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树?”比起其它名字,这两个字显然更能引起夏尘阳的注意。他猛然惊醒,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进了聚玉庄,来到了一处庭院,此时,雅致古朴的房间内只有他和小鱼儿两人。

“对啊,树树是小鱼儿的树树,小鱼儿是树树的小鱼儿。”绕口令似的再次强调所有权,小鱼儿负着手,绕着夏尘阳走了一圈,眨眨小桃花眼,很同情地瞅着他,然后开心地展颜一笑,幸灾乐祸的意味明显,道,“树树不喜欢大胡子。”

夏尘阳苦笑着摸摸脸上的胡虬,伸手将小鱼儿捞起来抱在怀里,作势就要用胡虬去扎他的小脸,笑着道,“你怎么知道不喜欢?”抱着怀里软软的小身子,他禁不住再次恍惚起来。天啊!这真是小树和他的孩子?

小鱼儿缩着脖子,“咯咯”地笑着左躲右闪,嘴里仍理直气壮地嚷道:“因为小鱼儿不喜欢。小鱼儿不喜欢,树树就不喜欢。”

“因为是我,所以不管我什么样,我的小树都会喜欢的。”夏尘阳不甘示弱地说,底气却明显不足。“因为是小树,所以不管小树什么样,我都会喜欢的”,倘若是这样的话,他确定他的语气可以更坚决一些。

“谁说的?我好象从来没有说过。”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门边依着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正含笑地看着他们俩。

“树树!”小鱼儿挣扎着从夏尘阳身上滑了下来,迈着小短腿奔向小树。只是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先一步冲到小树面前,长臂一探,将整个人卷进自己的怀里。

“小树,小树,小树,小树…”一声又一声的低唤,搂着人的手臂更是紧了又紧。

被撇到一边的小人儿皱皱鼻子退后几步,爬到旁边的椅子上做定,边吃着桌上的点心边看着眼前的两人,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感概地道:“唉,可怜的阳阳!”从语气到表情,十足象极了某位妖人。

“尘阳,快放手。”抱得太紧,她都喘不过气来了。

“不放。”头抵在她的肩上,两条手臂更象是赌气似的,顺势又紧了紧。

“小鱼儿在呢!”没听到小家伙出去,这会儿肯定坐在旁边看戏。

“你陪他这些年,我都不在。你陪我这一小会儿,他还杵在这儿,已经便宜他了。”闷闷地答着,夏尘阳微微抬头,视线落在那个抱着点心匣子边吃边滴溜着眼珠看好戏的小人儿身上,飞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

小鱼儿却故意瞥开了眼睛,若无其事地继续啃着手里的糕点,晃晃小脑袋,叹了口气再次发表感概:“唉,可怜的树树!胡子扎人真的很痛。”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屋里的另外两人听到。

夏尘阳哭笑不得,刚要反驳,看见那张可爱的小脸上,有一小片红红的痕迹,正示威似地冲他高高侧扬着。

什么时候扎着的?夏尘阳不解,仍是担心地松开了手。

“小树,有没有扎到你?”他捧起小树的脸细看,然后愣愣地怔住了,大街上的那一面并非他的错觉,五年过去了,眼前这张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当年分开时十六、七岁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他懊恼地扯起嗓子朝外喊道:“来人,爷要沐浴更衣。”

小树和小鱼儿对这突变的一幕面面相觑,四只眼睛齐唰唰地落在夏尘阳的胡虬上,然后很默契地挑了挑眉,相视而笑:噢,原来如此!

※※※※※※

聚玉庄的厨房内,小树麻利的忙碌着,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小人儿。

“树树,你说小鱼儿是麻烦,那小虾米是麻烦吗?是小鱼儿麻烦还是小虾米更麻烦?”小鱼儿提着根竹枝,拨拨木盆里的鱼,又搅搅水桶里的虾,歪着小脑袋想了会儿,慎重地问道。

“都麻烦!他是大麻烦,你是小麻烦。”小树莞尔,一伸手,将面粉刮在他的鼻子上。

“小鱼儿也要当大麻烦!”一抹鼻子,小鱼儿叉着腰,很有气势的表明态度,“小鱼儿要当树树最大最大的麻烦!”

“为什么呀?”志向是不是逊了点?说法是不是怪了点?

“妖妖说,树树最怕麻烦,见了麻烦就躲,躲开的那些就成不了树树的麻烦了。最后,树树带着的麻烦都是树树舍不得躲开的,就象小鱼儿、妖妖、小虾米、玉澍宫、苍烟山庄、菊奶奶、冬姨…”小鱼儿掰着手指头一口气列举了十几个名字,然后张开两条小胳膊,划拉了个大圈道,“小鱼儿要当这里面最大最大、树树最舍不得的那个,好不好?”

又是妖妖说!只是,真是这样吗?她所谓的麻烦其实都是她舍不得躲开的东西?揉着面团的手慢慢停了下来,小树的脑中有片刻的失神。

“树树,好不好嘛?”小鱼儿等不到回答,不屈不挠地问道,一双小桃花眼殷切地看着她。

“当然!”小树回神,肯定地点点头,加重语气道,“小鱼儿永远是最大最大、最舍不得的那个!”

“比…小虾米还大,还舍不得?”眼里的殷切更深了,这才是小人儿绕了半天最想问的问题。今日小虾米生辰,树树刚刚答应要亲自下厨,小虾米还不客气地点了好多菜,可他生辰那天,树树只带他去桑园做了烤鸡…

小树了然地笑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对!比他更大,更舍不得。”

小桃花眼微微一咪,弯成了月牙,笑得异常灿烂的小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小鱼儿冲小树招招手,示意她弯下腰来,伸手搂住她的脖子,贴到她耳边小声说:“树树也是小鱼儿最大最大、最舍不得的那个。”

终于,□能圆满,得到满意答案的小人儿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小树看着他负着手踱着方步离开的小大人样,轻笑着摇头,转而冲窗外道:“师父,想躲到什么时候?还不进来!”

红衣美人颜玉落闪身跃进窗来,一甩袖摆,款款而行,围着桌台啧啧叹道:“怪不得小鱼儿担心你变心了,阳阳小徒儿的命会不会太好了,瞧瞧,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小鱼儿跟我都没尝过!”

“您确定?真没尝过?”

听出话里的危险气息,颜玉落干笑着改口:“反正这四样你没有同时做过。”

小树无奈地翻翻白眼,凉凉地道:“一个年岁高,一个岁数小,四样同时吃,我怕你们俩消化不了。”

“咚”的一声击中颜玉落的软肋,她恨恨地喝道:“好个不孝的臭丫头!”

“怕您消化不了吃坏了身体,我哪儿不孝了?”小树歪头想想,然后做恍然大悟状,“师父,原来徒儿我正是大孝之人呢!”

颜玉落一副受不了她的嫌恶表情,笑淬道:“大孝之人没有,大懒之人倒是有一个,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要的话赶紧娶了去吧,聘礼就免了,再奉送玉澍宫当嫁妆。”

“师父,您是想引起江湖浩劫啊!”小树装模作样地惊呼。这条件,就算嫁的是块烂木头,也多的是人急着把它娶回去当佛供。

“那你在等什么?”颜玉落看着她,平静的语气是难得的认真。

“没有玉澍宫,没有苍烟山庄,没有其他任何条件,为了我只是我而娶我的人。”

“这容易。”颜玉落用手指指外面道,“今日庄里不就住进来一位,没有比他更痴情的了。别说因为你只是你,就算是要让他不是他,他大概也能毫不犹豫的答应…”

“可是…”清澈透亮的乌黑杏眼落在窗外的一株腊梅花上,小树的眸子里闪过几丝迷惑,“师父,如果真能与这些都断开去,那样的我还是我吗?那样的我又是谁呢?”

一个趔趄,颜玉落差点摔倒,她惊诧地回头,可惜刚刚还语气茫然的人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正顾自忙碌着,仿佛方才那一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这么多年了,这个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极固执极有主见的徒儿还是第一次质疑自己。她,是不是该燃鞭炮庆祝?

※※※※※※

这是聚义庄内一个极隐蔽的小院,院中只盖着一间普通的木屋,屋内却别有洞天,原来是一方天然的浴池。偌大的浴池均由白玉砌成,池水也是引入玉凉山中的天然温泉水,热气蒸腾,整个浴池都弥漫浓浓的水雾。

一个小人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小院,旁若无人地走到浴池门口,趴在紧闭的门上朝里看,然后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回头冲门边守着的两个随从裂嘴一笑,象条滑溜的鱼一样挤了进去,门重新被他从里面合上。

所有动作几乎一气呵成,小盆子只来得及讶然地低呼:“是小皇…”

一旁的小藤子显得沉稳多了,平静地道:“是小主子。”

“哗啦”一声,一个人影突然从池水中钻了出来,拍起无数朵水花,如天女散花般溅落在四周,将池边蹲着的小鱼儿淋成了小落汤鸡。

“谁让你进来的,不懂爷的规矩吗?出去!”池中的人冷冷地开口,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缓缓转过身来,一对上小鱼儿的眼,光洁白皙的俊逸脸庞上一片讶然。

小鱼儿摸了一脸水,挑剔地仔细端看池中人的脸,然后满意地笑了,扯开嗓子喊道:“美男出浴喽!”每次树树带他来这里凫水,他从水里钻出的时候树树都是这么叫的,他学得很快记得很牢。而且据他判断,剃了胡子的小虾米是够条件被归为美男那一类的,当然比起他小鱼儿,还是差了那么一丁点。

“美男出浴?”夏尘阳只觉得额角直抽搐,一听就知道小家伙学的是谁的口吻。从来到闲林镇起,一日内他经历大悲大喜,喜怒哀乐仿佛一直被牢牢地掌控在一大一小两人手里。对于这个小人儿,震惊意外之余,还有酸涩难辩的嫉妒,嫉妒他能与她朝夕相处四年,而他爱恋她多年,实际相处的日子才不过几个月。瞅到池边的小鱼儿正宽衣解带,夏尘阳不解地问,“你做什么?”

“我是小鱼,你是小虾,小鱼小虾正好一家。所以…”小鱼儿扯掉最后一件衣服,光溜溜地“扑通”一下跳进浴池,探出头嘻笑着说,“…所以我们应该赤诚相见!”他深吸了口气,潜入水里,熟练地游了几个来回,这才回到夏尘阳身边,抓着他的胳膊浮出水面,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夏尘阳觉得额角抽搐得更厉害了。炫耀!这绝对是明晃晃赤 裸裸的炫耀!

“你叫小鱼儿?一个男人叫这个名字实在…”夏尘阳促狭地扬扬眉毛,故意欲说还休,企图找回点掌控权。

小鱼儿斜睨了他一眼,脆生生地道:“我姓杨名澍,我叫杨澍。小鱼儿是树树叫我的小名。”说完,他趴在夏尘阳的胳膊上,眨巴着眼睛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阳树!”夏尘阳的眼睛蓦的瞠大,喃喃地道,“夏尘阳的阳,小树的树,所以你姓阳?所以他们叫她阳夫人?”原来是这样!他心中疑虑尽消,脸上喜色绽放,亲热地将小鱼儿捞到自己怀里。虽然这小家伙令他嫉妒,但这古灵精怪的性子确实招人喜爱。这是小树和他的孩子啊…怎么想起来还是有些恍惚?如饮美酒坠入梦里,总是有些不真实…

小鱼儿将脸埋在夏尘阳的胸膛上,蹬着两条小腿咯咯偷笑,笑罢抬头,慢腾腾地道:“不是那个阳树,而是杨柳树的杨,玉澍宫的澍。”眼见着夏尘阳的愣住了,他摊摊手很无辜地道,“你也不信对吧?妖妖也不信。妖妖说树树生下我的时候明明想的是你,却死鸭子嘴硬,硬扯上苍烟山庄和玉澍宫。可树树坚持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妖妖就装着信了,你也装着相信吧,谁让她是树树呢。”其实妖妖很喜欢他叫杨澍,每每提及他这个大号,总要欢呼几声“天意啊天意”!这时候,树树总要冲妖妖翻白眼,而他也冲妖妖翻…小白眼。

“哈哈哈…”夏尘阳闻言不悲反喜,仰头愉悦地哈哈大笑,虽然事情变得与自己的想象有些差距,但显然事实与他心中所期待的八九不离十甚至比期待的更好。这欲盖弥彰的做法的确象是小树会做的事,亏她还能急中生智,扯出柳家和玉澍宫来。

“我叫杨澍你很高兴吗?”看他笑得这么开心,一定很高兴,不亏是妖妖教出来的徒弟,果然跟妖妖一模一样。菊奶奶和冬姨他们每次提到他的名字,总是又摇头又叹气,直呼不合规矩,还说他以后应该认祖归宗…小鱼儿皱皱眉,不放心地又问,“你不会要我改叫夏澍吧?”树树说她最讨厌把名字改来改去了,生下来得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最好的,就象树树的“柳烟树”,他的“杨澍”。

“为什么要改,叫杨澍很好!”某个被妖人荼毒了十几年的人显然脑子里也没有所谓的常理和规矩可言。什么夏澍,哪有杨澍听起来有故事。

“阳阳,你跟树树和妖妖一样好哎!”小鱼儿身子猛得一纵,往上扑挂在夏尘阳的脖子上,奶声奶气地欢呼。这一声“阳阳”很明显将夏尘阳真正归为了自己人。

“阳阳?”夏尘阳直觉得心头一颤,这是儿子叫老子的称呼吗?他清清嗓子,准备语重心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树立一点当长辈的威信,“小鱼儿,你是不是该叫我…”

“还是你喜欢我叫你…”小鱼儿截住夏尘阳的话,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夏尘阳“咚”地往池水里一沉,连呛了几口水,这才浮起来重新坐定,朝一旁欢快扑腾着的小鱼儿一本正经地道:“不,叫阳阳就好!”

“阳阳,你放心!”小鱼儿游过去哥俩好地拍拍夏尘阳的肩,小声地道,“这是妖妖跟我的秘密,树树不知道!”

“我以为你跟你的树树之间没有秘密!”桃花眼懒懒地瞅过去,口气不是一般的酸。

“树树说,有秘密的人很辛苦,所以不应该为难有秘密的人。”小桃花眼斜斜地瞟过来,口气不是一般的笃定。何况这本就是树树不想听的秘密。

“真的吗?她真这么说?”夏尘阳手一伸又将小人儿抓回自己怀里,很虚心地求教,“那你说,要是她知道了…”

此刻是父子悄悄话时间,闲人退散。聚玉庄的厨房里,某人却不自觉地连打了几个喷嚏…

第87章 别后重逢尘阳求亲

明月高悬,花灯璀璨,又是一个热闹的月圆之夜。

相比大街上的喧哗,聚玉庄内显得寂静多了,偌大的庄园内,只零星悬挂着几盏节日的彩灯,召示着主人并没有忘记这是正月十五元宵夜。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幽静的花园内,竹林旁的小径上走来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走在前面的那位身材颀长,步伐稳健,后面被拖着手走的那位身形娇俏,步子细碎,显得有些不情不愿。

“尘阳,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你不说,我就不走了。”小树用力甩甩被握着的手,顿住了步子。

“当然是好地方!”夏尘阳回头灿笑,贴近小树耳边轻声道,“没有旁人打扰的地方。”说完,他弯腰探手,一把将小树横抱起来,足下轻点,飞身掠起,转眼失了踪影。

竹叶“沙沙”轻响,小径上多了个矮不隆冬的身影。

小人儿叉着腰,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道:“妖妖,他又抱我家树树,还把她拐跑了!”

一道火红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旁边,凉凉地道:“他要真有本事把你家树树拐跑了就好喽!”颜玉落低头看看身边的小人儿,挑眉笑斥道,“小鱼儿,你会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刚刚宴席上这父子俩就偷偷挤眉弄眼的,当她没瞧见吗?

小鱼儿露齿咭咭贼笑,笑罢拉拉颜玉落的衣角,仰起小脸道:“妖妖真聪明!走,我们去西弦楼看焰花去。”以往元宵节,庄里也会放很多烟花,树树会抱着他上东弦楼去看。至于今天,只好暂时把东弦楼和树树借给阳阳了。象他这种为了撮合自己爹娘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就是树树说的贴心小棉袄?

他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背着小手沿着来时的路踱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奶声奶气地催促道:“妖妖,快点啊!”阳阳说带了燕京最好看的焰花来,他可不能错过了!这么想着,两条小短腿不自觉迈得更快了。

颜玉落无奈地摇摇头,笑意嗔责地看着他的背影,叹道:“小鬼灵精,不亏是那两个人生的。”身形徒然掠起,她伸手将小人儿拎在手里,往背后轻轻一甩,小鱼儿“啊”的惊呼一声,象只动作敏捷的小猴子,灵巧地环上她的脖子,稳稳地趴在她的背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朝着下弦楼方向飞身而去。

“小鱼儿又不是布袋子,妖妖就不能象阳阳抱树树那样抱小鱼儿吗…”寒风轻拂,夜色里隐隐传来细碎的稚气抗议声,渐行渐远…

※※※※※※

相传一两百年前,玉澍宫曾有两任宫主主张与朝廷分庭抗争,凭借玉澍宫的势力兴风作浪高调过好一阵子,与苍、燕、南三国朝廷以及所谓的江湖名门正派有过多次的直接冲突,以至于后来即使玉澍宫行事低调又低调,却仍脱不了“妖魔邪道”的定论。闲林镇北面的通凉河,历来是护卫玉凉山安全的一道天然屏障,而闲林镇曾是玉澍宫与燕国势力冲突的最前沿。聚玉庄的建造,很多地方仍留有当年的痕迹,东弦楼和西弦楼就是最明显的两个地方。这是聚玉庄内地势最高、视野最广的两座塔楼,分别座落在庄内的东西两侧,登楼远眺,整个聚玉庄以及大半个闲林镇都能尽收眼底,更有数里的通凉河段可以一目了然。

近百年来,玉澍宫隐匿势力,低调行事,虽然外界的觊觎不断,但与三国朝廷再无大的正面冲突,尚属和平共处、相安无事。聚玉庄的东弦楼、西弦楼也渐渐荒置,失去了哨楼的作用,直到几年前,被立志在闲林镇当闲人的小树发现,稍加修缮整理,变成聚玉庄内两处赏月赏景之所。

登上东弦楼,凭栏望去,夏尘阳不禁大声赞叹:“好个绝妙的地方。”

近处飞檐隐隐,树影重重,显得庄内更加幽深静谧;庄外则是一派热闹景象,几条街道宛如几条火龙,纵横穿插,跳跃在一片金光璀璨的灯光中;远处的通凉河上,星星点点有几处渔火在闪闪烁烁;动静相宜的景色,再映上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圆月,如梦如幻,仿佛置身在画里一般。

风景再好,小树也没忘记自己正被夏尘阳横抱在怀里,不自在地嗔道:“你快放我下来。”几年未见,昔日风流小王爷调戏人的□夫显然见长,动不动就对她搂搂抱抱,毫无忌讳。任她气他恼他,他都顶着张无辜的笑脸相迎,让她也奈他不得。

夏尘阳弯腰将小树放下,等她站定,一扯她的胳膊,又将她整个人带进自己的怀里。他紧紧地搂着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欣喜地道:“小树,小树,这样真好…”

小树闻言,心口不禁一阵紧揪悸动,当年分开的时候,她固执地不想要也不想给什么承诺,但不得不承认,潜意识里她其实是期待这样的重逢的。她轻轻地将脸贴在夏尘阳的胸膛上,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喃喃地轻道:“你能来,也很好!”

夏尘阳浑身一颤,急忙松开手,扶着小树的肩膀,不敢置信地低头凝视着她看。月光下,他的眸光逐渐转深转浓,直至幽深似海,他哑声轻问:“真的吗?我来了,你真的觉得很好?”

他问得小心翼翼,俊朗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殷切光彩。她浅浅的勾唇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树!”夏尘阳如释重负地低呼一声,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纤瘦的肩膀上,顾自裂嘴傻笑。

“其实,那个大胡子大叔也不错,即威严又酷!”小树调侃地笑道。剃了胡须的他,脸上已褪去五年前的稚气,但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模样,看上去仍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想到他又一次傻傻地将她的话奉为真理一般执行到底,她的眸心不由漾起柔光,似嗔似怨地道,“叫你留胡子你就真留啊?怎么这么傻!”

“不想被你当作是小孩子,但我也不要当大叔。”想起师父的暗示,夏尘阳闷闷地说,“我变了,你的模样却没有变。以后你要真跟师父一样,到时候千万别嫌我老。”

“没变吗?”小树摸摸自己的脸,不以为然地笑道,“妖人师父固然驻颜有术,不过我可没准备向她学。要做象她那样红颜不老的妖人,最起码也得有她一般的美貌才行。我这等姿色,嗨,还是算了吧!”

“你的姿色怎么了?”夏尘阳不赞同的皱眉,看着她急急反驳,“在我眼里,小树无论什么样,都是最好的,我都喜欢。”不光他喜欢,有些人也喜欢,象什么天凌门的少门主、洛城山庄的庄主、锦阳漕帮的帮主…每每听师父谈起小树这几年的际遇,他都心惊肉跳后怕不已,直后悔听了师父的话,五年前将玉澍宫的生意硬塞给了小树,早知道就遂了她的意,让她做个养在深闺的闲人好了。不过幸好,虽然桃花朵朵飞,但一片也未留痕。这是他的幸运,更是那些人的幸运,否则难保他不会来个千里追杀…

他暗自浮想连翩,妒嫉得心里酸涩不已,怀里的人却因为听了他的那句话,水眸里波光流转,灿若星辰,唇边漾起如花般的笑容。她扬起脸,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轻啄一下。夏尘阳蓦的一愣,魅人的桃花眼里闪过惊喜的灼亮眸光,他玩味地凝视着怀里那张羞赧容颜,嘴角扯开一抹狡诈的微笑。

“应该是这样。”他小声嘟嚷,猛得低头轻啄她的粉唇,在她愣怔的当儿,他低低轻笑,闭眼加深了这个吻…

其实,在街上重逢的那一刻,他就想这么做了。唉,忍得真辛苦,此时终于得偿所愿…

突然“咻--”的一声脆响,空中炸开一团耀眼的紫色烟雾,惊扰了浓情蜜意中的两人。

“怎么回事?”小树讶然,紫色烟雾应该是玉澍宫宫主专用的召令暗号。

她的话音未落,不远处接连不断地传来沉闷的声响,数十条细小的火龙扶摇直上,蹿上半空骤然炸开,犹如天女散花般,绽放出一朵朵绚亮的火花。

“小鱼儿!”夏尘阳咬牙切齿地哼嗤,心里暗暗低咒小家伙又坏他好事,方才多好的气氛啊…

夏尘阳仍在那里意犹未尽,小树却争机脱离他的怀抱,不好意思地走了开去,深吸几口气,暗暗平复加速的心跳和脸上的燥热。发现遥遥相望的西弦楼上闪着灯火,她了然地道:“是师父和小鱼儿!”

“嗯。”夏尘阳不甚在意的哼了声,灼热的眼神一瞬不瞬地腻着小树。小树羞赧地瞥开眼,依着窗棂,装作若无其事赏着烟花。

“这又是你要送我的花灯吗?”熟悉的场景,让小树不由想起了五年前的元宵节。似乎从那时候起,每年的这一天,庄里的花灯挂的不多,庄里燃放的焰火却是闲林镇上最多的…

“是啊!小鱼儿说,元宵节你最喜欢看烟花了。喜欢吗?”夏尘阳走到小树身后,熟络地搂着她的腰,一脸深情款款地道。心里直呼好戏被小鱼儿给搅和了,他本想亲自送给小树的惊喜,怎么让那小家伙抢了先?事先商量好的戏码应该是借着花好月圆先向小树主动坦白某些事求得谅解,然后他再趁胜追机让小树应了两人的亲事,最后才是发信号放烟花庆祝…可恶的小鱼儿,他求亲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

小树静静地看着窗外夜空中的万千绚芒,点点头道:“嗯,喜欢,很漂亮!”她象是想到什么,轻笑着说,“看来你和小鱼儿相处的不错,我还以为你们刚见面会不习惯。”当初知道小鱼儿的存在时,她足足有三天都处在被雷劈中的茫然不真实感中,让妖人师父看足了笑话。

说起小鱼儿,夏尘阳想到两人在温泉池里的“赤诚相见”,不由忍俊不禁失笑出声,“那个小滑头!”

“瞒了你好多年,你不怪我?不生气难过?不觉得自己被骗了自尊心受伤了?”小树回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轻松自在的表情没有丝毫忏悔的意思,倒象是在等着好戏开场。

“我应该早点来找你们的,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你,你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难过?”早些时候,在热气弥漫的温泉池里,他曾这样问小鱼儿。没想到他难得煽情一回,感叹“父子相见恨晚”,小家伙却一脸满不在乎,老神在在地回他一句:“树树说,世上让人高兴的事多着呢,哪那么多生气那么多难过!我每天都很忙,才没空生气难过呢。”

从口气到表情,十足又是一个小树。

很久以前他就有准备,以小树恣意随兴、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在她身上发生任何一件事都是有可能的,都不必惊讶、不必究其原由对错。如果没有这样的感悟,他也早就被归为“可以避免的麻烦”,成为众多“擦肩而过、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之一,就象苍都城内的某个人一样。倘若不是定力够好,在解开她一波三折的身世之迷时,他就气饱了吓趴了。因为她是小树,所以他可以理解、信任她做的任何事情,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小树对他才能有相同的感情…

想到这,夏尘阳认命地哼道:“哪那么多生气,那么多难过!只要关系到你,什么事我都能理解。”

小树转过身,认真地注视着他,读懂他眸子里的真心,微红着眼,小声地说:“尘阳,我是不是太任性了?做事总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夏尘阳一本正经地搓著下巴作沉思状,半响好笑地摇头道:“不,还不够任性。我有个好主意,要不我们俩一起任性一回?小树…”他顿住了话,确定小树正迫切地等着他所谓的好主意,他伸手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凑近她的耳边,低笑着说,“…我们成亲吧!”

小树闻言蓦地瞠目,唇瓣嗫嚅道:“成亲…”

“对啊!我们约定三五年后,你未嫁,我未娶,你就嫁给我。今天离当初的约定刚好整整五年,你不会忘了吧?”夏尘阳的桃花眼里净是暧昧诡笑,“五年已经够久了,既然要任性一回,索性就定在明天吧?”

“明天?”小树惊呼,急忙否决,“不要!”

“那就不要明天!”夏尘阳从善如流地答道,然后很配合地问,“那你说什么时候好?后天?大后天?”

小树羞恼地睨他一眼道:“谁答应要嫁了!我…”

她的话突然被楼下传来的青玉的声音打断:“主子,醉桑楼有急事来报。常掌柜的夫人摔了一跤,性命垂危!”

糟糕,冬雪出事了!小树闻言一惊,沉声道:“速速通知凌玉,我们马上去醉桑楼。”

“我陪你一起去!”夏尘阳拉住小树的手腕道。

“冬雪有孕在身,怕是要早产了,你还是留在庄里陪小鱼儿吧。”小树想想又道,“让小藤子随我一起去。”女人生孩子的危急时刻,派不上用场的大男人就别添乱了,多带个大夫总不会错。

聚玉庄门前,夏尘阳目送小树他们急步离去,脑子里回响着小树临行前说的那句话:“尘阳,你的问题,容我考虑几日再答复你!”

唉,慢慢考虑吧!五年都等了,他还计较那几天?

第88章 心狠如你心痛如我

现在是什么状况?

夏尘阳从如山般高堆着的帐册中抬起头,看着小盆子和小藤子又合力抬着一个大木箱进屋来,不由眉头紧蹙,“腾”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帐册猛地一掷,狠狠地道:“到底还有多少?”

天可怜见,他已经连续七日疲于奔命,为铺天盖地突如而来的各项玉澍宫俗务所累。他敢肯定,一定是哪里得罪小树了,元宵节那夜尚且如胶似漆、浓情蜜意,一觉醒来就全变了。这几日别说卿卿我我,他甚至找不到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对他倒是依旧笑脸相迎,只是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客气,甚至不用问结果,他就知道自己的求亲肯定失败了。两人的感情好不容易近了几步,一宿之间似乎又莫名其妙地退回了五年前,甚至更早…

“这是锦州、茫州、文城等九个州府铺子的帐册,主子让属下传话,说是除了这箱,还有差不多一箱半箱就完了。主子还说,怕小主子扰了宫主做正事,所以她带小主子去醉桑楼了,用过晚膳后再回庄,让宫主不用等他们…”几日来,已经多次发生类似的母子出门自在逍遥却留下宫主一人在庄里苦命忙碌的事,小藤子望着夏尘阳越来越沉郁的脸色,识趣地越说越轻,最后一句几乎细不可闻。半响,想到前厅候着的今日第七拨访客,小藤子壮着胆小心翼翼地又道,“金、木两位长老和玉凉山周边七个州的主事已经到了,宫主准备何时宣他们来见?”他真佩服主子啊,上哪儿召来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让宫主忙得焦头烂额片刻也不得闲。

夏尘阳深吸了口气,暗暗压下胸口不断涌起的烦燥和无力感,慢慢地坐下,道:“他们今日做了什么?”怕拢了他做正事?明明是母子俩亲亲热热,偏偏将他排除在外,诚心让他妒嫉来着。

哪个“他们”?小藤子没作多想,直觉判定为前者,能让宫主惦记着一日问多遍的,也只有主子和小主子了,他详细回禀道:“上午两人去了书院和济善堂,晌午过后去了庄后的桑园,半个时辰前才回。听小主子说,主子带他去桑园是玩藏宝游戏,还有带…呃,麻雀放风。”主子行事怪,小主子也怪,明明是只鹦鹉,却叫什么“麻雀”。宫主这几年在燕京城内身居高位,八面威风,何等尊贵荣耀,向来处事狠绝、雷厉风行,从来不拖泥带水,偏偏遇到主子,凡事一味顺从纵容,平日的强悍气势立马跑光光。看在他神医凌龙的眼里,容他不敬的说一句,那真叫是什么不急,急死那什么!

正在此时,门外施施然地走进一位妖魅的红衣美人,进门就夸张地娇声惊呼:“玩藏宝游戏?好啊,居然又去糟蹋我的宝贝了!”语气阴测测地颇为瘆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早已认命的无奈。

小藤子和小盆子见了颜玉落,问礼后急忙躬身退下,静谧的书房内只留下各怀心事的师徒俩。

“师父!”夏尘阳的口气很哀怨。

颜玉落的视线扫过堆积如山的帐册,落在夏尘阳郁闷的脸上,柳眉一挑,嘴角一扬,笑得好不幸灾乐祸:“阳阳小徒儿,你又被小树扔下啦!”那丫头说心软也心软,狠起来却也是一点不掺假,瞧瞧这架势,看来是真准备把阳阳小徒儿以及与他有关的所有都当作麻烦扔了。

夏尘阳闷闷地道:“师父,不能再瞒着小树了,过不了多久,燕京和苍都就会有那件事的消息传来,小树要知道了我再解释就更说不清了。”师父啊师父,你的经验之谈到底灵不灵啊?如今骑虎难下,万一不灵,到时候跑了娘子丢了儿子,他该找谁算帐?

“现在去告诉她,你肯定她会乖乖随你回燕京去?再说了,这事起先也没准备瞒她,是她自己不愿意听的,我有什么办法。”清清淡淡的语调听起来好闲凉,唯恐天下不乱的妖人显然忘记了某人来闲林镇多日仍然没有坦白此事,一半是他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一半是源于她的极力怂恿。当然,她不会承认的是,之所以他没能找着机会,那也是她一手促成的。

夏尘阳认真地想了想,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不能肯定。”他能肯定的是,如果反之,他定能放下所有随小树而去,但他却无法确定小树对他的感情。从这几日小树的态度来看,对她而言,此时的他似乎仍是随时可以抛下的。相识十几年,都是他心心念念追着小树跑,好象放不下的永远只有他一人,这让他情何以堪…

瞅到夏尘阳沮丧的脸,颜玉落轻笑道:“她一向怕麻烦,当年拒绝接下宫主一职,五年前却收下了你让我转交的宫主令,替你担下了六十三个州府两百八十家铺子的事务,短短几年内就让玉澍宫的财力又增加了三成,那说明什么?”

不等夏尘阳回应,颜玉落继续道:“她从来不愿相信我说的‘天下一统’,更是教小鱼儿凡事都要做自由的自己。但对小鱼儿的教习,从经史、兵阵、骑射,到诗文、书画、天文星相甚至五行八卦都有所涉及。用她的话说,叫‘什么都要学着点,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她或许没发现,她一方面不希望小鱼儿与天降大任有关,一方面又在将小鱼儿培养成具有那样能力的人,那又说明什么?”

知道颜玉落的话还没有完,夏尘阳只是平静地听着,并不急于求得答案,颜玉落无趣地翻个白眼,接着顾作神秘地道:“你听过陵水林家吧?当年林家奇迹般地在一年之内势力猛增,最鼎盛时甚至囊括了苍国五分之一的财力。三年多前,正逢苍景帝驾崩苍宏帝登基之初,林家在短短两个月内迅速衰败,朝廷乘机清理由林家支持的朝中势力,相关人等均落得抄家充军的下场,据说连昔日的兵部尚书也沦为沙州大营的下等马夫。林家一败,国库充盈,真不知是谁送了苍国新帝这么一份大礼!”

五年前她就说过某人有红杏出墙的苗头嘛,啧啧,这不就是证据嘛!哼嗯,就不信你阳阳小徒儿听了这些还能保持冷静。说到这份大礼她就心疼,臭丫头,奇珍异宝、名剑宝刀你不当宝贝也就算了,银子难道也不当是银子?布了那么大一个局,结果好处全被那丫头送了人情,如果是她怎么也得自个儿占五成,玉澍宫虽然已是天下第一富,谁还能嫌银子多不是?不过瞧人家报杀父杀母之仇手段也够特别的,先慢慢诱你到最高处,然后摔你个半死不活,还偏不让你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