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见过爽澈优雅如竹的司徒麟浑身杀气的模样。

她也已经不记得谁先动的手,但那一场缠斗,几乎让所有见过的人忘不了。

一个翩若惊鸿,一个矫若游龙。

一等一的高手,生死相搏,是为国、为家、却隐约地带了男人间兽性撕咬的味道。

夕阳斜落,染出水面点点金黄,淝水河边驻扎的一座座军帐内,也升起了袅袅炊烟。

若非有伤病员偶尔的呻吟传来和满地焦土,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经历过怎样的一场大战。

“很痛啊,轻点!”

“知道疼,那时候还逞什么英雄?”

轻叱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心疼。

“嘶~~如果皇帝死了,这仗赢了十场,都等于零。”清河呲牙咧嘴,试图缩回被司徒麟擒在手中上药的肩膀。

“你就不怕万一我赶不及么!”司徒麟不敢想象,若他晚来一步

“那我就毒他们个人仰马翻。”清河轻描淡写地道,她并不想用一些太过歹毒伤天道的手段,何况周围还有晋军,但若是不得已,老天爷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她也不必客气。

话音初落,她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阿麟哥”清河愣了愣。

“让我抱一下,就一下。”司徒麟清朗沉稳的声音里竟隐隐带了一丝微颤,让清河心中一软,原本试图推拒的手,变成轻拍。

“我很抱歉。”

他是在担心失去她么清河脸上闪过复杂。

她该如何启齿,这个男人为她做了太多太多,多得叫她不知该怎么还,怎么开口若是不曾遇到凤皇,或许,她真的可以选择这份情深如海。

“阿麟,我想,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嗯。”

她犹豫着,终于下了决心,一咬下唇:“我曾说过,若是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还愿意”

“阿姐。”

刚启唇,帐边便传来一道温然的声音,让她的声音卡在喉间。

“凤皇儿。”清河一动,却忽然想起自己身子还算是半露着窝在别的男人怀里的状况,不禁脸上一红,忙脱身出来。

“阿姐,不要急,仔细碰了伤口。”凤皇几步上前,温柔地按住她的手,顺带不着痕迹的用毯子裹了她的雪肩,将她带离司徒麟的身边,安置在床上。

“凤皇”她想说什么,却被凤皇温声打断:“好好休息,我已经让人做了参汤过来。”

“是了,你好好休息。”

司徒麟蓦然惊觉忙松开抱住她的手臂,坐到她床边轻道:“休息吧,迟点,我再过来。”

清河微微张了张唇,目光掠过凤皇温柔微笑的模样,顿了顿,只轻点了点头:“好。”

出了大帐,凤皇走在前方,两人间徒然间沉默。

凤皇开口:“麟,为什么不杀了苻坚,他中了毒,又心神大伤,功力至少退了三成。”

司徒麟顿了顿,忽然道:“陛下,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清河会怎么想?”

凤皇忽然回过身,向来静水深流的凤眸中似含了丝讥诮:“怎么想?”

看着司徒麟眸中的诧色,他垂下蝶翅般的睫毛,掩住深不见底的眸子,恢复了风轻云淡的雅逸,他背过身,淡淡的问。

“麟,知道什么事奴隶之爱么?你可以日光昭昭之下去爱另一个人,奴隶却不行,不论是任何人,只能以卑微和卑下的方式去爱着他想要爱的那些人。”

“殿下”司徒麟眉间微微动容。

“再卑下,却是他唯一能走的路,唯一能将伤害减轻到最小的路。”凤皇转过身,略微上挑的眸子里带着几乎能溺毙人的温柔与怅然。

“麟,那就是我选择的路,苻坚是王道,而我,是奴隶之路,你相信我么?”

司徒麟眸中闪过挣扎,许久,他轻叹一声,垂下睫羽,若驯服的蝶。

奴隶之路么?清河静静地转身,若有所思。

修罗魔道香 第106章 奴隶之路 中

“你去哪里了?”

清河刚走进帐内,便见着捧着一只药碗的墨色脸色不善的看着自己。

她接过墨色手里的碗,看了看黑色的药水,里面倒映出一张熟悉又模糊的脸,亦能从中看到凤皇的轮廓。

墨色见她捧着碗发呆,脸色愈发不好:“受了伤,如果不是芸古嬷嬷”

“墨色。”清河忽然开口:“帮我做一件事。”

“”墨色有些不明所以。

清河坐了下来,指尖摩梭着粗糙的瓷碗边缘,若有所思:“我记得你一直有跟着芸古嬷嬷在学医术,嬷嬷一直赞你是她生平最得意的门生,易容术也学得不错。”

墨色沉默着,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嬷嬷才将他派在她身边。

“羽林郎们,什么不都不缺,却是很缺不错的医官。”清河看向他,慢慢地道:“我需要有一个人能帮我在不能看到一些事情的时候,成为我的另外一只眼睛。”

墨色顿了顿,有些冷淡:“嬷嬷是让我来伺候和保护掌柜安全的。”

清河微笑:“墨色,绿竹馆和红袖招是做什么的,你在里面呆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一个好的探子能够活下去,不是因为他善于隐藏,而是因为他更长于探听消息,而能规避危险?”

她并不想强迫他,一个不情愿的间谍,不但会毁了他自己,甚至会伤及他的主人。

何况他即将面对的是凤皇。

“”

墨色沉默了许久,退出了帐篷。

清河有些失望,揉了揉眉心,看来要想得到凤皇的消息,恐怕要另外再安排人了,要找到一个她信任的,又具备这样能力的人,实在是不容易。

一股清风吹入,带来淡淡涩涩的药香。

“那碗药冷了,掌柜的先把这碗药喝了吧。”

掀起帘子,墨色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走进来,他顿了顿,又淡淡补充:“在掌柜身边,我都不能照顾好掌柜,我离开了,掌柜是不是更不会照顾自己呢?”

“你,答应了?”清河欣慰一笑,端起碗,朝他眨眨眼:“放心,有你在身边,我不用太操心,自然会更好的照顾自己。”她还以为他不愿意,自己就要继续头疼了。

他低头闻了闻,一股极度苦涩的味道冲上来,也不知道这小子添了多少黄连,喝完一定苦的她舌头都麻了。

只是

清河轻笑,这孩子,看起来沉稳,也有这样的小心思,这才像那个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墨色。

她一仰头,神色不变把药一口喝下。

刚放下药碗,却见面前递上来一只小碟子,三只甜渍梅子躺在里面,清河看了看墨色,见他依旧垂着眼,面无表情。

她心中一暖,捏了梅子吃,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荷包,打开里面的小瓶子,一股甜蜜芬芳的桂花香气涌出来,她把里面的极其粘稠的蜜汁倒了几滴在梅子上,一会儿,那剩下的两颗梅子变得晶莹剔透,果肉嫩生生若水晶似的,极其诱人。

“这是紫衣自酿的上好桂花稠密,调制梅子什么的最好不过,试试?”清河笑眯眯地递给墨色。

“苦的时候,拿着这小东西吃几颗,便觉得舒服多了。”

墨色看了看,接过碟子,也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清河有些无奈,说实话,这小子的心思,有时候比凤皇还难懂。

凤皇

她顿了顿,喉间的涩意还没彻底散去。

有人会在爱人身边派出间谍的么?

庸俗人,做庸俗事,她想必就是那最庸俗的人罢。

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些东西沉甸甸的。

墨色端着手里的碟子出来,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一弯新月初上,他低下头,捻起一颗梅子,轻舔了一下。

晋书载曰:

建元十九年,沸水之战,前秦大败,平阳公符融亡,秦帝苻坚败走而归长安,亦为流箭所伤,秦之元气大伤。

姚苌见势,回到关陇,招动羌族反秦。

时年,慕容垂擅兵河北,慕容泓与慕容冲同时起兵,丁零杂虏,跋扈关洛,州郡奸豪,所在风扇,王纲弛绝,人怀利己,东晋趋势又将其控制区扩至黄河南岸。

然泓大胜,而冲大败,这与长安臣民而言,大约是唯一值得庆幸的消息,介娈童,又能成什么大器?

一骑黄尘,如破跌之箭,颓势已现般地带直冲向长安城的朱雀门。

守城的士兵低头一看,脸色亦如尘土之色。

“陛下,不好了,洛郡告急!”

”陛下,不好了,羽林郎们在城门前聚集,不知道要做什么!“

昔日辉煌的宫殿仿佛也染了焦色,透出苍然暗淡的青灰来,接连而来不好消息中,最后一个似乎显得尤为惊心。

“你说什么?”一片凌乱书册、地图的大殿中,男子陡然回过头,原本深邃锐利的琥珀色眼睛深深隐在眼眶中,下巴上生出青绿的胡渣。

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道的一代霸主,虽然没有失去他的锐色,却显得异常的沧桑。

“陛下羽林郎有异动!他们要求求见陛下,有谏书!”上前禀报的是禁军统领,亦是多年追随着苻坚的亲兵。

苻坚顿了顿,转回头,猛地扯起地上的地图,冷冷地看着上面许久,却似意料中般地嗤笑:“哼,果然来了,朕不让那些小子们进城,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陛下圣明。”禁军统领彼时亦不太明白,原本羽林郎就是作为皇帝近卫军来培养的,为何陛下在归长安后,却不让羽林郎进城,如今想来,这一年,那羽林郎虽然已经换了统领,但是曾经最初的统领——凤主,正是慕容冲!

“朕,倒要见见那些小子们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上谏,莫不是要谏了朕的脑袋。”苻坚嘲弄地勾起唇,眸光苍冷寒冽若手中的湛卢剑。

修罗魔道香 第107章 奴隶之路(3)

雪落无声,旌旗猎猎。

古老的皇城墙头立满紧张的严阵以待的士兵,锋锐的刀剑在空气中泛出森然光芒。

城墙下,亦是一色鱼鳞寒光甲,年轻的未来皇帝近卫军们如一尊尊的雕像立在大雪中,英挺的面孔上都描绘着精致诡异的半面妆,一律毫无人气的雪血面孔,眼尾上挑成鬼魅的线条,唇上胭脂朱红如血,一律的目光森寒中似隐藏着随时会破水而出的嗜血妖魔。

寒光铁甲的森然间,将属于初长成青年的,尚未蜕尽的中性妩色勾勒得淋漓尽致,杀气与妩媚并存,长刀与胭脂一色,大雪纷飞间,若隐若现,带着不属于人间的妖诡异常,让人无端记起佛教传说中一尊尊血化的自六道修罗场中苏醒的血修罗。

站在阵前的十四名羽林郎异常的刺目,他们无甲无盔,一身若凝结的血般的玄红色箭袖军中常服,长发竖起后披落肩头皮,额束白色长带,若戴孝一般,血色妆容最为诡艳。

魔性冲天。

城墙上,无人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恐惊着这些初醒的修罗。

直到身后浑厚低沉的威严声音。

“退下!”

纯阳的气息仿佛瞬间将魔气压了下去,士兵们如梦初醒般地立即退开一条路,期盼地望向身后龙行虎步帝王。

“呵,真像啊。”看着城墙下的景象,苻坚幽深的眸光闪了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你们的主子呢?”

城墙下的年轻修罗们动也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苻坚也不急,只站在墙上居高临下的俯瞰。

不一会,羽林郎中间缓缓走出一人,唯一一个,让人不感到惊惧的人,亭然而立,白色的长袍在风中飞展若美丽的羽翼,仿佛天地间的秀逸与高旷同时汇聚于他一人身上。

只是这样的人站在煞气冲天的修罗前,却有一种诡异莫名的和谐。

“陛下。”他抬起头看向城墙上的人,沁在冰雪剑的如画眉目从容温然。那是一种极为动人的气韵,宛如宁静流水下澄澈的月光,宛如千年昆仑上不化的纯净的冰雪,融金凤眸间有一种足以令人为之生,为之死的力量。

若城墙上的帝王石巍然俊秀的山陵,城墙下的青年便是千年昆仑间流淌下的流水。

两人间对视片刻,没人知道那一刹那两位乱世之帝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什么。

许久,苻坚淡淡开口:“凤皇,你长大了。”

凤皇顿了顿,目光掠过苻坚两鬓间的灰银丝,温然道:“是的,陛下也老了。”

苻坚唇一顿,似有何处被刺到,眸中瞬间带了寒意:“朕就说窦冲竟然能大败你于河东也是件奇事,只是,山中狼子野心,必有猎人诛之。”

想来,那场所谓的窦冲大胜,是某些人有心为之,不过是为了让他疏于防范罢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并不适合陛下,苍老的兽王,总是很容易失去正确的判断,而让它的子民陷入血光之灾中。”凤皇微笑着道。

“陛下看不见么,陛下统治下的山河大地,如今陷入怎样的崩分离析,流离失所的地狱?”

“哦,那么你是要替朕重整河山么?”苻坚垂下眼,手指摩梭过自己的剑。

“朕一生戎马,北平西城,南征大晋,内安百族,一向自诩仁义之师,却想不到还有一天倒要一个枕席娈宠来替朕重整河山,朕是不是该赏赐你些什么以谢你如此恋昔日‘旧情’,来人,赐锦素!”嘲弄而苍凉的声音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苻坚看向天边。

大学茫茫,他已经看不见景略幽深怅然的目光,看不见曾经如画江山,也看不见曾经的那个她真挚的笑颜

一袭锦袍飘然从城头落下,一对骑兵策马而出,为首的大将轻蔑地银枪朝他一指:“尔等白虏竖子,也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本将倒要看看像你一样一群不男不女的娘娘腔,能做什么!”

正是苻坚旗下大将杨定。

凤皇慢慢垂下眼,轻诵般道:“人生在世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

说罢,他的手臂优雅地抬起,像在支持某种神秘的仪式般缓缓推开。

一身妖艳暗红的十四名羽林郎蓦地上前跨进一步,同时手一抬,亮出手中的短刀。

杨定大笑起来:“果真是黄口小儿,这样的短刀用来杀鸡么”

话音刚落,却被那十四道诡冷疯狂的眼神震得顿了顿,下一刻顿时瞪大了眼。

“啊!!!”

十四名羽林郎年轻的脸上同时显出一种极端狂热的神色,一声大吼,猛地将手中短刀蓦地插向自己的腹部随之横切,顿时鲜血四溅,染出一片血雾,神色却似献祭般露出痛苦而扭曲的狰狞笑意。

“血溅三长,国士半妆,以血死谏,当圣不仁,世人皆可代之!”凤皇弯起唇,眸中若有深海卷起巨大的漩涡,能将一切吞噬。

天地间,卷起万丈猩风,一片血色混沌,纷飞之雪再掩盖不住杀声震天,血海肉山。

谁撕裂谁,谁的寒光映照出谁的眼。

谁以谁的鲜血向修罗神祭祀。

佛说,种因得果,不动则不伤;如动心则让人妄动,伤其痛其骨,这一片大雪间,长安城外点燃照亮销魂蚀骨之阿鼻的地狱之焰。

指尖轻轻抹去脸上沾了的猩浓头颅中拔出剑,抬起头,朝数米之外正在挥剑所向披靡地劈斩着敌人的血浆,他从一名泰军校尉的苻坚优雅微微勾了下唇,漆黑如墨的眼眸浮现些许似笑非笑地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