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冷。谁都料不到原本身属北家卜老头的军师,竟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在众人的注视下,还是那男人自己首先打破了沉默。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他的一只手巧妙地绕到了景烛的脑后,解开了她的眼罩,“只是可惜了眼睛。”

他的手指如同蔓延的绿萝贴上她的脸颊,一阵寒意刺骨,几乎冻住了景烛全身的血管。

但是,这种感觉,为什么,这么的…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那男人的手就被镜无制止住。镜无轻轻一拦,在景烛和那男人之间竖起了小小的屏障:“新夫人的轿子要回来了,各位贵客还是里面坐吧。”

卜老头也回过神,笑盈盈地道:“是啊是啊,外面夜寒风凉的,大家还是进去吧。老夫也许久没有喝过喜酒了,今日必定不醉不归!啊哈哈哈哈。”

北家的家众们听卜老头这么一说,情绪又重新高涨了起来。不远处锣鼓声张扬,彩带飞舞,仿佛刚才的冷场只是一时的,人群又重新吵吵嚷嚷了起来。

景烛重新带好眼罩,身为南家的家首,今日虽说是仁见和魅姬的大婚之宴,其实也可以说是南北二家的聚会。她和卜老头互相客气着,便往医馆内走去。

由于今日人数众多,医馆外还摆了不少的圆桌,到处挂满了大红色绸缎,喜宴的样式完全照着人类大婚的模式来。这在十番还是第一次,所以围观群众自然不少。

魅姬的婚轿到达,媒娘牵着新夫人入大堂,所有人都把目光紧紧地盯向交拜之礼。

镜无找了个时机,朝着刚刚一直在角落里的斗篷男子走去。

他与那男子擦身而过:“我有话对你说。”

男子笑了笑,跟在他的身后背离了人群。

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小丘。遥遥向下看去,还能望到第一坊对面的医馆内燃着星点之光,耳畔依稀还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喧嚣之声。

男子倚在一棵树边,在黑夜中沉默地打量着镜无。

镜无回身,与男子相对而立:“为什么要回来?”

男子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原来你还记得我。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和当年的那个小孩童一样,沉默寡言。你长得并不像花姬,但却很像你爹。”

“你来之前见过父亲他们了吗?”

“我并不想见他们,何况他们也不在十番。”

“是,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藏了这么久。你知道王上始终没有放弃找你,那时父亲没有把你交出去,但是不代表我也会不把你交出去。”

“呵呵,镜无,你跟你爹娘不一样,对于天山的那个人来说,你真是个衷心的奴仆啊。”

“我绝不会放任任何人在十番生事。”

“你怎么知道我会生事?刚刚你也听到了吧,我可是做了北家的军师哦,如果我要生事的话早就把这十番闹得鸡犬不宁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说话吗?所以,你最好别惹我,如果不想看到这里血流成河的话。”

“为什么回来这里?”

“我没必要回答你。虽然你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至高无上的十番之主,但是在我的眼中,你不过还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连你爹娘都不能对我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呢?”

“是为了一梦?”

“…”男人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他侧过头去,将表情埋入黑夜,“别再跟我提她的名字。”

镜无继续紧逼地问道:“你把那个孩子带去哪里了?”

“孩子?”

“是。”镜无突然上前,单手拽住了男人的肩,“止叔叔,你醒醒了,一梦已经死了。我想知道那个同是半妖的孩子现在身在何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夜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男人的狂笑声。

镜无盯着他,默然地说道:“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好笑的话…”

“你在乎那个孩子的下落?”

“因为我们…”镜无瞥了瞥视线,“是同类,世界上,唯一的…”

男人见镜无的声音渐轻,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看着他:“你真的小时候一模一样,虽然表面上跟你爹一样沉着冷静,其实心思却跟你娘一样单纯。当年你娘放了我一马,没有去天山通传消息,反而庇护了我。今天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对不对?”

“我只是问你那个孩子现在在哪?是死是活?”

“我说了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看在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叔叔’的面子上,我真不愿看到你竟然被你爹和你娘蒙骗了这么多年。”

“什么意思?”

“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他们。”

“他们现在不在十番。”

“那就以后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镜无见男人并无回答之意,放弃了提问,只道:“但有一点你错了。在父亲和母亲回来之前,我会向王上禀报你的行踪。”

男人一脸轻松状地笑笑:“是吗?那你不想治好南家家首的眼睛了吗?”

“什么?”不知为何对方突然提到了景烛,镜无有些难以反映:“你…有办法…?”

“信,还是不信,又或者怎么选,都是你的决定。”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站在我这边。”

酒宴一直熙熙攘攘地闹到了半夜,在众人的“闹洞房”仪式结束后,各人醉的醉,归的归。有些还有余兴的,就顺到去对面的第一坊接着饮,有些则带着倦意回家了。

景烛在酒宴期间一直没有看到镜无,好不容易将魅姬送入了洞房,她踱步到院落间的树下,透过树叶的残影,突然感到世界也在这刻安静下来。

头上的树枝发出沙沙响声,景烛今晚也被灌了不少,她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枝头,默默凝视着前方。

吱呀吱呀的门栅声从不远处传来,景烛放眼望去,燃着烛火的小屋内有两个黑色的剪影。

她打心眼里为魅姬感到高兴,对仁见死缠烂打这么多年,正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媳妇熬成婆,终于圆满地明媒正娶了。景烛双手合十,默默祝福着。

正在这时,忽闻一旁传来叮叮的声响。景烛闻声望去,竟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景烛心下不好,惟恐在这种大喜之日发生什么意外之事,连忙提起心眼,紧跟着那抹影子消失的地方而去。

影子一路穿过了第一坊,朝着十番的尽头跑去。追着追着,景烛开始感到身边的景物越来越陌生。

十番之内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已在十番生活了整整半年,几乎对十番了若指掌,然而跟随着那道影子,她越来越觉得内心不安,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牵引着她奔向一个未知之处。

终于,不知道追了多久,她来到了一个荒芜的山脚下。

面前是一座山崖。由于天色漆黑一片,那山壁的断裂面就仿佛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景烛抬头仰望,看不到山顶,仿佛在云雾之间。

“是不是觉得这里很熟悉?”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景烛回头望去,见那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心里怔了怔。

“这里是卷云山的后山,也是十番的边缘。其实长安城和十番也不过一壁之隔,真的很近。”

“我知道。我以前曾在卷云山飘飘门内的弟子,师父也曾想修筑过后山,打通十番,只不过多年没有成事,后来就被耽搁了。”

“你的师父是韩理?”

“军师先生也认识吗?”

黑影笑了笑,朝她走近道:“连你也叫我军师先生,会不会生疏了一点?”

“不会啊。小女子乃是南家的家首,先生是北家卜老爷钦点的军师,我尊称您一声先生,是对您的尊重,怎么会生疏呢?”

男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在景烛面前停下,朝她的脸伸出手去。

景烛后退了一步,绕开他的手道:“先生刚刚不是已经看过了?景烛这里有伤,还请先生不要为难我。”

“告诉我,是谁伤的?”

“陈年往事了,景烛不想再提。况且对方也不是故意,一切只是误会而已。误会总能有解释得清楚的一天,何况都过了这么多年。”

“你的脾性倒是很不记仇。”

“师父常说,人生在世,得过且过。虽然他老人家是活得比较不积极,但好在也与世无争。”

“你爹娘呢?”

景烛见男子忽然话锋一转,眼下愣了愣,随即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见过他们,至少,从记事的时候开始,没有见过。”景烛不解为何这北家的军师问了她这么多无关痛痒的问题,于是转问道,“先生把我引来这有什么目的吗?”

男人哈哈笑道:“用‘引来’这个词,说得我好像是个坏人似的。我可是问过了镜大人才把你带来的哦。”

“是吗?”景烛有些吃惊。

“只不过他没有同意罢了。”

景烛意识到眼前的男人身上充满着一种危险的味道,只不过她又同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清,那种感觉是什么。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喂。”那男人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止住她离开的脚步,“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友。”

她怔怔地看着凝视着她的男人,心中波澜起伏:“故…友?”

“是,你和她,有一样的眼睛。”

“可是先生的故友不是应该…”

“她死了,所以她的时间永远地停留住了。”

“啊…她,和我…一样大?”

男人卷起了嘴角,反问道:“你几岁?”

“十六。”

“她比你大,但是个性却没有你沉稳,是个很毛躁的人。但是,那样毛躁的她却很可爱,很直率,和她在一起总会感到一天的时间都不够用。”

景烛已经慢慢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位军师先生是看到了她的样貌,触景生情,想到了以前过世的爱人。这种无法回头的感情总是让人感到无奈,就好像师父那样,等了娘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景烛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于是便对男人道:“先生,夜也深了,要不还是早点回去吧。”

“她就长眠在这里。”

“咦?”

景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里虽是山壁下的平地,但烂木杂草丛生,黑幽幽的什么也看不见。景烛跟着男人的脚步深入了进去,又走了几步,才隐隐看见一颗已经凋零得光秃秃的属下,有一座小小的石碑。

石碑已经多年无人打理,表面上有些脏,也十分破损的样子。但男人似乎并不介意,他只是缓缓蹲□子,默默地凝视着石碑。

“听说今日的婚宴有一方是一直以来崇尚纯血的狐族?”

“啊?哦…是。先生为什么突然…?”

“我只是觉得有趣,连千年来一直恪守着纯血系统的狐妖也破了格。”

“也许在他们看来,有些事,比血统更重要吧。”

男人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景烛:“你说得真好。只不过,他们还算幸运,两者虽然种族不同,但毕竟都是妖。”

“先生是想说…?”

“不,我只是感叹而已。姑娘知道吗?两个异体的结合,后代一定会继承两者之合,只不过一为显性,一为隐性。狐族就是害怕自己的能力变成隐性,无法被后代所继承,才一直坚持着纯血的血统。”

景烛想了想:“确实有听魅姬说过。”

“但是他们不知道,就算能力被继承为隐性,也总有能够激发的一天。只要…”男人站起身来,黑色的袍子迎风吹拂在景烛的脸上,“那力量某一天能够觉醒。”

“啊…”

“是不是又感到眼睛在发痛?”

男人一边说,一边将双臂环到了景烛脑后。他用自己冰凉的手指贴向景烛的眼睛,那种触感仿佛让眼球内血管重新活跃了起来,一阵冰冷,一阵灼热。仿佛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睁开这只三年未睁开的眼睛,撕痛感传来,景烛“啊”得叫了一声,捂着眼睛跪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很痛,但是你必须忍一忍。”

“先…生…”

景烛揪着男人的衣衫,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冷热融合的感觉不断地贯彻她的全身,直到深入到神经末梢为止。脑袋疼痛欲裂,景烛弓着背匍匐在地上,嘶喊了起来。

“镜…先…生…”

她开始混沌起来,看不清,也听不清。那一阵阵如针扎,如火烧,如冰熬的疼痛感侵袭着她,慌乱中她只能摸到一双手,很冷,却不知道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景烛。景烛。景烛。”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叫她。她仿佛看到了记忆中残存的幻象。

微弱的烛光,温暖而明亮,有一双手牵引着她,走了出来,又跌了进去。不知道过了过久,疼痛感消失,她也支持不住地昏厥在了谁的怀中。

男人抱起景烛娇小的身子,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知道你一定会挺过来的,因为一梦会帮你的。”

“你真的跟她很像,如果不是这里的墓碑,我也许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此时的山谷中安静异常,缺少了夜莺的鸣啼声,也没有风吹草嚷的半点动静。时空都仿佛在这个黑夜中被溶解,只留下了淡淡的一抹痕迹,留给了双目微微泛起红光的男人。

“我叫止殇。”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真的想见你很久了,我的女儿。”

二人交易

暗夜中,隐没在杂草丛后的小石碑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惨白的光线,止殇伸出手在石碑上反复摩挲着,光滑的石壁上他甚至都还来不及刻上自言片语,不,应该说是他连一个名字都舍不得刻上去,他生怕刻上去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忘记了。

事实上,他的确就是无法忘却,所以他又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并把害死埋在石碑之下、他最爱之人的罪魁祸首——他的亲生女儿,带到了这里。

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景烛,止殇丝毫没有感觉到一家三口重逢的快乐,反而越是近距离看着景烛他就越发的思念心底那个人。

这一切都是景烛的错,对,就是她的错,倘若当初不是因为她的降生,那个人也不会舍他而去,他所有的伤所有的恨都因她而起。

“我恨你。”止殇触在石碑上的手迅速攥紧,倏地起身望着躺倒在地的景烛,那隐在斗篷帽檐下的猩红双瞳在夜的衬托下发出刺眼的红芒且带着火焰的气息,“我要杀了你。”止殇展开斗篷,呼呼的风声从席卷而出直冲景烛。

去死吧,去死吧,那些疾风卷裹着止殇内心的怨气横扫过杂草丛,激起的千层草浪叫嚣着奔涌着,只可怜不醒人事的景烛并不知道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事。

她安静地躺在草地上,紧闭着的右眼在刚才被一双冰冷却透着熟悉味道的手触摸过后,她感觉的到瞳孔内正在蕴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她一直在等着那个人唤醒自己,然后自己好再次睁开右眼好好看看那个人、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可好像没有机会了呢。

呼啸而来的狂风把景烛从地上卷起,她瘦小的身体在风穴内一圈一圈地急转,转得天昏地暗转得毫无方向,擦擦擦,风化作刃割过她柔嫩的肌肤,一道道血口迸裂开来,痛感顿时袭遍全身。

“景烛,我这就送你下去陪她。”

止殇的妖瞳一眨一合间,风穴内最猛烈的一道风刃正对准了景烛的脖颈而去…

“住手——”

命悬一线之间,在止殇控制的风刃即将要割断景烛咽喉的时候另一道疾风和一个熟悉的嗓音从暗夜中急窜了出来,风刃被击破,风穴的旋转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原来是你啊。”见来人,止殇猩红的双瞳微微一暗,他很不屑地开口道:“你以为就凭你能阻止的了我吗?”

“阻止不了也要阻止。”来人飞凤入目、一身素黑色褂衣,正是出来寻找景烛的镜无,见景烛被伤痕累累地被困在风穴中,他再也无法淡定如常了,“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

“你凭什么?凭你是十番主人?”杀人的时候被镜无打断了,止殇觉得很是不爽。

“不凭什么。”

“那你就乖乖呆着,否则别怪我对你手下不留情。”

“恕我办不到。”

“办不到?”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保护她是我的责任。”

未过门的妻子?责任?

“哈哈哈哈哈。”听到镜无说这些词汇的时候,止殇控制不住地大笑了起来,曾经他也有相爱的妻子、曾经他抱着相同的责任过活,可是到头来还不是被某个人破坏了,害他失去了心爱的妻子、害他连最后一点负责人的权利也丧失了。

“她、不、配。”止殇咬牙切齿地开口,而后动作迅速的一撂斗篷,斗篷中席卷而出的飓风便朝一头的镜无狂奔而去。

面对来势汹汹的飓风,镜无表现得很淡定,呼呼呼,只见飓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镜无的身体,暗黑的夜幕中独留一波白雾,那白雾淡淡地化开,渐渐聚合成一个黑色的人影,此时,镜无成功地化解了止殇的攻击。

“果然有两下子,不过…”

止殇突来的赞誉声成功拉回了镜无的视线,他看见止殇手上挟制的人,心里一凛,刚刚那一招虽然来势刚猛,但破坏力不强,果然只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目标有始有终都只是景烛一个人,是这样吧。

看着镜无身子悬空,颈脖钳制在止殇的大手中,镜无情急之下跨前一步阻止道,“止叔叔——”

“千万别动,否认我就拧断她的脖子。”止殇似乎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

为了景烛的安慰,镜无又收回了步子。

“止叔叔,为什么你要杀她呢?”镜无不懂,虽然在他印象里止殇是个桀骜不驯的强妖,但却也不是滥杀无辜之流,可是自从止殇第一次见景烛之时,他似乎就对景烛怀有别样的感情,别人他可能不知道,但是景烛心地善良,不可能得罪止殇,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