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哥,下回在小树面前,你要说我是她的才是。”夏尘阳一本正经地说,桃花眼一咪,又调侃地笑道,“他日她要真成了南国女帝,那我不就成了她后宫的皇夫了?哈哈,有趣,真有趣!”

“你们俩果真是天生一对!”柳云济摇头叹道。哪有一国之君自降身份变成他国的皇夫,还笑得这么兴味盎然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位不循常理不遵规矩,总是把小树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燕和帝了。如果今日小树嫁的是另一个人,他恐怕不能象尘阳一样,如此平静地接受小树新的身份吧?想到身在沙州的君玉楚,柳云济犹豫着又问,“你和小树真有一统天下之心吗?”

夜色中,夏尘阳眸光一冷,俊逸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悦,搂紧怀里的小鱼儿,语带挑衅地问:“柳大哥是想到那句‘妖孽出,三国亡’的传言吗?”

柳云济没有听出夏尘阳的不快,就事论事地说:“在柳家人心里,只有孙女柳烟树、侄女柳烟树和妹妹柳烟树,从来没有什么妖孽。”

听柳云济这么说,夏尘阳的语气也缓和下来:“柳大哥能这么想,尘阳觉得甚为心慰。我也可以认真地回你一句,我与小树从未有“为争天下而统天下”之心,一切不过顺其自然而已。柳大哥如果是担心那个人的江山,尽可以放宽心,他若不犯我,我必不去犯他。至于他之后的事,将来就要问小鱼儿了,我和小树可不想操心那么远的事。”

夏尘阳心里暗自思忖,柳家人的仁义和良善果然是天生的。不仅是柳云济他们,就怕是连小树,都觉得柳家欠着那个人一个安国定邦的承诺吧?他没对柳云济承认的是,所说这些不过是他所了解的小树的心中所想,即是她的心愿,那也就成了他的了。如果单凭他的性子,一念成佛还是一念成魔有何关系,干脆利落地达到目的就好…可是为了他家亲亲娘子高兴,算了,还是磨磨性子成佛吧,谁让成魔的那条道上没有他的小树呢!

想到小树,他不禁一抖缰绳,“驾”的喝叱一声,催马快行,柳云济和其他护卫也纷纷扬鞭,紧随其后,一行人在月光迷蒙的夜色下急奔而去…

※※※※※※

此时,一百多里外的某处山道上,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斗刚刚结束,野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气息,浓重的血腥味慢慢地飘散开来。

“青玉,可有伤亡?”小树抽出白色绢帕,仔细地抹净剑上残留的血迹,冷声问道。

青玉答:“一人重伤,四五人轻伤,其他无碍。”

“让凌玉尽力救治,到下一个市集再发信号,让人来接应,将重伤者留下养伤,其他人继续随我去沙州。”小树扔掉手中抹剑的绢帕,“锵”的一声收剑入鞘,举步走向远处护卫们聚集的地方。突然脚步顿了顿,又问,“贤妃如何?”

“老样子,和那个叫 春兰的宫女在马车里,两人又晕了。”青玉冷然的脸上闪过一丝讥诮的笑意。她没说的是,那个乍乍唬唬背着他们叫主子妖女的宫女,是被她一掌劈晕的。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主子开了杀戒,那宫女还以为她跟那个贤妃有命活到现在吗?怕是早在前几次遇袭时就一命呜呼了。

“晕了也好,到下一个市集再叫醒她们,省得又吓得一路尖叫,麻烦!”小树说着,走到那位重伤护卫身边,问,“他伤势如何?”

凌玉边冷静地包扎着伤口边回答:“腹部两刀,胸前一刀,深可见骨。伤势很严重,恐怕…”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如果有这个呢?”小树从怀里掏出一颗紫色的丹丸。

凌玉一惊,急道:“主子,这是‘紫霄’。”“紫霄”的功效虽不比“济天”,但也是极其珍贵之物,救治这样的刀伤自然不在话下。但主子身上已无“济天”可以护命,就不能把“紫霄”看得重一点吗,居然又随随便便拿了出来。

“我知道是‘紫霄’啊,所以问你有用还是无用?”对宝物向来没有推崇之意的小树,完全体会不到凌玉的“惜宝”之心。见凌玉点了点头,她将“紫霄”塞到凌玉手里说,“那就快喂他服下,处理好伤口抬他上马车。此处并不安全,我们要尽快离开。”说完,顾自走近另外几个轻伤的护卫,低声询问他们的伤情。

“听主子的吧!”见凌玉仍在犹豫,青玉小声道,“象主子这样的人,老天就该护她一辈子无病无灾才对,那就什么灵丹妙药都用不着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虽然仍有些舍不得,凌玉不敢违命,喂重伤的护卫服下了丹丸,又麻利地包扎好伤口,唤了两名护卫一起将伤者抬进了马车。

处理停当,小树一声令下,十几人的车马队伍飞奔着迅速离开,空寂的山道上唯留下那一具具卧地的黑影,在清冷的月色下,影子高高低低、深深浅浅,更显得惊悚诡异。

※※※※※※

几日之后,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的小树一行进入了沙州地界。两日前,频繁的追杀行动才慢慢消停下来,让小树终于可以有机会窝进马车里,睡它个天昏地暗。

为了能随同小树一起到沙州,贤妃当初不得不答应小树的要求,只带了一名宫女随身伺候。这一路下来,两个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等血腥场面的人早已经身心皆疲,惊若寒蝉。加上途中为了应付突袭,车马行李不断精减,如今她们只得与小树坐在同一辆马车内。亲眼见过小树杀人如切白菜的骇人场景,虽困意不断袭来,两人却怎么也不敢入睡,只是胆颤心惊地坐在马车一角,即惧又怕地盯着呼呼大睡的小树。

慵懒侧卧着的小树看起来气色绝佳,但见她面若桃李,杏眼紧闭,两排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微微翕动着,投影在她白皙嫩滑的肌肤上,整张脸年轻得根本不象一个有着四五岁孩子的妇人。身上的一袭紫裙更是洁净如新,没有半点污汁血迹,仿佛那个一路持剑拼杀的人只是个幻影,她一直就那么娉娉袅袅、云淡风清地坐在马车里,不曾粘上过一丝一毫的血腥。

贤妃掏出一面小铜镜,看清镜中自己的样子,吃了一惊: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蓬头垢面…再抬头看看旁若无人熟睡中的那人,孰高孰低,孰美孰丑,似乎明眼人一看便知。

“若不是在苍烟山庄内,贤妃断的就不仅仅是一条手臂了。”想起太后柳月容的话,望望自己仍然裹着纱布的手臂,贤妃心里不由又渗出几丝寒意,隐隐开始后悔,或许真该听太后的话,这一趟沙州之行,怕是不该来的。

皇上一向性子清冷,又勤于朝政,一月内留宿众位妃子宫中的次数少之又少,又连算是最最得宠的她,一月也不过仅有两三次侍寝的机会,这已足够让她在皇后和众妃子面前昂首挺胸的炫耀了。毕竟有些妃子,一年也轮不到一次,更别提那位皇后娘娘了,据传至今皇上都未曾临幸过她。这两年她接连有孕,连为皇上生下两位公主,日子一久,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了,在宫中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只是,为何在这一刻,在离沙州大营中的皇上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反而越来越不确定了呢?皇上平日真的宠爱过她吗?还是透过她这张脸,看到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从苍都到苍烟山庄,她一直不愿相信皇后暗讽她的这种可能,可是此时,望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却更年轻更生动的脸,她的心变得越来越慌张…

想到这里,贤妃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停车!本宫不能这样见皇上,本宫要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小树并莫睁眼,只是抬了抬手,清朗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说道:“准!到城中客栈稍事休息,再前往沙州大营。”翻了个身,她又恬然睡去。

马车外立即传来了回应:“遵命,主子!”

※※※※※※

森严的沙州大营这几日来特别热闹,每日营门口都聚集着许多百姓,有来感谢天命皇后救命之恩的,有来瞻仰天命皇后绝世美貌的,也有哭泣乞求天命皇后再去南国大营解救仍然被困的亲人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表明这段日子苍国百姓对天命皇后的崇敬和信赖空前高涨。

营中的君玉楚和闻燕笙等人此时却陷入困境,自皇后意外领着四千余众百姓从南国大营返回沙州之后,平王一改往日的挑衅态度,挂出了休战牌,退回到蒙兰山东麓的大营内,数日内都按兵不动,就连南国北境传来燕国军队逼近燕南边境的消息,平王也不为所动。让君玉楚等人摸不清他的意图,进退两难,只得两军相持,互相干耗着。

君玉楚和闻燕笙二人正坐在主帐中议事,门帘掀起,一袭粉衣的柳烟儿娉婷而入,柔声细语地道:“皇上,臣妾今日炖了份鸡汤,你尝尝吧。”

“见过皇后娘娘。”闻燕笙起身低头行礼,又转向君玉楚道,“皇上有事,臣先告退。”

君玉楚盯着书案上的图志,并没有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道:“皇后辛苦了。朕与闻将军有要事相商,鸡汤留下,皇后先退下吧。”

柳烟儿微垂的眸色里闪过一丝失意,抬头时仍是笑意盈盈地道:“那臣妾告退。皇上莫要太过操劳,鸡汤要趁热喝,别放凉了。”

她将那碗鸡汤放在书案上,缓缓福身,等了等却没听到君玉楚的再次回应,只好黯然的转身离去。

刚走出主帐,一名哨兵急呼着与她擦身而过:“报!营门外有位自称来自苍烟山庄姓柳的姑娘,说是奉太后之命,送贤妃至沙州大营探望皇上。”

“小树!她怎么来了?不是去信让云济留住她千万别来沙州的吗?”

帐外的柳烟儿只听见君玉楚一声惊呼,然后“咣当”一声玉碗落地的声响,一个青衣身影如狂风般卷出了帐外,向营门口直奔而去。

闻燕笙紧跟着追了出来,见到门口呆立着的柳烟儿,他尴尬地笑笑,支吾着道:“皇后娘娘请回帐歇着吧。”

“闻将军,即是贤妃奉太后懿旨前来探望皇上,本宫岂有回避的道理。走,随本宫一同去看看吧。”柳烟儿神色淡然地道,然后雍容地转身,率先向营门口走去。

望着她故作镇定、略显僵硬的背影,闻燕笙不免摇头苦笑,示意她的两个贴身侍女春雨和秋霜跟上,这才慢腾腾地尾随她们而去。他的沙州大营已经够热闹了,皇上、皇后、妃子外加一个燕国皇后,不会过几日连燕国皇上也到了吧?沙州地贫福浅,他怕它受不了这么多福至啊!

营门外,被春兰扶着下了马车的贤妃一瞅见对面急奔而来的人,心中惊喜,甩开春兰的手也向他奔了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嘤嘤而泣:“皇上,臣妾终于见到您了!”思及途中的重重凶险,哀恸之情更甚,抱着君玉楚涕泪横流。

君玉楚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马车旁笑意嫣然的小树,怀里这个半途扑过来的温热身子仿佛一道破除魔障的闪电,将他击回到现实里。他甚至惊谎地发现,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没有家国天下,没有江山社稷,没有任何东西,唯有眼前这一位恬然噙笑的女子。在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突然发现,这个女子在他心里,似乎比他自己以为的要重上百倍千倍啊!

君玉楚就这样木然地任贤妃抱着,定定地看着小树,沉黝的眸色里慢慢浮上难掩的痛楚,任那些来自四肢百骇的残酷认知不停地撕裂着他的心——他与她只有几步之遥,却已隔万水千山。

贤妃久等不到君玉楚的回应,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放开君玉楚,刚巧瞥到他身后的柳烟儿,正一脸讥诮地望着她。贤妃仰起头,才发现君玉楚的心神全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她谎忙跪地行礼:“皇上恕罪,臣妾一时忘形,失礼了。”

君玉楚直直地绕过她向小树走去。

小树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君玉楚,那种绝望的悲伤清晰地弥漫在他的四周,压得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在她已心有所属,注定不会对他有丝毫回报的今天,她突然发现,她似乎一直低估和轻视了他对她的用情。

她努力压下眼底泛起的几分涩意,粲然一笑,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楚大哥,好久不见!”

君玉楚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笑脸,紧紧握着的双拳压制着自己伸手想拥住她的冲动,薄唇微颤着,半响喉间才嘶哑地溢出一句:“小树,终于又见到你了!

第100章 蒙兰山中小树遇险

君玉楚情不自禁的失态,被闻燕笙清楚地看在眼里,他瞅瞅身边的柳烟儿、贤妃等人以及几十步开外被士兵们阻拦在外的百姓,悄悄地走到君玉楚身后,压低嗓音提醒:“皇上,何不请…柳姑娘到主帐一叙?”想想无论是燕皇后还是夏夫人,都不是师兄此时愿意听到的,于是他聪明地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

“闻公子,别来无恙!”小树冲闻燕笙颔首笑言。她记得曾经偷听到闻燕笙的志向,该是做个行游天下、吃喝玩乐、赏景赏美人的逍遥公子才对,没想到如今却成了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或许同她一样,梦想虽好,终因放不下某些东西,有需要妥协的时候。只是不知,他放不下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是与君玉楚亦兄亦友的君臣情份,还是…

小树不经意地瞥眼,对上柳烟儿的视线,定了会儿,然后淡淡地移开。她的眸光平静,无波无痕,倒是瞅到柳烟儿身边的春雨和秋霜,眼中浮上些许他乡遇故人的亲切笑意。

春雨和秋霜愣了愣,齐齐地向她福身行礼。她俩至今不明白为何身为柳家女儿的烟儿小姐始终得不到皇上的宠爱,为何五年来苍烟山庄几乎断了与烟儿小姐的联系音讯全无。此次跟随柳烟儿从苍都到沙州,一路上听到许多传闻,都是关于这位不知何时成了苍烟山庄义女的燕国皇后的,她甚至有了一个与烟儿小姐相似的名字“柳烟树”…所有这些,都让春雨和秋霜的心里疑问重重,但在柳烟儿面前,却是谁也不敢提起。

乍见到小树的容貌,闻燕笙也不禁称奇,一袭紫衣、素面朝脸的她,仿佛仍是五年前那个跟在云济身后的小姑娘,恣意率性,笑得慵懒自在。只是在轻颦浅笑间,隐隐又多了份让人捉摸不透、深不可测的邪气,让他恍然意识到,除了柳家女儿和燕国皇后的身份,传闻中她还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玉澍宫的宫主。他抱拳行礼道:“柳…宫主一路辛劳!久仰玉澍宫威名,今日得见,闻某深感荣幸。”

闻燕笙语调不高,却将“宫主”二字咬得极重,象是在故意提醒尚有些失神的君玉楚——此人早已不仅仅是你错失的心仪之人了…

闻燕笙的这句话,无疑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望着小树的君玉楚,痛惜的眼神深处,又多了些复杂难辨的东西。

小树见状,心里哂然一笑,身处高位者就是不同,敌我阵营总是汉河楚界泾渭分明,于是朗朗地回了闻燕笙一礼,淡淡地笑道:“闻将军客气。如闻将军和…苍皇不疑本宫主是平王派来的探子,本宫主倒是很愿意进帐一叙,忆忆昔日玉澍宫在苍国的一些阵年旧事。”

听出她言语之间明显的疏离,君玉楚心里一恸,怅然而又无奈地唤了声:“小树…”

小树低头,不忍地暗自喟叹,身份和立场所限,她与他之间的汉河楚界是迟早要分的,而且会越分越明显。

正在这时,远处被阻拦的人群中不知何人高喊一声:“看见皇后娘娘了,那就是我们的天命皇后!”聚集的百姓开始骚动起来,欢呼声和哭救声此起彼伏。

“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天命皇后名不虚传,护我等平安归来…”

“请皇后娘娘也救救我儿吧…”

这般情景已经持续数日了,而此时此刻再听到“天命皇后”四个字,君玉楚心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神色陡然一凝,冷眼扫了柳烟儿一眼,清冷地道:“皇后,这里交给你了。”又转向小树说,“柳宫主,请!”

柳烟儿目送着君玉楚和小树走远,平静的脸色才有了松动,猛地黯了下来,语气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对闻燕笙说:“闻将军,这里交给你了。”睨到一旁脸色苍白的贤妃,她又吩咐:“来人,替贤妃安排营帐歇息。”说完,顾自领着自己的侍女离开。

经过贤妃身边时,柳烟儿缓了步子,用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道:“贤妃果真听了本宫的话,替皇上找到寻了五年的人,还亲自送到皇上身边,想必皇上一辈子都忘不了今日…贤妃的功劳。”柳烟儿睥睨地打量着贤妃,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贤妃呆立在那里,脸上是一片后悔莫及的惆怅,似乎正是从接过皇后柳烟儿给的那幅画像起,属于她的一切就开始崩塌了,皇上刚才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她…

※※※※※※

日落时分,离沙州大营不远的马场,一个年迈的妇人挎着竹篮,跌跌撞撞地跑进马场深处的一处残颓的小院,院子里堆满了成堆的干草和废弃的马槽,衬得几间破旧不堪的马棚更显得风雨飘摇。

“老头子,老头子,我们有救了!”妇人惊喜地高呼着冲进一间马棚。

马棚内,正躬着背费力铡着马草的粗衣男子抬起头来,他的五官依然清矍,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位风度翩翩的俊逸公子,只是此时头发凌乱干枯,下巴胡茬丛生,眼神更是茫然混沌,毫无精神。此人正是当年的苍国兵部尚书章稽。

见章稽没有反应,妇人再次急迫地说:“老头子,你听到没有,我说我们有救了。你猜我今日看到谁了?是你的女儿,就是那贱…就是小蔓给你生的女儿。不是听说她成了燕国的皇后了嘛,还是什么宫的宫主。今日我亲眼见到她跟着皇上进了大营,只要我们去求她…”

“够了!”章稽猛地站了起来大吼一声,抬腿一脚,将脚边的干草踢的到处飞,横睨妇人一眼,怒道,“夫人,你有何颜面去求她救你?”

“老…老头子,你别发火。我以前想害过她,不是都没成嘛,我去给她磕头请罪还不成吗?她娘自缢那事跟我可没有一点关系,把她娘的尸首扔在乱坟岗那也是万不得已的事,谁让她抗旨逃婚自己失踪了呢!”章夫人小声为自己辩白,又小心翼翼地道,“无论如何,你总是她的亲爹,只要你去找她,她还能见死不救?再说,堂堂燕国皇后的亲生父亲在苍国当马夫,让人知道了,也失了她的体面不是?我瞧皇上对她象是还有些情义,如果能求她替珍儿说几句好话,珍儿在宫里也能好过一些。”

章稽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然苦涩,带着点认命地嘲弄。他趔趄地退后几步,颓然地坐倒在地,喃喃地道:“自作孽不可活,万般皆是命!”

他曾经也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将两个亲生女儿送进了太子府。那两年他深得太子赏识,仕途更是春风得意,素不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秘密早就不是秘密,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章林两家已慢慢走向了灭顶之灾。事后省之,他一度以为那是太子的报复,尽管怀疑那时刚刚登基的苍宏帝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但能吞下林家产业并使章林两家瞬间分崩离析的也唯有朝廷了。

“朕答应过一个人,要护着你们的命。”原是灭九族的死罪,皇上的一句话,他们得已苟活于世,充军边关。直到不久前听闻那个人的来历,一切问题才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原来真正让章林两家落得这种下场的,不是苍宏帝,而是那个人。她显然并不想要任何人的命,她只要他们失去一切艰难凄苦的活着,那即是她身为章家后人的慈悲,也是她身为柳家后人的报复。而这一切,他的夫人并不知道,因为秘密在天下人面前,仍是秘密。

“老头子…老头子,你倒是说话啊,去还是不去?你不去,我去!”三年凄惨的边关生活,早已让这位昔日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满脸风霜,吃尽了苦头,想想被贬到冷宫的大女儿和嫁人后就与落难的章家划清界线的二女儿三女儿,章夫人不禁悲从心来。纵然去见那个人让她心怀羞愤和不甘,但想到眼下这种漫无尽头的苦日子,她怎肯舍得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章夫人理理鬓发,整整衣衫,正要出门,却被章稽的一句话惊得脸色惨白。

“杀父杀母的仇人不共戴天,留你一命已是不易,你还啬想什么?”章稽说着,叹了口气,移到原来的位置,埋头继续铡起马草来。他曾经不相信高僧的胡言乱语,后来却是确信不已,他章稽这一生,果然是断送在女人手里——两人自以为聪明却总是做下蠢事的女人。

“老…老…老头子,你说什么鬼话?”章夫人结结巴巴地道,“我说过小蔓的死跟我无关了,你不也活得好好的…”

“你想让所有章林两家的人死,你可以喊得更响一点,让天下的人都知道,皇上的天命皇后是假的,是我章稽的女儿,真正的天命皇后已成了燕国的皇后。”章稽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声音虽轻,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警告。皇上既然可以留他们的命,自然有本事随时取他们的性命。

章夫夫惊诧地瞠目结舌,然后腿一软,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木然哀戚地道:“老头子,我们再无出头之日了,是吧?”

“如果你可以让时间回到二十几年前…”章稽手一顿,自嘲地低叹。

马棚里一阵死寂,良久后又传出铡刀切断马草的声音:“咔嚓!咔嚓…”夹杂着隐约的低泣,久久回响地在这间被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的破旧小院里,慢慢地被黑暗吞噬…

※※※※※※

夜已沉寂,营帐内,小树慵懒的倚坐在榻上,把玩着手中半块黑亮的玉佩,时而屏气凝神,时而拧眉轻嗤,时而又摇头浅笑。

事情似乎越来越诡异,被秘密送达的南国虎符此时就在她手里,只是其形其状其色,却是跟“灵玉”丝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件人人都可以揣在怀里的“死”物。这一巧合,怕是连自称六世妖人的师父也未曾料到,不知其故吧?

“主子,明日你真要冒此险?万一徐将军他们准备不当…”伺立在一旁的青玉忧心忡忡地道。

“凌玉不是也在嘛!”小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玉佩收入怀中,想想又轻笑道,“青玉啊,你是不是心里在笑我又使装死这招?”

青玉垂首,恭敬地道:“青玉不敢。主子如此做,必有主子的理由。”她心里虽然是极不赞成主子多此一举的,嘴上却也不敢多说,只是担心宫主如果得到主子的“死讯”,即使得知是假的,定然也会暴怒。

“我如果不来,平王必回师澍州,不但澍州告急,平王营中那几千沙州百姓的性命也休矣。你家主子其实就是个怕死之人啊,怕自己死,也怕无辜之人因她而死。这样的人,老天爷实在不该降如此大任于她,你说对吧?”小树长吁短叹地道。

瞅到自家主子一脸苦哈哈的样子,青玉隐忍笑意,说:“老天爷是长了眼睛的,知道交付给主子的事,主子一定会做得很好。”

“所以说老天爷可恶啊,它是算准了我狠不下心,不得不去做。”小树抚额苦笑。中一次头彩是好运,连中几次,谁说就不是负担和灾难呢?周围虎视耽耽希望她死的,恐怕不止平王一人啊,就连…她突然神色一顿,低声交待,“待会儿带我们的人离营帐远一点。”

青玉这时也察觉到远远传来的脚步声,不赞同地唤了声:“主子!”

“放心,让大家都安心歇着,今夜没人会伤我。”小树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倚得更舒服些,合上眼假寐,轻声道,“人到了,去迎客吧!”

青玉应声出帐,不一会儿,又领着一位绝色女人走进帐来,禀道:“主子,苍国皇后娘娘求见。”

“知道了,都下去吧。”小树挥了挥手道,缓缓睁眼,懒懒地睨了柳烟儿一眼,指指榻旁的椅子又道:“皇后娘娘请坐。”

如此轻慢的态度落在柳烟儿眼里,自有一股羞愤之意不可抑制地涌上她的心头, “皇后娘娘”四个字听起来更觉得讥讽的意味明显。她的脸色刹那间一白,又很快恢复原样,静静地坐下,喃喃地说:“你或许该叫我囡囡,这才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小树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并不抬头望她,垂眸沉吟片刻才说:“唯一会叫这个名字的人,已经被皇后娘娘放弃了,今日又何必在提。”

柳烟儿的脸色又是一白,这次连唇色也白到发青,半晌都没有再缓过色来。她的眸光飘忽,良久才定定地聚在一起,直视着小树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人还是名字?”小树揉揉自己的额角,凉凉地问。不等柳烟儿回应,她“嗤”地一声轻笑,象是自言自语地道,“看皇后娘娘五年后的作为,关心的自然是名字。人,怕是早已不重要了。”就不知午夜梦回,这位皇后娘娘可曾在苍凤宫里冷汗淋漓地后悔过?不过,依那个人对她的疼爱,想是连入她的梦都不舍得,就怕惊吓到她吧?

“你…”柳烟儿“呼”地起身,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唇角已被她毫无意识地咬出血来。对于那个人,她心里有多少悔疚也就有多少恨意,是那个人将她放在这样不尴不尬的位置的,她被上天可笑地嘲弄着的命运,就是从那个人的一念之差开始的。她曾是九天之上人人称颂的仙女,她可以善良,她可以仁慈,但在措不及防被狠狠摔落在地的瞬间,这一切都也都随之远去了。老天甚至没有给她在凡间生存的机会,直直地将她打入黑暗的地府中。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她再无所依。

小树慢慢地起身下榻,背着手在营帐里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说:“皇后娘娘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吧,拐弯抹角费时又费力,你不喜,我也不喜,何必呢!”

暗自凝聚了许久才来见这个人的勇气,早在进营帐的那一瞬间就宣布告馨了。几句话一说,柳烟儿更是羞愤难当,恨不得夺门而出,但又不得不说服自己继续下去。她心里清楚,除了这一次,她再无机会了!

柳烟儿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说:“我问,你就会说实话吗?”

“那可不一定。”小树答得理直气壮,杏眼忽闪,邪邪地一勾嘴角道,“要看我高兴。”

她那幅恣意自在的模样,落在柳烟儿眼里,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涩涩的恼意,一句久藏的话脱喉而出,甚至忘记了要用疑问的口气:“你是妖孽!”

小树眸色微微一顿,缓缓地转身直视着柳烟儿,问:“何以见得?”

柳烟儿见她并不否认,心中一喜,口气更加肯定了些,再一次重重地道:“你是亡国的妖孽,在苍国人人得而诛之!”

“我倒想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小树饶有兴趣地再问。

“她说过,关于你我的身世,十六年里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回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发现你好象早就已经察觉。后来我也反复记起那次你在卧佛山墓前的所言所行,就更加怀疑。而刚才我提到囡囡这个名字,你不但毫不惊讶,而是很清楚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个在我身上只存在了不足一个月的名字,除了她,原本不该再有人知道,而她只告诉过我,却并没有告诉过你。除非在那一个月里,你就听懂了记下了,但那时的你,只不过是个不足月的婴儿…”

“精彩!精彩!”小树拍掌喝彩,带着几分恶作剧地道,“皇后娘娘若不是有这等聪明,又如何做得了十七年的柳家女儿都没有被人识破。只是,皇后娘娘似乎忘了,这世上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信与不信才是最重要的,就象…”她故意顿了顿口气,凑近柳烟儿的耳边道,“皇后娘娘至今仍是苍国的天命皇后一样。”

柳烟儿脸色一黯,穷追不舍地问:“那你敢说,是还是不是呢?”

小树猛得一哆嗦,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头不语,半晌才说:“皇后娘娘是在威胁我吗?皇后娘娘就不怕自己的身份也大白于天下?”

“为了皇上的江山永固,让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柳烟儿神情坚定地说。

“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小树抬头,用同样坚定的语气说,转而神情又有几分恍惚,颓然垂首道,“只凭你的推断,没有人会信你的,因为没人可以证明刚才你我的话。”

“是吗?”柳烟儿瞅到小树轻颤的肩头,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的笑容,转身向帐外走去,“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一盏茶后,回到营帐的青玉发现自家主子伏在桌上,脸圈埋在手臂里,肩膀不停地颤抖着,象是在无声的哭泣。青玉无所谓地睨了一眼,默不作声地伺立在一旁,并不多话。

“小青青,怎么办?”小树终于愁眉苦脸地抬头,神色无不扼腕地道,“你家主子终于成了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出尔反尔的阴险之人了!”

青玉倒了杯茶,递到她手里,一脸淡然地道:“主子,有进步,继续努力!”

于是,某个经常“调戏”冷颜护卫的主子,第一次被人“反调戏”了,一口茶刚喝进嘴里,又生生地悉数喷了出来。

几百步远的主帐内,这一夜烛火摇曳,通宵未灭,直至天明…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当小树步出营帐,发现君玉楚独自一人立在几步远的浓雾里,衣衫上带着几分湿意,象是静候了许久。

“小树,你…”见着一袭紫衣的小树,君玉楚有一瞬间的怔忡,那样一种沉静的紫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炫目,补得她的脸上多了几分惑人的妖媚,也多了几分陌生的诀绝。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想都没想,脱口阻止,“你别去!”他凝视着她的脸,语气艰涩地又道,“你回燕国去,我…不拦你。”

看到他脸上真切的担忧,小树眸色一闪,脸上绽开轻轻浅浅的笑意:“楚大哥,昨日我们约定好的事,你别忘了。你不食言,小树身为柳家人,也绝不会食言。”她果然还是心软啊,看来离成为不择手段的帝王还差很大一截,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修炼不到那个境界。

“非得这么做吗?你怎知平王会来?”君玉楚无奈地问。他转开视线,望向远处雾中隐约可见的人马,黯然地闭了闭眼。

“他一定会来的。待会儿楚大哥负责接回你的人即可,其余的,我自有安排。只要…”小树微微迟疑,见君玉楚探究地回视,她才一语双关地说,“…只要楚大哥管好你的人,别出什么变故就好。”

君玉楚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轻轻地道:“那是自然。”

“出发吧!”小树一步当先,走向远处候着的人群。

望着她渐渐融进浓雾中的背影,君玉楚的眸色深黝,变幻不定,仿佛两汪看不到底的深潭,背负在后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指尖隐隐发白,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

浓雾渐渐散去,天色仍是阴阴沉沉的,凌乱的马蹄声行过,在深幽的山谷间,更显出几分死寂。

“皇上,就是这儿。你看,那棵苍松下有一块界碑,以东就是南国的疆域。”行至一片起伏的开阔地,闻燕笙指着百十步远的地方说。

君玉楚点了点头,转向身边之人:“小树?”

小树利落地跳下马,负着手细细打量周围的状况,开阔地的四周,一侧是怪石嶙峋的高耸山崖,一侧是深不可测的幽谷,对面和身后则是层层叠叠的茂密丛林。对面之人要想走到这边,唯有通过眼前这片几百步宽的开阔地,除了提示界碑所在的那棵苍松和几处低矮的灌木,还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滚石,几乎可谓一览无余,人入其间,如两边埋伏弓箭手的话,无疑成了首当其冲的活靶。

“主子…”青玉紧随其后,见此地势,不免担心地开口。小树微微一抬手,青玉噤声,欲言又止地退到一边。

突然,对面山中鼓声雷动,旌旗飘扬,夹杂着隐隐约约、高高低低的哭叫声。

第一阵鼓声停,对面传来了喊声:“其他人退下,平王只要苍烟山庄柳烟树上前说话。”

“苍烟山庄柳烟树在此!平王想要的东西,一半昨日已经送给你以辨真伪,一半仍在我手中。想要的话,放那些无辜百姓过来,我自当亲自将另一半奉送给平王。”清亮的嗓音在山谷间清清朗朗地响起,不轻不重,却奇异地仿佛清淅地传进每个人的耳里。

对面回应:“东西先送过来,我们再放人。”

“先放人!如果不想得到一团玉粉末子,就别讨价还价了。”小树将半块玉佩举过头顶,语气里含着毫无商量余地的坚决,忽尔她低头一笑,又道,“还是想就这样隔得远远的,我们来谈一些平王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

对面深寂了片刻,然后又传来喊声:“你一个人带着东西站到界碑那儿,我们就放人。”

“你放人,我就过来!有一半人过了界碑,我就走到界碑那儿。”小树不急不缓地道,显得耐心十足。

又是一片沉寂,接着传来另一个声音:“再加一样东西,本王要你身上那把真正的赤牙剑!”

一直立在小树身后,听得一头雾水的君玉楚和闻燕笙闻言一振,两人相觑一眼,更加疑惑地看向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