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听得师庭迪造访,没似以前一样心生不满、忐忑。这许久,萧锐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夫妻两个又是凡事都商量着来,但凡有心结的事儿,都会摆到明面上。

更加的了解,意味的是更多的信任。她对师庭迪的为人心里有数了,当然不会再自寻烦恼。

此刻的裴羽,正在与甘蓝说话。

崔振与蓝氏的事情,局面已经明朗起来:

与蓝氏假扮夫妻的那名女子,几次三番出现在人前。

便有好事的人委婉询问蓝氏或伙计,蓝氏与伙计并没隐瞒,把假扮夫妻的事情说了,原因是担心外人看她一个弱质女流独自打理营生,会有人欺负她人单势孤,这才对外人扯谎。

对于街坊四邻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蓝氏那般的容色,若让人知道还独守空闺,有人在生意上找茬事小,登徒子闲来讨她便宜才是要命的大事。

至于到如今才在人前出现的女子,并不是崔夫人以为的罪臣之女,正相反,人家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祖籍沧州,名为巧云。自幼跟随父亲在街头打把势卖艺,几年前父亲病故之后,巧云只身一人不好继续在街头卖艺,便寻找为仆的差事,栖身之处,正是蓝家。

蓝氏与母亲对待下人一向宽和,落魄之后,便要给巧云几两银子让她另觅安身之处。巧云不是需要为自己筹谋一生的处境,惯于随遇而安,又念着母女两个待自己一向不薄,选择留下来继续服侍。

在蓝氏处境最艰难的时候,巧云便出了这个主意。偶尔有人到家里,她便躺在床上装病人,寻常则乔装成伙计,在后面帮蓝氏打理诸事。也有过夜半上门讨蓝氏便宜的小地痞,都被巧云三两下打跑了。

小茶馆所在位置不是最热闹的地带,生意也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年下来稍有些盈利,特别注意蓝氏这漂亮的老板娘的人并没几个。由此,她们还算很幸运,在师庭迪、崔振起冲突之前,日子算是平静安稳。

裴羽听完这些,不免失笑:崔夫人口口声声说巧云是罪臣之女,语气分外笃定,怕也是着了崔振的道,又被自己的儿子算计了一次。这几日,怕是气得不轻吧?

结果是好的。蓝氏的身份已无问题。

甘蓝又说起崔振:“福明来给我送衣物零嘴儿的时候,说这几日黄昏的时候,崔四公子都会到茶楼一趟,喝一杯茶,用些点心,偶尔也与蓝氏说几句话。

“现在,那条街上的人,常去茶楼捧场的男子,都不大去了,茶楼的生意一落千丈。

“想想也是,比江夏王世子身份更尊贵的人,满京城都没几个。让江夏王世子都只能吃哑巴亏的人,平头百姓哪儿惹得起?可不就要躲得远远的。”

裴羽颔首一笑,“看起来,崔四公子应该已经给蓝氏安排了更好的去处,过不了多久,茶楼就要易手他人。”

“是啊。”甘蓝点头,眼里有笑意,“虽然以后少了个打发时间的消遣,但到最终,总能有个好结果吧?”

“嗯,现在唯一可能让崔四公子头疼的,是蓝氏愿不愿意嫁他。”

被崔家那样的刁难过,付出过那样沉痛的代价,便是再爱那男子,也不敢遵循心迹,将余生托付给他吧?

“那就要看崔四公子了。”甘蓝不想裴羽为这件事费神,看看天色,岔开话题,“益明不是说侯爷会回房用饭么?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成?奴婢去看看?”

“好啊。”

甘蓝称是,快步出了正房,去往外院。

趋近垂花门的时候,看到两男子、如意、吉祥入目,她不敢再往前走,侧身站到路旁——与侯爷站在一处说话的,是皇上,崔鑫躬身站在不远处。

没错,皇帝来了萧府,要亲自接吉祥回宫。

并不是他有多挂念这小家伙。

让他说心里话,他没觉得自己把吉祥怎么着了,不过是训斥了几次,多给它洗了几次澡,它竟正儿八经跟他赌起气来,真是反了——供着宠着好几年,竟是一点儿委屈都不肯受,多混账。

要换了以前,他才不会理它,愿意在萧府住着,那就常住好了,看谁先服软,他又不是离开它就过不了日子。

可现在不行,宫里少了它,他这日子还真就快过不下去了——妻子已经偷偷溜出宫来过萧府一次。它再继续住下去,她少不得再溜出宫来接它。

他不想再继续提心吊胆,太后听了,舍不得数落儿媳妇,按着他一通训斥。

只好亲自来接吉祥。谁叫他在婆媳两个嘴里是罪魁祸首呢?

横竖宫里宫外都知道,他跟妻子一点儿法子都没有,这种事已是寻常,不掉价。

这会儿,皇帝对吉祥伸出手,“走了,回家。”

吉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跟如意继续围着萧错打转儿。

“吉祥?”皇帝跟它完全没了脾气。

吉祥听到他唤自己才停下脚步,坐在萧错跟前,瞅着他没好气地哼哼唧唧。

萧错轻轻一笑,拍拍它的头,“回去吧。大不了明日再回来。”

吉祥用头蹭着他的手,高兴了一些,摇了摇尾巴。

皇帝走到吉祥跟前,手刚要碰到它宽宽的嘴巴,它却一转头,飞快的跑到了萧错身后。

皇帝嘴角一抽,暗自磨牙不已,面色却是愈发柔和,俯身耐心地哄着,一再唤它到近前。

吉祥勉为其难地走过去,坐到他面前,垂头看着自己的爪子。

皇帝叹息一声,实在是没工夫跟它磨叽了,弯腰捞起它,“回家!”

吉祥哼哼着直挣扎。

皇帝手势温柔地抚着它的头,“乖。”片刻后,吉祥安静下来。

“走了。”皇帝对萧错一挥手。

吉祥却在这时候自顾自窜到皇帝怀里,前爪扒着他双肩,眼巴巴地看着如意。

“看也没用。”皇帝拍拍它的头,抱孩子一般搂着它,“如意晚间都留在家里,打量谁都跟你一样没心肝?”一面数落着,一面步履如风地走远。

随行的崔鑫一面低低地笑着,一面小跑着追上去。

到这会儿,甘蓝才敢让笑意蔓延到脸上,转身跑回正房,把这件趣事告诉了裴羽。

裴羽听了不由大乐。幸亏皇帝也是习武之人,有着一把力气,不然的话,不知要跟吉祥耗到几时。

那边的萧错刚要领着如意回正房,简让来了。他只好指了一名小丫鬟传话,说晚些时候再回房。

简让到了他这儿,从来是反客为主,在书房里霸着他的座位,相见之后先是好笑地问:“皇上来接那个败家的了?”

“嗯。”萧错颔首一笑。

“你们这种人也是奇了。”简让道,“我要是得空,还是愿意养猫。猫不恋家,在的时候跟你起腻,不在的时候自己出去玩儿,多好。”

“跟如意有什么区别?”萧错不大认同,“况且,猫儿不定何时就对人爱理不理的,要你看它的脸色。”

“我愿意,管得着么?”

萧错就笑。又不是他挑起的这个话题。

简让也笑起来,“得了,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找你有正事。”他少见的开门见山,“崔耀祖有段日子不再找我了。看起来,崔贺的事情,他不会再追究。”

萧错道:“弃车保帅。”崔耀祖本就分外器重崔振,眼下他一个外人都看得出崔振与崔贺有心结,做父亲的怎么会毫无察觉?

“不管因何而起,你都要留神了。”简让道,“这是明摆着,崔耀祖要鼎力扶持崔振,虽说他离开了官场,但以前积攒下的人脉,都会用来帮助崔振成事。”

“嗯,知道。”

简让蹙了蹙眉,“我手里就是事情太多,帮不上你什么。”

“诸事留神,你安稳度日,便是帮了我的大忙。”萧错语气和缓,“崔振不见得如崔耀祖一般,不知你我的交情。你若得了清闲,定会带着手里的人全力帮我——他若是想要防患于未然,很可能就要给你使绊子。”

官场上的争斗,千头万绪,但行事的目的大抵相同:不遗余力地铲除对方在官场上的帮手,分量越重的,越是要决意除掉的。

——他与崔振的仇恨,本就始于各自痛失好友。他们不会动各自的家眷,都知道那带来的后果是谁都无从承受的惨痛代价。然而彼此身边的好友、同僚,则是可以不留余地去伤害、铲除的人。

一点一点剪除对方的羽翼,直到对方在官场上人单势孤,连皇帝有心偏袒都无法再往仕途上前行一步。

最深重最奏效的折磨,不是酷刑,不是羞辱,是让一个原本光耀门楣青史留名的人失去一切,远走他乡,所有的荣耀成为昔日黄花,满怀的抱负成为梦幻泡影。

那种落差、沮丧,会将人所有的锐气锋芒磨尽。

到了那地步,不能死。

有着亲人、情意的牵绊,只能活下去。

在痛苦中了却残生。

杀过太多人的人,心里所认定的报复,不是一刀挥起斩断恩仇,是叫人生不如死。

一如崔家的大公子与三公子,或者比他们还要凄惨。

这就是萧错与崔振的现状。

——简让每每想到这些,便会心惊肉跳一番。

他希望有一个天大的意外出现,扭转这种局面。因为萧错是他的兄弟,那样的赌局中的输赢,他不想看。

“听到没有?”萧错见简让不做声,问道。

“听到了。我也不是吃素的。”简让回以一笑,搓了搓脸,“说点儿让你幸灾乐祸的事儿。”

“你说。”

“你几时得空,给我算一卦,看今年我是不是要走桃花运。”简让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从开春儿到现在,一群人在我身边瞎哼哼,要给我说媒。偶尔去醉仙楼,也有女子吵着要见我,跟我喝酒对弈——现在这些女人都怎么了?京城里没娶妻的男子又没死绝,做什么往我跟前凑?烦死了。”

萧错哈哈地笑起来,“得空真得给你算一卦。”随后又问,“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娶妻的心思?”

简让扯了扯嘴角,连连摇头,“也见着了一些女子,一个顺眼的都没有。况且,现在哪儿是娶妻成家的时候。”随后正色道,“你可别给我添这种乱,让嫂夫人给我说项的话,我可跟你没完。”

“行。”萧错打趣道,“你要是真想好了,不妨效法韩国公,跟人说你想出家做和尚。”

简让竟是正色点头,“嗯!我看行。”

萧错再度开怀而笑。

**

四月中旬,蓝氏的茶楼转手他人,就此消失在人们视野。

崔夫人听到这消息,好一番惊疑不定,末了在意的则是皇后敲打自己的话。

心里有多怨恨皇后,便有多惧怕。

到底是怕皇后的人也不知蓝氏去了何处,把这等罪名扣到她头上,痛定思痛之后,递牌子进宫,跟皇后如实道来。

皇后只跟她说了句“知道了”,便端了茶。

崔夫人回到府里,将杨氏唤到面前,让她看看能不能从崔毅口中得知蓝氏下落。

转过天来,杨氏便来回话:“听五爷说,四爷给蓝氏另开了别的铺子,至于人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这就是把人藏起来了。崔夫人又被气得不轻。

杨氏小心的打量着婆婆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娘,听五爷那个意思,他和爹都有意成全四爷…想着等到今年冬日,便让四爷与蓝氏定亲,来年迎新人进门。”

她已经晓得公公和夫君的意思,不想继续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管怎样,婆婆总得让她与夫君夫唱妇随吧?要是总让她打听这种消息,惹得夫君公公厌弃,那还有好日子可过么?不如早早说出,就此做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杨家看重的是崔府的门第,可不是为着这个婆婆才让她嫁进来的。

“…”崔夫人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却并没说什么,轻轻摆一摆手,“我知道了,乏得厉害,要歇一歇。”

杨氏行礼退下。

崔夫人维持原来的姿势坐着,半晌一动不动。

崔耀祖那个没人性的东西,拼上了长子、三子和两个女儿,用漠视四个人的惨境来换取四儿子对家族的忠与孝。

他能如此,可她不能。

儿女都是她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的。原本几个孩子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呢?

现在是四儿子不孝在先,先是看着她去韩国公府自取其辱,随后又让她知道,蓝氏身边那女子的身份,是他给她设的一个圈套。

变着法子让她出丑看她笑话的儿子,哪里还是个人。

想让她下半生对着蓝氏那个贱人过活?做梦!

一定要搅黄这桩事,一定不能让父子三个如愿。

静下心来思忖许久,她想到了萧家,想到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年纪尚小的萧夫人。

韩国公府洗三礼那日的事情,萧夫人到底在没在场?

下人明明说了,看着她的马车进到韩府的。那么中间去了何处?

从始至终都没看到她的人影。

近来关乎蓝氏的传闻,从来没有负面的流言蜚语。

韩府的人也罢了,到底是与崔家还没在明面上的过节。

可是萧府不同。

她不相信萧府愿意见到崔振在姻缘上顺心如意。

萧错与崔振有什么区别?在沙场上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私底下这些宅门内的事,必然也是阴险毒辣之辈。

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总会乐得与萧错夫唱妇随,会欣然帮着夫君给崔振添堵。要不然的话,她哪里来的胆子,去年竟给俪娘、容娘难堪。

这一点,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

她要妥善利用起来,因为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能成事的话,想再除掉蓝氏,便只能等到崔振娶妻之后了。

**

四月下旬,离开萧府已久的周妈妈来给裴羽请安,也是为着当面道喜。

很久没见的人了,裴羽也想看看她有无转变,若是变好了,就让她继续过舒心的日子,若是变得更糟,那就提前送到下人荣养的庄子上去。

周妈妈笑吟吟地走进正屋,转到东次间,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给裴羽磕了三个头,“奴婢托夫人的福,才有了如今的好光景。又听说夫人有了喜脉,早就想过来给您当面道喜,只是还在当差,不敢懈怠,腾出空闲之后,又请示过管家才来的。”

“快起来。”裴羽见她像是愈发会说话了,不由得由衷地笑了,指一指身边的小杌子,“坐下喝杯茶,说说话。”

周妈妈恭声称是,半坐在小杌子上。比起以前,僭越的话一个字都没有。

裴羽愈发满意。

过了一阵子,周妈妈压低声音,道:“夫人,奴婢过来,也是听说了一桩事,心里七上八下的,要请夫人帮奴婢拿个主意。”

“说来听听。”裴羽打个手势,只留了甘蓝在一旁服侍。

周妈妈娓娓道:“前一阵,有好几个人跑去庄子上,打听一位蓝氏住在何处。奴婢与儿子、儿媳都不知情。好几次之后,便将蓝氏记在了心里。奴婢的儿子偶尔来城里办事的时候,听说了蓝氏、崔四公子、江夏王世子的事情,便想着蓝氏不见人影之后,是不是住到了我们附近。”

裴羽看得出,周妈妈不是来传闲话的,话都是斟酌之后才说出口的,便微微坐直了身形,做出正色聆听的姿势。

周妈妈继续道:“心里存了这个疑影儿,奴婢对周围的人家便都留意了几分,发现有一个宅院里住着母女两个。又有人说,那位姑娘生得十分貌美。并且,崔四公子时不时会去那儿一趟,都是午间,来去匆匆。

“奴婢心里就大概有数了。可是后来,事情愈发蹊跷了——有人又找奴婢和儿子儿媳打听,还声称是夫人派去的,说那蓝氏家里窝藏着罪臣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