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面色不悦,屈指狠狠弹我额心一记,口中嗔道:“看我作甚,天天看着,还没看够?”

我头顶立刻划下三条黑线。这说的什么话,我哪里有?

不等反驳,又听他不悦地训道:“以后这么晚就别出门了,谁知某些人安了什么心,届时遭人暗算,连哭都没个地方。”他一边说,挑衅似的看向苏慕水,后者面色一凛,眼角陡然迫出点点寒芒。

我心里倏地一缩,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与小妖们打赌摇骰子时,轻辞不在,自然不知巫师师那点小心思。如今苏慕水一旁虎视眈眈,我更不可能与轻辞细说缘由,就怕说到苏慕水痛处,我与轻辞一起陪葬。可说不清楚,轻辞话中就含沙射影。

这么一琢磨,轻辞脸色越发难看。

我是小妖,可不是观音,没那抚平八方苦难的法力。蜗牛当得爽快,他俩又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了,满脑子糨糊似的,糊里糊涂离去了,只依稀记得,神君很不欢喜轻辞,轻辞亦然。

第四十三节

5

从那以后,我石院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不管路过石院的仙婢还是其他人,一个个告不了天庭御状,纷纷告到燕知那里,燕知是个耳根软的,于是时常过来,敲山震虎,明里暗里对我家小妖们诸多挑剔,只说是豢养娈童实在伤身,让我好生修养…

此事按下,更搁心的事儿还没妥帖——

轻辞这遭算是彻底惹恼了苏慕水,旁人,苏慕水容得,偏偏容不下他。

我原本不以为然,以为多不过几日,这些事儿也该尘归尘、土归土。谁知道苏慕水竟特地约我出来,对上一局,他若赢了,撵轻辞出宫。我若赢了,再宠多少娈童,纵是将辟邪宫折腾得乌烟瘴气,他也再不多问。

很想问一句,至于吗?

可是一看到苏慕水唇角噙笑、眸底碾冰的模样,真个是半句话,也问不出了。

得儿,对局就对局,小妖我对于棋局,还是颇有自信。

这事儿连着聆秋苑那一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棋局设在辟邪宫外的一片山谷空地,春明景和,一树树桃花娇艳,灿若流光。细磨得光润的理石棋盘古意盎然,乍望去黑白乾坤,气势非凡。繁花落锦,清风旋过,但见苏慕水白衣胜雪,眉眼清润,发似流瀑,端得绝色。

我撩袍坐下,他凉凉一眼扫来,修长如玉的指点上棋盘中的天元,竟是极轻蔑地点棋落位,我笑得如狐狸一般,天元的走法,极好极好。

我平白占他个便宜,生恐他手抖才点出那一子,慌忙按住他的手臂,正色道:“神君既是让我,我若赢了,赌注可休得再变。接下来,便是我走了。”

他似笑非笑看得我,一美貌侍女端来茶盏,茶香袅袅,氤氲顿起。

我被他看着发慌,指尖一颤,白子竟从指缝间滴溜溜地滚落,落在天元旁侧并下一手,黑白二色,相映成趣。

我懵了,奉茶的小姑娘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水袖掩了唇,施施然退下,这会儿,连苏慕水唇角都翘起一分笑,眼角灿亮亮的。

“燕非棋艺见长,好大的手笔。”

我涩然抽了抽唇角,勉强笑道:“客气客气。”

一连许久,不见苏慕水落子,我不禁有些沉不气,屈指敲了敲石桌:“神君?”

他抬眸,如梦初醒:“你不悔?”

“落了便是落了,悔有何用。”

他眸光一闪,微微一笑,开始布子。

说实话,苏慕水的棋下得颇是沉稳,落子严谨不留疏漏,见得棋力深厚非凡,攻守间最是从容。棋如其人,我贪功好喜,飞、挂、拆、逼、撒豆成兵,讲求着一个攻字。他不动声色,靠、板、压、断、落子有声,气度非凡。

恍神的空儿,暮色四合间,白子已见窘境。

桃花林外,忽听着一阵脚步声,遁声望去,却见一俊秀的青衣少年薄唇紧抿,踏一地落花残瓣,徐徐行来,人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流风舞袂,衣袍猎猎。

第四十四节

见着轻辞,我笑意先是爬上脸,伸手刚要招呼,他话中意思从心中滑过,我忽地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笑意登时凝在脸上,分外无奈。

“轻辞,你道我是衣架饭囊?”这孩子,竟也嫌起我来。

正伤心呢,又听他道:“我家燕非素来散漫惯了,更不精算计,苏公子何必设局为难于她,若要对局,轻辞即可代劳。”

他言语间颇含傲意,苏慕水眼波一闪。

我慌了,忙一把拉过轻辞,小声叨念:“我纵是技不如人,终究是会,侥幸尚有一分胜算。你个从不下棋的,又是来凑哪门子的热闹?”

“燕非。”

正想着,他一声轻唤,眸光淡淡,从容中透出分清越,不带目光攻势的!我郁闷地紧了紧拳,最终是颓然摆手:“罢了,你厉害,我让还不成。”

言辞中酸味十足,倒教苏慕水看足了笑话。

我原想着苏慕水忒是厉害,若是败了,怕是要对不住轻辞。终归要出这辟邪宫,我和他一起走。也曾想我若是走了,宫中恁多的小妖侍童,那就更对不住了。

左右为难,十分惆怅。

他二人在那厢坐得稳稳,一旁的侍女巧笑嫣然端过盘点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燕非素来散漫,眼力却是极好,这位便是轻辞公子?”

我兴味寡然,胡乱点头。

“模样生得整齐,倒真真是倾城之色,莫怪连燕非都宠着他了。”

“那眉眼气质,比咱们公子尤要清艳三分呢,果然绝色…”

侍女们眉眼含春,一个个打起趣来,不拿我当根葱,更有甚者,竟捧心娇笑:“若能和他合炼双修,又当是如何光景?”

“问问燕非不就知道了!”酸溜溜的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众女美眸齐刷刷向我瞟来,那眸光中的意思,让我闹了个大红脸。

这一溜儿丫头片子,还真是大胆,不愧是妖界,竟然连这事儿也放得台面。

我端了茶,干笑两声,心里一阵发堵,索性咕噜噜地喝完。

“燕非…”

忽地,又听有人在唤我名儿,我心里一阵小鼓,也不知面上有没有露怯,就见那美貌侍女抿了抿唇,曼声道:“那茶,神君方才喝过了。”

我默了默,旋即吐了口唾沫。

苏慕水喝过的!

正狠狠抹着唇,背上仿佛被人目光狠狠扎了一下,如芒在刺,滋味儿不大好受。一回头,轻辞和苏慕水仍在对局,一切无异。

是我多心了。

1

这一局不知下了多久,大半夜了,还没完。

我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探了颗脑袋好奇瞅去,这一见可不得了!早已呈弱势的白子在轻辞手里竟活了起来,白龙探爪,昂扬摆尾,依稀间暗芒流转,隐约有破局而出之势。

我心下一动,好半天合不拢嘴。

“轻辞…这…这是…”我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慌忙中握紧了他略显冰凉的手指,满眼惊诧,这一局他完美收官,侍女们上前数子,果然是棋逢对手,他他他…赢了半子。

第四十五节

真没想到,我石院也有这等深藏不露的高手!

“轻辞,咱们赢了。”翻身大跃进,扬眉吐气!

我笑得眉眼弯弯,苏慕水依然坐在原位,光影斑驳,他的脸隐在桃花纷落的错落微影中,宛如流泉,又似浮云,依然是从容不迫。

轻辞起身,声音也依然是清凌凌的,却有一种宝剑出鞘的锐气,他道:“神君,承让了。”

苏慕水淡然一笑。

轻辞转过身看着我,那样乌亮亮的冷眸中携着几分隐忍不悦,寒锐之意闪过眼角,一副“择日与你清账”的模样。

我小心肝倏地一紧,口中软语:“轻辞…”声音被他俯下掠来的吻堵住了。

石破天惊!

雷霆乍震!

肺腑皆崩!

我神魂出窍了,轻…轻辞这孩子乐昏了,和我一样也疯魔了!

许久,他松开我的唇,灵秀的黑眸中水光一片,他握着我的手,竟大大咧咧地走到苏慕水身边,语意中剑拔弩张,恁是刀光剑影。“往后,燕非愿宠多少娈童便宠多少,还望神君莫望棋约。而我的事儿,更不劳烦神君费心,这辟邪宫,别人当做宝,在我眼底不过尔尔。若非勿忘旧事,便是龙驾凤辇,祥云开道,我也不来!”

这这这孩子,语气也忒大了点。

原是为我豢养娈童的事儿与我置气呀…

难怪会亲我呀!

苏慕水不欢喜我养娈童,轻辞就偏偏在他面前做个尽责娈童。

这样剑走偏锋、棋出险招的事儿,恰恰能反将苏慕水一军,苏慕水越不让干的事儿,我越要做。这一豢养,还是个**俊秀的少年,打遍天下无敌手。哈哈,我乐得眉开眼笑,重重亲了轻辞脸颊一下。

轻辞薄唇一抿,肩上肌肉忽地一紧。

苏慕水眸光一闪,挥袖整拾了棋盘,口中笑道:“愿赌服输,燕非尽可放心。”

我放心呀,我怎么不放心了,苏慕水虽然看我不大顺眼,但说话从来是不打诳语,他既是这样说了,大伙儿往后就乌烟瘴气地搞吧。

拍拍胸脯,我燕非给你们撑着!

一晃过了数月,转眼立夏。

自从那天下棋,我赢了苏慕水以后,我就幸福得觉着我挺能耐地。

苏慕水不来转悠,燕知偶尔还跑到我这儿来玩。小白兔到底是小白兔,自从仙婢们听了苏慕水的话,不乱在她耳边嚼舌根,她纵是很不喜欢我手底这群小妖们,依然用水润润的眼眸瞟着他们,也不失风度。

啧,这就是气质!

我燕非的妹妹,果然不同一般。

咬一口切成薄片的西瓜,甘美的汁液渗过舌间,鲜得我越发惬意哼起了小曲儿。燕知说:“燕非,来和我们一起住不好吗?何苦要带着群修为不高的小妖修炼?要知着你马上便要度劫了。”

她说的我们,指着苏慕水和她自己,和苏慕水同住,岂非与蛇共舞?凡间尚有“农夫与蛇”的故事,我可不想以身试法。

第四十六节

她拼命点头,我“哦”了一声,没有搭腔。

并非我托大,只那次妖界大劫,我压根睡了过去。妖的寿长千万年,短短七个月,只觉时光倏忽,如河底金沙般“哗啦啦”地从指尖漏过,只是瞬间的事儿,还没反应,大劫已过。

如果天劫和蚀月日一样,我自然无甚担心,于是燕知唉声叹气,很是愁苦。

她偶尔也兴致勃勃地拿了新衣、首饰给我,只说整日见着我从来是一袭灰衣,连着头发也是缎带随意一绑,极是简单,没个姑娘家的模样。咳,又不用招蜂引蝶,要姑娘模样作甚?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

燕知是个好孩子。她对我真是没得说了,可就是看不上这群个小妖侍童。有侍童们在时,她便一言不发,清冷无比。纵然如此,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侍童们却把她崇拜到骨子里去,道一声神仙姐姐也不为过。

我原以为巫师师与她有渊源。最后发现,这俩居然在我面前玩陌生。看他俩那别扭样子,我都觉着发虚,偏偏骗倒了一溜儿小妖侍童们。我自不会告诉大伙儿,与巫师师在聆秋苑幽会那个是我妹燕知,即便偶尔猜中燕知,大伙儿都道以燕知的眼光,断然看不上巫师师。

巫师师一脸不服,终究忍下。

就这儿,还来了个不知情的小妖…

“燕非,你知道燕知小姐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他羞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打探军情,正是恁热的气候,我困倦地闭着眼,用手帕抹了抹额上的汗。他立时拈过鹅毛扇,殷勤地扇着:“燕非,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吧!”

少男情怀总是春哪!

我叼着侍童递到嘴边的水葡萄,困乏地眯着眼,含了冰润润的葡萄,长叹一口气:“不知。”

“不知,怎么不知,你可是她姐姐,一脉相连,你怎么会不知!”小侍童急了,丢了鹅毛扇,脸红脖子粗就和我争了起来。

巫师师坐在一边,有些得意地偷偷乐着。

我无奈,道:“不知就是不知,还需要理吗?”

旁侧一溜儿侍童,彻歌、流碧纷纷拥了过来,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云端,你喜欢燕知小姐呀,那可是带刺的蔷薇,凭你呀,别想了。没瞧见人家一双美眸儿滴溜溜地只瞧着苏公子。”

什么苏公子?恐怕是巫师师吧!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只觉着五千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

“我说燕知看苏公子那眼神呀,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说不准是意欲染指,你们还不信。她还装着不喜欢苏公子,也是一不开花的水仙,忒不厚道。”

他们笑得明媚,我笑得也灿烂——

一群小鬼,我当是精明着,原来一个个眼拙得很!

某妖突发奇想:“嘿嘿,你说他们双修过没有?”

流碧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语气是七分的感叹,三分的不屑:“人家双没双修过,我们哪儿知道呀。”一转脸,刚好逮住我上扬的嘴角,立马叹息,“你瞧你瞧,燕非乐得那个样!哪儿有人相好教人抢了,自个儿这般高兴的。”

第四十七节

我?与苏慕水?

我和他啥时又成相好了?

他们挤眉弄眼,一个个笑得暧昧。

我哭笑不得,不知是谁忽然唤了一声“轻辞”,就见着青衣束发的俊秀少年阴沉着脸,排开众人,抓着我的手就往外面走。他走得潇洒,压根儿不把侍童们放在眼里,身后丢下一溜儿没回神的小妖。

2

我心有余悸,拍着胸口摇头叹息:“总算出来了,再和他们待下去,我非得被这群家伙扒一层皮下来。”真是如狼似虎的小妖!

轻辞抿唇,压根儿不理我,拉着我一直往前走。正是夜深,一片泼墨似的暗被狠狠抛在身后,他走得很快,我步子有些踉跄,这黑咕隆咚的,谁看得清地上有什么磕绊,裙子似乎被蹭破了边儿,裂帛声听得我有些心痛。这是燕知帮我置办的衣裳,才穿没两天。

正郁闷着,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被裙子绊得狠狠往前跌去,轻辞猛地转身,稳稳接住我狠狠向前跌倒的身子,淡淡道:“小心。”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磨着牙,面色不善地勾起嘴角:“小鬼,救星归救星,我是很感激你,可不带这么整我的,你该不会想跌死我吧!”

夜色下,他的眼眸清亮如寒星,看着我时,似冷厉,又有些不悦。这让我即将没抒发完的埋怨,立刻咽到肚腹,“嘿嘿“干笑两声。咳,我是厚道的妖,不与小家伙计较!

月色扬尘,亭台似雾。泼一片墨韵淋漓,染一袭水晕书香,次第层叠中淡墨轻岚渐渐勾勒,月下亭台跃然眼前,从浓烈喷薄着,一直到清浅浮光,月色旖旎,轻辞的面容是文秀清雅的,隐约间竟给人一种流光肆舞的错觉。

这孩子,生来便是祸水的模样!

我心下暗暗赞叹,轻辞冰冷的声音遥远似从云端传来:“你喜欢苏公子?”

在石院,小妖们爱打听是非。出了石院,轻辞也染上这嗜好!我有些意味寡淡,不咸不淡应了声:“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话音一落,轻辞面色陡然一变。

他声音有些沙哑,一双眼几近凌厉地看着我:“时燕非,你就不能正正经经地说句话吗?在人间有纨绔子弟,**成性。你不是男子,为何也这般…难道名声对你而言,真的不重要?”

这指责大了去。小妖我自认是清心寡欲,努力修仙,可不是什么**成性的纨绔子弟。我正琢磨着怎么回答才好,他却倏地松了扶我的手,我猝不及防,“砰”的一声,狠狠栽倒在地上,顿时磕了个鼻青脸肿。

从妖生涯,这狼狈事儿还是第一遭,我脸上挂不住,忍不住睁眸怒道:“你这小妖真不厚道,撒手前打个招呼又不费事儿,这么一撒,害我跌成这样,我…我真是连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真是气急,连话儿都说不清了!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