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现在已经起事的慕容泓和慕容垂的人马,具有更高的价值,不能轻易这么消耗牺牲。

凤皇单手摩梭着手里的佛珠,并没有出声,只静静地听着旗下将领们的议论。

“凤主”

“大人,请三思。”

“不必三思,断粮之策,说过不可行,便不可行。”清冽的女音挟着冷风灌入,打断一室渐起的喧嚣。

帐外,一身玄色素衣的修纤身影,恣意飞舞的雪花将她勾勒出若凌风之神的身姿。

“郎花主大人。”

羽林郎将们,恭敬地朝她躬身,清河将二十八宿略略迟疑才行礼的动作看在眼里,面纱下只微微一笑,便踏进帐内。

二十八宿对于这位郎花主与凤主的关系略知一二,虽然她的神秘与闻所未闻的才华还颇得羽林郎们的尊敬,但是他们对于以色相影响凤主的意志,却只以无足轻重理由来推行自己意志的女子,仍然是不予置评的态度。

清河只淡淡一句话,便让众人的议论再起,只是却小声了许多:“羽林郎本为秦帝近卫,却以刀相向,若非以血谏义士之名,则为大逆不道之贼,若是手段血腥不仁,岂不是坐实贼子之称,如何能令天下义士归心?”若是要拼口才,她这曾靠笔头吃饭的记者,怎么会输给这些古人。

奎宿立即上前一步道:“那么,请问郎花主大人该如何解此之围?”语气里虽然恭敬却掩不住冷淡。

“跟我来。”清河不答,只抛下一句话,便转身向外而去。

不解的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看向座上的凤主,却见他已然优雅起身,向外而去,便纷纷跟上。

三月的长安城外,河水已经没有寒冬腊月那般结成坚硬的冰。

清河安静地站在河边,凝视了半融的河水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纸折的小船,将它放进河水中,看着它打着漩涡轻轻在碎冰浮雪间飘荡。

“郎花主,青天白日的,此刻放河灯是否为之过早?”心宿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了丝掩不住的失望。

女子果然就是女子,若是放河灯便能实现心愿,岂不是全天下人都能当皇帝?

听着身后低低的议论,清河也不恼,只目光悠远地看着那只小船道:“水为万物之本,它的流向决定了人间的生息存灭,长安城素有水渠之城的别称,若是我们主宰了长安之水,城门自然就会自动为我们打开。”

“郎花主是在说据水道而投毒么,此计不是已经被您否决了么?”

他们还以为她会有什么新意,却也不过旧事重提。

清河垂下睫羽,淡淡道:“投毒伤天道,失却人心,但有时候,只需要改变一点点策略,就能让天道站在我们这边。”

清河的声音并无太大起伏,只是有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气势,竟让众羽林郎瞬间噤声。

小小的船儿打着漩慢慢飘向远方,远处的尽头,是长安城巍峨的城墙。

“陛下,不好了!”

尖锐刺耳的声音徒然划破皇宫苍寂的空气。

“又怎么了,陛下才刚刚入睡!”最近略显烦躁的大长侍赵整一脸匆匆关上殿门,看着面前跑得帽子都掉地的小太监不悦地训斥。

“出现什么?”男人沙哑的声音出现在殿门边。

“陛下。”赵璧没好气地瞪了眼小太监。

“让他说吧。”苻坚轻咳几声,有些疲惫地道。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声音道:“城里出现瘟疫大瘟疫啊!!”

“什么?!”苻坚一个摇晃,眸光一颤。

“五日就开始了,不断有人病倒,发热,上吐下泻,身上都出现疹子,只要是有所接触之人,无一避免都在两日内发病,所以医馆现在完全没有人愿意帮忙。”

“已经有死者出现,只是暂时无法肯定有多少,也没有人敢接近靠近死者的尸体,只能放在远处以火箭焚烧。”

“城中人心惶惶,派出去的御医,也病倒了,查不出病因,也无人敢查。”

“陛下,现在长安城里,百姓们不敢出户,已经有人在要求开城门,出城求救了!”

怎么会这样?

一遍又一遍,所有的来自御医庭和廷尉府的报告,无一例外的都显示了此次瘟疫的来势汹汹。

预示了

苻坚站在太极殿前,仰起头,看着面前雄伟却空寂的宫殿,目光嘲弄苍凉。

杨定面露焦色与愤恨:“陛下,手段如此狠毒,这必定是慕容冲那混蛋搞的鬼,请尽快想出对策。”

“陛下,百姓们要求朝廷再派遣御医前往查出病因,但御医庭里的御医们逃散了许多。”

“陛下,百姓们群情激奋,若是如此下去,恐生大变!”

苻坚目光下移,扫过每一个人,臣子们群臣们每个人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惧,仿佛面对的是末路。

末路么?

景略,我兴许真的是要辜负了当初的许诺。

但是

他疲惫一笑,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湛卢剑,走下宝座越过群臣,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向朱雀门的城楼上。

雪已经停了,冷风吹起他垂落的发丝,苻坚极目远眺,慢慢地掠过那些远处起伏的山峦。

江山如画,壮丽无双,似乎还能见到彼时那刀锋少年策马扬鞭指着远处的山河,琥珀眸里满是流动的光彩,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一个天下一统,太平盛世。”

只是如今,誓言犹在,一旁含笑的听者知己已溘然长逝。

苻坚深沉的目光缓缓地收回,落在数里之外密密麻麻的营账上,仿佛能透过那些军帐看见什么。

许久,他慢慢地拨出剑,指尖摩梭过剑尖。

便是无法等候自己早就那一天的来临,他也永生永世不会放下自己手中的剑。

有些人,生来,便是抽不掉那根绝不屈服的骨头。

《后晋书》载曰——

建元二十一年,二月,羽林郎叛变,长安被围;三月,生大疫,短短五日,病倒者无数,无得幸免者,御医庭无力回天,查无果,百姓乞秦帝开城门,帝不允,民怨渐大。

时年,紫宫之上,有群鸦而出,遮天蔽日,满城凄寒之声,有隐者言——此乃荧惑守心之前兆,为大不详,为君主无道,有国君夭亡之预兆。

帝虽查禁流言,然无果,流言渐散。

四月初,有流民试图攀爬城门而逃,然无意开启城门,羽林郎籍机冲入城内,两日内,横刀扫清长安之秦兵,秦帝不知所踪,据言逃至深山。

一代帝王,以异族之身,费时二十余年试图缔造之大一统的朝代,出乎人意料的在这么短短的两年内,彻底的崩坏。

悄无声息的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凄凄荡荡的风掠起黑色的面纱,黑色的长纱若柔软的柳枝飞舞在空气中。

清河站在长安的城头上,静静地俯视着这座传说中在曾经与未来将写下无数传奇的城市,如今与曾经被劫掠过的邺城并无区别,未曾熄灭的黑烟在城内冉冉上升,带出三分凄凉。

十多年了吧。

是的,十多年了

这座城池深处的宫殿记载了她遥远的恋情与艰辛屈辱,仿佛还是昨日历历在目,如今也记载了她亲手改变的历史轨迹,提早结束了前秦帝国的时代。

亲手结束了她曾经试图去维护过的那个男人的天下。

她以为自己有会扬眉吐气的畅快或者伤怀,只是站在这里,她却只有一个感觉——惆怅。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雪白的掌心躺着一只小小的泛黄纸船,她想了想,将纸船拆开,又折成了只飞机。

嗯,有模有样。

她微微一笑,对着纸飞机的飞机头吹了口气,一扬手朝远处用力的一掷,一阵风蓦地吹来,带着那支纸飞机摇摇晃晃的远去。

再掀开面纱,深呼吸一口气,毫不顾忌对着长安城用力的大喊:“啊——啊啊啊——我操你大爷的~~~!!!”

我操~~~操~~~操~~~~~

颇大的肺活量令这声吼,无比地雄浑大气,震撼人心,还带了丝余韵悠长的回音。

吐出胸臆里沉积许久的一股闷气,外带惊飞数只乌鸦,她嘿嘿的满意一笑,放下面纱,转身,对着身后几名分明是受惊吓过度,仍在呆滞状态的二十八宿成员积极优雅地道:“好了,走吧。”

说吧,悠哉悠哉的走下城墙。

没办法,现在虽然是身为苏掌柜外兼羽林郎郎花主,但偶尔曾经的暴力清河也会出来冒冒头,发泄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不过,话说回来。

在她强行要求他下令羽林卫绝对不允许伤害城内的百姓,也暂时不许他们动城中官吏,和拿出解药救治所谓感染‘瘟疫’的百姓后,他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是却一个字都没和她说过,而且城破之后,那小孩就不见了,而她从不指望能从二十八宿嘴巴里掏出些什么。

她是一向很想得开的人,别人扇你一巴掌就找个机会扇回去就是了。

可是,那个小孩

一点正常反应都没有,这才是让人担心的不正常啊。

清河苦笑。

事关己身,还真是不好处理。

目光停在荒凉的宫殿上,她忽然想起什么,径直往里而去。

使了个计策,摆脱了身后跟着的二十八宿成员,她慢慢的朝宫廷深处走去,所有的太监和宫女以及嫔妃都被关押在前殿,后殿便是一片空旷,空寂的宫廷,在夕阳下,如死城的守卫巨兽般蹲着,拖出阴幽的影子。

“还是找不到凤皇的去处么?”她忽然慢慢地开口。

“是的,只是那日破城后,他只在这座庭院里呆了约莫两个时辰,属下便无法查知其去处了。”

这座庭院?

清河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地处偏远掖庭宫人殿,却布置得颇为清雅的小院,不知是何人居住的,在周围一片荒凉间,却似乎被照顾的颇好。

她想了想,对着身后的影子温声道:“能查便查,剩下的一定要以自身安全为第一保障,好了,记得照顾好自己,你先走吧,若被人发现你单独跟着我,恐怕会有问题。”

影子略略一顿,道了声是。

空旷幽深的信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似乎还真是有些寂寞啊。

清河轻笑,信步迈入小院里。

“父皇啊!父皇!救我们啊!——不,不!!”

“陛下救我啊,不要!”

女子凄厉和着不知是狼还是狗吠的叫声惊落了梅树上积存的白雪。

“慕容冲,你要杀要剐,只管冲着我便是,对着弱女子出手算是什么英雄!!”

男子原本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变得嘶哑难闻,如被困在笼中又被刀子不断刺伤的痛彻心扉的野兽。

庙宇里,白色素衣的男子对着佛像盘膝而坐,一身飘逸淡雅的气质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修行尊者。

尘世喧嚣不入心。

许久,他诵经完毕,才停了手上的念珠,缓缓睁开斜飞上挑的曳丽凤眸:“陛下,许久不见,您还是这般英伟。”

“慕!容!冲!”面前的男人,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庙中的柱子上,发丝不再一丝不苟的束在头顶,数缕凌乱的长发落下来,不羁深邃的面容上生出薄薄的胡渣,显出数分憔悴,只是如不屈的狼王般的琥珀色两眼却布满血丝,看着面前的人。

似乎有些人生来便是王者,他跪着,也像是站着,俯视众生。

凤皇起身走到他面前,微笑:“陛下,我在这里。”

“慕容冲”

“嘘!陛下,不要惊着了外面的恶犬,它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

“你”苻坚咬着牙,硬生生的将胸臆间的血气压下去。

他身处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苻坚的面容缓缓下滑,目光无比的专注:“陛下真是让人嫉妒啊,曾经我想过,为什么,明明一样身为草原之子,您可以拥有这样英伟的面貌,我却生成了这副样子。”

“想不到我这张脸,还能让你嫉妒。”苻坚冷笑,他当然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并不属于能吸引女子的面容。

“如果你愿意,只管把这张脸剥下来,放过我的妻女!”他一字一顿地道。

手上的动作一顿,凤皇一脸微讶:“陛下,您在说什么,我在您心中是如此残忍的人么?”仿佛因对方的话而怅然,他垂下眼,手指慢慢的顺着苻坚的脸下滑,沿着脖颈,锁骨,停在苻坚隆起的心口肌肉上,若情人的爱抚:“我是陛下的臣子,是陛下的奴隶,怎么会伤害陛下,您真让凤皇伤心。”

分明就是温柔的动作,只是停在胸口的手却冰冷得仿佛能将心脏冻结。

“奴隶?”似乎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话,苻坚忍不住嘲讽地低笑起来。

“是的,奴隶,是陛下的奴隶,天下的奴隶。”凤皇轻轻地对着苻坚道,彼此间的距离近的可以闻见彼此的气息。

他取了沾了水的布巾,为苻坚擦拭着面容:“所以,我不会伤害陛下,我会好好的为您整理容颜,治理伤口,会让陛下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威武英挺。”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苻坚皱起剑眉,莫名地有不祥预感。

凤皇仔细的将他零散的头发重新盘起,从容地道:“这样的话,阿姐看您的时候,才不会伤心。”

苻坚如怒海般的眸子里,因听到熟悉的人,而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微光:“她来了?我要见她!”

“没错,阿姐来了。”凤皇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确定对方看起来不错后,才接过鬼宿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纸折的小船递到他面前:“这是阿姐给陛下来带的礼物,陛下应该还记得吧?”

硬油纸张折的小船,已经泛黄,看起来似乎有了不少年岁,上面的有些歪歪扭扭的蝇头小字,字体怪异,似是少了一些笔画的错字,却又能让人知道字的意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苻坚不自觉地念出声,眼前蓦地一闪而过一幅画面。

“丫头,你在做什么?”男子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

容貌清艳无双的绝丽宫女装少女依在长廊边,将一只小船放进御花园的水中,听见来人的脚步,抬脸莞尔一笑:“放船,许愿之船。”

“许愿之船?”

“能到达自己彼岸之船”少女的眸光带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深远,下一刻,便被男子扛上肩头。

“天下之臣莫非王臣,天下之土,莫非王土,除了朕的怀里,何来自由?”

“苻坚,你这个自大的混蛋,放我下来!!”

遥远的声音画面,消失在时间中。

正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自由之船,看来陛下想起来了。”凤皇一笑:“正如阿姐所言,若是没有这小船,就算城内大疫,羽林郎大约也不能那么快的结束战斗。”

“什么?”苻坚蓦地抬起眼。

“很神奇是不是,当年凭借这些一只只在皇宫不同水流放下的小船最后出现的地方,她大致地描绘出了整个皇宫的地下水道和水道出口,所有陆地的出口都有人防守,谁能想到寒冷的水道也会成为严密防守中最大的破绽?”凤皇温柔的端详着小船。

曾经想要用来做逃亡的路,却成为攻陷皇宫的最出其不意之路。

苻坚神色震惊而复杂,忽然想起什么:“你们制造的瘟疫”

“阿姐的奇思妙想总是让人惊喜不是么,那只是顺着水放入的一些药物而已,正如她所言,掌握了水流的方向,许多事便水到渠成,门便会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