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茜红面不改色:“臣妾要出首贵人段氏。”

“出首?”

“是。”程茜红笃定道,“陛下,段氏自从来了延禧宫没有一日不咒骂皇后主子的,不但如此,还私下里做了小人,每天拿着鞋底抽小人,除此之外,小人的身上还扎满了针。妾身等见她疯疯癫癫的,便去瞧过,那小人身上做了记号,刻得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八字。”

“什么?”李永邦双眼圆睁,指着段玉枝道,“你知不知道在宫中实行巫蛊之术是死罪!”

“朕饶你一命,你竟还不依不休了,要知道,如果不是皇后替你求情,你连一个贵人的位份都保不住。”

“没有。”段玉枝惶恐道,“妾身真的没有,她们冤枉我,是,是我叫她们李代桃僵,她们便怀恨在心。”

程茜红比蒋瑶冷静,也更善于说谎,当即道:“陛下,妾身和蒋妹妹自知犯了大错,不奢求陛下的原谅,只想在延禧宫了此残生了。此次出首,没有要将功赎罪,请陛下收回成命的意思。也没有刻意报复段氏的意思,只不过是在宫里呆了久了,即便是有私心,但总不至于黑心,更不会埋没了良心。陛下不信的话可以问问看守延禧宫的侍卫,段氏是否日日咒骂皇后,一问便知。”

程氏说的笃定,蒋瑶也一脸慷慨赴死的样子。皇帝便让福禄和宝琛去问了几个宫人和侍卫,得到的证词都是一样的,段玉枝时常咒骂皇后,内容不堪入耳。

李永邦看着蒋氏呈上来的那个人偶,上面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针,恨声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死,朕的后宫没多少人,只死了一个湘依人,你若死了,朕还得再纳新人。对了,你不是瞧不起湘依人吗?看不上她的出身,唾弃她的卑贱,但她人虽糊涂,心眼却不坏,那么快就送你下去陪她,反倒是对她的不公了。朕就让你连她都不如。朕会下旨追封她会湘嫔,而你——”李永邦一字一顿道,“贵人的位份都抬举你了,你就在延禧宫里安心的当你的才人吧。段、才、人!”

说完,气的拂袖而去,也不去看地上的蒋氏和程氏,她们二人低眉垂目的,似乎真如她们说的那样大公无私。

走的时候,福禄看了一眼明亭,明亭要跟上,段玉枝忙拉住明亭道:“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说好留在这里陪母妃的呢,你放心,你父皇迟早会回心转意的。”

明亭拼命掰开段玉枝拉牢他的双手,对福禄喊道:“公公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啊,这里不是人呆的!福禄公公你救救我!”

段玉枝愣愣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指着程氏和蒋氏道:“你们背叛我——”又指着明亭离去的背影道,“你也背叛我,连我的亲生骨肉都背叛我!”

她发了疯一般的仰天狂笑。

程氏和蒋氏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道:“行了,这下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省的在冷宫里还要低人一头。”

段玉枝极缓,极慢的,走回屋里,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116章画皮色

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皇帝上了步撵,对福禄道:“着人把孩子送到裕嫔那里去。”

“是”。福禄让宝琛照顾好明亭,自己则跟着皇帝回了未央宫。

宝琛为明亭打起了一把油纸伞,虚虚的搂着明亭的肩膀道:“小殿下,咱们走吧。你失踪的这些日子,裕嫔娘娘可急坏了。”

明亭抿了抿嘴,不声不响的跟在宝琛身侧,他个子小,本来就走的慢,再加上从延禧宫到玉芙宫几乎要横跨整个东西六宫,那一日,他跑来的时候,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这一连几天又没好吃好睡的,眼下要走那么长的路回去,偏偏天公又不做美,实在是倒霉的很。换着以往,不知多少傅姆和丫鬟簇拥着他,争相的要抱他,伺候他,而今一个都没有,他想想就心酸,不由又要哭鼻子。

宝琛见状,便刻意放慢了脚步等等他,明亭伤心道:“宝琛公公,父皇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宝琛叹息一声,按捺了多次,最后还是没忍住,实话实说道:“小殿下,其实,陛下对你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陛下的孩子,陛下心里没有偏颇。只是你今次……今次委实忒大胆了些,要知道有些事你一个小孩子家是不可以胡乱非议的。你母亲失了圣心,便是如此下场,你要是也跟着失了圣心,将来便没有出头之日了,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难道你愿意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明亭摇摇头。

“这就是了。”宝琛看他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道:“您既不想被人看扁,别人自然也是一样。大家都是皇子,陛下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你就得做出一个样子来。”说着,顿了一顿,仔仔细细打量这个小魔星的脸色,道:“殿下不怪奴才多嘴吧?”

明亭摇了摇头:“这时候还肯与我说话聊天的人,也没几个了。何况公公好意,明亭还是懂的。”

宝琛轻轻一叹:“裕嫔娘娘是个厚道的人,一定会对小殿下您好的。小殿下认了她做母亲,不丢人。所以……呆会儿见着裕嫔娘娘,小殿下您好好的认个错,说几句软话,裕嫔娘娘她没有子嗣,只要得了她的认可,将来必定事事以你为先。”

明亭扁着嘴道:“有鸡腿吃就行。”

宝琛无语的抽了抽嘴角,但细想想,也是,孩子嘛,都是这样的,有奶便是娘!

两人在雨中步行了近乎半个时辰,走的明亭鞋子都湿透了,腰酸背痛才到了玉芙宫的门口,宝琛上前去叫门,但是玉芙宫的宫女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道:“咱们娘娘一到下雨天就头风发作,太医刚来施过针,眼下稍好了一些才歇下,这会子叫醒她,怕是不好吧?”

宝琛好言道:“那就烦请姑姑先把小殿下请进去安置了,之后再向裕嫔娘娘回禀即可。”

几个宫女都连连摆手道:“奴婢们可不敢自作主张。之前小殿下绝食都不肯认咱们娘娘,闹得宫里上下鸡飞狗跳的,娘娘她伤心欲绝,奴婢们若是贸贸然行事,怕是不妥,还是等娘娘醒了,回了娘娘才是正经。”

可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明亭身上湿透了,宝琛道:“陛下的口谕,还请两位姑姑行个方便。”

几个宫女对视一眼,叫来了掌事宫女冰儿,冰儿闻言道:“那就劳烦公公再稍等一阵,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宝琛松了口气,高兴的应了一声‘好嘞’,可他没留意到冰儿眼角稍纵即逝的嘲弄,这冰儿先前也没少被明亭辱骂、戏弄,因此很快就出来了,含笑道:“公公,您看,为着这个事,奴婢们特地把娘娘给叫醒了,娘娘的头疼病这会子愈发厉害了,奴婢也把公公的话给带到了,咱们娘娘说了,陛下有旨,她不敢不从,只是小殿下从来不肯认她为母亲,若是勉强了小殿下终归不好,孩子难免心生怨恨,砸坏了宫中的珍宝事小,关键是他连娘娘也骂,娘娘心里委屈,至今没抱怨过一声,可咱们宫里不是还住着恬贵人嘛,人家凭什么无端端的也招骂呢?您说是不是?娘娘思虑再三,决定还是亲自去向陛下禀明,这小殿下还是另择贤妃抚养吧,别搞得好像咱们娘娘强迫他似的。”

宝琛心里雪亮,裕嫔这是有意给明亭一点教训,要他服软呢!忙把明亭拉到角落里叮嘱道:“小殿下,还记得公公之前跟你说的话?”明亭耷拉着脑袋,懊丧的点点头。宝琛接着道:“这宫里再没有比裕嫔娘娘更适合抚养你的人选了。丽妃、仪妃、良妃,她们都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顾,谦妃如今也已有了二殿下,她们是不会为了你花费心神的。”

明亭依旧很骄傲,理所当然的问道:“不是还有皇后娘娘吗?我叫她一声‘母后’,总能和大哥哥一起吧?”

宝琛咋舌道:“我的小祖宗,皇后那可不是一般人,是只有她选人,没有人选她的,您当您是谁?由得您选吗?别说现今宫里再没有纯妃娘娘这号人了,就是有,皇后娘娘膝下的位置,也轮不到您,得看皇后娘娘她的喜好,你明白吗?”

“您得搞清楚一件事,现如今您与二殿下是一样的了,不单如此,二殿下年长于你,你得尊重他,你就是心里再不屑,面上你也得端得恭敬。其次,二殿下的生母是湘嫔,又由谦妃娘娘抚养,你的生母却是段贵人,论起来,他的身份现下摆明是高过你的,你往后可再不能口出狂言了,凡事三思而后行啊!放眼阖宫,只有裕嫔娘娘没有子嗣,性子也算端正稳重,虽然不是妃位,地位却也不低,难不成你要认恬贵人为母亲不成?再说了,嫔位以下的小主也没有资格抚养孩子。又或者你要回去延禧宫段才人身边?在那非人的地方一直呆到长大成人,让在别后指着脊梁骨笑话?”

明亭鼓着腮帮子,道:“可不是还有华妃娘娘吗?您怎么独独漏了她!她也是妃子,也没有孩子啊!”

反正在明亭的心里,他这样的人物就必须有一个当妃子的母亲,这样他才不会被别人比下去。

宝琛看他一脸盛气凌人,还记挂着要争一日长短的样子,斟酌再三道:“小殿下,公公和你说的这许多话,你可绝不能同第二个人说。明白了吗?”

短短几日,明亭已有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方才父皇对母亲的态度,让他清楚的认识到父皇的一句话可以让他上天,同样的,也可以让他在瞬间落地。

他点了点头。

宝琛道:“纯妃娘娘……”宝琛忙改口道,“是段才人!小殿下,以后再没有纯妃娘娘了,这个你得记好了。然后,是您提起的华妃娘娘,华妃娘娘固然膝下无子,可世人都知道,她对孩子是最没有耐心的,而且你母亲出事,华妃娘娘立刻收回了她手里原本的差事,她哪里来的闲工夫照顾你?你说她现在没有孩子,是不错,可不代表她将来没有,等到她有了,你将如何自处呢?因此相比起位份高的娘娘们,裕嫔娘娘是您最好的选择啊。”

宫中的争斗就是这样残酷,可以让一个孩子一夜长大。

明亭知道,宝琛说的没错,裕嫔的确是他眼下唯一的出路,若裕嫔不要他——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才不要被送到简陋的宫室里,由仆人们随便的养着,他一想通,立刻扑到玉芙宫的宫门前,大哭道:“裕嫔娘娘,儿臣知道错了,儿臣以后再也不淘气了,再也不惹您生气。您原谅儿臣吧。”

冰儿看着冷笑,由着明亭去哭。

丹萍心里不落忍,进去禀报裕嫔。

裕嫔走到窗前,拨开了帘子往外瞧,那小小的身子人在雨中,跪在地上,瞧着十分的可怜,哪儿还有昔日小霸王的身影?裕嫔冷哼一声,脸上却并不见动容,倒是恬贵人心疼道:“姐姐,不过一个孩子,没得和一个孩子置气,放他进来吧,淋病了可怎么好。”

裕嫔吩咐道:“去给他打伞。”

“是。”丹萍忙冲出去,和宝琛一起撑着油纸伞挡在明亭头上。

明亭仍旧哭:“裕嫔娘娘,儿臣真的知道错了,儿臣再也不跑了,也不敢顶撞您了,求你不要不管儿臣。”一边哭,一边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求求您了,裕嫔娘娘,让儿臣回宫吧,儿臣一定听话,长大后会好好孝顺母亲您的。”

“您要是不要儿臣……”他抽噎道,“您要是不要儿臣,儿臣就无处可去了。呜呜……”

裕嫔终于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踏进雨水里的那一刻,裙摆都湿了,面上居然带着几分急切,一把搂住明亭入怀道:“好孩子,你跪在宫门前做什么,起来,快起来!淋着雨回头生病了可怎么好,快快跟母亲进来。”

明亭闻见到她身上的香味,是上好的脂粉堆砌出来的香气,比起之前在延禧宫里的怪味不知好闻了多少,马上止住了哭。

进了屋,换了身干衣裳,又喝了姜汤,明亭感觉终于活了过来。

仆妇们领着明亭去用膳,明亭见一桌子的珍馐双眼登时放光,手脚并用的爬上绣墩,裕嫔见了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明亭刚要伸手捞东西吃,裕嫔便向一旁的丫头使眼色,冰儿冷冷道:“小殿下,用膳有规矩,您要先请母亲起筷,恬贵人起筷,才行……”

明亭怯怯的望了一眼裕嫔,见她一脸清冷的淡漠,忙道:“儿臣请母亲用膳,请恬贵人娘娘用膳。”

裕嫔‘嗯’了一声,明亭的脸上才有了笑意,跟着大快朵颐,只是没吃几口,就又听见裕嫔道:“用膳不能发出声响,一道菜至多吃三口,平时的膳食会由专人布菜,自己不动手,哪怕是饿了也要坐的板直,等长辈们都到齐了才可以开始,知道了吗?”

明亭小声嗫嚅道‘是’,当夜吃了大约五成饱,但是夜里裕嫔又派人送了一碗甜糯米酒酿圆子去,明亭吃的心满意足,在柔软的榻上快了的打了个滚。

之后几日,明亭发现,其实只要依足了裕嫔的规矩,日子基本上没有大的改变,裕嫔不会对他大呼小叫,或者疾言厉色,一切都是淡淡的。等皇帝来看明亭的时候,明亭已被调理的十分有模有样了,还端起一旁的茶盏,奉上道:“父皇,请用茶。”

皇帝朝裕嫔一笑:“你有心了,这孩子你教的很好。朕交给你,看来是正确的,可算是放心了。”

裕嫔朝明亭招手,明亭高兴的钻到她怀里,搂着她就跟搂着亲娘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我都不知道该给这章起什么名字好。。。。明亭是个祸根啊。。。

第117章剖心迹

阖宫近来忙秋狝,要打点皇帝一应的贴身事物,还要清点随行的宫人和侍卫,均不得马虎,要一一盘查清楚。张德全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使。同时心里也暗暗地恨陆耀,都怪他之前把一堆的亲信弄进宫,结果那些人压根不是干活的主,除了往那儿一坐充大爷,干什么什么不成体统,张德全想着皇帝这回像是铁了心要整治陆家,那陆家该是不能起复了吧?于是把心一横,干脆打发了一批。但最恶心的还是太后,张德全不屑的朝永寿宫方向斜了一眼,尽管这一眼看不到什么,但他忖着,这永寿宫到底是怎么回事,风水不好吗?怎么连着两任太后都不正经!瞧那些送过去的‘太监’,名义上是太监,却一个比一个生的白净,一个身量比一个高挑,猿臂蜂腰,精壮的很,哪儿有半点太监的样子,分明是为了太后量身定做的银枪。

这些人,只在永寿宫的范围内活动,寻常不到内侍局来,更不会参加内侍局的例行检查,不是有鬼是什么?

张德全‘呸’啐了一口,这些达官贵人,还瞧不起他们阉人,阉人都比他们这些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干着下作事的人要好。

他私下里去试探皇后的意思,皇后吃着葡萄淡淡的‘哦’了一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那张德全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后都不管,他去狗拿耗子嚒!

这口子上,内侍局忙得热火朝天,皇帝居然还有兴致的给他们找事情做,非要修缮灵釉宫,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急,听人说大抵和裕嫔娘娘有关。

因为刚入宫时,裕嫔和恬贵人曾在灵釉宫暂住过一段时日,张德全却觉得没裕嫔什么事,他是何等精明的人,伺候过禁宫几代的主子,裕嫔在潜邸的时候不见受宠,到了宫里也是不咸不淡的,这里头肯定是有别人不知道的弯弯绕绕。他也不去打听,只做好自己的差事,工部的人来找他商量细节,他揣摩不出圣意,便去求圣旨,哪知道皇帝真的去了玉芙宫找裕嫔,问道:“那处原是先帝爷的摘星楼,朕近日想做一些改动,不知你有什么想头没有?”

裕嫔含糊其辞道:“工事上的事情臣妾并不十分清楚,不过灵釉宫那么高,当时臣妾和恬贵人也只是在底层住过,未曾见过繁星近在咫尺的盛况,怕是帮不了陛下。”

李永邦却心头一动,笑笑不再多言。

之后便令工匠们把灵釉宫的周围丹陛全部拆除,改造为环绕宫殿的水池,接着紧赶慢赶,在秋狝之期来临前完工了,但是天气渐渐凉了,水池里的水阴阴的,没有那种雾气腾腾往上冒的仙境之感,皇帝便又令宫人们在殿内开了一间锅炉房,专门烧炭生火,然后流进水池里的便就都是热水了。

最后,他郑重其事的翻出了一本老黄历,挑了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再找神官起了一支卦,确定是上上签,才请皇后到灵釉宫去。

皇后抵达的时候,看到一池氤氲水汽中倒映出的浩渺繁星,犹如置身银河,星辰触手可及。不得不说,此情此景,确实出人意料。

她的眉毛下意识的微微一抬,缓缓地走到他跟前,他忐忑极了,却故作镇定的笑道:“特地问了神官,说是今夜的星辰最是明亮,你看这地方,可有一分半点……像琉璃河吗?”

琉璃河——他们初见的地方。

他单腿搁着那儿,身姿随意的斜靠着,对月饮酒,背上扛了一把剑,用布包了起来,收敛锋芒。

她的手扶住玉栏杆,目光怔忡的看了一会儿道:“乌溪天高云阔,星星大而明亮,像宝石耳坠子一样,挂在天幕上。这里的星辰略黯淡了一些,如同被云遮住了,不过倒也……”她似乎有一点触动,“有五成像吧。”

李永邦心灰,他忙了那么久,亲自画的图纸,只有五成像吗?

一阵风吹过,他见她穿的单薄,忍不住上前,伸手替她紧了紧披风的前襟,打了个结,关切道:“秋意渐浓,出来也不多加件衣裳。”有一点点责备,是出自真心的,但又不是真的责备,而是带着心疼意味的。

皇后垂眸不语,使得皇帝的亲近有一些尴尬,但是闻言,突然哼笑了一声:“陛下约我来是回忆往事的吗?难怪!”又是琉璃河,又是系披风的,打得一手温情牌,不知要做什么。

她耐着性子道:“我还记得上一回你这样体贴的为我系披风,叮嘱我别着凉的时候,一边还留心着我的一举一动,等我走了以后立刻就着人收拾了炭盆,发现了连翘的求救字条。可见,你由头至尾就没有信过我。”

“没错,铁证如山,我是个心机叵测的女人,我一面为你设下温柔陷阱,一面杀了你的爱人。但陛下也一样,一面为我设下温柔陷阱,让我以为你是关心我的,事事都依我,一面又暗地里调查我,跟踪我。你说,天底下有我们这样的夫妻吗?我们这样的夫妻,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永邦的喉头一哽,脸色难看至极,抿了抿唇道:“你别这样说,你不用故意说这些话来激我。”

“你气我,我知道。”他放软口吻道,“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想的很清楚,你说的对,连翘的事,就算你不出手,我迟早也会出手的,我不该怪你。你其实是替我分了忧,担了责任的。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你没做错,却还是那样生气吗?”

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对你说清楚,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从头开始。”

“哦?”上官露不明所以的望着他,眼底有一丝嘲讽。

李永邦装作没看见,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喜欢你,真的。”

上官露恻目,什么?

“你喜欢我?”她狐疑的重复道,“你喜欢我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喜欢我难道不该对我千依百顺?你喜欢我就是夺走我心爱的东西,弃我于不顾,让我颜面扫地,这就是你的喜欢?”她的声音里不由带了几分高亢,冷哼道,“那你的喜欢还真特别。”

“我看你是突然之间良心发现了吧。”上官露漠然道,“怎么,阖宫逛了一圈,这个也不合心意,那个也暗地里在打着你的主意,最后发现还是我傻,不但帮你照顾着一大堆的孩子,还管着你的弟妹,最重要是能让你掉过头来算计,实在是个划算的买卖,故此越发看我顺眼了,跑来跟我说喜欢我,是吧。”

“我告诉你,李永邦。”上官露正视他的眼睛,“爱是一种天赋。我从来不觉得日久生情是一种爱,我也不赞同你说的你认为我是一个好女人就爱上我的这种说法。你只是过尽千帆,恍然大悟的意识到,哦!原来我可以爱,终于值得你去爱了,但爱……不是通过观察、比较、精心算计得来的。爱就是爱。浑然天成。它来的时候,就好像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推了你一把,不管是什么形式,哪怕飞蛾扑火也好,怎么都好,但绝对不是你说的这种。”上官露摇头道,“你不爱我,你一点儿都不爱我。”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李永邦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可以不信,但请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爱的人是你,打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从一开始爱的人就是你。”他表情凝重,“我是去乌溪找你谈判的没错,我不想做皇帝,我答应过要照顾连翘一生一世,我要带她远走高飞,可我……”他叹了口气,“我移情别恋了。”说完,他低低垂下头,“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在宫里的时候,以为能谈到一处去就是爱,我好不容易闯出宫门去,外面天大地大,我以为同情就是爱。可就像你说的,原来爱来了,感觉是不一样的,喜悦的时候,心就像被火烫着了,恨不得烧成灰,同归于尽都可以;难过的时候浑身冰凉,忐忑不定的时候,像生了一场重病,患得患失。”

上官露执拗的别过头去,充耳不闻。

“真的。”他急切道,“我知道,我干了很多混账事,就像那个什么赵氏,我知道你从没把她放在眼里,我——我只是想用她来气气你,你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受得住别人这般挑衅呢,我琢磨着你一定会来求我的。谁让你杀了连翘?你不理会我的心意,只听那个崔庭筠的,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所以当谦妃找来了赵氏,我便将计就计,捧一捧她,想让你服软。我只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来。”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我知道自己很幼稚。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你来找我,跟我说你知道错了,你是我的妻子,你以后再也不会听崔庭筠的了,求我千万不要不理你,不要冷落你……可你没有。”他喉头干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没有来。不但没有来,你还搬出去住了,我被赵氏一挑唆,气的更狠,你出府那一天我都没有去送你,可我又担心你的病,我偷偷的去看你,我看到你送裴令婉出来,瘦的不成人形,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杀连翘的人是你?偏偏是你!你做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兜着,可你杀的是连翘,我该怎么办?我对不起连翘啊,我已经移情别恋了,我是个负心汉,她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原本答应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结果我见了你一面就倾心于你,你知道我有多唾弃我自己吗?那一晚你喝醉了,我背着你回去,心里是打定了主意的,我对你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回头就能把你忘记,就算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也要逼自己放弃,可当我踏进你家大门的时候,我实在是舍不得把你一个人抛在那里,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又去跳楼?会不会一不顺心又发小姐脾气闹离家出走,下回要是遇上的不是我是个贼人怎么办?会不会又不小心把脚折了?我举棋不定,脚像被钉在了地上,那一刻,我知道,我对连翘只能还恩,只能有义,唯独是不能付诸情爱了。因为我一点儿都不想离开你。”

“崔庭筠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看出来了,他知道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所以他将你送给了我。”

“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崔庭筠的理由。”李永邦垂头,双手紧紧握住栏杆,语带颤抖的道:“连翘是细作不假,崔庭筠难道不是吗?大家同为细作,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各为其主,有必要赶尽杀绝吗。”

“他只是不想纵虎归山。”上官露幽幽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李永邦轻轻‘嗯’了一声:“我明白,他是想灭掉我作为一个帝王最不该有的感情,他不想我有软肋,不想我被情绪左右,不想我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但这并不是我最恨崔庭筠的地方,我最恨的,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你扯了进来,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就是你被牵扯到我和连翘的事情中,我希望等我处理好和连翘的事,我们之间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对连翘也好,对你也好,都公平。可......”他忆起往事,还是有些血气上涌,“崔庭筠这个人,最擅长玩弄人心,他把你搅和进来,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你杀了连翘,我和你要怎么办?我对连翘已经许不了承诺,给不了爱,只有想方设法的还恩,然而到头来连最基本的义气都不讲,所以我恨他,要知道,这世上谁人都能杀了连翘,唯独你不能啊!因为我爱的人是你,我把爱情给了你,连翘剩下的东西不多了,她此生只能苟延残喘,你杀了连翘,那我岂不是更对不起她?我要怎么面对我自己呢?又要我怎么面对你?我和你之间,从连翘死的那一刻起,就像被一条别人看不见的河流隔开了,我在此岸,你在彼岸,而让你我泾渭分明的人,就是崔庭筠。我怎会不恼怒?我杀了他。他明明决定了把你让给我,他就该要死心,可他拖着你不放,藕断丝连,总借故来找你。我还知道,他在你心里始终无人可以匹敌,对吗?”他小心翼翼的问,怕触及了什么,“你……现在还想着他吗?”

上官露没有回答,静静的望着不远处漆黑夜色里的一座山,山上有竹林,有空谷幽兰,有芬芳寒梅,有绝艳牡丹,还有数不尽的尸骨,整座山,是埋葬大覃人刀尸首的地方,没有姓名,没有墓碑,只在花下、树下暗无天日的地底,零落成泥。

崔庭筠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上官露屏息凝神很久,想要描摹他的轮廓,但是于事无补,她出神的喃喃道:“你问我是不是还想着他……是啊。”她好不避讳的坦承。

李永邦的心头一痛。

上官露接着道:“你的感情没有了着落可以找人去填补,你没有陆燕,可以去找连翘,你没有连翘,可以去找赵氏,没有赵氏,还有千千万万个女人,而我呢,我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失去他,就没有别人了。”

她的神色无限寂寥,凄凉是夜的颜色,静默而深沉。

李永邦苦笑道:“就没有人能取代他吗?”

“郎绝独艳,世无其二。”上官露垂眸道。

“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梦见过崔先生,我一直很想梦见他,我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可他从不曾来我的梦境。”上官露低语,“直到最近,我梦见他在竹林里抚琴,一如从前那样雍容不迫,九霄环珮的音色就像山溪凝练出来的水精,在林子里回荡,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于耳。我循着琴音去找他,终于见到了他,就在眼前,我还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我喊了他‘先生’,他却是仿佛是听不见,自顾自的挑动着琴弦,我急的要上去,但无论我怎么走,都无法再靠近半分了。我说,先生,我跳舞给你看吧?你不管我的六艺了吗?我最近新学了一支舞,我跳给你看啊!但他的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渐渐跟不上,最后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他看也没看我一眼,琴音戛然而止。林子里的雾气飘渺,我想看清楚他的脸,然而他默默的坐在那里,很快隐没在其中,消失不见了。我想,他是来与我告别的。”上官露伤感道,“因为我已经不是我,而他也已经不在了。”

李永邦苦笑一声,久久的沉默,半晌过去之后才又开口道:“没关系,你想着他也没关系。谁让我杀了他呢,我从杀了他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后悔,我不该让他死的,他死了,我和你,不单单是面对面手难牵这么简单了,而是根本不知道路在哪里。”

李永邦欷歔道:“这些年,我们吵过,闹过,好过,分开过,我一直在摸索,我们该怎么办。近几日,段氏的事蓦地就让我想起当年你在奉先殿跟我说过的话,你说,这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可能总是面面俱到,两全其美的。你说的没错。我一直试图对每个人都公平,想要谁都不辜负,可到头来,我谁都辜负了。就好像段氏,若不是我让她觉得我对她有情,她绝对不敢对你无礼。还有湘嫔,看起来那么卑微,楚楚可怜,我不该给她希望的,如果没有给过她希望,她就不会死。”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那一次是我怯懦,我明明闻见了香气之中略有一点不同,但你不理我,你把我推开,我心里很难过,就自发的忽略了那个疑点,以为她是你派来的,铸下大错。这不怪别人,只能怪我自己意志不坚定。我勇敢一点的话,事情大抵不会发展到后来那样,但,你其实是知道的吧?”李永邦握着她的肩膀,强迫她望向自己,“那一晚,我没头没脑的冲进你宫里,你起初神色莫名,这说明你根本不知我的来意,直到我说了湘依人冒用了你身上的香来引诱我,你才知道,但你故意不说,你为什么不留下我?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人其实不是你派去的?你……是想看我能不能过到这一关,对吧?”他望进她的眸子,不知是不是池子里冒着水汽的缘故,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她轻轻一推他,负气高声道:“是,可你没有。”

“你没有过关。”她挣脱他的手,“小小伎俩,你就心神大乱。”

“是,我让你失望了。”他赶紧认错,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道:“但你相信我,我以后不会再犯了。”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冲到灵釉宫的楼上,从那里可以看到秀女乘坐的马车正从顺贞们进来,一辆接着一辆,他指着那汇成一条长线的灯笼道:“我阻止不了她们。”

“我现在终于明白父皇的感受,我再也不会觉得他从前那样是狠心绝情,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帝王也有情感,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何况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是她们自己要入宫的,没有人逼迫她们,我不能因为她们在宫里孤苦无依就去宠幸她们,我不用为她们的未来负责,不用为她们的幸福负责,更没有义务要为任何人负责,我喜欢谁就是谁,我不喜欢就不要给人家希望。这么些年来,尽管跌跌撞撞的,但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其中是走了一点弯路,但是看见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高兴,我也跟着不高兴,我想,这就是爱了,以你喜为喜,以你悲为悲,以你恶为恶,虽然听起来好像并非明君所为,但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说到尾声,有点不好意思。

上官露瞪着他:“你喜欢我什么?口口声声喊得倒是响亮,光用嘴巴说谁不会啊。”

“我……”李永邦也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了,宫里那么几个妃子又不是摆设,但感情上是真的生涩,不能与花中老手相比,一心急就脸涨的通红,结巴道,“我……喜欢你就喜欢你啊,什么都喜欢,你从里到外我都喜欢。喏,你的手,你的皮肤,你的头发,还有…..”他目光上下打量,上官露气急败坏,不许他再说下去,怒道:“臭不要脸。”

“那我喜欢你长得好看。”李永邦无奈道。

上官露哼声一笑:“好看?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了,再者说,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是毒,见过山上的菇吗?黑不溜秋的才能吃,鲜艳欲滴的都带着剧毒,我可毒着呢。”

李永邦拉住她的手,真心诚意道:“你别这么说,以前那些话我脱口而出伤了你……是我不对。”

上官露垂下眼睑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错怪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比段氏、肖氏好不到哪里去。”

“见死不救,火上浇油,这就是我,你还喜欢吗?”

“你宠幸了湘依人,我很生气,故意让她去兰林殿受了陆碧君的羞辱,又给了她织成裙,让她在荷花上献舞。这样你也接受?”

李永邦早就知道,一把将她搂住,淡淡的‘嗯’了一声:“都说了没关系,只要是你我都欢喜,毒就毒吧。”

“真的不要紧吗?”上官露的下颚搁在他肩上,懒懒的问。“不怕我毒死你吗?”

李永邦笑道:“毒得死我再说吧。”

他抱的很紧,像是把她掐在怀里,冷风将他们身上的披衣吹得鼓鼓的,远远看上去像一只完整的蛹。

李永邦感慨万分:“你很久没有跟我说过话了。”

这样真好,静静的抱着。

“谁说的。”上官露道,“我不是有给你请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