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激昂长歌,风吹不乱,雨打不散!声音近在咫尺,时高时低,似魏晋高士,阔论高谈,令人畅快淋漓!是乘物以游心,游乎四海之外,草木寸心,皆喷薄热血!是舍生忘死,同仇敌忾!
3
相传,这首从军曲名唤《无衣》。
西周幽王被杀,秦民为王复仇,漫漫军旅传下此曲。莽莽沙场,物资稀薄,而曲中的字义分简单,没有衣服,你我同披一件战袍!修好戈矛,我们面对的是共同敌人!我们一起战斗,一起前进!
慷慨激昂的出征曲,是将士们互相鼓励,互相召唤的见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战死的将士们有着气贯长虹的豪气魄力,那些精魂不散,便凝成三界五行中另一种存在——战魂。连天庭仙君上神都无法贸然面对的战魂。他们是上古时期,无数军士的鲜血精魂凝聚而成,拥有强大不可催的战力!
当世间任意一对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兄弟在最后生死存亡的一刻,迸发出那样的气魄时,就会召唤出战魂!
我分明惊诧这声音出处,可心里忽然自问自答似的,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战魂的来路。
苏慕水猛然回头,双目灼灼看着身后某一处,厉声喝道:“西周战魂,你胆敢与妖物为伍,与我作对?”
一个粗犷的声音哈哈大笑,白色的影子在身后影影绰绰,高声答道:“神君,我不是与你作对。是他们义薄云天,既召出了我,我自不可能袖手旁观。”战魂的声音很奇怪,仿佛是无数个声音凝聚在一起,在最后一个字掷出后,声音登时荡开,一波波,雄浑浩荡,却听得人热血沸腾。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目光如淬寒冰,俯冲而来,巨大的双翼扑簌着火焰。
火焰在战魂出现后,迅速化作一簇簇金色。金色的火种跳动着,苏慕水面色倏然一沉,灰袍一闪,收势又险又疾,大火冲上凤车,看似无奇的金色火焰遇云即燃,遇鱼不灭。漫天火海,云绳被烧断,火焰触上凤凰的羽翼,只听得几声疾厉的凤鸣,两只美丽的凤凰一飞冲天,哀鸣着越飞越远。
沐火涅槃的凤凰都挨不住吗?
我骇然张眼,战魂哈哈大笑,他的形体越发虚渺起来,可声音却仿佛敲在夔皮大鼓上,声震百里,他道:“辟邪神君,我这红莲业火的滋味不大好,你家的小凤凰挨不住了,你仔细接我下一招!”天光一寸寸收拢,逼仄得宛如饕餮探出一个狰狞脑袋,尖锐口齿间淌下涎液,落入乾昧山,便化作了银河倒泻,风驰雨骤。
苏慕水敛眸,仿佛并没听到他的讥讽。
第三十二节
也不知他念了什么,祥云倏然远去,眼前的一切越来越远,我拼命捶着结界,声嘶力竭地哀求:“苏慕水,你放我出去!我不要走…”
“燕非——
“燕非——
“燕非——”
雀一声大叫,声音交叠着,在半空中洒落一串串凄厉鹤唳,他与飞翔在半空中,大雨从结界上瓢泼淋下,我眼泪拼命流淌,用手使劲呵气,想要擦掉透明结界上腾起的水雾,可是怎么也擦不到外面,只能依稀看见半空中纠缠着三道影子。
火红的是,雪白的是雀,金光灿灿的是神君苏慕水。在雀和之间,笼着一层白色的大雾,远远的雾气气象万千,隐约中金戈铁马,战意磅礴,那是西周不屈的战魂。风雨雷电交错纠缠,偶尔相击,发出惊天动地的炸裂声,云端被一阵阵的电光映衬得仿佛是龟裂的土地,稍微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那样刺目,反射到透明结界,耀得我眼眸酸涩,险些瞎掉。
祥云抽离的速度是飞快的,眨眼的工夫,不管是雨疾似箭,还是闷雷低沉,都离我远去了,我浑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双手扒着透明的结界,缓缓滑坐在云上,只是眼泪依然不知不觉地滚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什么弥天大祸?她一个小妖能闯什么祸!
——我不管当初如何,苏慕水,放开她!
——哪怕拼了这条命,我也会救了她
——燕非,燕非,燕非…
无数个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句接一句,重叠在一起,最后化作最后声嘶力竭的呼唤,燕非——燕非——燕非——心间一处最柔软的角落,仿佛被人狠狠用一刺,有什么乍然一裂,流淌出满心悲伤。
4
“苏、慕、水——”
我仰天悲啸,瞳人间燃烧出一簇簇不灭的火焰。
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焰随着我的怒气在周身游走,渐渐聚集于掌心,化气凝物,一柄绝世宝剑在我掌心爆射出一晕晕寒光。我惊诧之下随意一劈,刚才任我如何锤击也不露分毫破绽的结界,此时赫然如破碎的琉璃“哗啦啦”碎裂一地。
来不及去想体内忽而蜂拥的妖力从何而来,身后猛地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灭蒙!”
地动山摇中,一片巨大云翳远远移来。渐渐近了,才发现两座大山拔地移来,落处山崩地裂,大地哀颤。
灭蒙,这里居然是灭蒙!我脑海“嗡”地一下有些发懵。海外有一片旷野叫灭蒙,曾经是天帝在凡间的御花园。雀说过灭蒙有二八神人为天帝守夜,连上仙都不敢在此妄用法力,何况妖物。
思绪飞转间,脚步在地上一点,我疾速后退。
“轰!”
一声巨响,一座柱山轰然压在我刚才站的那片祥云,一柄金光灿灿的宝剑赫然出鞘,我疾速退离数十丈外,这才看清那片云翳,原来是一个面似孩童的巨人,他赤红的肩,双目喷出熊熊烈焰。
第三十三节
呼啸的风声传入耳中,隐约中带着几分不祥预兆。
二八神人倚剑指天,沉声道:“吾乃天帝座下守夜神将,汝是何人?”
风声鹤唳,草木昆虫皆有灵性,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原身是石,与草木关系密切,所以它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一阵阵传入我耳中,不显分毫凝滞。
一个尖细的声音感叹:“居然能避过神人的金剑耶,呀喝,干得漂亮!”
仿佛是燎原之火,一声激起千层浪,无数个声音纷纷附和:“是哇,是哇,她能以气御剑呢,好厉害…”
我的五感忽然敏锐地能察觉到百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那些草灵们尖细的声音十分有趣,一片娇嫩细小的声音中忽然传来个跋扈的驳音——
“能有我厉害吗?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家伙!赶明儿,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绝世神功,绝对吓得你们哇哇直叫!”自夸的草灵是根格外粗壮的狗尾巴草,它插着腰,在大风中摇摇晃晃,横木怒目。
草灵们捂了捂脸,七嘴八舌:“对,你最厉害!你拳打三岁小娃儿,脚踢八旬老翁,站在乱坟岗上吼一声,不服我的站起来,愣是没一个人站起来!对呀!天下谁能比你厉害!”
“哈哈哈…”
娇嫩的,花露似的声音连成一片,脆生生如风中的银铃摇曳。
“不服我的站起来…呵呵…”
我忍不住嘴角扬起一分笑意,二八神人横眉怒目,巨大的宝剑赫然横扫而来:“大胆妖孽,竟敢藐视天将,吾奉天帝法旨,守夜灭蒙,擅闯者,杀无赦!”
宝剑裹着灿灿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风凌厉,眼见横扫至面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为何,我五感居然超越风吹草动。分明气势万钧,挟带了雷霆猛锐的横剑,在我眼前,速度慢得仿佛小儿玩笑,以蚁速横扫而来,我下意识挥出手中寒光剑微微一挡——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二八神人手中巨剑迸溅出耀眼的火星,“呲呲啦啦”割碎无数光屑,就在这时,“嗡”的一声,他的宝剑居然被我手中寒光剑生生斩落。
半截剑锋掉落在地,震荡的地动山摇。
二八神人面色猛然沉下,孩童似的面容赫然卷起一阵滔天怒意:“该死腌臜,竟毁吾宝剑,吾饶你不得,着招!”
大风刮过,草灵们扭着屁股细声尖叫。
“快看快看,天帝赐给神人的宝剑,居然被她斩断了!她是战神吗?”
“不是,你看她的剑,有古怪!那是石剑,天下宝石,尽出石中。天下宝剑,宝石淬炼。她居然有神玉淬炼的宝剑!除了石仙,我没见过有谁能用神玉剑!”
这是神玉剑吗?
可惜“我不是仙,我是妖,石妖燕非!”
我说道,手中寒光闪烁的剑赫然发出一声清越入云的剑鸣,似预感到我心中弥漫开来的杀意,陡然爆射出一道雪亮寒芒。“嗡——”宝剑在掌心跳动,一股比当初战魂降临,还要沸腾喷薄的热血忽然冲上心头,我的血,渴望酣畅淋漓的一战,渴望饱饮神人的热血!
第三十四节
我拼尽全力按捺住嗜血的念头,一时间惊得冷汗淋漓。
二八神人浑身赫然金光大盛,他掌心中渐渐拉开一道雪亮的光环,沉重的铁链撞击发出“哗啦”一片的响动,我手臂不由自主地抬起,仿佛有意识般直指神人。仿佛忽然间被人劈成两半,身体不受控制。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狂笑道:“杀!杀了他!”
我摇头,心底另一个声音有些固执地拒绝:“不,不行!会死的!”
另一个“她”在心里不屑说:“死的又不是你,怕什么?天地八荒,谁能杀你?谁敢动你!”
另一个声音在心里,沉默许久,轻轻道:“开了杀戒,就回不去了…”那语气哀绝入骨,听得我忍不住有一种想哭的欲望。
回,回到哪里?
能杀我,敢动我的人,也多得是。
一开始,和雀原本没准备留我。
然后是苏慕水,在凤驾之外,我知道他分明动了杀意。
如今,二八神人也要杀我。
这条小命,就如同蝼蚁一般,顷刻可逝。
我依稀觉得那个哀伤的声音与自己有无比密切的联系,可跋扈的声音也是我自己,我分不清我到底怎么想,只是坚决顺着哀绝那道清嗓,拒绝另一个我的怂恿,她一遍遍诱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悲愤,时而骂我,时而讽我。
我从来不知原来妖也可以有这么浓烈喷薄的感情。
虽然,她的感情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突然,她放声大笑,一声声笑声震得我气血翻涌,几欲昏厥,我听见她在脑海中,声似磨骨般,阴毒中隐着无限悲恸地缓缓扬起:“燕非,雀就要死了,你真的视若无睹吗?苏慕水想要杀了他,他伤势如此沉重,断然是活不下去了!咱们何不用天帝的守夜神将,为雀陪葬!”
雀…雀要死了?!
我的心狠狠沉了沉,再然后,忽然觉得天旋地转,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了?放我出去呀!我要回去,我要去救雀!”
我放声大叫,依稀中,只听着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阴冷在风中响起,一晃,便消湮不复,那声音带着浓浓蛊惑,一步步诱我,轻轻道:“燕非,别怕,让我为你复仇。雀于我,亦兄亦师,虐杀之仇,不共戴天!”
我问:“你能救出雀吗?”
她不答,我连忙再道:“你不是要弑神吗?那杀了二八,早点回去,也许雀还没有死…”
她轻叹:“傻孩子。”
然后,我再也没了意识。
1
在一片黑甜中,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睡时,上古大风呼啸梦中,游魂孤寂,八荒空茫,无我无他。醒时,还是一片黑暗,似冲破不出的禁锢,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声音,不等仔细分辨,困倦袭来,又睡着了。
雀怎样了?“她”真的救出了雀吗?
第三十五节
就这样,一直到某日…
昏暗的微光轻抚眼皮。
风轻天凉,细节铺展的竹床上铺了一层薄薄棉絮,但躺在上面很舒服。身上盖着一层棉被,暖暖地护着心脉。
口很渴,很渴。
有人从床边踮着脚,轻轻走,门开的声音,和关的声音是同样轻。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个个传入耳中,我仔细分辨,那些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一个个归位。记忆中,关于辟邪宫、苏慕水、燕非还有小妖侍童的回忆,似炸裂的烟花,此起彼伏绽放,在一片光灿辉煌中,我终于忆起了!
流碧、彻歌、轻辞…
“都七个月了,怎么还没醒?”
“公子说近日天变,她应该快醒了…”
“燕非平常最爱吃的橘红糕,我做了许多,就等她醒呢。那么能吃的人,睡那么久,该不会梦着好吃的吧,可是梦到好吃的,也不该睡成这样呀!”
呸呸呸,说得我好像嗜吃如命,饕餮重生似的。嘴角刚想舒展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记忆深处却陡然传来一个尖厉的稚嗓——
“燕非——”
那声音哀绝入骨,我如堕寒潭,从头到脚,分分寸寸冰凉起来。
雀!是雀!
我大叫一声,猛然睁眼。
不知是不是适应了黑暗,忽然睁眼,分明昏暗的微光也化作千万条光束,狠狠扎着我的眼睛,痛得我眼泪忍不住纷纷滚落。
门外一阵响动,不知是谁一声惊呼:“燕非醒来了!”虚掩的大门忽然从外面被人猛地推开,一张张担忧的脸映入眼帘,蜂拥进来五六个青衣小妖,一个个对着我大眼瞪小眼。
我虚弱地爬起,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妖,一叠声问:“雀呢…雀他怎么样了?”那小妖茫然看着我,仿佛被问懵了。
一时间,方才热热闹闹的竹屋静寂下来。
门外,一个淡青色的人影掀帘而入,面似莲花,清冷的声音不悦扬起,珠玉似的滚落一地,他冷冷道:“刚一醒来,不问问自己,怎么问起了旁人?”
在沙陵,我怎么也想不起的他,就在眼前,我猛地抬头,脱口唤道:“轻辞!”
是的,是轻辞!我想起来了,当日救的那个小仙君,与轻辞七分貌似!
他抿唇,微微点头,清润的乌眸中终于融了一分暖意,清冷的容颜缓下,轻声道:“你睡了很久,恐怕被梦魇缠住了。”
法力不精的小妖,很容易被梦魇缠住。可是…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我遗漏了,连忙问:“我明明只睡着一会儿,梦魇怎么可能缠住我?雀在哪里?你有没有见到雀?”
他面色不惊不乱,细心地帮我拂开遮着眼睛的发丝,轻声:“没有雀,这里只有我。雀是不周山的大妖,轻易不会出世,自从蚀月**被神君救回,就一直睡着,已经睡了七个月,如今被梦魇缠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第三十六节
应该是从没照顾过人,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擦得我额角生痛,我忍不住避开他帮我擦汗的手。他的手僵在半空,清俊的面容倏地一沉,霎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是个小妖,居然有这么犀利的目光。
我心下猛然漏跳半拍。
一时间,周遭气氛逼出分分寸寸的杀气。
我经魂未定,失了镇定,灵机一动,指了指额角,可怜兮兮地解释:“很痛。”
他抿抿淡粉色的薄唇,面色这才缓下:“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喝一点粥?”
我摇头,记忆与现实相互交错,雪白大鸟和火红色狐狸脸的大妖在记忆里毫发毕现,他们快意江湖,他们重情重义,翻滚墨莲的云海,火焰呼啸着直冲九霄,大风猎猎,他们与苏慕水斗法,为个毫不相干的我。
茫茫云海间,谁在慷慨激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雄浑、古朴的粗犷男嗓一遍遍唱着,我胸腔中一股热血涌上,仿佛浑身都被灌注了源源不绝的力量,忍不住随他轻轻唱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整个人,仿佛重回到拼杀的古战场。
小妖们面面相觑,我混沌的回忆一刹那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