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夜,相比苍烟山庄上空的繁星点点,南国与苍国边境的某个小镇此时却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一间路边的小酒馆里,聚着一行人,领头的那位一身商客打扮,不过二十出头,长相俊俏,尤其那对桃花眼甚是显眼,仿佛只要他眼神轻轻一扫,就能发出惑人的光彩,很容易就能将他从人群中辨认出来。

察觉到挡着后厨门口那道布帘后面有人,夏尘阳蹙了蹙眉,抛给小藤子一个眼色,顾自闭目,支着额头假寐,暗自算着最快到达苍烟山庄的时日。

小藤子走到柜台前,凑近酒馆老板低声道:“后厨是不是有女人?”见酒馆老板点头,他口气恶劣地道,“不想让她被抠了眼珠子的话,就快去告诉她别盯着我们爷看了。我们爷最讨厌被女人盯上了,一时半会儿都不成。”想想宫主也真是的,不就被女人多瞧几眼嘛,又没有损失,偏偏要一副对不起主子的样子,害得他不得不一次次化身恶奴。

酒馆老板吓得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后厨,里面好一阵嘀咕之后,才一脸陪笑地又走了出来。

“爷,您还是象以前那样蓄起胡子得了,省得麻烦。”回到夏尘阳身边的小藤子小声道。

夏尘阳闭着眼,用同样小的声音道:“你是变着法子想让你们主子讨厌爷吗?”

小藤子聪明地选择了闭嘴,开口闭口都是主子,宫主这十日来真是魔怔了。

酒馆外,雨势刚刚转小,夏尘阳“呼”地站起来道:“出发!”一挥手,率先走出了酒馆,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纷纷紧跟其后,十余骑骏马飞一般地冲进了雨幕里…

而南国与苍国交界的另一个地方——蒙兰山北麓的平王大营,守在主帐外的士兵突然听到一阵嚣张的狂笑,主帐内,一个四十几岁模样的男子正坐在书案前斟酒独饮,书案上搁着几封标着“急”字的探报,探报上面压着一把精巧的女剑,赫然就是传闻中的“赤牙”…

第98章 走了皇后来了皇上

几日后。

柳云济走进老庄主柳临山住的院子时,看见老少三人坐在院中的一株桃花树下。精神日趋见好的柳临山手执一子,正和小鱼儿围着个棋盘争论不休,小树则坐在一旁含笑不语地望着两人,悠闲地捧着香茗独饮。

此情此景,让柳云济沉郁的脸上漾起一抹笑意,随之想到来此的目的,他捏了捏手中的书信,脸色又黯了下去。

小树早就发现了他,见他站在院门口愣神,出声唤道:“大哥,你来啦!怎么不进来?”

“济舅舅,快来帮小鱼儿,曾外公都不许小鱼儿悔棋。”小鱼儿冲他挥着小手道。

柳云济走上前向柳临山问安,然后摸摸小鱼儿的头,笑着说:“落子无悔才是大丈夫。”

小鱼儿嘟着嘴振振有词道:“小鱼儿只是小人儿,又不是大丈夫。树树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说话当儿,胖乎乎的小手伸到棋盘上很快地移动了两子,才一脸讨好地嘻笑着又说:“曾外公,小鱼儿已经把错改了,我们继续吧!”

睨到柳临山和柳云济落在她身上那副了然于心地眼神,小树摆摆手笑道:“你们别看我,这种小赖皮的性子可不是跟我学的。”

“是跟阳阳学的。”皱着眉头神情专注地盯着棋盘的小鱼儿突然冒出一句,他认真地又落下一子,才背书似地摇头晃脑地说,“小鱼儿的优点都是跟树树学的,小鱼儿的缺点都是跟阳阳学的。”末了,冲三个大人咪眼一笑,比了个大拇指,颇为自得地道,“这是阳阳教我的,是哄我们树树开心的绝招之一。”

柳临山和柳云济闻言哈哈大笑,小树嗔怪地睇了小鱼儿一眼,忍不出也笑出声来。

瞅见柳云济神色不对,趁一老一小又陷于棋盘上的争斗,小树将柳云济拉到一边,小声地问:“大哥找我有事?”

柳云济望着远处桃花树下笑闹着的柳临山和小鱼儿,眼露不忍,欲言又止,想想又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小树说:“你先看看。”

小树快速地将两份书信浏览了一遍,眸色定了定,平静地道:“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此事我跟爹已经商量过了,你不必真留在这儿等到他来。”柳云济认真地说,“带小鱼儿回去吧,以玉澍宫的势力,定能护你们安全返回燕国。爷爷的身子也好多了,或许等哪天皇上开恩解了柳家人的禁,我再和爷爷还有爹娘去燕京看你们。”柳云济嘴里说得轻松,心里不免一阵苦笑,先帝的旨意,岂是能废就废的,别说爷爷和爹娘,恐怕连他,这辈子也只能困在苍琅镇终老了。

“回苍烟山庄之事,被他知晓是意料之中的。依他的性子,这庄里庄外不定有多少暗藏的耳目呢,想必我进庄第一日就有消息传给他了。至于这个…”小树晃晃另一封书信,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唇角微扬道,“…倒是在意料之外,‘苍国天命皇后现身蒙兰山,独闯南国大营救回四千余人’…”她语气顿了顿,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又有麻烦了,就不知道这次是凶是吉。”

“你想怎么做?”柳云济问,不等小树回答,他又急道,“还是避开吧,万一他到时候见了你,将你强留在苍国怎么办?我这就去跟爷爷说,你今夜就带小鱼儿离开。”

“等等。”小树拉住了柳云济,若无其事地粲笑道,“你以为他会为了我,毁了苍燕盟好,公然将燕国皇后扣留在苍国?大哥,你真是高估我了。就我这样,哪点象红颜祸水了?”

“谁说不象。”柳云济小声嘀咕,睨了眼兀自笑得自在的小树,脱口道,“你看那个贤妃…”

“大哥!”小树出声截住了柳云济的话,笑容缓缓敛起,正色道,“那更说明一点,在他心里,没有东西可以重过他自己和他的江山社稷。他只会顺应天意民心,接受传闻中我是柳家义女的说法,断不会为了一个我,引起两国交恶。”

“可是,探子回报,昨夜镇上陆续来了很多陌生人,你今日再不走,就怕走不脱了。”柳云济担心地说。

“只怕不仅仅是他的人。”小树的视线再次落回手中关于苍国皇后消息的探报,自言自语地道:“爷爷说,苍烟山庄是柳家的根,无论如何,柳家子孙都不会离开这里。”

“小树?”柳云济不解她为何提到这些。

小树恬淡一笑,说:“我想,或许我该去一趟沙州了…”

“少庄主,小姐!”正在这时,老管家柳福朝他们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门口有位客人,说要拜见小姐。”

柳云济皱眉道:“你没说柳家小姐已入宫为后,不在庄内?”

“说了!可是他指名要见从燕国回来的柳家小姐,而且说只见小姐一人。”柳福急道,看了小树一眼,胖脸上闪过几分疑惑,又极力劝说她道,“小姐,还是您亲自去看看吧,见了他您就明白了。”

见柳福一脸着急地样子,小树笑笑道:“行,我随福叔去看看。大哥,你陪爷爷他们,我们一会儿再谈,”

※※※※※※

踏进一处老管家安排的隐密的小厅,小树第一眼见到那个人,心里立即明白了管家柳福为何极力怂恿她一定要见一见。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头发和颌下的长须已经花白,却不失英气,眉宇之间,尽然与她颇有几分相似。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起了那个一直被她晾在一边的玉簪之迷。

只是这个人,如果做她的外公,是不是年轻了点?或者是她的舅舅辈的?总归比她辈份不低那是肯定的。小树心里想着,刚要上前福身,那人却迎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行礼道:“臣徐子敬参见公主。”

宫主?这称呼她能理解,但是跪地称臣又是何意?玉澍宫目前可没有自立一国的打算。希望此宫主不是彼公主,否则她的麻烦就太多了。小树心里碎碎念着,脸上却是一片坦然,指指一旁的座位道:“老先生请起,有事坐下慢慢说。你说你是…”

“臣徐子敬乃南国护国将军。”徐子敬起身,鞠身又道,“臣斗胆,可否请公主发上玉簪一看?”

果然与玉簪脱不了干系!小树戏谑地说:“老将军即未认准我的身份,为何又大礼参拜?若我拿不出你要的玉簪呢?”

徐子敬慎重地道:“玉簪是徐皇夫的遗物,臣有证据证明此物曾出现在锦华公主和小公主您的身上。”

这回不会听错了,是公主而非宫主!小树暗暗叫了一声苦,想起一早得到的镇上的探报和柳云济收到的信函,她不动声色说:“有何证据?老将军不妨先拿出来看看。”

徐子敬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三幅画,摊开放在书案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取出一支玉簪递给小树。

三幅画像上有三位容貌极其相似、发上戴着相同玉簪的人,一个是她,一个是她娘,另一位应该就是徐子敬口中的徐皇夫了。小树看了不免心里一阵感概,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她自嘲了多年不象柳家人的相貌,却原来可以成为另一个身份确认的证据?

“仅凭画像和玉簪,就断定我是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太轻率了?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何况这玉簪更是平凡无奇。”

“相似之人不少,但象徐皇夫、锦华公主和您三人如此酷似的却并不多见。此玉簪并非俗物,由南国先祖皇帝传下,世间仅此一对。而且公主有所不知…”徐子敬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玉簪上,示意小树细看,问,“公主发现了什么?”

“你是想说那个澍字吗?该用烛油才是。”

“烛油现澍字,不过是其一。”徐子敬将玉簪上的血迹擦干,连同匕首一起递给小树,又说,“臣的血滴上,玉簪并无变化,公主何不用您的血来试试?”

小树并不接,蹙眉想了想,拨下自己头上的玉簪,又掏出一根针,刺破手指将血滴在玉簪上,但见血珠落下,仿佛有灵性一般,在柳叶形的玉簪上迅速地游走一周,所经之外,呈现一抹耀眼的红光,最终集中在某处,现出一个“澍”字来,随即红光散尽,玉簪洁净如昔,哪还有血珠可寻。

这又是何种妖物?难不成她天天戴在发上的是只吸血鬼不成?

小树的疑虑未消,一旁的徐子敬见此情景,早已激动地老泪纵横,洪亮的嗓音微颤着道:“皇上口谕,有传国玉簪滴血为凭,册封朕嫡长孙女贤仁公主柳烟树为太孙女,钦此。”

太孙女?小树愣怔片刻,忽然有一种想仰天长笑的冲动。天上掉麻烦疙瘩,她居然又成了被意外砸中的那个人。她此时有些理解妖人师父六世为人的无奈了,不管如何躲避挣扎,老天突然有一天就将你放在它为你决定的位置上,让你动唤不得。她曾对妖人师父说过,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再逃避,但…唉,偏偏还叫什么贤仁公主,是来嘲笑她这辈子都做不成真正的闲人了吗?

埋怨归埋怨,她依礼跪地领旨谢恩,起身的瞬间,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聚,她急声道:“请问老将军,平王是友是敌?”

徐子敬神色愤然地道:“是敌。平王藐视圣上,结党营私,扰乱朝纲,置南国黎民百姓于危难之中,其罪可诛。”说完,他一脸激动地看向小树道,“太孙女殿下乃是皇上的唯一嫡亲血脉,是将来继承大统的正统子嗣,望您以南国百姓苍生为重,早日铲除平王之乱,南国定然有救了。”

徐子敬将南伽帝与平王这些年的明争暗斗以及故意扰乱平王视线、让他以为南伽帝要找的人就是苍国皇后的事一并告诉了小树。小树听完,心里叫苦不迭,依徐子敬所言,若她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她柳烟树这会儿早成了危险的中心了,而她周围方圆十里的人,恐怕都会被无辜累及。

小树蹙着眉头,神情凝重地托腮沉吟,忽然她杏眼一转,略带些慵懒的眼神瞥了徐子敬一眼,勾唇笑道:“老将军…或者我该称呼你一声外叔公?”

“臣不敢。”徐子敬恭身再次行礼道,“太孙女殿下慧眼,亡故的徐皇夫确是臣的胞兄。”

“那就是一家人了,外叔公请坐!我以为此事应该…”

小树唤的好不熟络,脸上更是笑意盈盈,落在徐子敬眼里,直觉得此人气宇不凡,身上有一种说不出韵味的清朗和洒脱,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定的邪气。只是听她这般那般一席话说完,徐子敬已惊出一身冷汗,急道:“平王不该这么早知道您的身份才是啊?难道是臣哪里出了纰漏?”

“外叔公不必自责,此事应该与你无关。接下来只要依我言行事即可。”

“臣遵命。”徐子敬抱拳,犹豫着又道,“可是,太孙女殿下不必以身涉险…”

“我早就在危险之中,何来涉与不涉?”小树轻叹,她没有想到或者说故意忽略不愿想的是,最怕麻烦的她原来才是世人眼中最大的麻烦,她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既然有人要柳烟树亡,遂他意就是了。”

※※※※※※

送走徐子敬,小树召集四玉仔细交待了一番,这才慢腾腾地走向柳临山住的院子。想到身在燕京的某人收到她的书信,定会对她的自作主张、恣意妄为大发雷霆,在那里懊恼自己一时心软又“放虎归山”…她不禁先自我忏悔地吐舌偷笑。

行至院门前,瞅到站在一群宫女嬷嬷中间、臂上有伤的宫装女人,小树正寻思着要不要绕道而行,贤妃已经注意到她,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小树只得泰然若之地上前颔首问安:“柳烟树见过贤妃娘娘。即然来了,何不随姑姑进去?”

“听说…柳姑娘要离开苍烟山庄了?”贤妃挑了个最不敏感的称呼,问的话却是直奔主题。

“正是,今日便走。”小树答道,心里暗叹管家柳福办事利落,她不过是在找四玉之前与他嘱咐了几句,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贤妃耳里了。这两日镇上隐约开始有了燕京城内的那些传闻,她再刻意让管家将她回庄又要离庄的消息传出去,想必定能引起不小的轰动。

“要去沙州?”贤妃的语调明显有些上扬。

不等小树回答,柳月容的声音传来:“树儿,先进去吧,你爷爷有事找你。”她又转向贤妃道,“贤妃,陪哀家去园子里走走。”

“太后,恕臣妾直言。”虽然几日来柳家从庄主到庄主夫人、甚至病中的老庄主都以君臣之礼向她这位皇上的宠妃赔礼,但贤妃心里对断臂之仇一直耿耿于怀,今日见了这位传闻中的柳烟树本人,发现也不过尔尔,寻来的途中又听说她要去沙州,心中的不甘更甚,脱口道,“柳姑娘虽贵为燕国皇后,但燕国与苍国只是友邻之邦,燕国皇后的奴才在苍国地界对当今圣上的妃子行凶,岂不是对苍国的大不敬?臣妾可以不计较断臂之痛,苍国却失不得这份体面,太后身为苍国的太后,至少应该请柳姑娘交出对臣妾行凶的恶奴才是。”

柳月容不敢置信地瞅了贤妃一眼,转而垂眸而立,捻着手中的佛珠并不作答。

“贤妃此言差矣!身为贴身护卫,临危不乱护主有功,哪有不赏反罚的道理?”突然话锋一转,小树故意欲言又止地道,“至于苍国的体面,得失最多的不该是沙州百姓被掳之事吗?我倒是听说苍国的皇后娘娘独闯南国大营救回四千余众,苍宏帝为此圣心大悦…”柳烟儿擅自离宫独闯平王大营之事,君玉楚心里悦不悦她不清楚,不过她这话一出,眼前这位贤妃是肯定不悦了。

贤妃闻言,果然如小树所料,再也无心计较其它,问柳月容道:“太后,皇后她去沙州见皇上了?”

柳月容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小树趁机冲柳月容笑了笑,转身向院内走去,脑中盘算着要如何说服里面的老老小小,却无意间听到背后传来贤妃的一句话,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请太后作主,让臣妾随柳姑娘一同前往沙州探望皇上…”

这样一个贤妃,究竟是如何成为苍宏帝的宠妃的?小树心里只剩无力的喟叹。

※※※※※※

傍晚时分,从苍烟山庄开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位紫衣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苍烟山庄几乎倾庄而动,一番恋恋不舍地话别之后,紫衣姑娘跃上白马,又接过少庄主柳云济抱起的孩子,将他安置在身前坐下。柳云济跟着上自己的坐骑,行紧其后。

“小树,你为何同意带上她?”柳云济看向后面一辆华丽的马车,口气有些不悦。

小树冲柳云济眨了眨眼,笑道:“她执意如此,姑姑也懒得劝了,只好顺她意下了道懿旨。不过,等到了沙州,她大概会后悔自己的冲动了。”她回头一抬手,一个冷颜美人催马行至身旁,她道,“凌玉,一路上你负责后面那位贤妃娘娘,让她平安抵达沙州就成,至于途中嘛…”

凌玉极默契地领悟到她的潜台词,抱拳道:“主子放心,凌玉会让她有惊无险地抵达沙州。”

听主仆两人的语气,柳云济了然地摇头,调侃地道:“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嫉妒她。”

“对啊,我嫉妒她的无知者无畏。”小树从善如流地道。一路上凶险难测,她当然有理由嫉妒命好的贤妃,以后谁还请得动象她这般大牌的保镖?想想又拍拍怀里小鱼儿的头道,“我们家小鱼儿的命也好。”若不是为了怕她家小鱼儿将来兜兜转转地辛苦,她何苦放着闲人不做去做那个“贤仁”啊?

“哼!”小鱼儿却不领情,气乎乎地将头撇在一边。自从知道要与小树分开一段日子,他的小脾气已经闹了几个时辰了。

小树笑而不语,催马快行,领着一队人招摇地穿过苍琅镇的街道,向镇外行去。

两个时辰后,在昏暗月色下的山道上,小树勒住缰绳,将怀里昏昏欲睡的小鱼儿抱起,偷偷亲亲他的小脸,才把他递给身边的柳云济,说:“大哥,小鱼儿和爷爷他们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柳云济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鱼儿,再一次劝道:“小树,非去不可吗?”上午见了位不知名的客人,她突然就决定要去沙州,其间原由又不肯明说,只说是玉澍宫的事务,拒绝了他的陪同,又让他与继续留在庄内的小鱼儿送她这一程,甚至故意高调地从热闹地集市里穿过,这些不寻常的举动令他满腹疑虑。

“大哥,你又来了!”小树不禁抚额,宽慰他道,“放心吧,办完事我就来接小鱼儿。你回吧,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见小树心意已决,柳云济只得作罢,搂紧小鱼儿,掉转了马头。

“树树,要快点来接小鱼儿!”柳云济怀里传出一个小猫似的声音。

小树闻言,眸光漾柔展颜而笑,不舍地道:“好,小鱼儿要乖乖听济舅舅的话,等我回来。”又提醒柳云济说,“大哥,别忘了,走另一条道回去。”

“知道了,都听你的。我们走了。”柳云济觉得小树行事诡异,又问不出原由,却也不愿违了她的意,一提缰绳,折向另一条叉路,向苍烟山庄方向而去。

“惜玉、新玉,你们跟上去保护小主子,如庄内有事,按我们事先商定的办。这封信明日此时再交给少庄主。”

“是,主子。”凌玉接过书信,与惜玉一起纵马离开。

直听着马啼声远去,望着月色下静谧的山谷,小树才幽幽道:“青玉,把剑给我吧。”

青玉心中暗暗诧异,跟随主子多年,她从不习惯使用任何兵器,今日之举倒是意外的很,这一路怕真是凶险重重。她急忙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一柄精致的女剑奉上,此剑正是赫赫有名的赤牙剑。

小树接过剑,顺手拔剑出鞘,但见月光下的剑身紫光萦绕,寒光逼人,隐隐透着杀气。她忽然想到了妖人师父,不知此时的她在何处逍遥,如果见到此番情景,大概会幸哉乐祸地哈哈大笑。笑她小树自诩聪明,虽然逃避多年,终是心甘情愿、毫无悬念地踏入老天设的棋局!

※※※※※※

次日夜。柳家老少聚在柳临山寝居外的花厅内。

“云济是说,昨夜过后,这两日出现在镇上的那些陌生人又都不见了?”柳月生问。

“是的。”柳云济自责地道,“那些人恐怕真是冲着小树来的,我早就觉得她昨日的举动不对劲。难道她知道有人对她不利,所以故意离开引开那些人?都怪我,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走了。”

“那树儿她不是有危险?云济猜的没错,肯定是这样,她才会把小鱼儿留在这里。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儿了?我让贤妃跟着她去,岂不是增加她的麻烦。”柳月容担忧地说,手里捻着佛珠,直呼阿弥陀佛。

一个人象模象样端坐在椅子上的小鱼儿听着这里,又瞧见崔氏含泪的眼,小脸再也挂不住了,憋了憋嘴,扭扭小屁股,吱溜滑下椅子,眼圈红红地冲进崔氏的怀里。

“大家先别慌!”一直沉默不语的柳临山道,“树儿她年纪虽比云济小,心性看似懒散却也极为沉稳,定然不会做无把握之事。再说,玉澍宫人才济济,身为玉澍宫主子的她又岂会是无能之辈,我们不可小瞧她了,后生可畏,她的武学修为怕早在我和月生之上了。云济你再想想,会对树儿不利的,又会是谁呢?”

柳临山的一席话,让众人提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柳云济想想道:“我问过福叔,他说小树昨日见的那人样貌与小树有几分相似,会不会与二婶的娘家人有关?”

“这么多年,没听说二弟妹有其他娘家人啊?何况当年二弟回信说要回来时,也提过二弟妹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二弟当时是等到二弟妹满了三年孝期才成亲的。”柳月生显然对那封信的内容记忆犹新。

这时,花厅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柳福胖胖地脸出现在花厅门口,他有些语无伦次地禀道:“老…老庄主,有…有贵客到。”菩萨啊,这些天到底是苍烟山庄的什么日子啊?他柳福才从大门迎进过一位太后和一位皇后,如今连燕国的皇上也见着了。

小鱼儿眼尖,一眼认出跟在柳福身后健步踏入花厅的那位,从崔氏怀里跳了下来,欢呼着向来人扑了过去,热情地唤道:“阳阳!父皇!爹!”

见到小鱼儿,夏尘阳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娘俩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天,他相信有小鱼儿的地方就一定有小树。对小鱼儿难得主动的投怀送抱,夏尘阳愣了愣,仍是伸手将他接住,搂在了怀里。对小鱼儿不伦不类的称呼,他已经习以为常,“嗯”的应了声,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柳临山等人对夏尘阳的来访却是有些措手不及,虽说他是苍烟山庄的女婿,且也是燕国的一国之君,这礼要如何施才算妥当呢?

夏尘阳眼里倒没这些俗礼,柳临山等人尚没有反应过来,他已依着小树的辈份,嘴里“爷爷”、“姑姑”、“伯父”、“伯母”、“大哥”地叫着,很熟络地见完了礼,然后殷切地问:“小树呢?”

第99章 险去沙州故人重逢

阅罢从柳云济手中接过的书信,夏尘阳坐在那里久久不语,只见他蹙着眉头,眸色沉凝,冷峻的神情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更是诡谲难辩,书信被他捏在手心里拧成了纸团。

众人不明其心思,纷纷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柳云济,小树的两个贴身护卫刚刚递交的书信,柳云济是第一个知晓其内容的。

见柳云济傻愣着,柳月生问:“云济,树儿在信中说什么?”

柳云济喃喃地道:“她说,让我有空去柳家祖坟看看,是不是真的冒青烟了!”

“什么?”柳月生等人听了更糊涂了。

“因为…”柳云济顿了顿,茫然地眼神看向众人,不敢置信地道,“小树说,柳家不久就要出一位女皇帝了。”

此言一出,柳家众人皆惊,个个呆如石像,片刻后才醒悟过来,齐齐地看向夏尘阳。做皇帝就要谋朝篡位,该不会是要抢这位燕和帝的…

“小树是说,她会成为南国的女皇。”察觉到大家的误解,夏尘阳出声解释,将手中的纸团摊开抚平,递给了柳临山,语气有几分无奈地道,“我的又何尝不就是她的?如果她真要做燕国的皇帝,我就不必如此担心她的安危了。此去沙州,一路上定然凶险重重,也不知她此时是否安好?”

夏尘阳的言语中透着浓浓的担忧之意,关切之色更是溢于言表。

柳月容和崔氏相觑一眼,两人唇边都漾起一抹会意的笑容,由衷地为小树高兴。站在女人的立场,一个可以将天下排在妻子之后的男人,总是令人动容侧目。

“二婶是南伽帝的嫡亲女儿,小树成了南国的皇太孙女,原以为自己是南国储君的平王肯定不愿意了,可他并不知道小树的身份啊…”柳云济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惊呼道,“难道是烟儿暴露了小树的身份?平王的人因此寻到了苍琅镇,而小树为了将人引开,于是去了沙州…”

柳云济的话一出,花厅里一阵寂静,唯有柳月容轻叹了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在柳家人心里,对柳烟儿的感觉是很复杂的,毕竟十几年的疼爱之情绝非虚假,但她不念感恩对小树的伤害也伤了他们的心。加上五年来被拘困在苍琅镇,除了在宫中的柳月容,所有人都断了与她的联系,“柳烟儿”三个字也成了他们避之不谈的禁忌。

夏尘阳心里却没有这些曲折的心思,听到柳烟儿这个名字,眸色蓦地又沉了沉,闪过几丝犀利的怒意。

“来人!”他厉声唤道,对应声而进的小盆子吩咐说,“速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去沙州。”一直乖巧地立在他身边的小鱼儿闻言着急地拉拉他的衣袖,夏尘阳睨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小太子随朕同去。”

“我也随你一起去。”柳云济急忙起身,握了握拳,愤然地道,“因为她们母女俩,害死两个柳家人还不够吗?如果这次又是因为她,小树有什么不测,我定不饶她。”

“害死两个柳家人?”柳临山敏感地抓住这句话,不解地问,“云济,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柳云济没想到自己一时情急,将小树交待过不必再提的事脱口而出了,想想也不再隐瞒,索性将当年之事都说了出来,“其实二叔二婶在卧佛山遇害并非意外,那伙人是被章夫人派去的人收买,本是要除去蔓娘母女俩的,没想到却是二叔二婶受其牵连双双被害。当年那个叫梅香的丫鬟应该就是卧虎寨某个贼寇的后人,身上有一封章府管家与贼寇联络的书信,不知何故落入柳烟儿…不,章烟儿手中。蔓娘自缢后,她将那封信放在蔓娘的尸首旁,原本她应该是准备让大家知道这段隐情,借此一并除去章家的,毕竟当时除了死去的蔓娘,了解她身世的可能只有章稽了。结果书信却被小树派去的护卫取走,她身份暴露后,应该在庆幸这封不翼而飞的证据吧,否则当时我们会更恨她!”

“孽缘,孽缘啊…”听到这里,柳临山哀恸地大呼一声,“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爹!”

“爷爷!”

“曾外公!”

众人急呼着围了上去,柳月生急道:“来人,快去客院唤穆神医过来。”

候在门外的小藤子也听见夏尘阳的喊声,几个劲步奔了进来,看清柳临山的状况,急忙移到他身后,“唰唰唰”连出几支亮闪闪的银针,朝柳临山头上几处关键穴位扎了进去,手法快得连柳月生等人都来不及反应。

“别担心,小藤子乃是玉澍宫“玉龙”护卫之一凌龙,他是穆先生的徒弟。”夏尘阳拍拍一脸懊悔的柳云济,出言宽慰。果不其然,夏尘阳话音刚落,晕厥过去的柳临山已缓缓醒转过来。

等穆一廖赶到,小藤子已收起银针,见到久别的师父,连忙叩首行礼。

“幸好凌龙出手及时,老庄主并无大碍了。”穆一廖仔细诊过脉象后说,回转身又暗暗提醒柳月生等人,“老庄主情况刚有好转,不可再受刺激了,否则世上再无第二颗‘济天’可保他性命!到时候你们让老夫如何去向主子交待?”说完,他一撩衣袍,又朝夏尘阳行大礼道,“穆一廖参见宫主!”

夏尘阳从小树那里听过关于圣手神医穆一廖苦恋妖人师父的事,对这个二十几年痴心不改的痴情男人有种心心相惜的好感,当下温和地还礼道:“穆先生不必多礼!”睨到握着柳临山的手一脸担忧的小鱼儿,仿佛看到另一个听闻柳临山重病就寝食难安的人,他眸色顿了顿,又对小藤子说,“凌龙,你们师徒久未谋面,陪你师父去聊聊吧。通知其他人,出发时间改为一个时辰后。”

柳临山闻言急喘着说:“不可再耽误了,你们早些出发,早点寻到树儿,我才能安心。那个人…那个人连亲生爹娘的生死都可以弃之不顾,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怕她又要对树儿不利啊。快去,你们快去找树儿…”

看出夏尘阳的焦急和担心,穆一廖也在一旁出言保证:“宫主,有穆一廖在此,定能护老庄主平安无虞。”

“那就有劳穆先生了。”夏尘阳抱拳道,又邪魅地挑了挑眉,压低声音说,“我家娘子极看重老庄主的安危,我可不希望她难过。你只要护好老庄主,他日再见,我必教你几招,让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穆一廖到时一定讨教。”穆一廖弯腰作揖,抬头再看夏尘阳,一脸冷峻肃穆的他,哪还有半点方才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不亏是那个女人的亲传弟子,这变脸的功夫,就一个字——快!

半个时辰后,夏尘阳一行告别了柳临山等人,离开了苍烟山庄,向沙州方向出发了。

柳云济催马赶到了夏尘阳,问出心里憋了半天的疑问:“尘阳,为何穆神医叫你宫主?你难道也是玉澍宫的人?传言不是说,玉澍宫宫主是小树吗?”

“我们难道没有告诉你,小树的师父也是我的师父?”夏尘阳老神在在地道,“至于谁是宫主,我和小树用得着分得那么清吗?”

“我以为你只是跟着小树喊的。”柳云济小声嘀咕,想想又道,“也是,反正小树她连人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