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拓闻言微微皱眉:“半个月我们等不了,难道连一个肯接生意的船家都找不出么?”

“据说前面的十里水道叫困龙滩,涨潮时候就是水性再好也要困死在里面,所以没有人敢这个时候下水。”

秦拓沉吟道:“也就是说,只有剩下山路可走了……”

裴洛语气淡然:“那么就改走山道,总不能因此误了差事罢?”

秦拓勉强道:“只是山道不太好走,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

山道的确不好走。开始时候还是有碎石子铺路,到了后来路面变窄,连马车也不能行,只能步行。

裴洛本就是轻衫简行,不过一匹马、一些随身什物,倒没觉得什么。

只见安朝苦着脸,将东西挑了又挑,最后向着慕绯烟道:“慕小姐,你带着的这些个茶具、铜镜什么,恐怕带不了。”

慕绯烟脸上微红,低声道:“那便算了,只带些换洗的衣衫,其他的就丢了吧。”

秦拓从行李中挑出一个玉坠,看了看道:“这个玉坠似乎是上次在紫云寺求来的,丢掉有些可惜了。”

绛华只觉得眼前佛光一亮,微微刺眼,连忙躲到人后,心中怨怼:凡人真是麻烦,出一趟远门还带着辟邪驱魔的东西。她眼下元神受伤,修为折损,可受不得一点半点的。

裴洛见她突然走到自己身后,不由回头瞧了一眼:“你躲什么?”

绛华看着他清俊的侧颜,微微向下看,只见对方肩上又出现了那条小龙,正缓缓睁开眼看着她。

……还有龙气,也很要命。

绛华又后退一步,可怜兮兮的:“没有,真的没什么。”

裴洛转过身,抓住她的手臂,将人往自己身边拖:“怎的我觉得,你见了我就躲?你倒来说说,我哪里见不得人,吓到你了?”

绛华看着那小龙离自己越来越近,心思也越转越快:“裴公子你相貌堂堂,文武双全……”

裴洛立刻打断她:“这些话你第一次就说过了。你还说对我仰慕已久,但是姿容丑陋,不敢相见。”

“裴大人果然心思聪颖,随便什么话听过一遍就记住……”

裴洛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我记性的确好得很,所以你莫要东拉西扯,不如痛快点好。”

绛华十分怨恨,一面挣扎一面为自己开脱:“你把我拉得那么近看,难道不会吓得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么?”

她堂堂花精,今后要飞升成仙、掌管紫微星,居然要用如此可悲的理由脱身。

她突然觉得下巴一凉,硬是被托了起来,正好对上裴洛漆黑明净的眼眸。裴洛嘴角微挑,淡淡道:“你便是左脸和右边的一样,我也敢看。”

绛华目光一移,只见他肩上的那条小龙已经不见了,不由松了一口气。可她仔细一想对方的话,不由大怒:“我的左脸才不会也成这样!”

裴洛松开手,眼中笑意明亮,嘴角微抿,摇头道:“你还真是说不得啊。”

绛华回过头去,只见慕绯烟抬袖掩唇,似乎也在笑,不由心中郁结。

秦拓居然嘴角微抽,轻咳一声:“把随身事物都放到马背上来,只怕百里之后才有村庄。”

众人走出几里,拐过山道,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不远处正是碧玉似的江面,微波粼粼,凉风沾着水汽,拂在脸上十分舒适。不多时,那江流转入河滩,绵延十里,白浪起伏,十分壮观。

安朝不由道:“之前那个人真是危言耸听,江里那头水牛还游得好好的,怎么船就过不去。”

安朝话音刚落,就看见河滩之上白浪突起,隐约有滔天之势,那江里游着的白牛也感知到,往河滩边划去。只见潮水疏忽而起,一下子将河滩边的石子淹没了大半。那白牛长声哀叫,被卷进一个漩涡之中,拼命往岸边划水也没有用了。不多时,他们只能看见露在水上的一点牛角。

安朝不由咋舌:“这潮水真厉害。”

秦拓淡淡道:“从我朝建都以来,齐襄好几回从这边攻进来,便是被这困龙摊所阻,损兵折将。这里可以说是一道天堑,来者无回。”

裴洛轻轻笑道:“天堑虽难渡,可妄想凭着地势死守,也不是办法。”

秦拓道:“可要是占了地势天时,要守住也不难了。”

裴洛嘴角微动,却只是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走了几里路,慕绯烟本就体弱,便再也走不动。秦拓牵过坐骑,让她坐在马背上,自己勒马步行。这样虽然省了不少脚力,可她毕竟不是骑惯马的人,坐在马鞍上也磨得椎骨疼痛,只能勉强忍着。

绛华看她咬着唇不出声,将整理好的包裹一卷:“垫着这个,坐起来会舒服一些。”

慕绯烟还没伸手去接,只见那包裹突然胀大,从缝隙间探出大黄的头,很是无辜地喵了一声。绛华连忙将猫拎出来,将包裹给人。

大黄咬着她的衣袖,死不松口,怎么都不肯下来自己走。

裴洛轻轻一笑,抬手去挠大黄的下巴:“这只猫倒是通人性。”

大黄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爪。裴洛连忙收回手,哼了一声。

绛华抱着大黄,很是欢喜:“干得好,以后还要继续。”

转眼大半日走了下来,慕绯烟脸色煞白,安朝也叫苦连天,脚步拖拉地磨着。

秦拓看了安朝一眼,道:“人家姑娘都没有喊累,就你喊得最勤。”

安朝指着绛华,语气委屈之极:“这哪里是姑娘,就是寻常男子也没这样壮的。”

裴洛闻言回头看她,长眉微皱,侧颜清俊异常:“你真的不累?”

“要是我说累,你的马还能让我骑不成?”绛华转头看着裴洛的坐骑,便是外行人也看的出是匹难得的良驹。

裴洛立刻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

绛华克制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裴洛你这人好不幼稚。”大黄窝在她的手臂上,翻了个身,举起爪子,得意地喵了一声。

裴洛脸上微红,一拂衣袖,大步走到最前面。

绛华很好心地想,其实裴洛不过活了二十多年,自然不能同她这百年修为、几经风雨的花精相比。

这样走到日头西沉,总算看见炊烟袅袅的村落。

秦拓虽然自小习武,后来又随军在外两年,却也觉得疲惫。安朝扑向村口那条小溪,埋头在水中喝了好几口,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绛华伸手扶着慕绯烟,只见对方脸色甚是难看,一步一停,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秦拓大步走过来,低下身道:“绯烟,还是我背你罢。”

慕绯烟虽然不太乐意,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伏在秦拓背上。

这时,一阵风吹来,附带着几张纸钱飘飘荡荡飞过。只见迎面走来一行人,着了白色孝衣,叽叽咕咕讨论了一番,终于定了位置,动手挖土。

裴洛眯着眼瞧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出葬,可这坑挖得还浅,就用草席裹着尸首,扔到坑里,随后填上土。

安朝不禁嘀咕道:“人都不在了,还不给个好归宿,就这么随便埋了,真是……”

秦拓看了他一眼:“中原各个地方的习俗都不同,何况这汉夷之分?”

裴洛将折扇在手中一顿:“我以前也是在书上看过,夷族习惯晒尸,等到烂成了骸骨,才真正入土。”

“是什么书这般有趣?改日也借我来读一读。”慕绯烟道了一句。

裴洛轻咳一声:“其实是一本杂学游记,可惜被家严看到。”

两人同考武举那年,也是裴相爷最是不顺心的一年。裴洛在武举殿试败给了秦拓,没有排进三甲。裴相爷将面子都压在二公子的文试上,还请了不少大儒入府。有一回裴相爷夜里去检查裴洛读书的情况,结果一进屋子便看见他正将什么往桌子底下一塞,当场就抽出来看了,却是一本五湖游记,气得裴相爷一顿怒骂,末了又将书收去了。

那本五湖游记估计只落得个当柴烧的下场。不过所幸是当朝相爷亲手烧的,身价微抬。

到了年底的文试,裴洛考取进士,后来殿试又被钦点第四。裴相爷直指着他发抖,撂下一句话来,文不如江池,武不如秦拓,不论哪一头都不就。裴洛想起当时情景,心中还十分郁结。

只见秦拓走上前,同当地夷人聊了几句。夷人中也有精通汉语的,连比带划同说着话。秦拓踱步回来,道:“我们可以去村长家里借宿一晚,明早出了山口,就离沂州不远了。”那当地人接着道:“村长家就在前面第一户,那边往东是禁地,不要往那边去。”

绛华一听有禁地,顿时来了精神,仔细听着。

裴洛哦了一声,问道:“东面可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说是那边山里闹鬼很凶,后来郑大人带兵封了东面入口,平日也会有士兵把守。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规矩,别误闯了。”

裴洛看样子也起了兴致:“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闹鬼这种事。”

绛华不觉想,这人真是当面说胡话,明明前几日相爷府就有闹鬼的传言,虽然这件事有她的份就是了。

“等到夜里,你站在那边的土坡上,往东面的山头看,就知道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那领路的当地人立刻招呼道:“这就是我们村长。”他转向村长道:“这些年轻人是从外地来的,恐怕要在您老家里借宿一晚。”

村长摸了摸胡子,呵呵一笑:“我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你们就将就一晚吧。”

秦拓抱拳道:“老人家太客气了。”

村长瞧着裴洛,一指东面:“你们年轻人,对事情都是好奇。一到夜里,远远看去就可以看到那边的山上火光点点,还能听见哭声。有些人好奇进去瞧瞧,结果再没回来过。郑土司方才派了守卫过来,免得有人误闯上山。”

裴洛笑了一笑:“在下八字轻得很,可不想去惹这是非。”

村长点头道:“那就好。”

绛华瞧了裴洛一眼,忍不住道:“胡说,你的八字明明重得和什么似的。”

裴洛低头看她,压低声音道:“你倒是连我的生辰都知道了?”

绛华顿觉失言。她有异眼,的确可以看出对方生辰八字,可是别人却不知是这个缘故。所幸裴洛听过就算,也没再深究。

待进屋坐下,方才听村长说起这个村子全是夷族,只有过年过节才会进沂州城赶集,拿一些手工编织的毡毯去换当地特产的事物。裴洛喝了口茶,问道:“这茶叶可是沂州特产的?”村长笑容满面,赞许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裴洛又问了些绸缎瓷器的问题,村长也一一回答。

绛华听得气闷,不由低声道:“怎的连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问得这样清楚?”慕绯烟含笑看着她,轻声道:“裴公子他们这次到沂州,便是查访民情的,这些民生之计,当然要问明白了。”

聊了一会儿,饭菜也摆上了桌。村长一摆手道:“我这里没什么好酒好菜可以招待客人,几位看来也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只好将就些了。”

秦拓站起身道:“老伯客气了,您肯收留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裴洛将折扇在手心一顿,微微笑道:“也没那么挑,从简就好。”

几人在饭桌边坐下,还是那日郊游的座次。

绛华被醉娘的手艺养刁了胃口,只能索然无味地低头扒饭,正吃得碗口见底,突听身边一声瓷器顿在桌上的轻响。她向左看去,只见裴洛轻轻一叩桌面道:“去添碗饭过来。”绛华想了想,总算明白他的意思,瞪着他不说话。

裴洛叹了口气,还待再说一遍,却见她拿起碗起身过去,很快就端了满满一碗过来,摆在他面前。绛华将自己碗里的饭扒完,然后转过头看着。裴洛执筷动作雅致,一举一动都很上得了台面,可是被人这样盯着看还是头一次,好几次都呛得咽不下去。

绛华很是同情地看他放下筷子,问道:“裴公子,你该不是因为我早上说你看了我的脸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才硬是多压下一碗饭吧?”

裴洛别过头道:“我还没无聊到这地步。”

村长笑着说:“看你们赶了一整天的路也累了,早点去歇息。这里晚上不安宁,切记别到处乱走。”

这唯一不觉得累的,大概只有抱着大黄走了一整天的绛华。

村长特意嘱咐,不过是增添了她的好奇心。鬼怪和花精,不过是一大家子出来的,自家人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等慕绯烟睡下了,才悄悄溜出去,往东面山头走。夜黑无光,时不时可以听见阵阵山风呼啸,周围草木绰绰影影、沙沙地摇晃着,一点人声也听不真切。绛华走到村长所说的土坡之上,向对面遥望,只见远处黑漆漆的一面,并没有什么异常。正纳闷间,对面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光,竟是绿森森的,还飘动变化着形状。

绛华更是奇怪,慢慢往对面山头走去。脚下突然踩了个空,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见一道黑影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她手指一弹,那道黑影立刻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呜嗷——”绛华反应过来,立刻伸手接住那团黑影,吁了口气:“大黄,你怎么好好的又跑出来?”

大黄无辜地睁着一双碧眼,讨好地舔了舔她的衣袖。

绛华替它顺了顺毛:“你想去的话,我也不会不带你去啊。”

她走了几步,突然看见前面有火光一闪一闪,微微戒备,却没感到有什么妖气。绛华停住脚步,正在迟疑,眼前一花,一个人影落在她面前,寒着脸道:“晚上你不好好待在房里,跑出来做什么?”正是裴洛。

绛华知道秦拓功夫很好,只是没想到裴洛也不差,微微惊讶:“你不也在外边乱逛?”

裴洛说话的语气很是不耐:“你以为我同你一样无所事事么?”他顺手将火折弄熄了,一拂袖子,举步便走:“北燕国难道没人了么,竟然派你来当探子?看来北燕离亡国也不远了。”

绛华大怒:“若我是北燕的探子,你便同齐襄勾结。你还真以为同对方使节密谋的事会没人知道!”

第十章

裴洛突然停下脚步,绛华反应不及,一头撞了上去,捂着脸疼得要命。裴洛转过身,语气平淡:“我是说你怎么见着我就跑,原来是这个缘故。”

绛华一怔,才惊觉自己竟然全部、都说出来了。

裴洛微微一笑,气定神闲:“你这样笨,秦拓竟然还会觉得你是探子,啧,未免也太抬举你了。”

绛华心中怨恨:“我便是笨,也好过你卖国求荣。”

裴洛不禁摇头叹笑:“说你笨还不认。你总听说过反间罢?虽然我们南楚国力强过北燕和齐襄,可夹在两者之间呈腹背受敌之势,必定要先除其一,才可保百年安定。算了,看你这表情,说了也是白说。”

绛华气得半死,只得将那些不入耳的话忽略掉:“那你怎么肯定我不是北燕人的?”

裴洛嘴角带笑道:“你且将来历说一遍给我听。”

绛华耐着性子又将家里来了强人结果家破人亡只有她逃出来但是烧去半边容貌的话说了一遍,只听他慢条斯理道:“你这样对秦拓说,他信么?”

绛华摇摇头。

裴洛淡淡道:“他都不信,你还想要我相信么?”稍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到家破人亡还那么喜气洋洋的。”

绛华顿时无话可说。看来是她太小看凡人的聪明才智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东山之下。只见山口有士兵搭营,估计是不会放人进去。

裴洛用轻功掠过营地,走了几步,发觉身后那人竟然还在,不由道:“看不出你轻功还不错。”

绛华很想向他炫耀自己的高超妖术,闻言也只能闷闷道:“一般罢。”

裴洛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们沿着陡坡往山上走,都没再分心说话,只怕稍有不慎就失衡摔下山去。裴洛踏上半山腰的平地,放眼望去,远近都是绿光跳动,阴气森森,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绛华接口道:“什么?”她心里微微失望,还以为真有什么鬼怪,谁知只有些鬼火而已。

裴洛低声道:“村长说,来这里的人都没回去,夜里还可以听到哭声。我想,是那些村民不知道这只是磷火,以为是鬼怪,被火烧上身还拼命地跑,火助风势,就那么活活将烧死了。”

绛华不由道:“经你那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变可怕了……”

裴洛轻轻笑着:“你要是害怕就赶紧往回转,我还要确认一件事,不送了。”

这句话可把她气得不轻,她堂堂花精,竟然要被凡人取笑,实在太可恶,说什么也不能先回去了。

裴洛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低下身看了看,若有所思。绛华虽然好奇,可硬憋着不问。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长长一段山路,裴洛突然道:“我想起我娘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绛华还是忍着不去接话。

裴洛也没管她,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讲:“有一双璧人,隐居在深山中。待到了年关,那男子到城里去采买年货,女子便在家中等。可是等了很久,那男子都没再回来。那女子苦苦等待,整整十年过去,一头青丝都花白了,可男子还是没有回来。他们家后园本来种着一株梅花,但是一直没有开过花,一日立夏夜里,那梅花突然开了满树,十分好看。”

绛华已经听着故事入神,也没发觉竟然同他并肩在走。只听裴洛继续道:“那女子很是奇怪,就站在梅花树下抬头看,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慢慢的,一声一声,就像现在一样……”

绛华寒毛直立,仔细听着周围动静:这山上寂静,连细微的脚步声也十分清晰,这里传出去,对面有回声过来,重叠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发出的。

“她细细地听,觉得似乎是夫君回来了,却又觉得不像。她想看看是谁,始终转不过头去,颈上似乎有一抹冰凉的东西慢慢往上爬……随后,一双冰冷的手缓缓地环在她的腰间,也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对她说,”裴洛站在她身后,突然伸手放在她身侧,慢慢道,“你看,站在你身后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