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行事儿,一跃而起,恭恭敬敬献上宝贝,谄媚笑着,拍胸脯保证:“我有长进,十分长进。你瞧,这是昨儿个在丹霞仙君身上顺出来的。丹霞仙君连夜行都随身带着的,可不就是宝贝!”

他微微一怔,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眼见着又要发作,我的心正“咚咚”打着小鼓,他却按捺了火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中之物,将它塞回我掌心,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屑:“活该丹霞倒霉,御赐之物竟也不仔细了,落入你手,你且收好,也让他急些时日,再还回去,自有他好果子吃。”又一顿,他冷笑一声,声调冷锐如冰,“真不知你原身是石儿,还是猴儿?和谁学来这一手顺手牵羊?”

咦?

猴儿?我一怔,旋即美滋滋的,要知道妖有妖规,石妖,毕竟比不得灵猴,就修道成仙而言,这些生灵比咱们草木鱼石,更易修炼。连轻辞都这么说了,莫非我悟性极佳,竟比得上精明猴精儿?

正飘飘然,他一甩袖,转身就走。

瞧他阴冷的模样,我也模糊知道自己会错了意,神色登时一敛,不敢造次,索性乖乖跟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心态渐渐祥和。就这样,稀里糊涂又跟了一段路,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光消暗涨,不过眨眼的工夫,眼前竟换了番景象。

放目处,天地白茫茫得一片,隐约玉树、石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我捂住心口,总觉着雾气深处的石峰玉树曳曳招摇,无形中一股巨力,拉我进去。

我瞠目结舌,一个声音缥缈响起:“往…”

往?往哪里?不知怎么,我心头一急,慌忙想听清那声音,下意识握紧拳,紧张地往前两步。

“轰!”

从脚下,绽开了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只一个倏忽,漫天的焰光呼啸着燃烧了雾气,原本朦胧的景象在眼前渐渐清明起来,火焰炸裂的燃烧声充斥耳中。

2

“呜哇——”

隐约中,婴儿的哭声破开了周遭的闷热与窒息感,我看见周围的景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倒退开来,红莲、火焰化作乌有,走马灯般的画面是时光倒流的见证,也许是百年,也或许是千年,也有可能是万年。

谁知道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切静止下来。

我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地上,北风呼啸着刮过我身上的长衫,陌生的景色让我心里打起了一阵小鼓,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北风带着阴凉的戾气,扑在我脸上,激得我冷不丁清醒过来。

第七十八节

废墟中,烧焦的房子,破烂的瓦砾,偌大个村子,却仅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一起,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悲苦,地上躺着一具具尸体,当破旧的屋顶掉落松动的瓦砾与灰尘时,“轰”的一声,那些尸体上飞出无数的苍蝇。

“又去了一个,这日子没法儿活了!”

“…”

一个干瘦的老妇尖叫一声,忽然一跃而起,尖叫着冲出了村子。在她身边,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眼珠木然地盯着天上的白日,压根没有理会又一个疯狂的老人,无声无息的瘟疫让她失去了怜悯的能力。

她怀中的孩子依然在“哇哇”地哭泣着。

“呜——”

风声凄厉,远古怪兽的吼声从风中传来,强者巨大的威压逼迫而来,离着千里之外,连我都忍不住一个寒战,那是…那是什么东西?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地隐约摇晃,震得废旧的房屋再次抖落无数的瓦砾。

无数的苍蝇从腐烂流脓的尸体上飞出,惊惶地飞离村子。

那个母亲依然只是抱着怀中的“哇哇”大哭的孩子,连安抚的能力都没有,神情木然得令人心惊。

我,我该走了吗?作为一只妖,我对于危险的有着“打不过就跑”的本能天性,可如今脚步仿佛生根在这里,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看着那远古的怪兽一步步逼近,大地轰然大动,地上龟裂出无数的黑缝。

远古的怪兽离着村子越来越近,死亡的窒息在逼近。

无数个飘忽的白影穿过我的身体,惊鸿一瞥中,它们的面目虽然模糊,神色却无比清晰映入眼瞳,或愤怒、或狰狞、或恐惧、或绝望,眼前偶尔掠过的迷茫模样,在我灵魂撕开了一道裂痕,我惊得心口猛然一抽。

生…生灵涂炭。

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包括我。

不知怎么,这种意识分外清晰地冲入脑海。

“救命呀…救命呀!”

凄厉的尖叫不绝于耳,红莲终于灼灼绽放开来。

柔软的歌声带着朦胧的诱惑,在火焰深处,悠悠而歌,宛如是迷惘森林中年幼夭折的小妖精,无**回,只能攀附在花骨朵上的露珠里,祈盼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获得重生,化作春风。

歌声飘忽,越来越多的尸体中抽出了白影,化作疾风,匆匆奔赴火焰深处。

“时燕非…”

“时燕非…”

“时燕非!

有谁的声音唤着我,一声声,越来越清晰,是…苏慕水?!

最后,那声音陡地一厉,惊雷般在我耳中响起,我身子蓦然一僵,举起的步子下意识顿住,火焰登时化作灰烬,歌声戛然而止,我神智陡地清明起来,那些景物急急退开。

轻辞的面容在火中渐渐清晰,他扶着我,目光却直直越过我,望向不远处的某一点。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苏慕水一袭长袍,指间还结着结印,虚指我的方向。我认得那是破解魔魇的结印。他神色中的焦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见我望向他,顿时脸色恢复了云淡风轻。他的身后,是丹霞等几位仙君。

第七十九节

苏慕水尚未答话,几位仙君一个个炸毛似的,七嘴八舌厉喝起来。

“你这小子,说得什么话!”

“甭忘了自个儿什么身份,怎可口无遮拦!”

“她着了魔魇的道儿,多亏辟邪神君察觉到动静赶来相救,不然早已堕入魔障,又碍我们何事?”

轻辞一声冷哼,清亮逼人的寒眸掠过众人,只一个倏忽,众仙君面色皆是一白,各自闭了嘴,退回苏慕水身后一言不发,他们似有顾忌,不敢多言。

轻辞的嘴角嘲讽似的翘了翘,拉着我转身离开。

走到三步之外,他顿了步子,轻描淡写,似在追忆往事,声音入耳,轻柔如风:“其实我自小儿顽固,若是欢喜了什么,绝不放手。”恁是柔和的笑语,我却有种言辞铿锵的错觉,隐约间惊雷之势,闻者动容。

被轻辞这么一岔话,我依稀觉着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漏了,回神再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回头,只见苏慕水面沉如水,那些个仙君更是脸色惨白如纸。

3

自从那天轻辞三言两语,得罪了一溜儿仙君以后,我就觉着小妖们的计划可以适当调整。现在不是与苏慕水朝夕相处,培养感情的时候。依我看,千方百计要取我性命的并非苏慕水,而是他身后的仙君们。

真不知我前世哪一炷香忘记烧了,和哪位仙君结了怨,成就如今的果。

这果子…呸,真苦。

我吐掉削了皮的木瓜,抹了抹涩得发麻的唇。旁边是坐立不安的小妖侍童们,一个个在我的竹屋里东摸摸、西碰碰,满脸的严肃。

这是怎么了?原先在我那儿,也没见着这么多拘束。

我捧着杯盏,正奇怪着,流碧摸了摸椅子,再三感慨:“是柳木的。”

我答:“神君看这儿空旷着,就遣人送了椅子。”

彻歌双手微颤地捧着窗前一个小挂坠,神色悲戚:“这个是鱼…鱼骨?”

严格来说,算不上。我放下茶盏,从他手里取出骨白色的挂坠,指尖轻轻一弹,坠子发出清越的声音,我有些恹怏怏地摆手:“不是鱼骨,是原玉雕成鱼骨的模样,其实是珊瑚。”

“扑哧”一声,流碧被巫师师喷了一身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愣在那儿。

“这都怎么了?”我纵是后知后觉,此时也察觉出大伙儿神色各异,恍恍惚惚,不由沉下脸,正色看着诸位。

这些小妖们平常唧唧喳喳,如今却出奇一致地沉默下来。最后还是彻歌,犹豫地解释道:“流碧是柳木妖,巫师师是珊瑚妖,我…我是鱼妖…”

我脑海“嗡”地一下有些发懵,说来这些全是苏慕水添的东西,那天他来这儿转了一圈,手里拈着柳条,回眸微笑:“燕非这儿空旷得紧,不如添些小玩意儿,增些意趣。”我没拒绝,于是这竹屋就多了这些。

所谓兔死狐悲,何况是本族“残骸”。

第八十节

小妖不比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君,说起来仙君们也有鱼、柳、珊瑚或是什么度劫正果的。只是一入天门深似海,从此爹娘成路人。

别瞅着那一个个仙君道貌岸然,即便是亲生骨肉残了、废了、死了、活了,他们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顶多一声感慨,说什么“因果轮回,生生不灭,种因得果,自在缘为”。骨子里的血性人性都没了,还缘!缘!缘!…缘个屁!

好半天,流碧红着眼,说是身体不适,走了。

然后,巫师师也走了。

很快地,接二连三,一个个都走了。

最后,只剩下我和彻歌,大眼瞪小眼,彻歌望望天,又望望我,决定和大伙儿同进退,走到门边,他抓着竹门,犹豫了下:“燕非,今晚苏公子在温华殿设宴。”

苏慕水整日孑然一人,也就是四位仙君近日来访,辟邪宫中才添几分“凶险”,平常不见他和谁深交。此次设宴,宴的是谁?龙君,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莲花小仙?

彻歌见我兴味寡淡,怕我不明白,语重心长补了一句:“苏公子在,燕知小姐也在,据说月老也会来。”等他走得没影了,我这才琢磨出他话中意思。

苏公子,男。

燕知小姐,女。

月老,媒红。

这是一个何等神奇的关系,苏慕水原就对我那小白兔似的妹妹打着些小心思。月老又是个贪杯好酒的仙,几杯黄汤下肚,老人家醉里看花,雾里看花,逮着谁都牵上那么一条小红绳。苏慕水和我妹,那还不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如此。

苏慕水想和谁好,就和谁好。

和我有什么关系?如今他折腾出的烂摊,再不收拾齐整,平白添堵。

从窗棂上摘下珊瑚鱼骨坠,从竹屋里搬出柳木椅,再仔细想清了小妖们的原形,竹屋里没了那些“尸骸”,天光从竹屋外透入,碧光润润,空旷旷地清出一片萧条。眼见着屋里除了竹床,别无他物,我心里这才踏实下来。怨不得苏慕水一招离间计就让小妖们对我众叛亲离,三省吾身,若非是我懒散惯了,连他们原形都没弄清,何至如此。

这么一来二去,累得气喘吁吁,平躺在竹床上,不多时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似听着两个人在说话。听不真切,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传来的方向很奇怪,却恰恰是我听着的。

“…您真准备放过她?”

“嗯。”

“小仙虽资历尚浅,也见得她眉宇间戾气重重,几将成魔。有朝一日,她识海一丝清明若是破散,后果不堪设想。神君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三界着想…”

魔,魔是个好东西。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三界五行,来去自如。

也就是这一溜儿仙家把魔看得罪不可恕,我羡慕都来不及了。

苏慕水沉吟半晌,道:“天笺锁乌骨,凛月照朱颜。”

第八十一节

我点头,“唔”,听不懂。

的确是很高深,不过这俩仙君混得也太差了点,仙界的对话都被我听着了,我在睡梦中扯开嘴角,笑得忒欢。额间忽地凉凉的,然后被人狠狠一弹,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道:“有床不睡,睡在地上做什么?口水流得一地,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妖。”

被这么一敲,方才听见的对话,纷纷如雾气般散开。

4

我起身,有些郁闷,居然质疑我的妖品!怒,小妖我妖品高洁,岂容唐突,一把握住弹我额头的手指,我狠狠往下一拉,迎面扑来一阵淡淡莲香,身上压下的什么,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耳边。

周遭的声音蓦然间纷纷止住。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强撑起睡意,我猛地睁眼,眼前是一张精致文秀的脸蛋。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继续睁开,对方白皙的面容中透了微微的红晕,呼吸喷在我的耳边,神色有些古怪。

“还不松手。”他声音暗哑,低低呵斥。

我如梦初醒,慌忙松手。“呢…”我清清嗓子,想说些什么,手上被塞进一包衣服,轻辞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彻歌他们为你准备的衣裙,晚上穿着这些去赴宴。这个是请帖,巫师师从辟邪宫中相熟的侍女那儿磨来一份,填了你的名儿。”

他声音冷硬,说完就走,我呆呆看着他背影,一时有些恍惚。

远远地,还听着轻辞声音冷冷道:“天天看着这群不长眼的东西,把你往他身上推。若不是看你的面儿,哼…”

最后那一声哼,杀气凛冽。听得我都忍不住后颈寒毛乍起。咳,幻听了,我家轻辞是个好孩子,怎么会杀气!

这样的恍惚一直到换了衣衫,递了请帖,入了温华殿。

酒香萦绕,满殿金光灿灿、瑞气千条,燕知坐在苏慕水身边神色怯怯,这殿中尽是上仙、下仙和叫不出名儿的仙君,一个个宝相庄严,姿容不凡。我孤零零地坐在末座,即便穿上了流光溢彩的霞衣,在这温华殿中也宛如闪闪发光的夜明珠中混入了一粒卑微的沙砾,不仅是低微难堪,而且格格不入。

闷闷喝着酒水,旁边传来个郁闷的声音。

“咝——竹盈酒,呸,难喝。这个呢…嗯,火朱桃,没熟…青笋放那么点儿油,小气。这个是…黄金果,唉,老了!”一双象牙镶金筷在菜肴间风卷残云,边吃边吐,一会儿的工夫,他身边就吐了好几盘子的残羹。

周围的仙君们离着他远远的,议论纷纷。

“这个碧水君哪…”

“罪过罪过,身为上仙,岂可尽为口腹之欲。”

“嘘,噤声,小心被他听着。”

哈哈,这么大的声音,还小心被他听着。

我都听着了。

我笑得忒欢,一双筷子忽地压在我的筷子上,对方来者不善,一脸轻蔑地瞪着我:“小妖笑什么那么欢畅?说来让本君听听,解解闷儿。”

第八十二节

答曰:“不知,看样子像个妖侍,神君什么时候好了这么一口儿?”

原先还觉着仙君们宝相庄严,如今…咽回肚子里的想法,这些个仙君分明是为老不尊,八卦精神高高挂。

我不及多顾,左抽、右抽、上抬、下拽,抽不出筷子,忙摆上张笑脸,恭谦笑答:“仙君见笑,小妖好容易吃了这么桌好菜,一时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他筷子戳戳我的手臂,一脸鄙夷,“这么糟的吃食还情不自禁,苏慕水平日莫不是连吃食都不给你们吃好的吧?”

呃,这个怎么说?苏慕水的确不给我们吃,因为他从来不管这些。谁要吃些什么,都是自个儿解决。这点而言,我觉得苏慕水比较明理,毕竟鱼吃虫子树吃土,都在一起吃饭,我若看着餐桌上一盆虫子一盆土,实在是很影响食欲。

“瞧你穿成这样,是他的侍妾?瞧这模样,嗯…不管咋说,那小子倒是**。有了一个不够,如今身边还伴着一个水灵俊俏的,虽说你长的…啊,咳…不过甭怕,月老也来了,本君就不信月老不给本君这点面子。”

他那个“嗯”、“啊”、“咳”,把我脆弱的小心脏刺得不轻。

“多谢…仙君关怀。”我嘴角抽动,恭谦道谢。

人家是仙,我是妖,就阶级地位而言,我不如人。人家生得俊,我生得一般,就长相样貌,我依然不如人。就这寒碜的条件了,我还能说啥,安安分分地点头称是。他嘴角露出满意的笑意,筷子一丢,连菜肴都顾不上了,一把拉着我,往正席走过去了。

一路上仙君们投来惊诧的目光,他雷厉风行,我被他拉着踉跄往前,勉勉强强也做到了裙带生风,总之两个字:气派。

“仙君…您…”

“甭啰唆,一会儿你只管听我的就是。”

1

我不啰唆,我一点儿也不啰唆。

眼见着碧水君与苏慕水在那儿唇枪舌战,燕知怯怯地拉着我的袖子,一旁是喝得满脸红光的月老,我悲愤欲绝,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本以为碧水君不过是去叙旧,叙完旧,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我也就是做个牵线搭桥的那一人,很快就功成身退。

谁想,事情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