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抬头回望。

这山坡之上,藏着南楚一千将士。耳边,是北地常年呼啸飞扬的风沙。百年来,南楚将士抛洒的热血,早已可以将这片广袤之地染成血红罢?

马鞍边挂着两壶羽箭,其中一壶的箭尾是朱砂色的,正是沾了磷和硫磺的火箭。他伸手解下两壶羽箭,下马,单膝跪地,搭箭弯弓。身后一百多名弓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一百多支火箭同时瞄准北燕军营。

裴洛微微眯着眼盯着东面,只见天际渐渐泛白,隐约有旭日东来,当第一缕光线刺痛双眸之刻——

嗖嗖连声,百余支羽箭撕裂了风沙,带出张狂火焰,吞吐着触及到的布帛栅栏。只听山坡之上也立刻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随之而起的喊杀彻响天际,一队铁甲骑兵直冲北燕大营。

裴洛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清声道:“准备,放箭——”

这一次是瞄准最近的一座帐篷,上面是红蓝彩绘的兀鹰图腾。兀鹰是北燕国民心中英雄的象征,是北燕的图腾。

百十支火箭呼啸而去,呼的一声腾起烈焰,在风势下烧得更快更烈,远远看出,只剩下一片明丽火海。

只见远处北燕军营骚动,涌出几队骑兵,朝他们埋伏的方向而来。他们是弓骑,一旦近战,只能被对方大肆屠杀。

裴洛微微低下身子,不紧不慢地搭箭弯弓:“先射那些冲在前面的!”

战马嘶鸣,风声萧然。拉弓的手臂已经微微麻木,那些北燕铁骑纵然冲不到他们埋伏的地方,而他们也没有办法击退对方。裴洛伸手去箭筒中取箭,却摸了个空。不光是火箭,就连寻常的铁箭也没有了。

他僵了僵,回首喝道:“快,大家上马,往两边分散!”

裴洛跃上马背,纵马绕过对方骑兵的路线。身后百十来名弓骑兵都抽出鞍边长刀,同追过来的北燕将士短兵相接。

正在这时,一阵擂鼓声响彻漠北,千万马蹄如狂风骤雨纷纷踏来,青蓝色的南楚战旗迎风飞扬,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傅字。只见一队步兵围了过来,将北燕骑兵隔成两段,低伏滚地,手中镰勾对准马蹄以上的关节之处砍去。

裴洛拨转马头,俯下身拾起对方落下的长枪,还没来及坐起,就见地面上映出的影子越来越大,脑后也感到一阵冷风袭来,手心一翻,反手长枪疾刺,扑的一声穿透铁甲,对方高举的兵器便再也放不下来。裴洛吁了口气,回转身来,手上一用力,撤回长枪。

方圆数十里,长枪刺穿铠甲,战马风中哀鸣,无数喊叫、混杂着飞溅而出的鲜血,这些彷佛一道无形战火,一直绵延,没有尽头。

三雄割据,试想指点江山,手中紧握天下河图,翻覆□。

这便是为这天下的连绵万里河山而起的战事!

“踏破漠北,夺回燕云!”千万人呼喊,震动山河。

傅徽身上铁衣已经暗沉无光,□战马长嘶,高举长枪,宛如天神。

南楚士气大振,北燕节节败退,这一战胜局已定。

忽见一支青蓝色令旗从远处而来,待到近处,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跪倒在傅徽马下,正是亲兵许炼。

裴洛伸手勒马,只见青蓝色军旗迎风,铁衣长枪之间,许炼一脸苍白,双唇颤抖。

……玉门的军粮被烧去大半。

抓住了几个活口,全部……都自绝了。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寒风呼啸,傅徽脸上的神色微微凝固起来。

凤凰劫(1)

北地多飙风,腹中千百战。

裴洛靠在军帐之外,看着不远处的篝火边,一群士兵高声大笑,一坛烈酒争来抢出,喧哗不已。

之前这一战大胜北燕,傅帅下令休整一日,将士们饮酒同乐。

他心里却明白,这一战虽是胜了,南楚的情势却完全没有好转。

北燕号称二十万大军,而那日击破的仅仅两三万,更逞论出兵之时后方遇袭,剩下的粮草不过可以支撑整个南楚大军度过半月而已。

他枕着手臂,看着头顶一片广袤苍穹,微微眯起眼。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衣甲的轻响声。裴洛转头去看。只见秦拓也在帐篷边上坐下来,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今日一战你立了大功,还是不高兴?”

裴洛不禁失笑:“可能半个多月前,我还会以为战勋就是最好的回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出身如何,家中都有高堂、妻女,从军的有朋友有兄弟,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回去。”裴洛轻叹一声,“我以前不知道,看着相交多年的朋友战死在眼前,究竟是什么滋味。如果可以交换,我宁可什么功勋都不要,只想和从前一样。”

“我们担负的是整个南楚的安定,什么情绪都要抛在后面。何况,”秦拓微微一顿,“没有什么东西是会永远不变,多多少少,都还是会有些变化。”他站起身,将手伸给对方,“坐在这里也是一个人不开心,不如去喝酒?”

裴洛看着他,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好,今晚就大醉一场!”

秦拓抬手一敲他的肩,也笑着道:“今夜只饮酒,不诉离殇!”

两人走到篝火旁边,只见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扑过来,一把抓住裴洛的衣襟:“宣离兄,你怎么才过来?我早就、摆平了一片了,哈哈,和我喝酒,不自量力!”林未颜嘴上说着话,突然回头豪气万千地喊:“谁来比摔跤?输了的就脱光衣衫绕军营跑一圈!”

秦拓不动声色地看着:“林兄醉得厉害了。”

裴洛在篝火边坐下。一旁的一个士兵立刻将手中酒坛递过来:“裴大人,你要不要一起来喝一口?”裴洛一把接过酒坛,仰头便饮,军营没有好酒,只有粗劣的烧刀子,没咽下的酒浆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去,衣襟上湿淋淋的全是酒浆。他将酒坛一倒:“没了。”

那士兵看得张口结舌,一旁早有人又递上一坛:“裴大人真是好酒量!”

裴洛一声不吭,只管自己灌酒。

突然有人大声哭出来:“老子收到家乡来的信,老爹得病去了,等老子回去,儿子都不认得,老头子的骨头早就烂光了!”

一时间,哭声笑声夹杂在一起,乱七八糟。裴洛躺倒在地,眼中的苍穹星辰渐渐模糊,一扬手,手中酒坛被远远地掷了出去,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他抬手遮住眼,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明明已经醉了,脑中却还是异常清醒。

北地多飙风,腹中千百战。

战未完,肠已断。

在军帐外睡到大半夜,倒是被冷风冻醒的。

大伙儿嘟嘟囔囔地跑回营房。

林未颜一手支着额,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由捂住脸哀叹一声:“完了完了,我竟然也会像那些粗人一样满口骂娘,喝酒打架,回家一定会被老头子打死……”

冷风一吹,吹散了不少酒意,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顺口又骂了一句脏话。

他好不容易摸到军帐,就随便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裴洛摸回来了,就这么从他身上踏过去,还语气模糊地说了一句:“挡在门口找死啊。”然后连外袍也没脱,就倒头睡去。薛延也摸回来,一样从他身上踩过去,扑倒在行军床上。

林未颜等到早上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剧痛,几乎站不起来。

这一日是全军休整,不用练兵。

裴洛头疼得厉害,就在军帐里躺了半日。待到午后时分,有人撩开军帐,探进头来,正是傅徽的亲兵许炼:“裴大人,傅帅让你去主帅的军帐。”

裴洛抬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站起身略微整了整衣衫:“傅帅寻我有事?”

许炼微微一笑:“他正召集了几位将军过去商讨军务。傅帅说,也想听听看裴大人的想法。”

“……什么?”裴洛一怔。

“是这样的,裴大人之前和北燕轻甲骑交手过,这次又立下大功,应是对对方有些了解。傅帅还说,我们这次虽是胜了,但是兵力损伤也很惨重,裴大人带了两次兵,每次折损的人手都不多。”

裴洛心中渐渐清明:“许兄,你直说罢,这次受伤的将士是不是很多?”他话一脱口,另外一个想法也清晰起来:“还有,剩下的粮草到底可以支撑多久?是不是连半个月也到不了?”

许炼看了他一眼,语音低沉:“这些等会傅帅自会说明,总之,现在情况很糟。”

裴洛随着他走进主帅军帐,只见长桌边已经坐了几位将军。裴潇坐在左下方,肩上缠着白布,隐隐透出点鲜红。他看见自家二弟撩开幕布进来,微微点头示意。许炼站在一旁,低声道:“裴大人,你就坐在裴副将的下首好了。”

裴潇在傅徽麾下任职副将。

裴潇待他坐下了,才微微笑道:“你们昨晚在外面闹得这样厉害,我在帐子里也睡不好。”他摸了摸肩上的伤,又道:“还好躲得快,只是轻伤。”

裴洛也回以一笑:“昨晚吹了点风,我到现在还有些头疼。”

裴潇看着他笑的样子,总觉得和原来有点不一样。明明眉目还是一如当初,只是眼中多了几许凌厉,让人看了微微心惊。

这一问一答间,军中的将领已经全部到齐了。傅徽坐在长桌的上首,眉间肃穆,沉声道:“昨日出兵的时候,有人纵火点了粮仓,抓到的几个人已经全部自尽。这件事,你们多半已经知道了。昨日回营之后,我们立刻清点了剩下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月。虽说已经连夜派人去南楚要求运粮草过来,来去最快也要近一个月时间。”

副将展平开口道:“傅帅,在朝廷粮草到来之前,我们都只能闭城门休战。吃不饱,将士们怎么还会有力气打仗?”

“不管如何,伤员的口粮还是不能少,其他将士只有委屈一阵子,等到朝廷军粮运来就好了。”秦拓也道。

傅徽点点头,看着裴潇:“裴副将怎么说?”

“属下以为,还可以去离这里不远的平沙镇买些粮草过来。虽说律法规定军中不能私自买卖,但是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了这许多。”

剩下几个将领都点头赞成。

裴洛看着他们说到可以拿军中刚出生的小马驹去和当地商人还,又说到加固城门、挖战壕的事情,低着头不语。

突然傅徽转过头看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裴洛抬手按在桌角,淡淡道:“各位将军说的办法自然都不错,只是我有两点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如果北燕人知道我们的状况,一定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必定大举攻城,我们外无援内无粮草,如何靠紧闭城门支撑到朝廷运粮过来?第二,平沙镇物产不丰,我们可以买到多少粮食,又可以多支撑几日?另外,军中可有人会同商人打交道,换到尽量多的粮食?”

展平一怔,反驳道:“裴大人怎知北燕大军会知道我们的状况,万一那烧粮草的不是北燕探子,而是齐襄人?”

裴洛看着他,清淡地笑了一笑:“展将军这个‘万一’可过于托大了。”

傅徽一摆手,不动声色地问:“那么,依你的看法,该是如何处置?”

裴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下去:“这些我自然无能为力。不过——”他微一挑眉,沉声道:“眼下,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弃玉门,退兵据守幽云关。”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拍着桌子跳起来:“这小子完全就在胡说八道!”“傅帅,这个办法绝对不可行!”

傅徽抬手阻止了那些脾气火爆的将领,还是不动声色:“理由呢?”

“理由便是我们已经守不住玉门关了。幽云关在中原的地界内,粮草调运方便,地势好,城墙也更为坚固。我们便是继续在这里死守下去,伤亡只会更大,损兵折将,将来还拿什么同北燕打?”

“若我们弃了玉门,那些百姓怎么办?北燕人对待战俘,对待别国的百姓都十分残忍,只怕我们一退,这方圆百里便会被屠杀殆尽。”秦拓直视裴洛,语气坚定。

“如果北燕人攻破玉门,难道就不会屠杀百姓了么?”

“裴兄,江山为轻,百姓为重,这个道理夫子很早就教给我们,你该不是忘记了罢?!”

“这是行军打仗,不是在说如何治民。”

“够了,你们不用争了。展副将,裴副将,你们安排人手去修战壕。”傅徽站起身来,点着裴洛、秦拓二人,静静开口,“你们两个,随我来。”

午后的平沙镇有股格外平淡祥和的味道。

一条大狗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甩着尾巴。街边有人摆摊卖各种活计,从丝帕到毯子,应有尽有。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看见傅徽,也停下来,笑着招呼:“傅将军,你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逛逛?”

傅徽也一一点头寒暄。他卸下衣甲,换上简单的便袍,便不太看得出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了,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亲切。还有几个老人,非要往他手里塞几个煮熟的鸡蛋,说军中伙食太差,要是饿了肚子,哪里还有力气领兵打仗。

傅徽握着手中的鸡蛋,淡淡道:“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

裴洛垂下眼,沉默许久才道:“傅帅的意思,裴洛已经明白了。”

傅徽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

南都很繁华,南都的百姓安居乐业。有很多条长街,两边都很热闹,比这里要热闹得多。每到开春的时候,都会有花展,每四年的科举考试,都会有很多的文人才子从各地涌来。

傅徽停住脚步,向着他们二人道:“伸出手来。”

他在两人的手心中各放了一只鸡蛋,微微一笑:“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

裴洛握着那只煮蛋,虽然已经凉透了,还是觉得烫手。

“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傅徽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们不说废话,先去找镇上的何大夫。前日这一战,受伤的太多,玉门这十五万大军却只有两个军医。”

秦拓不由问道:“怎么朝廷不多派几个过来?”

傅徽摇摇头:“北地苦寒,又有哪个大夫愿意过来?”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平沙镇上唯一一间医馆门口。站在医馆外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个绯色衣衫的身影,似乎正在给人包扎伤口。秦拓一怔,一时间还不敢肯定,倒是听到裴洛在一旁道:“绛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凤凰劫(2)

绛华听到裴洛的声音,也微微一怔,回转头见到门外的三个人,巧笑嫣然:“秦公子,原来是你。”

裴洛很不是滋味,走上前低声道:“明明是我先叫你的,你便是只看见别人么。”

绛华看着他,微微笑道:“那不一样的。”然后别过头,又继续给别人包扎伤口。

傅徽走进医馆,和何大夫寒暄几句,方才道:“何大夫,只怕要请你去军中几日,我们这次伤员太多,人手不够。”

裴洛站在她身边,心中宁定:“我原先还不知你会处置跌打外伤。”

“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的,我一直跟着城郊庵堂里的静檀师太学医。”

“我怎么知道你能学得会……”裴洛轻声自语,一看她又瞪过来,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我以后都会记着尽量不惹你生气。”

忽听傅徽说了一句:“秦拓,你来帮着搬东西,何大夫答应去军营。”

绛华转过头,突然道了一句:“我也想去,这样行不行?”

傅徽一愣。

裴洛立即接口说:“军营里全是男人,你怎么能去?”

秦拓也道:“绛华,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何大夫摸着长须,微微笑道:“绛华你过去,定会帮到不少忙。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未免与名节有损。”

绛华差点就想说,那她可以变成一个男人过去,总算及时忍住:“没关系,我不在意名节。”

裴洛心中叹气:她不在乎,他可替她在乎得很。

傅徽一想军中实在缺军医,男女之防也只能权从,便道:“我回头派亲兵过去,不会让人去打扰何大夫和姑娘。”

何大夫点点头:“有劳傅帅了。”

“秦拓,你留下来给何大夫帮手。”傅徽看着裴洛,“你随我来。”

裴洛走过绛华身边低声道:“我晚点再去找你,你自己小心些。”

裴洛随着傅徽走在街上,猜想他大概是去找本地的商人。

傅徽嗓音低沉:“其实,我那时第一个想法同你一样,也是弃玉门,据守幽云。”

裴洛一怔,微微讶然:“傅帅?”

“但是也只能想一想,却不会这样去做。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百姓认定我们一定会击退北燕大军,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们都要死战下去。”他淡淡道,“你和秦拓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他心肠太软,事事以天下百姓为先。而你,则是将才之心。”

裴洛微微一笑:“我爹在临行前便嘱咐我,要向傅帅多学着点。”

傅徽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裴相文武全才,你要是全学过来,也尽够了。”他抬手按着心口之上:“你有了将才之心,就要知道,天下河图,除了穷兵黩武,也可以靠这里收服。”

裴洛若有所思。

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会几分野心。他也试想过手握兵权、指点江山,这是何等豪情之事。可现在,却觉得有一样东西比这些权势野心都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