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凌镇予不打算带她走,她也会自己去。一直是裴洛为她安排这个布置那个,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裴洛的处境一定很困难,就是这样,她才更想在这个时候陪在他身边。

绛华有点心虚地想,估计过两日裴洛见到她,一定会大发脾气。

其实该生气的是她。一切变故来得那么快,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孤身陷入齐襄的国都,稍有差池便是没命。裴洛就算再有本事,在那么一个地方,也只能束手无策。

她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越想越不对劲。

当今皇上下了这道密诏的时候,也给裴家安上了一个重罪,到时候这个罪名还会洗清吗?无论如何,这条计谋本身就太过冒险,万一中间出了差错,岂不是裴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部都要枉死?那道密诏中,第五个人的名字又是谁?

绛华忍不住问:“凌将军,我记得刚回到南都的那一天裴洛就和我说过,他和相爷都有心外调,为什么现在会成这样?”

凌镇予转头看她,慢慢道:“那日裴相爷的确是在朝堂上这样说的,但是皇上没有准奏,过了两三天便颁了这道密诏下来。相爷想外调的折子就便压了下去。”

“就算现在裴洛到了襄都,毕竟曾是南楚的臣子,也不会有什么实权的。”

凌镇予压低声音,缓缓开口:“其实,裴将军过去,也只是幌子罢了。他是给那锦带里最后那一位当幌子的。”

绛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说,那是他埋下的最后一步棋。北燕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南边的危机还是没有解除。眼下皇上最宠爱的赵王成了太子,皇上自然想着给他铺平前路,让太子殿下安枕无忧了。”凌镇予这番话没有说得很明白,只是点到为止。

可这安枕无忧中是不是还有铲除朝中重臣这一项?

绛华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世上竟然会有这么恶毒的计谋,更恶毒的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前路有多危险,也只能往里面跳。

她开始明白裴洛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倦怠的表情了。

紫杀(2)

裴洛站在桐关城楼之上,遥望北面。城楼上凉风习习,拂面而来,却也吹不去心底的阴霾。忽听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虚浮,一听就知道那人未曾习武。那人走到他身后,笑着问:“裴将军可是还在想着南都那边的事?那昏君这样对待重臣,已经不值将军为他效力了。”

裴洛回过头笑了一笑:“王大人不必这样客气,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

那王大人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眼中看出一点端倪:“裴兄在北燕打的那一仗,还有谁不知晓?到了襄都,圣上定会册封裴兄为大将,这点毋庸置疑。”

“王大人,你实说罢,若是你们要带我去襄都,现在也该是到了。为何还在桐关停留?”

那王大人脸上颇为尴尬,斟字酌句:“裴兄稍安勿躁,这些其实都是迟太尉的意思,太尉大人做事一向小心谨慎。”

裴洛点点头。他改投齐襄,终究还是南楚人,别人提防他也是应该的。

忽见一个侍卫跑上来,脚步急促,大声道:“禀大人,太尉大人已经入桐关了!”

那王大人容色一正:“快,快去为迟大人引路。”他转过头望向裴洛:“裴兄,我们快下去罢。虽然今后你也会知道迟钧迟大人,但是我先提一提,他是个棘手的人物,当初就是他一力反对用你。等下切记谨言慎行。”

裴洛微微笑道:“我记着了,多谢王兄提点。”这位王昀王大人官拜吏部侍郎,这几日一直待他甚为和善,点醒良多,似乎处处相帮。密诏上确是还有一个名字,却不知道是谁。他只能在心中猜测,不敢贸然试探。

两人走下城楼,只见一位身着深红官袍的男子疾步走来。那人面目平庸,看过一眼之后几乎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王昀走上前抬手作揖:“下官见过迟大人。”

迟钧看也不看他,径自盯着裴洛,眼神锐利,就如孤狼一般,明亮而冰冷。裴洛心下一顿,这样的眼神,绝对是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才会有的。他回望过去,没有半分退让,只见迟钧呵呵一笑,眼中的光芒收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裴公子,久仰了。”

裴洛微微一笑:“太尉大人。”

“在下早就听闻裴公子的事情,知道裴公子文武双全,颇有用兵之道,设计灭了北燕名震天下的轻甲骑,今日一见,果真是丰姿清华。”

裴洛原来也是文官出身,对方这些话一出口,就知道其中另有文章。

果然,只听迟钧继续道:“如今人也见过了,也该见识一下裴公子的功夫了。”

王昀一下子连脸色都变了:“太尉大人,这万万不妥。眼下我们同南楚虽南北对峙,却还没有开战。如果贸然出击,恐怕不好。”

迟钧一摆手:“这有何关系?听说眼下在南关驻守的有一半是裴公子的旧属,领兵的秦拓将军更是裴公子的朋友。两军对阵,怎么说也要先招呼一声。”

裴洛看着他,慢慢道:“好,不知两位大人愿不愿同行?”

如果他不答应,那么恐怕也不能活着到襄都;如果答应了,他必须要和旧日麾下的将士为敌,这样一来,他原来在军中的地位可就毁掉了。迟钧所为,不过是要让他在南楚彻底无法立足。

迟钧呵呵一笑:“裴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在下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的。王大人,你也一起来罢,免得别人说我失了公允,不善用人才。”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有人捧了一张弓一壶箭上来。

裴洛接过,但见长弓触手处有篆体刻着擎日二字,正是傅徽送给他的那张弓。他抽出箭壶中的羽箭,只见箭尾刻着一个裴字,这也是他原来用的。他看着迟钧,淡淡一笑:“没想到迟大人连这些东西都找出来了。”

迟钧眼中明亮而冰冷,缓缓笑道:“裴公子过誉了。”

军号悠长,战马嘶鸣。南关吊桥放下,城门吱嘎打开,一队骑兵缓行而出,战旗之上绣着一个秦字。

裴洛慢慢低下身,将长弓挂在鞍边,拿起长枪。

迟钧突然道了一句:“在下听说,两军对阵,如果其中一方的主将战死阵前,那一方的士气可就溃散了。这句话不假罢?”

裴洛抬起头,眼神如冰:“迟大人莫不是想让我一人出入敌阵,取下对方主将头颅罢?”

王昀是文官,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冷汗直流:“迟太尉,这个……未免也太难为人了,就算是骁勇善战出了名的北燕人也做不到。”

迟钧倾下身,取出裴洛鞍边挂着的箭壶中的一支箭:“慕容骁以一人之力,可以用三支羽箭刺杀傅徽。这秦拓,难道还能比得上傅徽吗?”

裴洛盯着他手中拿着的那支羽箭,点了点头:“那我就试试看。”

迟钧松开手,那支羽箭咣当一声又回到箭壶。

只见南楚大军中,秦拓一人勒马而出,扬声道:“裴兄,许久不见。”

裴洛长眉微皱,突然纵马向他疾驰而去,手中长枪带起风声,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秦拓举抢格挡,眼前火光一现,他身子摇晃,几乎被这一股巨大的冲力带下马去。

裴洛气息未定,缓缓道:“秦拓,看来你我注定要有这一战。”

秦拓微微苦笑:“是啊。”

裴洛拨转马头,回马一枪疾刺。秦拓将长枪一沉,不避不闪,径自刺向对方的小腹。两人这般打法,已经是不顾生死地相搏了。

王昀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穿不动盔甲,身上的薄衫几乎被冷汗浸湿了。他沉声道:“迟大人,你看他们这下去就是两败俱伤,裴大人的诚心,每个人都瞧得见,还是收兵罢。”

迟钧慢条斯理道:“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做苦肉计?两败俱伤更好,反正都是南楚的人。”他顿了顿,又道:“鸣金击鼓,让裴大人早些得胜!”

裴洛手中长枪一送,兵器就势脱手,高高地飞上半空。秦拓看着对方兵器落下的势头,往后退开一步,裴洛却突然不见了。他急忙拨马掉头回转,只见裴洛贴着马背,抬手取过擎日弓,搭箭弯弓,连珠羽箭发出尖利的呼啸。

秦拓忽觉胸前一凉,一支羽箭扎在他的衣甲之上,已经入了肉,还有鲜血顺着箭身淌下来。他从马背摔下,身后立刻有亲兵赶上前接应,将裴洛团团围住。

裴洛策马奔出包围,后面有齐襄的士兵上前接应。迟钧看着他,微微一笑:“裴大人若是不累的话,那么现在就启程回襄都罢。”

裴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方才没有回头去看那些曾和他一起在漠北同生共死的将士们的神情。他手指微微颤抖,语气依旧平稳得不带一点颤音:“迟大人你安排便好。”

迟钧看着他,眼中灼亮,犹如狼一般。

裴洛回视过去,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动摇,就会前功尽弃。

他不能有半分示弱。

中原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齐襄和南楚两国的都城。

绛华早已见识过南都的繁华古韵,如今到了襄都,却又有一番韵味。南都格局方正,像是一位博学的夫子,规规矩矩,大气端正。而襄都却是真正的江南古城,三面环山,青山绿水相望,极是秀丽。

他们到襄都的那一日,正好听说裴洛在桐关同南楚大军对阵,将对方的主将击落马下。凌镇予面有忧色,低声道:“眼下出师未捷,却是变故无数。秦拓重伤,我们便少了一个可以领兵的大将了。”

绛华忍不住为裴洛分辩:“裴洛他出手很有分寸,秦拓也未必是重伤了。”

凌镇予摇摇头:“会让裴将军出手的那个人,眼光肯定毒辣,若是不尽全力,只怕早被看穿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将士恐怕会很怨恨裴洛。”

“要忍辱负重,也只能如此。”凌镇予语气沉重,“就算以后大家都知道内情,只怕也会留下心结。”

绛华想起慕容骁,连傅徽都称赞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却是因为一个致命伤,被迫交还兵权。眼下裴洛竟是和他走上同一条路了。她想到这里,忽听身边人群骚动,前方有几名侍卫开路,中间一人坐于马上,姿态雍容,眉目俊秀,正是裴洛。

她退到路边,心中矛盾,很想立刻回到他身边,却又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分心。

只见裴洛慢慢转过头往路边看,淡淡一瞥之后,勒马而过了。

绛华叹了口气,忽见跟在裴洛身后的几个侍卫突然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抓住她的手腕:“这个模样不错,就是她了!”

绛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凌镇予扑过来挡:“这位官爷,我妹子犯了什么事,为何要抓她?”

那个侍卫一把推开他:“抓就抓了,废话什么?!”

同行的一些人也拥上前:“我家少爷和小姐只是寻常的商贾人家,到这里来游玩,你们凭什么抓人?”

绛华又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这个法子到底是谁出的,这也太……

只听裴洛遥遥道了句:“把人全部都带到府上来。”

他话音刚落,那些侍卫立刻将他们所有人都推到一起,拔出长刀抵着:“少废话,快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推推搡搡,还没走几步,只见身后又是一队侍卫开路而来,一位身穿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瞧了瞧这阵势,笑笑道:“裴大人,你在当街强抢民女。这可犯了我们齐襄的律法了。”

绛华看见那人,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凡人的身上有股很浓的血腥味,而他的眼神如狼一般,明亮冰冷,充满了戾气。

裴洛看见那人,依旧不动声色:“迟大人,真是巧,你也走这条街。”

迟钧微微一笑:“不巧不巧,在下今日突然兴起,想换一边走走,结果就碰上了这等事。”

裴洛看着和迟钧同行的另外两人,拱了拱手,道了句:“王大人,端木大人。”虽是客套,却又有种疏离,教人觉得高高在上。

王昀微微笑道:“裴大人。”

另外一位则话中带刺:“裴大人从前在南都的时候,也是潇洒不羁,不想换了地方还是这般。”

绛华听见那人说话,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裴洛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迟钧淡淡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裴大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成就,真让旁人羡煞了。如果有谁要在这上面做文章,裴大人可要吃不少苦头。我们同朝为官的,看了也会觉得可惜。”

端木沁阳也笑着说:“万一明日圣上那边就上了折子,裴大人也不好收拾。”

裴洛略低了低头,嘴角噙着笑意:“多谢两位大人提点。”

迟钧摆了摆手,很是客气:“这点小事,也不用谢来谢去的。”

裴洛勒马让开了道:“三位大人请罢。”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回首道:“回府。”

绛华还在想她到底是在哪里听过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她可能记不住对方的相貌,却对声音气味很敏感。

紫杀(3)

绛华和凌镇予被人带到府邸的东苑,外面还有侍卫把守,生怕他们闹事。她坐在桌边,把一个茶杯颠来倒去地摆弄。反倒是凌镇予相当沉得住气,低声道:“你别着急,裴兄只怕一时半刻都不会过来。”

绛华一手支颐:“其实,我是怕他看到我发火。”

凌镇予失笑。

近傍晚时候,才听到有人往这里走过来。待到东苑的门口时,只听裴洛轻声道了句:“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随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裴洛站在门口,歉然一笑:“凌兄,之前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

凌镇予站起身:“裴兄你这是哪里的话。”

裴洛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却是推给绛华:“凌兄,我爹爹他们还好罢?”

“你放心,相爷这两日也该到南关了。”

裴洛低下头,抬手抵着额,有点苦恼:“这种事当真是费力不讨好。”

凌镇予很是理解地看他:“不知那密诏上说的第五个人是谁?”

“那个人,其实今日就见过了。”

“我看那位王大人还算和善,莫非是他?”

裴洛笑着摇摇头:“不是他。”

凌镇予凝思不语。绛华忍不住道:“我总觉得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很熟悉,好像以前听过似的。”

裴洛转过头,抬手敲在她的额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谁教你跟来的,真是一点都不让我安心。”

绛华立刻反击回去:“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到底是谁让人不安心了,你还是我?”

裴洛看着她,只得苦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总不能事事都听你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你明明——”裴洛顿了顿,苦笑道,“好罢好罢,都是我不好,你也别气了。”

凌镇予笑着看他们:“我还是不打搅你们久别重逢。不过裴兄你起码先要告诉我,那个密诏上的人究竟是谁?”

裴洛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迟字。

凌镇予默然半晌:“你问过他了?”

裴洛微微笑道:“没有,但我确定是他。”他站起身解开外袍,披在绛华身上。绛华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明白他的用意。裴洛突然伸手撕下她的半幅衣袖,看了看,又将她的衣襟撕下一块,再用外袍裹紧了:“跟我走。”

绛华握窝在裴洛的主房里,看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写满了一张纸又撕碎了扔在一旁的火盆里。他执笔疾书的时候,微微皱着眉,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显得有些孩子气。绛华安安静静地看着,见他搁下笔才问:“你在写什么?”

裴洛只留下其中一张,其余的都扔进火盆,将里面的炭火点起:“我要把襄都的地图画出来,至少禁军会经过的地方要标清楚。”他将留下的那张纸折好,又从枕边拿出一个香囊,将纸放进去:“你明日把这个香囊带给凌将军。”

绛华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便问:“这个是谁送你的?”

裴洛环住她的腰,满足地叹道:“你会来,我其实也很高兴,本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绛华看着他:“你就喜欢答非所问。”

裴洛微微一笑:“你想知道的话,我什么都不会瞒你。这个香囊是我下天牢那两天有人来探望时送的,都是君自醉的姑娘,那时觉得带在身上可能会用得到。自从醉娘赎身后,我就没有去过那里了。”

绛华点点头,立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宣离,我真的觉得那天今日见过的那位端木的声音很耳熟。”

“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想他做什么。”裴洛站起身绞了手巾,慢慢地替她擦脸,“你这几日赶路也累了,早点休息。”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随口道:“想起来了?这样可以安心睡了没?”

“是在南都西山,你在那里卖国通敌,和你接头的那个人就是他。”

裴洛抬起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少来诬陷我。”他想了想,还是道了一句:“你记性满好的,这么久了竟然还会记得。”

绛华挪到里床,有些得意:“我记性一向都很好。”

裴洛轻轻吹熄了灯,走到床边坐下:“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但眼下的局势很乱。我只是担心罢了。”他静静地看着对方,眼中映着从窗外泄了一地的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