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出一口气,静侯的笑意淡了下去。

“云上天”和云楼真正交起手了,她想这是大师兄所乐见的。但是偌大一个江湖,师姐会在哪里呢?

师姐知道她是被师兄带走的,找不到她,应该会先去找师兄。不怕她找不到师兄,她就怕她找到了师兄。

唉——

本来是好端端的同门,大师兄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愿意再到杭州这个地方来,但是不可讳言的,这里是师姐最有可能停留的地方。

师姐一向比她聪明,她能想到的,师姐也一定会想到。

几乎和她有过关系的那些人,都曾在杭州出现过,师兄不过是想要天翻地覆,当然把这些纠葛都掀出来他才会满意,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呢。

只是,应该从哪里先找起呢?

静侯皱眉。

想一想就知道大师兄和云楼有关系,但她又曾被秋素心带下山约束过,想来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师姐应该都会去找吧。

想起秋素心,静侯的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虽然是为了逃脱不得已而为之,她毕竟是在他面前露了妖身。本来想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要到他的地方去。

抚摸着杯口,静侯轻轻叹息。

她早已经不是少女,对于才子佳人的段子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但是,她得承认,秋素心那孩子似的执著,有一瞬间真的触动了她。

因为,太熟悉。

杯子里带着青黄的粗茶倒映出她易容后的脸,眉目间看不出半点她的影子,只有一双唇,还是原来的形状。

恍惚中,静侯想起了秋素心留在她唇上的触感。灼热的,带着誓不罢休的味道。

成过亲,差点有一个孩子,如今能回想起来的亲昵,竟然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男人留给她的。不能说不讽刺。

她的丈夫曾经吻过她的唇吗?

她完全想不起来。

那个男人的确从头到尾都像一座不动不摇的山,但是,他坚决的守护的,永远不会是她,而她,也永远不是能环绕在他身边的那一江春水。

摇摇头,静侯笑了。

她怎么会愚蠢到认为一个对别人忠实可靠的人,对自己也会同样的可以依靠。除非他愿意给,否则,她就算倾尽百宝也得不到。这样浅显的道理,她当初怎么会看不清楚。

只是,看清楚了又如何?

付出的,收不回;过去的,也不能重来。

或者,她本来就是在欺骗自己,什么可以依靠,值得信赖,都不过是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只是,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对那个男人动了心,只是这样简单而已。

哪怕并不温柔,那个会把睡倒在院子里的她抱回床榻上的怀抱却那么温暖。

女人很傻,往往会为了一瞬间的心动,就这么痴上一辈子。

而她,从来都不够聪明。

但是,一辈子傻一次也就差不多了吧。静侯敲敲自己的头,把那些胡乱涌起的心绪都敲掉。却只有更烦恼。

她当初果然是应该听师傅的话去修炼的,要是修炼到可以完美的控制自己的妖性,她就不会每次妖化都失去控制。

真是的,她为什么最后要去给秋素心留个什么临别之吻啊——

挑衅?勾引?

怎么想怎么混乱。

她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

也不对,这个时候也不是应该烦恼这些事情的时机。找到师姐才是重点,不要去想些什么有的没有的了。

既然想到秋素心,就干脆去他那里看看好了。虽然说师姐跑去云楼找她的可能性大一点,但是她当初急三忙四的从单云栖那里跑出来,再找回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反正这两伙人是对头,而且是正在交手的对头,到秋素心那里去探探,总能发现点什么吧。

黑道和白道说起来泾渭分明,其实各个势力混杂而居,一个黑道的帮派和一个白道的门派往往就在一个地界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多时候,所谓的黑白道之间的正义之争,其实说白了,就是两伙人在争地盘罢了。

历史上有兵家的必争之地,现实中自然也有。

对于一个太平盛世而言,繁华的地方自然更容易捞到油水,所以也就是一群恶狼垂涎的肥肉,谁都想沾一口。杭州,自然是肥肉中的肥肉。

不管是黑道还是白道,只要能在这杭州城里占上一席之地的,谁也不会愿意把这好地方拱手让人。但是,毕竟这世道总是有实力的人占上风。

一个做人头买卖的云楼在这里安营扎寨就算了,新冒出来一个“云上天”也横插了一杠子,在这里摆了一个堂口。两个势力楚河汉界的盘踞在这里,偏偏哪一个都惹不起。那些原来在这里安享富贵的和眼红着这里平安富贵的人自然不会很开心。

现在,这两家动起手来,开心的当然是安做壁上观的人们。

但是,两败俱伤则好,万一哪一方大获全胜,那么他们岂不是就更无立足之地了。这样看来,这些人趁火打劫也理所当然的。

静侯奇怪的是,为什么在这个当然要紧要防备的时候,秋素心这座园子里的戒备竟然没有她被关在这里时的一半强。

难道秋素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毕竟这两个组织开战,涉及到的一定不只杭州一处。更何况秋素心的背景复杂,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静侯这样想着,有些失望,要是正主儿不在,那么她到这里来也打探不到什么。

猫一样轻巧的沿着园子转悠,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若是秋素心真的不在,她也不必再在这里白费功夫了。

这么想着,静侯的心里微微的松了一口气,在秋素心面前显露过妖身,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能不见…其实…很好…

除了几个巡查的侍卫和隐藏起来的暗哨,静侯没有发现多余的人。

虽然武功不怎么样,她的轻功和妖力却能让她轻易的游走而不被发现。

不过一月,时令的花木便换了一批,这园子也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不知不觉地来到她暂住过的那个小院子,看着那扇熟悉的竹帘和帘后丝毫未改的椅榻,静侯微微一怔。

并不是什么触景生情,她还没什么情可以被触出来。

之所以怔住,是因为,秋素心竟然就那么状似毫无防备的坐在那里。

【第十二卷 仙官欲住九龙潭】

第六十章[VIP] 无然宪宪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任谁看到这样的男子,也会生出这样的叹息。

秋素心端静的坐在那里,玉雪光华,仿佛江湖上正兴起的腥风血雨同他没有半点干系。

沉木的贵妃椅空着,他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并没有矫情到把生活起居都挪到静侯曾经住过的这座院子里,练功阅卷,运筹帷幄,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但是,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静侯的思念。

是的,思念。

极其不可思议的,被传颂到酸腐的一种感情,他却觉得这样的新鲜,而且欢喜。

他可以把一个江湖的人都算计在手心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但那样的刀光剑影,如今竟不如坐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让他来的更加心潮涌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确实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何时对那个女子上了心。

只是如今坐在这里,看着那张贵妃椅,眼前便会轻易浮现出静侯镇日赖在上面,软绵绵懒的好像无骨蛇的样子来。

想起那夜水中一晃而过的巨大蛇尾,是了,她原本也是条蛇。

一条本应妖媚横生,却只愿逃离尘世的笨蛇。

秋素心笑了,琥珀色的眼睛里缓缓流过浓稠的爱怜。

他真的想念那条被他惊到的蛇,想念那略带凉意的身体依在怀中的充实感,想念那种人在身边却依然牵挂的惶惑。

秋素心只是被顺遂的命运娇宠惯了,并不是盲目自大的人,想清楚了,他便知道自己的不知深浅和一意孤行曾经带给静侯什么样的痛楚。但他并不后悔。

痛了,错了,至少她的心里会留下他的印记。

他不怕找不到,不怕拒绝,他的心里从来坦荡,选择了那条路,就会走下去,从无恐惧或忧虑。

静侯隐匿在一旁,她知道自己应该赶紧离开,去找寻这里是否有师姐的踪迹或留下的痕迹,她也知道秋素心的修为,自己要是久留难保不会被发现。但是,诡异的是,她竟然动不了。

秋素心偶尔留恋于贵妃椅上的视线那么自然,静侯看着眼前的光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了。

不是她疯了,就是秋素心疯了。

他明明知道她是妖非人了不是吗?那么还做出这副样子来,意义在哪里?

静侯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用力到渗出血来。

看着这男人近乎不真实的深情,她的眼前却闪现出火光之中卫霍那张戒备而惊异的脸。

——主子危险,不要过去!

——主子,那个妖物会伤害到您,属下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妖物,两个字,一句话,烙铁一样的给她打上了卑贱的烙印。

未出世的孩子被活生生拉出体外的那种剜骨割肉的痛苦,也远远比不上这两个字来的摧枯拉朽。

她是个妖物,是个活该被唾弃的妖物!

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还做出这副样子来————

事到如今,才做出这副样子来,有个屁用——————

静侯的气息这样混乱暴躁,不仅是秋素心,连院子里其他的守卫和暗哨也发觉了。

会被留下来保护秋素心的,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顶尖的好手。

“什么人?”

“保护主人!”

训练有素的分成两股,一群去保护秋素心,一群循着气息的源头去寻找闯入者。

——保护主人!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只有他的主人。

静侯嘴角颤动,颤抖的笑,眼前漫过血红。

混合着疯狂和痛苦的强大力量,逼近过来的那些人甚至不及近前,就被压迫得呼吸困难。

虽然带着疯狂的波动,这熟悉的气息却让秋素心的眼中亮起从未有过的光华。

挥推了所有人的劝阻,他径直朝着静侯隐匿的地方飞纵而去,急切得如风而至。

静侯将嘴唇咬出了深深的伤口,痛楚让她保留了最后的清醒,折身退离,却已经太迟。

秋素心已经发现了她。

被闻声赶来的更多的侍卫环绕,静侯无法轻易离开。

秋素心一双灿亮的眼睛近在面前,静侯忽然不想再忍耐,长发肆意放纵,妖气大盛。但她来不及显出妖身,秋素心已经抱住了她。

即使被静侯身上的妖力逼迫到无法呼吸,秋素心也不曾有丝毫的动摇。他那么用力,几乎把静侯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静侯剧烈的挣扎,却无法撼动他一丝一毫。

一侧的蔷薇架被撞击哐啷倒地,两个人纠缠着倒进缀满花朵的藤蔓中。

纠缠翻滚,碾碎的花朵放出浓郁的香气,藤蔓缠身,尖锐的细刺穿透衣衫,戳入皮肉,没有人感觉到疼痛。

满院的人不敢插手,也不敢离开。

对于秋素心和静侯来说,他们也仿佛并不存在。

秋素心不在乎静侯在自己身上制造出多少伤口,他只知道,他苦寻不着的人天赐一般的来到自己面前,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放走她。

没有妖力,也没有武功,静侯就像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咬紧了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全力在挣扎。

血顺着静侯的下巴流过她的颈子,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易容过的静侯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青年,可是秋素心不管,他不去压制静侯的手脚,忍她发泄。却牢牢的勒住了她的腰,然后执着的吻上静侯血肉模糊的嘴唇,舔舐着血痕。

灼热的唇舌吸吮着伤口,很痛,静侯忽然抓住了秋素心后颈的衣衫,无声的恸哭。

秋素心微微的抬起脸。

伸手小心的把静侯脸上的假皮撕开。

静侯紧紧地闭着双眼,苍白惨淡的脸上泪水放肆横流。长发凌乱的铺散开,缠绕着身下的藤蔓,揉碎的花朵散落其间,绮丽而凄艳。

秋素心小心的抱起静侯,生怕拉扯到藤蔓,会让静侯觉得痛。但是静侯的长发宛若有生命一般,水一般的从那些藤蔓中流泻而出。

静侯哭得这样放肆,秋素心却笑了。

抱着静侯,好像抱着一尊摔碎后好不容易被黏合的琉璃娃娃,缓缓的走回他曾与静侯共枕而眠的那个房间。

靠坐在床上,把静侯抱在膝头,环着她的肩,顺开她的长发。

低下头,一点点地把静侯唇上流下的血舔噬干净。

舌尖轻轻滑过静侯深深的伤口,滑过静侯不停流泪的双眼,温热的唇落在静侯的额前和发间。

哭吧,痛吧,伤吧。

只要是在他的面前。

轻轻拍抚,缓缓的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