的小酒肆。

“玉楚表哥,你可不能把小树带走,要不我这生辰过得可太凄惨了。”门帘一掀,夏尘阳老神在在地踱了进来。

小树深有同感地猛点头。师命在身,她得护着她家小师弟平平安安地度过子时才行,虽然依她家小师弟的妖法手段,她觉得可能完全没有她存在的必要。

“尘阳,既然你伤势无碍,随我一同去。皇上今日在筳宴上还提到你,担心你在府里闷得荒。”

“尘阳谢皇上舅舅惦记,尘阳想还是算了吧,以尘阳现在的处境,实在不宜公开露面,免得给其他人添麻烦。这百官同庆、与民同乐的好时候,别让尘阳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事给破坏了。”夏尘阳笑咪咪地说着,走到小树身边,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右臂不小心撞在桌角上,他忍痛地低吟了一声。

“小王爷,你的伤口又出血了。”小树惊呼道,不露痕迹地从君玉楚手中抽回手腕,扶夏尘阳坐下。

“十余天了,伤口怎么还没有愈合?尘阳,你该老老实实呆在府里才是。”君玉楚探手查看夏尘阳的伤势。

小树不自觉地瞄向夏尘阳的右臂,殷红的鲜血渗透了白色锦袍的袖管,红得触目惊心。她心里暗叹,小虾米做事就是比她狠绝,杀鸡偏用牛刀,对自己出手也毫不手软。他自己都不心疼,她何必心里不舒服?想归想,她仍是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帕,小心地替他扎紧伤口。

“不碍事!也不知箭上抹了什么毒,伤口裂开好几回了。难道他们不准备一箭杀了我,而是让我慢慢血流尽而亡?”夏尘阳轻描淡写地笑道,脸一垮,可怜兮兮地瞅着小树说,“小树,我生辰不能开生辰宴也就罢了,现在伤口又裂开了,你不能丢下我,自个儿随玉楚表哥去玩。”

“当然不会。太子殿下有重要事情要忙,小树一个小丫鬟,怎能跟在他后面添乱呢。”小树回道。

夏尘阳拍手道:“对啊!观景台那边,皇上和文武百官都在,你一个柳府的小丫鬟跟在玉楚表哥后面象什么样子?”

被夏尘阳一言贬之,小树象是很认命地点点头,低头闷声道:“小王爷说得是。”削瘦的双肩颓然垮着,说不出的黯然。

君玉楚眉头微蹙,暗暗瞅了小树一眼。他知道此时带小树出现在那种场合,众人会有怎样的反应,或许该再等一两日,毕竟云州崔家的人已到柳府了…他心里虽有一时的犹豫,但仍忍不住开口道:“看个花灯而已,有何不可!小树,你想去吗?”

“回太子殿下,小树觉得小王爷说得对,小树不想给太子殿下添麻烦,还是留下来伺候小王爷,待会儿会将小王爷平安送回安王府。”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安然,小树毕恭毕敬地说。演戏很辛苦,幸亏是最后一晚了,假面人做久了,她也会心存愧疚。

“我就知道小树最好了,这种时候当然不能把我扔下。”夏尘阳笑得纯良又无辜,十足天真无邪乖孩子一个。看得小树心里直叹气,暗道自己的脑袋大概被焰花炸晕了,方才咋就对个小屁孩有遐思?小妖人的面貌太变化多端,令人应接不暇、虚实难辫,看来她的寻觅桃花之路注定崎岖坎坷…

“太子殿下…”门外,尖细的嗓音第三次响起,带着破釜沉舟地意味。眼看着庆典的时辰就要到了,太子殿下若是不能及时到场,掉脑袋的可就是他李公公了。

君玉楚默默地看着小树,凝思片刻说:“那…你留下送尘阳回府。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名正言顺地见面。”

“太子殿下慢走!”小树躬身行礼,又轻道,“后会有期,你多保重!”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两人再见…恐怕再也无期了。

夏尘阳坐在一旁,唇角微扬,擒笑不语,滴溜着眼珠,仿佛只是很天真地好奇两人的对话,机敏的心思却早已转了千百个来回,口里吐出的话语依旧是亲密的热忱:“玉楚表哥,我送你下楼。”

※※※※※※

两人一声不语地下了楼,行至酒肆大堂。

“恭送太子殿下。”夏尘阳冲君玉楚一本正经地弯腰抱拳道,随即凑近君玉楚,调侃地眨眨眼,悄声说道:“玉楚表哥,听说烟儿姐姐也在那边,今日是元宵节,别忘了送盏花灯给烟儿姐姐噢。呃,不对,以后不能叫姐姐,得叫皇嫂才对。”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姐姐成了嫂子,你就不会唤错了。”君玉楚抬头看向二楼,清冷的嗓音明显意有所指。

夏尘阳一顿,眸光微闪,忽而笑道:“也对,尘阳幼时有个不好的习惯,除了对一人特殊外,但凡见到比尘阳年长的姑娘,总喜欢叫姐姐,仅烟儿姐姐身边就有一堆,象春雨、秋霜她们,以后若是有人被玉楚表哥收了房,尘阳理应改口。”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君玉楚蹙眉,斜睇他一眼,凉凉地道。

“你也知道谁肯定除外。”笑意一敛,夏尘阳答得斩钉截铁。一向心无城府、纯然无辜的清俊脸上,稚气犹在,那抹天真早已消失殆尽,盈盈桃花眼里射出的是沉着锐利的眸光。

君玉楚看着眼前这张有着与平日截然不同表情的脸,低低地笑了:“尘阳,这才是你吗?早已长大的你?”

“是!也不仅是。”夏尘阳坦然说道,眼底浮起一抹惺惺相惜的笑意。

“为什么?”君玉楚问。离回燕国的期限还有四年,尘阳一向在众人面前将真实心性掩饰得很好,今日为何在他面前坦然以对?

“因为是她!因为是你!”夏尘阳答得意味深长。对于这位照顾自己多年的兄长,有些事情他并不想去刻意隐瞒,也知道瞒不住。他与君玉楚有太多相似的经历,他知道君玉楚会懂。

“噢!”君玉楚心中了然,挑了挑眉道,“即便是我,也不行吗?”

“不管是谁!”夏尘阳坚定地摇摇头,肯定地说,“即便是你,也不行。”

君玉楚毫不在意地笑笑,上下打量着他问:“我倒想知道,为了她,你能拿出多少诚意?”

“他日你荣登大宝,只要你在位一日,我就保苍国边境安然无虞,如何?”夏尘阳一字一句地说道。

君玉楚倏地撇过头看他,暗道自己还是小看了尘阳,原道他只是明哲保身,没想到心里早有鸿鹄大志,甚至敢于早早地暴露在他面前。

“燕国内政不稳,看来你已有打算了!”君玉楚低声道,转身走出酒肆大门,登上等候在门口的马车,回头又道,“相同的诚意,我也能给你,你肯定也不会放手吧?那么,接下来各凭本事,如何?”言毕,君玉楚的身影隐入车帘后面。

看着马车拐过巷口,扬长而去,夏尘阳喟然长叹:“玉楚表哥,你终是不了解小树啊!”就象笃定小树不会喜欢上阅美无数的闻大哥一样,他一点都不担心即将有一妻一妾的玉楚表哥能偷走小树的心。他只担心,小树万一被逼急了,就会躲得远远的,远到他也鞭长莫及。柳府小丫鬟偷溜的本事有多高,谁都能猜到,玉澍宫前任宫主的大弟子偷溜手段有多高,连他也不敢想象。加上他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师父,他家师姐若是狠起心来避人不见,怕是掘地三尺也寻她不着,到时候,让他到哪里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小树啊!还有,玉楚表哥到底有没有听清楚?他承诺的是苍国边境而非苍燕两国边境,这个诚意究竟有多大,大概没几个人敢想吧?若不是刚巧是小树无意中提到过的心愿,对方又是他一向尊敬的兄长,他何至于忍痛抛出这么一大块肥肉…

“发什么呆呢?还不上来。”二楼窗口探出张笑脸,脆生生地唤道。

夏尘阳恍然惊醒,无意瞅到远处街角两个探头探脑的身影,俊脸上喜色立现,冲窗口扬手道:“我来了!”话音未落,人影已闪进大堂,直奔二楼而去。

眨眼间,暖阁内的烛火熄灭,仿佛见到暗号一般,街角处随之焰花齐放,在空中炸开一朵朵绚烂璀璨的七彩花朵…

二楼窗口,乘机又拥得美人在怀的某人得意地道:“小树,这就是我送你的花灯。”夏尘阳知道,怕麻烦的小树,肯定不愿收藏一盏那怕最精致最昂贵的花灯,唯有不费力记在脑子里就能带走的东西,她才会欣然接受。

被窗外绚烂的焰花暂时迷了心智的某人喃喃地道:“小虾米,此时的我,好象又有点期待我们的三五年之约了…”抬头瞅到犹带着些稚气、邪笑着仍然有几分可爱的脸,遂又补充道,“…如果这张脸看起来不那么孩子气的话。”

听了前半句的愉悦心情还没来得及消化,后半句又毫不留情地打击到他,夏尘阳不服气地道,“三五年后,我一定会长出一张不再象孩子的脸的。”

小树从善如流地笑道:“好吧,那我就慢慢等你长出一张很沧桑很男人的脸吧。”细嫩地掐得出水的小白脸,要如何才能变成沧海桑田,她真得很期待。

绚烂的焰花此起彼伏地响彻在夜空中,不断开出一片片花海,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两人依在窗口,静静地赏着窗外的焰花,隐约中,北街那边也传来阵阵燃放焰花的声响,苍都城内的元宵庆典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夏尘阳低头凝视着小树,全部心神都落在她的脸上,弯如新月的细眉,璀亮如星的双眸,象焰花般灿烂的笑容…过了半响,他轻轻地说:“小树,你一定要记得三五年之约,我随时等你来找我。你也别跑得太远,别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心头蓦地一振,眉头微微一皱,小树讶然道:“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小树!”紧紧手臂,夏尘阳依旧如往常般任性地小声嘀咕,“…是我的小树。”

看着出人意料平静的夏尘阳,小树轻笑道:“我以为离开你,你会撒泼耍赖拉着我,不让我走。”原以为道别的话会说不出口,没想到偷溜的计划轻易就被接受。妖人们果然都习惯不按常理出牌,连这一点,她家小师弟都学得很彻底。等她见了妖人师父,一定要好好表表他的功绩。

“只要你不是故意躲我,在我想找你的时候随时都能找到,这样无论你走到哪儿,都不算离开。至于其他人嘛…哼!”夏尘阳不爽地轻嗤。只要不是躲他,躲在其他人找不到的地方,他欣然支持,完全没有意见。

“小虾米,这样的你,好象有点老奸巨滑。看来不能叫你小虾米了,改叫老虾米?”小树戏谑地笑道。

“不要,难听!小虾米也不好,叫多了又要说我象小孩子了。”小虾米是啥意思?他光听小树叫得欢,至今没弄懂那是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词,不问也罢。

“好吧,这个算是你的生辰愿望,就应了你,以后不叫了。”小树笑盈盈地应道,一副宽宏大量的大师姐风范。

“刚刚你还对人说我是小孩子心性,怎么又变成老奸巨滑了?”夏尘阳后知后觉地问。

小树睇他一眼,笑嗔道:“就知道你不老实,肯定偷听到了。”

“无论有福没福,我可不要做你的弟弟,你也别想让我唤你一声姐姐。”夏尘阳冷哼道。

“笨啊!师姐就是姐,名分已定,你想赖也赖不掉。”妖人师父就怕人说个“老”字,小师弟就怕听个“小”字,她这位又老又小、老小难辨的“正宗妖孽”却算得上是最正常的,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师门之大幸?

“你对他说,我在你眼里只是好玩的弟弟,那他又是什么?”夏尘阳语带威胁地直盯着她问。

她俏然轻笑,道:“他呀…是故人,迎面走来的故人。”

“怎么说?”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了出来。迎面走来即将见面的朋友,听起来似乎比“好玩的弟弟”要有故事得多。

红唇轻启,一字一句地轻轻逸出:“擦肩而过。君子之交淡如水。”

夏尘阳愣怔,“噢”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原来如此!”蛮不在乎的语调,与方才的急切极不搭调。他不自然地撇开脸,嘴角眉梢慢慢浮起满满的愉悦…

※※※※※※

元宵节算是新春佳节的最后一日狂欢,在苍都城内,参加庆典的人总是彻夜不眠,热闹一直要持续到次日凌晨。小树回柳府时,已过了子时,大街上仍是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柳府内也是彩灯高悬,亮如白昼。

这一日过得顺风顺水,风平浪静。遇见皇子皇孙,是唯一一个意外,其它都比计划更顺利。师命已经安然完成,她将师弟毫发无损地送回安王府,虽然结果他又反过来送她回柳府,道别场面冗长又拖沓,最终令她忍无可忍,仓促闪人。因为计划已久,那些明里暗里需要告别的人,她也早已打点妥当。只等着明日,找个机会陪美人娘上街,然后便可在人群中销声匿迹了…

“小树,听说你晌午就出门了,难道刚刚才回来?”

正当她悄悄进了逸园,准备偷偷溜回西厢房,被迎面而来的两人撞个正着。

“回来有一会儿了,睡不着,随便在园子里走走。”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她反问道,“菊婶,冬雪姐姐,你们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小洛子那小子,真不懂事,不好好伺候少庄主,自己偏偏喝醉了。”菊婶不满地叨唠着。

冬雪笑道:“菊婶,你就别怪小洛子了。让他招待几位云州来的客人,那也是少庄主交待的。小洛子随少庄主去过几次云州,与那几个小厮也相识,一高兴不就容易喝醒嘛。”

“少庄主呢?难道也醉了?”话问出口,不等回答,小树就笑了,想想就柳云济那点“小鸡肚肠”的酒量,不醉才怪。

“让少庄主陪客人喝酒,有哪次不醉的?何况这次陪的是他云州来的舅舅、舅母,一个时辰前被送回逸园时,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庄主夫人差人送来了醒酒汤,大概喝了就歇下了。”冬雪轻声说道,捂着嘴偷笑。

“歇下就好。你们也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照应着,不会有事的。”失职的贴身懒丫鬟良心大发现,准备站好最后一班岗。

“好,那我们走了,你也早点歇着。小洛子不睡到明日晌午,怕是不会醒了,明日我再来看他。这孩子,看我到时候不好好训训他。”菊婶叨叨唠唠地拉着冬雪离去。

“不知烟儿小姐回来没有?今夜她不会歇在皇后娘娘那里吧?”

“应该没回来,要回来了,梅香丫头哪有空跑来送醒酒汤。”

“菊婶,你不知道,梅香她…”

惭惭远去的细声碎语,不经意地飘入小树的耳里。心没来由的一动,她的目光急促地落在院落的正厢房位置:花厅外的走廊上,亮着两盏大灯笼,远远地将她的倒影拉得老长,柳云济的寝居里烛火已灭,一片黑暗…

柳眉蹙起,眸色里精光一闪,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哈欠连连道:“好困啊,我也要去睡了。”说完,慢腾腾地向西厢房方向走去。

隐身在暗处,她不确定地小声嘀咕:“少庄主,不是小树有偷窥的癖好,若是没有意外,只是小树神经过敏,今夜这事,小树是铁定不会承认的。”深更半夜扒男人寝居的窗户,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轻轻一个跃身,她悄悄地潜回正院,小心地避开灯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柳云济寝居的侧窗下面。舔舔手指,偷偷地在窗棂纸上戳一个小洞,咪眼朝屋内看去。

借着花厅外的两盏灯笼照过来的微弱灯光,昏暗的寝居内的状况在小树眼里,已看得足够清晰:床榻上,根红苗正的少庄主正醉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全无少侠风范。紧闭的门边,正立着一个娇小的女子,扒在门缝里打探门外的动静。过了半响,似乎确定逸园的院子里已无人走动,女人走回床榻边,小心翼翼地一再确认醉酒的人是否有突然醒来的可能。犹豫了好一会儿,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宽衣解带,爬到床榻上躺下。才躺下又猛得坐了起来,想想又犹豫着伸手,想去解某人的衣带…

手起针飞,细小的绣花针破纸而入,只听见屋里的女子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床榻上。

小树站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推门而入,理理女子故意撒落一地的衣衫,伸手准备扛人走人。爱一个人没有错,为爱人耍点小心机她也能理解,既然已被她撞破,在没酿成大错的情况下,她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明日各人在各人的床上醒来,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当然,她记得一定要慎重又慎重地提醒某人,醉酒多误事,在练成象她一样屹立不倒的酒量前,最好少碰为妙,免得哪天贞节不保…突然睇到桌上托盘上的空碗,她想了想,走过去拿了起来,放在鼻前轻轻地闻了闻,顿时眉头紧蹙,粉饰太平的淡然眼神化为锐利的眸刀,狠狠地射向床榻上被点了睡穴的女子。

衣衫再次凌乱地散落一地,床榻上,两个人拥被同榻而眠,直至旭日东升、晨鸡破晓…

第74章 爹是不能随便认的

“小姐,您回来啦!”

清晨,柳府的大门敞开不久,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前,守门人急忙迎了上去。丫鬟春雨和秋霜先下了马车,然后回身将柳烟儿扶了下来。

粉衣粉裙,外罩长毛白裘的柳烟儿,身形袅娜地立定,问道:“云州的客人几时到的?”

“禀小姐,云州来的亲家舅老爷昨日日落前到的。”守门人躬身回禀。

“是吗?”唇边滑过一声喃喃轻语,柳烟儿微微点了点头。冬日的朝阳斜照在她身上,花貌娇妍,仙姿绰约,依然美得出尘,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缺了几分血色,眸光盈盈闪动,隐含一丝哀怨。

“先回馨园。”一贯娇柔的语调,听在旁人耳里,恁是多了些许冷意。

柳烟儿在前面款步姗姗而行,贴身丫鬟春雨和秋霜紧跟其后,两人不解地互觑一眼,却在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困惑:自烟儿小姐昨日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以后,独处时就一直闷闷不乐,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主仆三人行至半途,正巧遇上要往逸园去的崔氏。

“烟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伯母早!”柳烟儿欠身行礼,又道,“听说舅舅和舅母来了,烟儿待会儿就去给他们请安。”

崔氏闻言,神情复杂,轻轻拍了拍柳烟儿的肩膀,悄声说:“皇后娘娘都跟你说了吧?烟儿莫怪伯母隐瞒,只是皇后娘娘一再告诫,她要亲自跟你谈此事。府里也就你爷爷和伯父伯母三人知道,连你云济哥哥都没告诉,你舅舅和舅母还不曾知晓为什么请他们来京城。老爷子说了,依你的意思为重,若你不愿意,不管得罪谁,柳府也不参乎此事。”

“烟儿明白皇后姑姑和你们的一片苦心,烟儿不怪别人,要怪,也只能怪烟儿做得不够好,让大家为难了。”柳烟儿的眉宇间浮上一抹淡淡的忧愁,泪珠在眼眶中莹然闪烁,若然欲泣。

仙颜带愁,美人垂泪,眼见着护在羽翼下疼了十几年的孩子一副梨花带雨的娇弱样子,崔氏心疼地将柳烟儿抱在怀里,抚背柔声安慰:“伯母知道,咱们烟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姑娘,谁敢说她不够好,我们大家可不依。”

“伯母,为何会是她?烟儿早就明白,即使没有她,以后也会有别人,烟儿不该如此难过。但若是其他随便一个不相识的人,烟儿心里也好受些。可她偏偏是身边相识多年的人,还是府里的一个…伯母,你也觉得她比烟儿好吗?”柳烟儿委屈地轻声说道。”

“伯母觉得,没有哪家的姑娘能比得上咱们烟儿了。你呀,平日里性子静得很,难得流流眼泪,就把伯母的心都要哭碎了。好了,不难过了,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别让下人们看笑话了。你先回馨园歇着,伯母待会儿去找你,你再慢慢跟伯母说。你也知道,老爷子最疼你了,就算得罪不起君家,我们也不能让你受委屈不是。”崔氏苦口婆心地劝慰。

“烟儿没事,让伯母笑话了!您先忙吧,烟儿的事晚些时候再说。”柳烟儿捻着丝帕,抹抹眼泪,不好意思地退开一步,扯出一个浅浅的羞涩笑容,又说,“昨夜皇后姑姑跟烟儿也聊了很多,烟儿心里明白该怎么做,只不过看到伯母,忍不住就…”

“你这孩子,懂事得就是令人心疼。你云济哥哥常说,他是爹不疼娘不爱,有可能是抱养的,烟儿你才象是我跟你伯父亲生的。”崔氏爽朗地笑道,“你先回去歇着,我得先去逸园看看云济去,免得他醒来又说我这个当娘的不关心他,不象亲娘。昨夜你舅舅、舅母在,他一高兴,又喝醉了。”

“烟儿随伯母一起去看看云济哥哥吧!”

“不用了,宿醉一夜的人有啥好看的,等他清醒了,让他来看你,陪你好好聊聊散散心。昨夜街上闹了一宿,想必你也没睡几个时辰,瞧瞧,你这脸色可不好。春雨,秋霜,快扶你们小姐回去,小心伺候着。”

“是,夫人。”春雨和秋霜齐声应着,扶着柳烟儿离去。

※※※※※※

逸园内,两个杂役正在清扫院子,见庄主夫人崔氏进来,急忙停下来行礼问安:“夫人早。”

“忙你们的吧。”崔氏和颜地点点头,瞅瞅正厢房的几扇门都紧闭着,皱眉又道,“小洛子和树丫头呢?”

两个杂役茫然地摇摇头,他们每日只负责清扫逸园的院子,其它事并不清楚。

“夫人,昨夜常洛也喝醉了,可能还没醒来。要不要奴婢去东厢房看看?”崔氏的一个随侍丫鬟小声提醒。

崔氏恍悟,记起昨夜是有人回禀过她,笑道:“这主仆俩倒是挺投缘的,连醉酒也要一起醉。”小洛子自小在苍烟山庄长大,算起来与柳家多少也占点亲带点故,崔氏对他自然宽厚许多,闻言并不责怪,说,“不用了,让他多睡会儿。你去树丫头屋里看看,别说她昨夜也喝醉了。”云济平日里似乎太宠树丫头了,昨日一整天都不在府里,问了云济,他只道是他允准她出门的,也不肯说她到底去哪里了。

一个随侍丫鬟去了西厢房找小树,崔氏领着另外两个丫鬟来到柳云济的寝居前,丫鬟先她一步推开了门,她举步跨进门去。

“云济,该醒醒了,让你别多喝,你…”擒笑的声音嘠然而止,崔氏盯着散落在床榻前的衣衫,眼神倏地咪起,抬手制止身后的两个丫鬟跟进来,独自向床榻走去…

床榻上的女子低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茫茫然地坐起身来。她轻轻敲了敲额头,突然瞅到床榻里边还有一个人蒙着被子在睡,象是忽然惊醒自己身在何处,她慌乱地朝四周看看,正好对上立在床榻不远的崔氏,不由脱口大叫:“啊…”

“梅香?”看清床榻上的女子,崔氏眉头紧锁,厉声喝道,“闭嘴!”她转头吩咐道,“小兰,你让院子里那两人先退下,你守在院门口,别让其他人进来。”

“是,夫人。”小兰急冲冲领命而去。

“夫…夫…夫人…夫人…”梅香跌撞着从床榻上爬了下来,跪在崔氏面前,哭诉道:“夫人,是少庄主,少庄主他喝醉了,所以…所以…”

崔氏冷冷地睇她一眼,沉声问身边的道:“小翠,昨夜是谁送少庄主回房的?我记得是吩咐你做的。”

见庄主夫人问到自己,丫鬟小翠急急地回道:“是奴婢和阿全、阿成他们送少庄主回来了,后来梅香送来了醒酒汤,安顿少庄主歇下后,我们四人是一起离开逸园的。奴婢不知…不知为何梅香她会在少庄主房里。”

崔氏喝问:“梅香,你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奴婢离开后,发现忘了收走醒酒汤的碗,所以就回来取,谁知…谁知少庄主他突然起身拉住了奴婢,奴婢拼命挣扎,不知怎么回事就晕过去了,刚刚醒来就看到夫人您…您在这儿。”梅香低声哭泣,随后跪爬到崔氏的脚边,抱着崔氏的双脚求饶道:“夫人,奴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夫人莫要责怪少庄主,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少庄主喝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不怪他,夫人要怪就怪奴婢好了…”

崔氏不相信地摇摇头道:“你不怪他?孤男寡女同榻过了一夜,无论有没有发生什么,你的名节已毁,你难道不想为自己讨条后路?既然你自己都不怪他,或许可以给你一笔银子,送你离开?”

梅香一听,急道:“不…不…奴婢求夫人成全,夫人别赶奴婢走,奴婢哪儿也不去,奴婢不想离开柳府。”

“那你想怎么样,说出来听听,或许我能为你做主。既然你说是少庄主毁了你的名节,我们柳家自然不能亏待你。”崔氏眼里的恼意散去,施施然地在一旁落坐,一副万事好商量的安稳表情。

柳家主子对下人不薄众所周知,当家主母崔氏待人和善也是出了名的,只是此事关乎柳家少庄主的名声,做娘的仍能如此泰然自若,梅香见了,心里也不免生起几分愕然。但多年的心愿就摆在面前,触手可及,她当然舍不得放弃,抹抹眼泪,她毫不犹豫地说:“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少庄主,请夫人替奴婢做主。”

崔氏叹了口气,直盯着梅香道:“看来,你仍是怪他,笃定他不得不对你负责到底喽?”

“奴婢不敢求其它,只求能留在少庄主身边。奴婢一定会好好伺候少庄主的,也会好好伺奉您,请夫人成全。”梅香跪在地上,向崔氏磕头道。抬眼看向床榻上的身影,仍然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方才屋里的高呼小叫,似乎丝毫没有惊动到他,偷觑到桌上托盘里的空碗,她心里不由忐忑起来,莫不是昨夜的药量放得太猛了?

梅香的不安被崔氏看在眼里,突然她脸色一沉,怒斥道:“梅香,你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只是,有时候聪明用错了地方,就是愚蠢了。”

“奴婢…奴婢不懂夫人的意思。是少庄主喝醉了,才对奴婢…奴婢不怪少庄主,奴婢只求待在少庄主身边伺候他…请夫人替奴婢做主…”梅香惶惶不安,结结巴巴地说。

“要不要让你待在他身边,我可做不了主,不如你来唤醒他,当面问问吧。他若是想对你的名节负责,我当然不会有意见。”崔氏掸掸衣袖,语气平和地说。

梅香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走到床榻边,不等她开口,却清楚地听到背后传来柳云济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要对谁的名节负责?”

只见柳云济跟在崔氏的丫鬟小青身后走进屋来,小青走到崔氏身边禀道:“夫人,奴婢在西厢房外唤了半天,发现来开门的居然是少庄主,小树不在,不知去哪儿了。”

崔氏对此似乎并不惊讶,对柳云济道:“酒终于醒啦?”

脚一伸,勾了张椅子,柳云济潇洒落座,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屋里有个衣衫不整、目瞪口呆的梅香,冲崔氏道:“嗯,头还有点痛。”

“你…你怎么会从外面进来?昨夜你明明在…”从愕然中惊醒,梅香颤巍巍地指着床榻上的身影,“那…那是谁?”

就在此时,床榻上的人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她伸了个懒腰,嘴里不满地嘟囔:“谁呀?大清早地就扰人好眠。”

“小树,怎么是你!”梅香颓然地瘫倒在地,尚挂着泪痕的脸上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