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妃的眼里闪过一抹抑郁,瓮声瓮气道:“陛下不会处罚她的。陛下而今可是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爱着,旁的人碰都不许碰一下,哪怕是知道了太皇太后的死有她在背后捣鬼,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压下来。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去犯晦气!”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们一个个都有了着落,连裕嫔都凭白捡了个大便宜,本宫膝下无子,又无权无势,要是再惹的陛下不快,这宫中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嘛?!”

“那难道咱们就这么紧巴巴的过日子吗?”绿珠终于开口。

华妃惨白的脸皮紧绷着,一双眼睛透着寒光,只有嘴角勾了起来,笑的十分吓人:“谁说不是呢!”她的声音又尖又哑,像一把钝了的刀砍在金器上。“可常言道情深不寿,天下万物都逃不出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陛下爱的越深,伤起来就愈有切肤之痛。与其揪住上官露的小辫子不放,倒不如想想一个男人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那才是一击致命的法子。”

瑞秋的眼睛突然一亮:“娘娘这么说,奴才倒明白了几分。您看这一次陛下带着皇后在外好一通玩乐,一个江南走下来花了几万俩白银,今年的秋狝是因着老祖宗的事才去不了。但奴才听说,陛下为了哄皇后娘娘高兴,打算明年一入了夏就带皇后去善和避暑呢。”

“哦?”华妃的眼底漾起一抹异色。

如眉道:“奴婢看避暑是假。乌溪就在善和的边上。宫里的人现在谁不知道——那位新封的护国夫人肚子里有了!她运气可真好,竟赶在了老祖宗前头怀上,这下可把京里的正头夫人急红了眼,吵着要回乌溪去。照这个架势,陛下陪皇后回去省亲是真,不过到时候可有好戏瞧。”

华妃嗤的一笑:“那王氏有了?真有意思!她一双儿女因前夫的事都叫赐死了,她本该是无子送终的命,却叫上官露生生改成了福禄双全,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儿子的话,都护夫人可不得急嘛!看来陛下陪皇后回去省亲是势在必行了,既这么,咱们就耐心等着那一天,本宫会安排上官露死在她自己的家乡,也免去她叶落归根的麻烦,算是对她手下留情了。”

瑞秋道:“是,娘娘您最菩萨心肠。”

绿珠静静的听完,不动声色。

事后接过华妃赏赐的一百俩跑了一趟排云殿,交到了福禄手里,趁着左右无人,凉凉道:“福禄公公总是口口声声为了陛下,瞧着怪大义凛然的,可成天介的想拉主子娘娘下水,也教人看不懂!”

福禄一听这话音,眯起眼道:“姑娘是谁的人?”

“如果咱家没记错的话,你可是重华宫华妃娘娘手底下的人,只是如今看来,姑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

“我身在哪儿,心又在哪儿与公公您干系不大。”绿珠冷着脸道,“我只有一个主子,我的主子是谁,我认得很清楚,但是敢问公公一句,你可还把自己的正经主子记在心里吗?”

福禄正色道:“姑娘与我,各为其主,您瞧不上我是自然。只是我既与姑娘不是一条道,那我又何须将我的苦衷说与姑娘听。即便是说了,姑娘又怎能明白!”

“苦衷?!好笑!”绿珠讥讽道,“你不就是怕皇后娘娘一人独大,娘娘要是对陛下还心存怨恨的话,将来会对陛下不利,所以最好的情况就是拉着她同归于尽嘛!您这忠仆确实真够忠心的,可我问你一句,你自觉对得起皇上,可皇上与皇后难不成说的是两家话?帝后不是一体的吗!还是您觉得后宫换个人当家作主,换成华妃或者太后会比现在好?”说着,绿珠的视线移到他手中的一百俩上,哼笑一声道:“也是,从前就听人所福禄公公和一般人两样,是这皇宫里的半拉主子,如今看来不假,等将来太后和华妃得势了,咱们还要仰仗公公您呢。”

福禄心念电转,霎时什么都明白了:“听姑娘的意思,皇后娘娘早知道我出卖了她,那又为何……”

“又为何按兵不动,任由你作为,任由你和华妃联起手来沆瀣一气把她往死路上逼对吗?”绿珠恨恨的盯着他,一言不发,旋即转身就走,福禄追出去,道:“姑娘,你把话说清楚,娘娘她……不打算……”

自保吗?

绿珠背着他道:“主子的事我们当奴才的不清楚,也不敢妄加揣测,但娘娘想把这个权力交到陛下手里,她是生是死,就由陛下说了算吧。若是不幸她死了,也正好让你看看以后没有了她的后宫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不过公公不用怕,您是有功之人,华妃会善待您的。”

说完,绿珠头也不回的走了,眼角余光瞥见福禄的手在发抖,半晌扑通一声跪下道:“奴才请主子娘娘保重。至于奴才答应娘娘的事,奴才必定办到。”

*

这一呆,就是大半年。

排云殿是个冷清的地方,冷清的没有活人气儿,便生出一大堆的鬼故事。

期间只有宝琛时不时的来探望福禄。对他说太皇太后的丧事终于了了,宫里再没出什么大动静,陛下圣安,就是皇后主子像是在老祖宗丧期里操劳过度,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看着炎炎夏日到了,陛下正筹划着带皇后去善和避暑呢。

“师父,您当日那可真是铁口直断,陛下对皇后主子那叫一个千依百顺,天气热了,皇后主子没胃口,陛下每天变着法子哄她吃东西,眼瞅着宫里其他人都成了摆设,照这么看,不出三年五载,永乐宫里又要再添个崽子。”

福禄微微侧头,不忍再听,宝琛不知他怎么了,一个劲的问:“师父您是不是热啊?徒儿给您带了冰来,对了,还有梅子汤……您这儿要是缺什么,师父您尽管找人上未央宫寻我去。”

福禄的眼神空空洞洞,望着不知名的方向,道:“宝琛啊…师父有句话跟你说,如果有一天师父我死了……”

“师父您怎么尽说不吉利的话!”宝琛急的不让他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师父您只是时运不济,等过阵子这事淡了,陛下会念起师父您的好来。师父您别灰心。”宝琛心里难过,他师父从前多活泛一个人啊,到了排云殿就傻了,还生出自戕的念头来!他劝慰道:“只要有徒儿在一天,徒儿就尽心尽力照拂您一天。”

福禄长叹一声,再没有言语。

*

很快,宫里都张罗齐备了,帝后大驾出了京城,直奔善和。一共二十天的水路,行的慢吞吞,就为了让皇后一睹大好山河美景,皇后自太皇太后晏驾后就怏怏不快,越来越不爱说话,直到上了船以后,四面邻水,景色转换,心境开阔了,脸上才泛起了喜色。

一个月后抵达善和,京里酷暑正是难耐,善和却是秋高气爽,景色宜人。

乌溪大都护照例前来参拜。

原本是要携夫人一起的,可惜上官夫人回了乌溪后天天闹得鸡飞狗跳。王妙英伏低做小,忍气吞声,同样是诰命夫人,其实王妙英品级只高不低,无须看她人颜色,但考虑到上官夫人毕竟是都护的原配,王妙英还是参拜了上官夫人,本以为忍一时风平浪静,孰料上官夫人拿架子,非要她敬茶、下跪,当她妾侍对待,王妙英又正处于临盆的关键时刻,跪了没一会儿,立刻倒地不起了,羊水破了一地。

好在大夫来的及时,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都护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是个男婴,都护老来得子,更是喜上眉梢。但是这个闹了半辈子的原配夫人,终于把都护的好脾气消磨殆尽了。一想到刚刚生产完气若游丝的王妙英,一想到王妙英和孩子差点一尸两命,都护生平第一次冲进了夫人的房间。

上官夫人要是服个软也许就罢了,原配夫妻终归有感情,偏生上官夫人嘴巴还不饶人,尖刻道:“她都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风华正茂呢!老蚌生珠,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出事,能算到我头上来吗?”

“一口一个老蚌生珠,她冒着这个生命风险也是为了我上官家留后,你呢,你是我夫人,你什么时候为我考虑过?你每天只知道涂脂抹粉,你倒是老蚌生珠我一个看看呀,你生的出来我算你能耐,我感激你还来不及!”

这话刺激到了上官夫人,一蹦三丈高,长指甲直接朝都护的脸上抓过去。

都护再也忍不住了,扇了夫人一个耳光。

被宠了一辈子的上官夫人整个傻了,等都护走了以后才反应过来,随后便在屋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上官明楼劝了好半天才把人劝下来。

上官夫人闹完一出又想了一出,一口咬定王妙英这一胎是在太皇太后丧期里怀上的,要皇帝治都护的罪。

都护气的不轻,他一辈子都耗在边疆了,辛辛苦苦的守着大覃的关隘,没贪女儿半分便宜,也不敢给女儿添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架不住有个三天两头扯后腿的婆娘,要不是上官露一早上报了王妙英的孕事,是在太皇太后丧事之前,恐怕现在多少张嘴都说不清。皇帝要是算他在国服内生子,他可是要入罪的。

上官夫人的做法是连最后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了,都护委实有些心寒。

自那之后,再没去看过夫人。

上官夫人连续败北,气急之下,一病不起了。

上官露亲自去看望母亲,坐在床沿很久都没有说话,只轻轻的嗟叹,半晌,伸出手握住母亲的手腕道:“娘,您还记得吗?我五岁那年,阿奶抱我去见您,当时您搂着明楼哥哥在桌前吃饭,他十几岁大的人了,吃一口,您给他擦一口嘴。阿奶让我叫您娘亲,我兴高采烈的朝您奔过去,可您理也不理我,我不小心绊了一跤,就摔在您跟前,还磕掉了半粒牙,阿奶心疼的要命,照顾我的乳娘也心疼,可您说……”上官露微微苦笑,“您指着我说这模样真是蠢极了!我难受的直哭,您嫌我烦,要人把我带走,您走的时候,裙边掠过我的手背,像从我身子上踩过去一样。我记得特别清楚。”

上官夫人睁开眼睛瞪她:“你是来落井下石的是不是,你是来和为娘的我清算是吗?好呀……”上官夫人咳了几声,“是来教训我没有好好待你,而你现在成了皇后,可以给我脸色看了是吧!哈!你厉害,你真厉害!你是皇后,我没有依规矩拜见你,你就给你爹房里添了个女人来膈应我。我的姑奶奶啊——你那么厉害,你哪里是我生的啊,我是你生的才对呀!”

上官露面色疲惫,无奈道:“娘,我今天来跟您说这些,不是我还怨恨您什么,就是想跟您说一句,算了吧,别再闹了。”

“我爹这辈子对您不错,您进过京,该看到京里的官都是什么德行。有几个没纳过小的,出去狎过妓?!您有儿有女,有一个疼爱您的夫君,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闹到这田地!是,目下多了一个王妙英,不比从前了,可事已至此,且王氏也是个可怜人,要是她是个刁妇的话,当年也不会任由那几房小妾欺负到头上。她被伤过,怎么会以同样的方式来伤您呢。您但凡能容得下她,她必然有所回报,父亲觉得亏欠你,也必然待你更好。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想与人斗,你又拿什么与人斗?王氏家世和声名,无一不比您强,以后多了个儿子,父亲免不得多回护她一些。连父亲都不站在你这边,您可怎么办呐!母亲,我不能护您一辈子。”

上官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张口欲说什么,却被上官露打断:“母亲,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您就自己保重吧。明楼哥哥也是靠得住的。”言毕,缓缓地起身向外走,曳地的长裙拖在地上,像盛开的红莲。

上官夫人‘嗤’的一声,翻了个白眼想反驳她,但总觉得她哪里不对劲,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第137章雨霖铃

回到了善和行宫,上官露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明宣下午在后山采了一袋子的蘑菇,满载而归,但是一颗向母亲献宝的心在看到上官露疲乏的样子之后,乖巧的退去了一边。

皇帝见她精疲力竭仰倒在榻上,叹了口气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岳母大人精力旺盛,还是那么会折腾,看把你累的…..”

上官露掀了掀眼皮子就算是回应他了,没一会儿,竟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鼻息轻轻的,像个小婴孩。约摸半个时辰的光景才醒过来,喝了几口西瓜水。

明宣人小鬼大,不住的向父皇使眼色,皇帝道:“是了,我可有个准备了大半年的好东西等着皇后娘娘您验收呢,皇后娘娘给个面子吧。”

上官露衣带子随意搭着,十分慵懒的侧着身,李永邦上前为她整理好,含笑道:“走吧,我带你去瞧瞧,就在后殿,不费什么脚程,你若实在累的慌,大不了我背你过去。”

上官露轻轻一哂:“这可怎么了得!岂敢劳您大驾!再说我也不是没开过眼,鹅蛋大的夜明珠,一人高的珊瑚丛,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除非你能当着我的面变出个妖怪来!”

李永邦深深一笑:“我可没那本事!而且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好玩,想逗你开心,成吗?反正你去了就知道。”说着,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明宣在一旁拍手,欢呼的随着父母一起走,开心道:“母后可不能睁眼呐!说好了,不许偷看。”

她走的踉踉跄跄的,所幸身后靠着他胸膛,四周的宫人都被遣到不远处,他一手捂住她眼睛,一手扶着她的腰,缓缓前行,走了约有半炷香时间,才到了寝宫的后殿,好像一个慈宁宫广场那么大的地方,竖着六台汉白玉须弥座葫芦型宫灯,黄昏时分,天色忽明忽暗,他松开了手,烟色迷蒙里,一园子的梅花鹿,高昂着头颅,优雅的踏步。

她微启檀口,有一个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离开了凡世,摆脱红尘喧嚣,足踏云波,来到了山中的隐世圣境。

明宣抱了一头小鹿来,递到上官露眼前道:“母后,您看,这是儿臣养的,可爱吗?母后赐它一个名字吧。”

上官露欣然一笑,捏了一把儿子脸上的肥肉道:“瞧你这痴肥的模样,它随你的德行,是你养的跑不了。既然你堂堂一个皇子,不能叫胖胖,肥肥,那就赏了它吧。”

“儿臣不要——!”明宣嘟着嘴,“母后这样说,儿臣心都碎了,儿臣哪里肥,哪里胖!儿臣只是有点壮罢了,说道这个,还不是母后喂的。”

上官露温柔的摸了一把小鹿的头道:“行了,那就叫小壮壮吧。”

“好嘞!小壮壮!本殿下的小壮壮。”明宣抱着他的小鹿自顾自的撒欢去了。

上官露望着他活泼的身影,情不自禁的,也跟着一脚踏了出去,鹿群面对陌生人,似乎受到了一点惊吓,但知道她无害,很快又平静下来,跃跃欲试的向她靠近。其中有一头鹿似乎尤其喜欢她的味道,欢天喜地的绕着她跑了一圈,最后还垂下头来把顶上的鹿角侯到她手边,向她示好,邀请她摸一把。

她掩唇轻轻笑了出来:“这要换做是个人,可是个浪荡的登徒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只是还没有碰到鹿角,斜对面就冲过来一头母鹿,直直奔到上官露跟前,哼哧哼哧用鼻子冲她喷大气。上官露侧头对李永邦笑道:“哎呀,这是一对啊?太好玩了,她在吃醋呢,冲我撒泼啊……”

上官露弯腰对母鹿道:“你放心,我不会抢走他的。”言毕,朝母鹿伸手,企图释放善意。

岂料母鹿身体一转,用屁股对着她,还抬起了后腿,李永邦赶紧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将她揽在身后道:“到底是畜生,小心些。”

那母鹿没踢到人,悻悻的回头,但是顷刻间态度变了,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盯着李永邦,摇头晃脑了一阵子,随后耳朵竖起来伸长了脖子凑近他瞧,若是化作个女子的话,神态多有娇憨。

这回轮到雄鹿不高兴了。

上官露下巴搁在李永邦肩上,调侃道:“咱们陛下,也还是很有魅力的嘛,连母鹿都能跨越种族的审美瞧上你。”

说完,止不住的娇笑,瞧着两头鹿打架,一会儿用屁股顶撞来顶撞去,一会儿你踢我一腿,我踩你一脚,乐得不行。

跟在两头鹿的身后于附近林中追逐嬉戏,因手里拿着吃食,两头鹿也也不闹别扭了,对她谄媚的不行,时不时逗得她发笑。

李永邦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叮嘱道:“跑慢些,当心被裙子绊着了。”

“你这么磨蹭,都快成老头子了,快过来……”上官露的声音里透着愉悦,是雨歇后的第一声鹂莺,是初春新绽的嫩芽,真是旱林逢了甘露一般,久违了。

感染了他,嘴角也漾起笑意。

“那是哪儿?”上官露蓦地停下来,指着松林间的一条栈道问。

“往山中去的。”李永邦随口道,“以前也到那边的山头上狩猎,只是那上面近几年没什么物产,便荒废了,这桥风吹日晒的,没人走,也有些零丁。你勿要靠近。”

上官露于是冲梅花鹿招手:“快回来,乖,那儿危险,摔下去可是万丈深渊。”

也不知那两头鹿听懂了没,总之没再前行,暮□□临,两人便带着鹿儿回去,就是一路上母鹿还不高兴,不住的用脚甩雄鹿的脸,啪啪啪……

鹿儿由专人饲养,送回了棚子,上官露还去视察过,住的挺宽敞,也很干净,就是被关押着,不如漫山遍野的奔跑来的恣意畅快。

*

忙了一整天,寝殿里用过晚膳之后,便早早的歇下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上官露突然咳了两声,她心思深,向来浅眠,这一咳,难受的不得不用手抚着心腔,深吸了两口气,彻底醒了。

不知是不是从上官夫人那里过来的,白日里她也没有同大夫细究母亲的病,眼下不明不白的…….她忘了一眼枕边人,传给他可不好了,便披衣起身向外去。

窗户半开着,能看见不远处种植的许多参差不齐的树木,遛鹿的时候没留心是什么品种,而今大风一刮,刷拉拉的作响,听起来竟像是下雨,她不禁将窗户又开大了一些,微抬着头,真下雨了吗?

只见漫天粉色的花瓣从半空中徐徐坠落。

她笑的有几分慨憾:“谁这样大的手笔,摇出一天的花瓣雨。只是花离了枝头,哪还复昔日的勃勃生机,只剩下委顿这一条路了。”

这是花的宿命,也是人的宿命,世上万物,所有的生都有一个契机,无论曾经有过多么耀眼的光芒,盛极而衰,燃烧殆尽的那一日,便只有迎向死亡。

她倒也不自哀,只是觉得,她这一辈子,如此伤春悲秋,怕也只有在今夜了!

月光明晃晃的照在她脸上,照的她莹白的肌肤像被镀上了一层银霜,又有几分透明的,化作一条秋日白练似的,飞出窗外,和寂静的夜色融于一体了。

李永邦只感到脸上闪过一道白光,眼前顿时都亮了起来,原来是窗户大开着!

他起身朝窗户走去,却瞧见外面有一头梅花鹿定定望着他,澄澈的双眼好像有话要同他说,他下意识追了过去。

那头鹿跑的很快,他跟的累极了,好几次差点跟丢,但每次转瞬即逝的刹那,那头鹿又会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他,两者距离最近的一次,小鹿几乎触手可及,他对小鹿道:“你太淘气了,回头迷路了被这山里的老虎狮子吃了可怎么好?”

小鹿眨了眨眼,似乎听不懂,须臾垂下眸子,专注的用蹄子轻轻刨着地面,他伸出手想摸摸她,哪知就在大手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小鹿灵活的跳开了。

他无可奈何的跟上,谁知下一刻,那小鹿居然上了木桥,他担心道:“别过去。”

小鹿却不听话,四下里静极了,无声无息的下起了花瓣雨,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他看到小鹿从桥上跳了下去。

‘啊’的一声,他从梦中醒来。

窗户同样大开着,月光很亮,照的他四周明明白白,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一摸锦衾绣褥,还是温热的,她刚走不久。

他坐了起来,用手捂住额头,重重一叹。

*

半夜的林中,格外静谧。

偶尔有几声鸟鸣,特别清脆明晰。

她套着一身斗篷,踏雪无痕般的来到木栈道上,手扶着一边的绳索道:“以后来了通报一声便是了,费那么大劲摇出一天的花瓣,我还以为下雨了。”

对面的山头上,黑暗里,慢慢现出一个人影,向她靠近,拱手道:“属下参见娘娘。”

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娘娘是在等谁吗?”赵琣琨问。

上官露没有回答,只长出一口气,慢慢踏上木桥,桥身腐旧,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音,她竟如履平地,面上无半分惊惧之色,还淡淡一笑,道:“来了。”

不远处窸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变得密而紧凑,来人手中各持有一柄火把,顿时亮光大盛,照的四周通明。

赵琣琨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赶忙也跳上木桥,一手拉住绳索,稳住摇摇欲坠的木桥,道:“娘娘,小心。”

摇曳的火光里,她的身影在看起来格外纤弱,眼睛却亮的吓人,她徐徐转回身,对上李永邦的眼睛。

李永邦拉长了脸,阴鸷的神色,目光钉在赵琣琨身上,恨不得将人洞穿。

一脚踩在木桥的边缘,对上官露道:“大半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我出来找你。”他忍住心头的酸涩。

“现在你找到了。”上官露的语气淡的像无味的粥。

“跟我回去。”他朝她伸出手,“那里危险,你快过来。”

上官露默了一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犹豫不决。

李永邦朝后挥了挥手,随行的劲装士兵一齐向后退了几步,李永邦咬牙道:“赵琣琨,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肮脏龌龊的心思,什么慕之,你姓赵名晗,字琣琨,哪里来的‘慕之’……只有皇后单纯,才会被你蒙蔽。你速速放皇后过来,朕或可以考虑让你死的体面一些。”

慕之,即爱慕你。

那张花笺不是在跟上官露道别,而是在告白,他在向她吐露心声,皇后蕙质兰心,怎会不知其中深意?

但却将错就错,用来做书夹,放在常阅的话本子里,闲来无事捧在手里翻一翻,到底是在看戏文,还是在回味情话?

他越想,越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譬如皇后失子的时候,赵琣琨第一时间接住了皇后,等他赶到,赵琣琨抱着皇后不肯放手,执意由他送到长春宫,之后更一直在外面守着,不曾离开;有一年冬天,上官露腿疾发作,他更是不顾宫中礼法,冒着被处置的可能,背上官露回宫。

他看在眼里,当他是一片丹心,岂料一张花笺道破了其中玄机,可他还是装作不知道,直到皇后今夜出来私会姓赵的,他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他心中的嫉妒有如大火,烧出了扑天翻滚的赤焰,烫了五脏六腑都要成灰。

“来人!”李永邦怒吼,“赵琣琨挟持皇后,杀无赦。”

对皇后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赵琣琨今夜不死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