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他的脸微微侧向瓶笙,眸中暗涌,长睫遮下,一切混沌均压下了。“装殓,送去王陵……洛临的旁边。”

炎珀肃起面容,领命。

瓶笙感觉自己被装进了那个“礼品盒”里。她真不愿相信那是一口棺材——等一下,狐不药不是说,她服下仙符后,应该无知无觉吗?可是她明明保持着触觉、听觉,如果眼皮能睁的开的话,应该也有视觉,思维也是清晰的很。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她把仙符灰当佐料用,没有全数洒在肉串上吃掉,剂量小了,没能达到完全功效?

这边胡乱猜着,只听一声闷响,盖棺了。玉棺被抬起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许久之后,咚地一声落地,再无动静,似乎是已经抬到王陵安置好了。外面隐隐的人声渐消。她的心已是沉入谷底。这是,要被活埋了吗?

不能动,不能出声。什么也做不了。她几乎没有呼吸,基本不消耗能量,玉棺中存下的少量空气,也没有让她觉得憋闷。

于是,她睡着了。

是的,她睡着了!

情有可原,除了睡觉她还能做什么呢?

这样身体麻痹状态下的睡眠尤其深沉。渐渐沉入深眠的时候,她感觉像是在开始一场冬眠。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完全黑寂的深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梦境。漂浮,轻轻的摇晃,稍微的颠簸。看见了微光。光影里,有带着笑意的模糊面容。

那个模糊面容说话了,语调里带着调笑的抱怨。“徒儿,你究竟怀疑了我多久?”

她的唇翕动了一下。

“什么?我听不清。”他说。

“一分钟。”她太久不发声的嗓子,发出了一点嘶哑的声音。

狐不药托着她的头让她喝了一点水,用湿布替她擦了擦脸,眼周稍稍润泽,视野更清晰了,映入眼帘的是狐不药委屈得扁起的嘴巴:“徒儿竟然不相信为师。”

“一分钟而已嘛……”

“一秒钟也不行!”腰肢娇憨地扭了扭,引得瓶笙身上一阵恶寒,如果不是四肢尚无力气,已然暴起打人了。

“徒儿乖。”他摸着她的额头安抚道,“你刚刚苏醒,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再睡一会儿吧。”他抚摸的同时大概又施了催眠的妖术,她的意识很快再次混沌。但是某种疑惑又牵着一丝清醒不肯睡着。她总觉得还有个熟悉的人在旁边,但是看不清,听不到。是谁呢?她努力憋出一句:“谁……在旁边?”

没有回应。她终于撑不住,将要睡去的一刻,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怒喝一句:“你不是说她不会醒么?!”

她顿时吓得神经一炸,有瞬间的清醒,但狐不药的催眠咒已生效,没能成功醒过来,还是睡着了。

那一声询问就被带进了梦里,她的整个睡眠过程都在发恶梦,恶梦里全是同一张冷酷脸:

炎珀。

炎珀。

炎珀。

为什么这块货也在这里啊啊啊……

终于在恶梦中被炎珀的臭脸吓醒,从床上直蹦了起来,麻木的四肢经不起这么大的动作,整个人栽了下去,脸埋下扣在了地上。艰难地抬头四顾,发现已经是在狐不药的住处。门一响,狐不药走了进来,见她趴在地上,惊声乍呼道:“哎呀,徒儿,你睡觉怎么这么不老实,又掉下床来了!以后摔倒记得一定不要脸先着地,你本来就长得丑,一摔更没法看了……”

“师父……”

“徒儿……”狐不药捧着她粘满灰土的小脸,深情款款地回应。

“闭嘴。”她说。

“……”

狐不药把她扶到床沿坐着,体贴地替她揉捏手脚,帮她恢复知觉。她惴惴不安地扫了一眼四周:“我似乎听到,炎珀跟你在一起?”

“他把咱们送到狐泽外,就回去落羽川了。”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炎珀大人,其实坏得没那么彻底。”

“……”

从狐不药罗里罗嗦的叙述中,她大体弄清了事情的始末。当日她在地底森林的绝壁前,放出药鹰,让它去找狐不药的时候,它还没有飞出落羽川,就被负责守卫东川口的炎珀发现了。他并没有惊动它,而是悄悄跟着它,一直来到狐泽,见到了狐不药。让狐不药感到意外的是,他来并非是为了截断瓶笙的退路,而是跟狐不药商讨起驱除妖骨邪气的方法。

“唯有彻底消除妖骨的邪气,才能让这场麻烦得到终结。”炎珀说。“我命令你想出破解难的办法,否则,灭你全家。”

狐不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全家就他自己。不过他对自己的命可是十分珍重,在炎珀的胁迫下,悉心翻阅古书,日夜苦思冥想,终于参破了妖骨的破绽。据他的了解,妖骨终是妖物,最惧怕的是镇妖符咒和法器。这个弱点,直接导致了瓶笙不能接触符咒。然而任何镇妖法器,都有被入侵、摧毁的可能,比如说镇妖塔。

如果有那么一个法器,具备自卫的能力、还能自觉自愿修炼升级,或许有永久克制妖骨的功效、甚至让妖骨改邪归正。

狐不药的思维的确是非同凡响,竟让他想出了让瓶笙服下仙符烧化的灰烬,利用她的肉身做为法器的独门蹊径。然而他非常有顾虑,毕竟瓶笙平时碰一碰符咒就会灼伤,如果是吞一剂效力强大的符灰下去,她很可能会从此沉睡不醒,与死无异。

炎珀却毫不关心瓶笙的身体,得到这个方子,大喜过望,立刻去神界找高手要了一张强悍的镇妖仙符来。命令狐不药亲自送给瓶笙,因为瓶笙会信任他。

狐不药拿到仙符,惴惴不安。但还是按炎珀的去做了。在炎珀的接应放水下,他潜入王宫的地底森林,易容混进看守瓶笙的翼兵队伍。只是在把符灰给瓶笙之前,抖掉了一小部分……

所以,瓶笙没有彻底变成墓里的活死人,终有了苏醒这一天。

“是你把我从棺材里弄出来的吗?”瓶笙问。

“不,是这个家伙。”狐不药指了指门口。

她抬眼望去,见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探进半个青色的大脑袋,怯怯地望着她。

“佰鬼……”

佰鬼应声跑了进来,蹲在她的脚边,抓住她的衣角,用它这个特有的瑟缩动作表达它的情感。狐不药说:“炎珀说事情终有败露那一天,洛隐免不了会降罪佰鬼,干脆就把它带了出来,留在了这里。”

瓶笙欣喜地抚了抚佰鬼的头顶。炎珀面相冷酷,心地也冷酷,在大事上绝不含糊,当断则断,这些可以妥协的事上,倒是能放一马便放一马。心念忽然一动,脱口问道:“那么,洛临,也是他帮着逃出去的吗?”

看到狐不药点了点头,她不及问洛临身在何处,情况如何,泪水已然蒙住视线。

狐不药说,炎珀做为洛临昔日的忠实副将,凭着对洛临性格的了解,坚信洛临并非像洛隐怀疑的那样有异心,坚信洛临绝对做不出把瓶笙做成骨指剑的行径。当他得知洛隐借“换魂”仪式杀死洛临的消息时,那口刻满符咒的玉棺已然葬在王陵。他赶去王陵时,天已黑透,殡葬仪式早就结束,已然超过了换魂时限,一切为时已晚。

当晚他守在王陵,悲愤交加。却在夜深时,听到地下传来可疑的动静。一番探寻之后,竟让他发现了在地下排水通道摸索的洛临——此时他已是洛隐的外表,一袭银发,双目失明。惊喜之余,他也很快弄清了洛临终能把换魂仪式进行到底的原委:竟是守墓的小小佰鬼救了他。

没人想到洛临能复活,王陵的守卫十分松懈,再加上炎珀身为将军的身份,轻松就把乔装后的洛临带出了洛羽川,找地方藏了起来。

听到这里,瓶笙终于颤着音问出一句:“他现在在哪里?”

“其实他之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啊?!”

“炎珀把我们护送出洛羽川,就顺道接上了他,他是跟我们一起来到狐泽的。”

她记起之前半路苏醒时,那种身边有熟悉的人的感觉。当时还没来的及想清楚,就被炎珀的一声暴喝吓睡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就是洛临在身边的感觉啊。

瓶笙:“那么,他为什么不理我……”

狐不药:“他怎么没理你?他趁你睡着,抱你,摸你的脸,还亲了你呢哼!完全无视不尊重我这个监护人,为师怎么抢也抢不过来!”

瓶笙:“可是,那次我醒来的时候……”

狐不药:“你醒来的时候,他躲到一边去了。”

“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我徒儿,自觉退散了!嗷……”狐不药正说得唾沫横飞,冷不防额头被凿了一个爆栗,抱着脑袋眼泪汪汪,“徒儿,为师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你一有了力气,就用来欺师犯上啊!”

“你再乱说我还揍你。说,他到底是怎么了?”

狐不药嘟着嘴巴,不甘地说:“我没有乱说,你睡着以后,我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他说什么——她原本喜欢只是一个幻影,现在他连那个幻影的外表都没有了……什么的。我听不太明白,反正就是他不敢让你看到他的样子,这不就是配不上你的意思么?”

瓶笙的喉头微微哽咽:“蠢货……”

狐不药抗议道:“徒儿怎么能这么评价为师?”

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聒噪,自顾自地喃喃道:“什么幻影,什么外表,就是你好不好?”

她伸手向狐不药,他赶紧殷勤地扶她起来。她费了些力才站稳了,说道:“我要去找他。他现在在哪里?”

“率领狐泽族妖兵,与翼军对峙。”

“什么?!……这又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过是大睡了一场而已,究竟错过了多少重要情节?

狐泽族?妖兵?率领?对峙?洛临怎么会成了狐泽族的领袖?

狐不药说:“徒儿,仙符灰虽然洒了一些,效力依然惊人,咱们回到狐泽后,你又昏睡了半月有余了。洛隐不久前发现了咱们逃出来的事。他先是发现药鹰似乎很久不见了,又发现白虎开溜了,后来还发现守陵的佰鬼居然也不见了,终于生疑,开棺验尸,只见到两具棺材底部的两个大洞,哈哈哈哈……很快查出是炎珀捣的鬼,把炎珀下了大狱,然后御驾亲征,率领翼军大部队来狐泽抓人,狐泽族族长泽获,带着妖兵,拚死抵抗。”

“泽获么……”瓶笙心底浮起复杂的情绪。

狐不药点点头:“泽获虽然凶悍,但集结整个狐泽,也只有数千兵力。他依靠在狐泽布下的迷阵,也只是抵御了几天,泽获在一场恶战中,身负重伤,我赶去时,他已经死了。”

瓶笙心口被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狐不药说:“泽获临死前,留下遗言,希望洛临能接替他族长的位子,保护他的族人。洛临听到后,竟然也没有推辞,就这样接替了泽获的位置。就带着一两千残兵,在狐泽里神出鬼没,硬是把数万翼兵打得晕头转向。不是敌人无能,实在是我军太狡猾,啊哈哈哈~”

瓶笙听得呆了。洛临跟泽获原本是不共戴天,这时竟接手了他的族人?洛临成了狐泽族的族长,妖兵的统帅,与属于神族的翼族对抗,这算是造反了吧?

狐不药还在那里叽叽呱呱说着,不知何时已说跑了题:“徒儿睡了这么久,错过了不少好戏啊。不过就算是躺了那么多天,也没有变瘦,幸好为师不惜血本喂你各种补药……好吧,洛隐也照顾得很细心啦。也难为他瞎着一对眼睛……”

“眼睛!”她猛然记起这茬儿,“他眼睛看不见,怎么带兵打仗?我要去看看……”她扶着狐不药的手站起来,迈着麻木的双腿向外走去。狐不药急忙拦住:“徒儿,仙符的效力还在持续,你行动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怎么能去战场呢?”

“别拦着我。”她推开药狐,顿时失去平衡,脸朝下栽去。幸好佰鬼在身边,瞬间分裂出六只托住了她。

看到佰鬼,她急忙吩咐道:“快带我去找洛临,快快快。”

佰鬼最听她的话的,六只幻身一起抬着她,飞速地出了屋子,全然不理大呼小叫追在后面的狐不药。守在屋外的几名妖兵看到佰鬼抬了她出来,想要阻拦,又不敢来硬的,只好跟着他们一路奔向战场,跑着跑着,为了领他们避开机关陷井,妖兵们又成了领路的。

整个狐泽浓雾覆盖,灌木沼泽间遍布重重迷局,如果没有领路的,几十步就要陷入机关,也幸好有妖兵们领着才能顺利前进。

奔了一阵,就听前方雾气中传来问话声。妖兵大声回答:“是陆瓶笙姑娘,要见洛临族长。”

对方没了声息。瓶笙请佰鬼将她放下,自己站了起来。她可不愿像具死尸一样被抬到洛临的面前。站在地上,迫切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半晌,只听浓雾中传来妖兵的回复:“族长不想见,请瓶笙姑娘回去休息。”

“浑蛋……”瓶笙咬牙咒骂,“他不想见就不见么?告诉他我想见他!”

“族长说真的不想见。”

“我呸……不想见的话,干嘛趁老娘睡着偷亲老娘啊?”抬腿,气势汹汹向前迈步,却不防膝盖无力,一下跪倒在地上。佰鬼急忙来扶,被她一把推开。“别管我!老娘要亲手抓住他!”努力站起,继续前进。

于是,就出现了陆瓶笙一步一个跟头,生猛前进的诡异情形。

对面浓雾里一阵慌乱,妖兵嚷嚷道:“她过来了,她过来了!”如临大敌,比遭遇翼兵还要惊慌。瓶笙滚近了几步,已是隐约能看清人影,在数名妖兵的身影中间,她敏锐地捕捉到一缕躲藏不及的白毛。

狂喜,大喝一声:“还躲!我看到你了!”乐极生悲,一头栽向地面,脸先着地。吐出嘴里的泥土,师父的谆谆教导响起在耳边:徒儿,以后摔倒记得一定不要脸先着地,你本来就长得丑,一摔更没法看了……

一双手扶起了她。还没有抬头,就一把揪住了来人的袖子:“浑蛋,非让我摔得一脸泥,才肯出来么?”慢慢抬起眼,看住那一对密密阖着的浅色长睫。

洛临感觉到她的视线,慌乱地扭转脸,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她捧住他的脸,狠狠扭转过来:“你躲什么,躲什么啊!”

“我没有他的性情,也没有他的样子了……”或许是因为日夜操劳,他的嗓音低哑。

“什么他,哪个他?”

“幻身……”

她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什么幻身?那始终是你。”

密密覆着睫下洇出湿润,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用力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胸口,再次强调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总是洛临,我看上的那个洛临。” 看他还面露犹疑,踮起脚来,干脆地在他的嘴巴上盖了一印,以笃定他那飘忽的心思。

被亲过的洛临,嘴角弯起,终于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来。

妖兵们不知何时知趣地退下了,固执守护的佰鬼也被妖兵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醒悟过来,隐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去。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面庞:“我,看不见瓶笙的样子了。”声音里透着深深的不自信。

“没关系,可以摸呀,随便摸!”为了安抚他,廉耻什么的丢在脑后好了。

“可是……我长了他的脸……”

他脸上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分别就是他伪装成幻身时,小黑鸟脸上常有的表情。果然,小黑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隐藏在洛临坚硬外壳下真正的性情。

她拿袖子擦净她的手指在他脸上抹上的灰土,捧着仔细看了看,赞叹道:“恩……太好看了。告诉你吧,其实我垂涎洛隐的美色好久了。”

他的眉一竖,脸上顿时罩了寒霜。“你再说一遍。”

她大慌:“我……你……他……那个……没有啦我随便说说……”她是为了让他恢复自信才这么说的呀,似乎说过头儿了么?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森森冷笑:“哪能随便?这件事必须弄清楚。”

“什……什么事呀!”

“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他的外表?”

“当然是你啦!”

“那你不喜欢这外表了?”

“喜欢呀!……”

“你再说一遍。”语气越发阴森了。

“不……不喜欢……”

“恩?!”

“喜……欢!”

“你敢……”

陆瓶笙彻底陷入了死循环,左右为难,不得出路,不由得泪奔。自己吃自己的醋,这可怎么办?绝望地呼出一声:“救……”唇就被堵住,充满怒气的啃啮。

藏在雾气中偷听的妖兵们聚作一堆,面面相觑:“似乎谈的不合,吵起来了。”

“不要打起来才好。瓶笙姑娘身体才好,经不起打。”

“快去看看。”

立刻有妖兵殷勤地跑出去看,眨眼间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妖兵们关切地围上来问:“情况怎么样?”

“唔……”小妖兵脸涨得跟他的头发一样红,“似乎,谈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