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呵呵笑道:「文人们向来如此,越是孤高狂傲之人,他们越是欣赏,还美其名曰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不过侯爷因何如此愤怒?莫非那顾清池竟然也冲撞了你们家?」

昌平候老脸一红,没吭声,一旁成国公疑惑道:「等等,让我想想…顾清池?可是那个青山县的小举子?原来是他,呵呵,难怪这些老大人们如此热心兴奋,那孩子我见过,相貌是一等一的俊秀文雅,如今既然高中杏榜,可见才华也是不错的。唔…静儿如今也到了适嫁的年龄…」

不等说完,就听昌平候气呼呼道:「此事再也休提。」

「怎么?莫非你已经接触过此子,而他竟然对静儿无意么?」

英国公和成国公这下子是真的惊讶了,他们乃是武夫,也不喜欢弯弯绕,再加上三家向来亲厚,因此也顾不上昌平候的面子能不能下的来,便都诧异问道。

昌平候老脸涨的如同打了猪血,咬牙道:「我早说过,此子恃才自傲,我们觉着他是可造之材,可人家却看不起咱们这些勋贵武夫,不怕你们笑话,南儿当日亲自邀他过府,想试探下他的口风,却被他一口回绝,偏偏我们家那死丫头不知怎么了,这两天闹得厉害,我…唉!简直气死我了。」

「一口回绝?」英国公和成国公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江秋静可是正经的侯门千金,顾清池竟然能一口回绝,他怎么想的?莫非是在乡下已经有了妻室?不对,这么多人都对他有企图心,可见他是不曾婚配的,众人还不至于胡涂到连这个都不打听清楚就发动媒婆上门的地步。

这一下就连英国公也对这个狂傲的年轻人产生好奇心了,见成国公正在向那些贡士中间张望寻找,他便凑过去道:「对了,你刚刚不是说你认识他吗?唔!想起来了,好像这个小子是和那个沈氏有些牵连的对吧?不过我还没看过他,哪个是哪个是?指给我瞧瞧。」

「别忙,我也在找呢。」成国公说着话,终于找到坐在前面第二排的顾清池,他的位置是在最靠近对面大臣的边缘,离成国公等人的位置可说是最远的,不过这并不耽误他们看清楚对方面目,就是此时顾清池正忙着答题,所以两位国公爷能看到的只有一张侧脸。

「老弟,这个…我怎么觉着那小子我有点眼熟呢?」

看了不一会儿,英国公便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一面问身旁的成国公,问完了才想起成国公是出了名的脸盲,正好笑自己所问非人,就听成国公也惊讶道:「兄长也是这么觉得吗?我第一次看见那小子,也是觉着面善,但完全想不起来,也就没多想。」

一听连脸盲的成国公都这么说,旁边的昌平候也有些上心了,抻着脖子一边看一边小声咕哝道:「先前这事儿都是司南办的,我并没有亲眼见过这小子,唔!就一个侧脸,哪里能看出眼熟来?别说,好像是有那么点熟悉啊…」

昌平候一边说着,又仔细看了几眼,便转过头来看着英国公,面上表情十分古怪,接着忽然走远了两步,成国公见他表情奇怪,便疑惑道:「莫非长征看出什么来了?那你快说啊。」

「也许是我眼花了吧,那小子侧面的轮廓,倒与陆大哥有些相像。」昌平候摸着下巴喃喃道。

话音未落,成国公也愣住了,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喃喃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难怪当日看着那小子面善,好像…的确有几分陆大哥的模样。」他和英国公虽然同为勋贵,但两人少年时并不在一处,都是成年后才在京城相见相知,此时想一想,即便脸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顾清池的模样与刚认识时的英国公有那么点像。

「你们说这个顾清池…他…他是哪里人?」忽听身旁英国公急切问了一句,在北疆曾经力敌千军,一向被皇帝视为定国神针,沉稳冷静的大男人,此时声音中竟有了一丝颤抖。

成国公和昌平候先是一愣,接着立刻想起顾清池正是青山县人,两人面色也是倏然剧变:勋贵官员们都知道,英国公府近二十年前丢失的那个孩子,最后下落恰好就是在青山县。

用不着他们回答,他们的表情已经告诉了英国公一切,更何况当日在研究沈明珠和褚凤鸣的问题时,顾家也被捎带着说了两句,所以英国公自己就知道答案。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了,看着离自己不算近的对面,只觉着那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耳边一片惊呼声响起,英国公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正在下笔如飞的贡士们中间。

此时,连皇帝陛下都惊愕的向场中望过来。正在场内走动的两位内阁大学士也都相顾愕然,他们能在场中走动那是因为他们是考官,偶尔看两眼考生的策论乃应有之义,但你英国公乃是武将勋贵,和这些贡士们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你跑下场来算是怎么回事?

定定神,英国公也知道自己这举动有些孟浪了,然而这么多年,他实在是失望了太多次,也等待的快要绝望,忽然之间,生命中就透过这样一缕亮光,简直比救命稻草还要珍贵,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也不想等下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失态

所以他只是微微愣了愣神,接着便面不改色的来到顾清池面前站定,双手和嘴唇都剧烈哆嗦着,他想说一句话,却发现喉咙太紧,以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场中已经有不少贡士惊讶抬头,而顾清池刚刚做完这一篇策论,自觉十分满意,正暗暗诵读呢,就听有粗重喘息声从自己头上方传来,他惊讶地抬头一看,便看见英国公那张激动地脸。

四目相对,英国公两汪老泪刷一下便夺眶而出,他知道自己现在要镇定,更不该老泪纵横,然而实在是忍不住:眼前这少年是他的儿子,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对方一定是那个失踪了将近二十年的孩子,他简直就和年轻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顾清池懵了,整个人都懵了,他茫然地转头四顾,见场上同年和各位大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这里,于是想也不想就大叫道:「我…我没欺负他,你们都看见了的。」

「噗」的一声,当场就有几个笑点低的官员和贡士忍不住喷笑了,御座上的皇帝也是哭笑不得,暗道今儿英国公是怎么了?看样子也不像喝醉了呀。」因便温言道:「陆爱卿怎么了?怎么当场这般失态?这可还是在殿试中,影响了朕的天子门生们发挥,朕可不饶你。」

英国公深吸一口气,目光在顾清池身上狠狠地盯了两眼,指甲把手都快掐出血了,才总算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连忙回身对皇帝道:「陛下,是臣失礼了,刚才臣也不知怎的,觉着这位新科进士有些面善,所以就忍不住走过来了,臣这就回去。」

论理殿试之后才可以称为进士,然而一般来说,殿试只是为会试的举子们再排一个名次,并不会黜落哪一个,就算在殿试中垫底,那也是有个「同进士」的出身,所以人们一般习惯将会试上榜的贡士们就直接称作进士。

英国公说完,便大踏步回到了本来位置上去,成国公和昌平候有心要问他一个结果,然而只见他的表情,两人心里就明白了,再看许多人目光都盯在英国公身上,这会儿显然不是说话之机,所以便都强忍着心头好奇激动,假装没事儿人似得东张西望。

昌平候刚刚还恨顾清池恨得牙根儿都痒痒,然而此时知道这小子很可能就是英国公丢失的那个孩子,顿时心头又打起了小九九,望着那边正在审阅卷子的顾清池,只觉得越看越爱,老家伙在心里抓心挠肝地想着:嗯,静儿这一次虽然十分过分,但眼光却是好,这小子人品相貌才学皆是万里挑一,如今更很可能是国公府丢失的嫡子,一旦回归,那就是妥妥的英国公府世子。既然是她最先看中对方,没道理让这鸭子飞掉,比起那些别有用心的老家伙,我们家静儿虽然不能把那小子当做煮熟的鸭子,但最起码也是半生不熟,其他人可都是全生的,不管,什么弃妇?什么情有独钟?新科进士,英国公世子,怎么可能对一个弃妇情有独钟?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静儿的,英国公府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必须是我们静儿的。

顾清池让英国公突如其来搅合了这么一下,心神就有些不宁,暗暗琢磨老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到这种场合挑女婿来了吧?别说他不至于这样大胆,就算是胆子真这么大,也不至于看见自己就哭了啊,丈母娘看女婿才是越看越有趣,老丈人的话,唔,估计是相看两相厌,反正将来他要是有闺女,他也不怎么愿意把闺女交给别的臭小子,虽然不交也得交。

因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是在殿试,好在一篇大策论已经做完,剩下两项是诗词,也无非是歌颂繁华太平的,这方面用不着太特立独行,只要做个应景的,遣词造句工整优美些,就算上品。评定名次的时候,主要还是看这篇策论。

当下略微一思索,便下笔泉涌,顷刻间做好了两首诗。

转头四下看看,还有一半人仍在伏案奋笔疾书,他也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英国公的失态转眼间就被抛到脑后,这厮已经开始琢磨要怎么去赢取沈明珠的芳心,让她答应和自己双宿双飞了。

殿试完毕,贡士们交了卷子,拜别在那里端坐了一个时辰的敬业的皇帝陛下,鱼贯出了宫门。

见贡士们都出去了,官员勋贵们才纷纷上前询问英国公先前的失态举动,却见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微微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听说大家都对那小子很感兴趣,我一时好奇,忍不住就过去看了几眼,倒叫各位大人笑话了。」

这谎撒的,也太不走心了。

官员们心中腹诽,暗道你英国公从来都是以稳健闻名,如今对着一个少年老泪横流,却告诉我们是因为对那小子感兴趣?呵呵!就算你也想招他为东床快婿,也用不着激动成这样儿吧?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

在场的那都是官场老狐狸,联想一下顾清池的籍贯,再想想他的面貌,赫然发现其和英国公竟有好几份相像,毕竟在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应酬,像成国公那种脸盲症还是很少见的。于是就有许多人心中惊疑了,

皇帝心中也是好奇,奈何英国公一口咬死了只是看看,皇帝知道这爱卿肯定是瞒着自己,不过说起来,对方也一定有他的苦衷,所以也就不再逼问,挥挥手让英国公回家去了。

英国公丝毫没有察觉到勋贵文官们心中的暗流汹涌,离了皇宫便匆匆赶回英国公府,进门一问,说是太太正和老太太还有二太太在一起打牌,他便二话不说冲到了后院,一头扎进老太君房中,只把女眷们惊得纷纷起身见礼,却见这一向稳重的家主红着眼睛,抓住妻子的手使劲儿摇着,嘴唇颤抖,却是半句话说不出来。

当即就有几个女孩儿红了脸,实在是这会儿的英国公就好像是个见了心爱姑娘的毛头小子一般,不过她们心里也清楚国公爷素日是什么做派,万万不会突如其来就跑到众人面前秀恩爱,所以大家都十分纳闷儿,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爷这样失态?

第一百五十四章:迫不及待

要么说是夫妻同心呢,正在大家疑惑猜测的当儿,英国公夫人一个哆嗦,就有些明白了,一把握住丈夫的手,激动开口道:「可是…可是我们的孩子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

英国公使劲儿点着头。一句话,却如同千斤巨石砸进不大的湖泊里,登时就掀起了滔天巨浪。随着老太君紧张地叫着问询,其他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其中有那定力不够的英国公两个姨娘,一瞬间脸色就黑成了锅底。

「到底怎么回事?我那可怜的孩儿…他…他如今流落在何方?」

英国公夫人泪如泉涌,却听丈夫道:「他今日在殿试的新科进士当中,我…我只知道他叫顾清池,这两日在京城很是出了回风头,因为是这一科最年轻的进士,人品容貌才学无一不是上佳,所以这些日子颇有些官员勋贵想要招他为东床快婿,不过到现在好像也没什么消息,青山县人…」

不等说完,已经听母亲在旁边急道:「哎呀你光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我那宝贝嫡孙的?单凭一个青山县人就能断定么?」

英国公道:「母亲容禀,不过今日殿试匆匆一面,我和他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更别说什么凭证,但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孩子,因为…因为他的模样,与我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

老太太和英国公夫人起先还以为英国公是思子成疾,所以看见个青山县来的不错年轻人就觉着是自己儿子,直到听见这句话。

两人脑中只如起了个炸雷一般,英国公夫人晃了两下身子,急急道:「我…我去看看,老爷,你…你没把他带回来?既然…既然是长得和您一模一样,那必然是我们的儿子无疑,你怎么不把他带回来给我和老太太看看?」

英国公叹气道:「夫人莫要着急,我原先也恨不得带他回来。然而此时殿试刚刚完毕,我若贸然和他相认,只怕皇上和那些老大人对他的殿试名次会做一番斟酌,万一皇上要给我一个人情,将他点为状元榜眼,将来岂不是难逃天下悠悠众口?所以我们暂且忍耐一番,让那孩子凭着真本事得名次,也不要在这个时候认回他,让天下人都说他是凭着运气才得意。如此,对其他新科进士也不公平。」

英国公夫人知道丈夫最看重的便是名声正义,因哭着道:「老爷所虑固然正确,只是我想了这孩子二十年,二十年啊…如今终于得到这么一缕线索,我…我哪里还忍得住?不行,他现在在哪里?我…我不去和他相认,我只在远处看他几眼,我要好好看看他,看看他如今是什么模样?不然我不放心。」

英国公连忙拦住她道:「夫人稍安勿躁,他如今好得很。只等殿试名次出来,不管他是高中状元还是名落孙山,我必让他认祖归宗。如今我在承明殿已经露了些马脚,只怕满朝大臣们心中都疑惑了,这会儿你再跑去看他,这和我们公开认他又有什么两样?京城里谁不知道咱们家二十年前丢了个孩子?所以夫人暂且忍耐,我先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他,等到殿试后,我立刻带他过来和你相认,如何?」

英国公夫人想了想,丈夫说的有道理,只是一颗心忧急如焚,也别说她,就是老太君,也是一样的心焦,埋怨了儿子几句,却也只能眼巴巴等着。

且说顾清池,他可不知道自己在英国公府掀起的滔天大浪。殿试一完毕,打听了十日后发榜,这厮一颗心便飞到了小河沟村,算一算,为了这次考试,自己竟将近半月没有与沈明珠相见,即便从前自己在县学用心攻读,每隔五六日,也必定要去小河沟村探望对方,所以这还是从认识沈明珠后,第一次和她分别了这么长时间,难怪心里都空落落的,不知那女人是不是也如自己思念她一般思念着自己。

怀着一腔相思之情,出了京城后顾清池直接将青词打发回家,他自己则又租了一匹马,骑着直往小河沟村而来。

到得村里,还不等进村,就被几个在村头闲聊的老头儿老太太给堵住了,听说他高中了贡士,如今已经进行完殿试,老头儿老太太们都高兴非常,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顾二少心不在焉敷衍着,好容易应付完了,这才抬脚往自己家飞奔,却听后面一个老头儿高声笑道:「你要找沈娘子是吧?她不在家,这会儿应该在山上呢,反正我们在这里坐半天了,并没看见她回来。」

「我这个胡涂蛋。」顾清池拍了下额头,不过想一想,考完殿试后他就出京,这会儿已近黄昏,想来沈明珠也该回来了。

一念及此,便转身往烽火山脚而行,一路上还在草丛里打了两只野兔,刚把第二只兔子提起,就听见远处一阵说笑声音传来。顾清池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那个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动听声音。

站起身,提着兔子来到大道上,果然就见沈明珠和梁氏以及妞妞伴着十几个妇人,有说有笑走过来,看见他,大家先都是一愣,接着纷纷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听说顾清池果然高中,这些妇人反而不敢再多说笑,一个个脸上都是敬畏之态,说了两句话后便纷纷告辞而去。

进士啊,甚至有可能是状元榜眼探花来的,那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她们这些山野妇人怎么还敢凑上前?没得倒给人家带去晦气,倒是该让孩子们晚上过来沾沾贵人的贵气,说不定将来也能有点出息。

看着妇人们一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沈明珠不由得无奈笑道:「你看你,把大家伙儿都吓到了,就不能悠着点儿?」

顾清池一脸地无辜茫然,喃喃道:「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我中了进士而已啊,这话从前不知说过多少回,她们也该习惯才对,莫非她们心里平时都觉着我不可能中进士,所以如今听说我高中,便都心虚了?我看上去至于就这么不靠谱吗?」

梁氏笑道:「倒不是心虚,只是进士老爷,那对于咱们来说可是天上的星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哪敢近前?怕带给你晦气呢。倒是村里那些有儿子的人家,尤其是路子小南那几个在私塾读书的孩子,估摸着晚上都要过来,蹭蹭文曲星身上的才气,将来说不定就能和你一样有出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不望子成龙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表白

顾清池这才恍然大悟,摇头沉声道:「胡说,真是一派胡言,怎么女人就多晦气?这世上若没有女人,会成什么样子?人类连繁衍都不能够了,指着一群男人能生孩子?连九天之上还得有许多仙女,才能摇曳生姿呢。」

梁氏便不言语了,心道二少爷为了讨好妹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知道她自尊自重,自强自立,最讨厌不把女人当人的,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却不知顾清池这番话并非讨好,而是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好在沈明珠理解顾清池,从两人相识,到后来相知,她知道这位二少爷心中不仅是暗藏锦绣,更有许多在这个时代看来是特立独行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无一不和沈明珠心中所想契合,所以沈明珠确实将顾清池当做知己看待,只可惜他们这对知己只能做姐弟,绝不可能两心相许。

顾清池心中有许多话想要对沈明珠诉说,奈何梁氏如同一道影子般寸步不离,他咳了好几声,又使了好几个眼色,但梁氏只做不懂,半步不肯离沈明珠左右,任二少爷智计过人,此时却也无法可想。

「嫂子和妞妞先回去吧,家里工人们大概也急着下班等结算呢。」

却不料沈明珠似是看出他有话要说,竟然开口将梁氏支走,顾清池愣了一下,接着心中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看来沈明珠是要和自己做一个了断,而从过去种种迹象来看,这了断未必是接受他的情意,只怕是要让他死心吧?

果然,梁氏愣了一下,呐呐道:「家里有我哥哥和嫂子…」她没有说下去,如今她和沈明珠上山采药时,就把制药的作坊托付给梁氏的兄嫂,这一点沈明珠不会不明白。

沈明珠见梁氏还不肯离去,只好苦笑道:「二少爷有话对我说,我也有话对他说,嫂子先回去吧,难道你还怕他把我给吃了?」

梁氏脸一红,这才明白沈明珠是要和顾清池做个了断,她暗道这也好,免得二少爷还抱着幻想,倒耽误了他的姻缘。只是可惜…唉!明明是一对璧人,偏偏老天不肯成全。为什么当日沈娘子家败时没有流落到小河沟村呢?若是流落来了这里,哪怕就是年纪大那么一点点,也不妨碍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心中替沈明珠叹息着,梁氏便拉着妞妞快速离去,直到她们身影融入夕阳余晖中,沈明珠这才微笑转过身来,看着顾清池道:「有话说是不是?」

「原本是的,不过现在又不想说了。」顾清池故作轻松的左右望瞭望,岔开话题道:「你现在怎么还要上山采药啊?不是都开了作坊吗?何必这样辛苦?让村民们采药,你收购…」

「一些普通的药材靠收购,但有些不常见的药材,还要我自己去山上走一走。」沈明珠打断他的话,却见顾清池哈哈一笑,点头道:「怪不得,我就说你不会连这个账也算不开。那现在你不往回春药铺卖炮制药材,只卖成药了吗?」

沈明珠苦笑道:「哪里还有时间卖炮制药材?就是那几味成药,已经供不应求了,我如今除了一些实在成色好又难得的药材,也不炮制了。」

顾清池笑道:「如此一来,谭老掌柜虽然不能卖炮制药材,只怕嘴也要乐歪了吧?我忽然想起,当日我家还欠他一千两银…」

不等说完,就听沈明珠笑道:「你还想着那银子呢?顾大哥如今做小买卖,手里也有钱,还了一些,我做药赚的利润也不少,如今已经还了五百两,只剩下五百两,很快就能全还上了。」

顾清池沉默,好半晌才喃喃道:「这是我家的欠债,却都要你一力承担起来了,你说我大哥手里有钱,可他是什么情况我能不知道?不过一个杂货铺子,一个月能剩下几个钱?十两还是二十两?所以到底这钱还是你还的,你只是不想让我面上难看,所以才说大哥也有还,可我们家的情况我会不知道?」

他说到这里,忽然对沈明珠深施一礼。沉声道:「明珠,我们家实在欠你太多了…」

「别说什么欠不欠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明珠连忙打断了顾清池,一边将他扯起来,左右看看,这里离村子还远,且正是晚饭时分,所以村口原本坐着的人都回去用晚饭了。

「你总说把我们当做你的亲人,我们是一家人一样,可在你心里,真的是这样想吗?」

忽听顾清池认真问了一句,沈明珠先是一愣,接着嘴角翘起,点头笑道:「是啊,在我心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啊,难道在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不是。」

意外的,顾清池竟然十分郑重地否认了,看见沈明珠整个人都愣住,他方一咧嘴,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轻声道:「但是,我想把你变成我们真正的家人,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意思?」

沈明珠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其实她心里很明白顾清池的意思,若不是这份儿明白,她哪会未雨绸缪,先认了钟氏做干娘?

「刚刚我说,我们家欠你的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想用我这个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抵债,不知道沈娘子…不知道明珠你愿不愿意接受?」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应对,然而面对顾二少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告白时,沈明珠仍是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心里好像有一丝痛楚,这出乎了她的意料,那些曾经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拒绝言语,此时也不知为什么竟一句都说不出来,以至于她只能定定看着顾清池。

不过沈明珠到底是沈明珠,最初的慌乱无措过后,她很快就板起脸来,沉声道:「你是不是金榜题名后高兴坏了?胡说什么…」

「喂!不要太贪心啊,对于你来说,难道我这样一个文武双全,又能干活又可以做官的大活人,还比不上那些银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告白之后

顾清池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这么慌,他打断沈明珠的话,滔滔不绝道:「沈娘子你好好想想,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懂你心中想法的男人吗?而我也是把你当做我的红粉知己看待。沈娘子…不,明珠,虽然我们之间有些差异,但是你必须承认,我们是这世上思想最相近的人,我们是真真正正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想再叫你沈娘子,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家人,我的亲人,我的…哦…反正…我是真心喜欢你,抵债什么的只是另一种玩笑的说法。」

「可是…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啊。」

沈明珠的声音带着一点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颤抖,心中遗憾越发扩大:她知道顾清池说的都对,只可惜,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们两个注定是有缘无分的。

「什么?一家人?你答应了?」

顾清池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他面上绽出无比惊喜的笑容,哈哈大笑着叫道:「果然,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些寻常世俗女子可比,我还想着,若是你不答应,我就死缠烂打,有数的,烈女怕缠郎…」

「我已经认了钟婶做干娘,从此后你得叫我姐姐,这可不就是一家人了。」

沈明珠深吸一口气,打断顾清池的话,毕竟对眼前青年她还没有付出爱意,心中那点遗憾不过是稍纵即逝,所以她很快就恢复了从容,见顾清池一瞬间僵住了的表情,她心里有些不忍,却仍强自笑道:「你以后不用再叫我沈娘子,叫我姐姐就行了,可不许再叫什么明珠,姐姐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乱叫的?没大没小…」

宛如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以至于沈明珠后面的话顾清池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茫然看着沈明珠,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努力张着嘴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有一团气逐渐凝聚,堵得他几乎要爆炸。

沈明珠终于停下了话头,对着这样的顾清池,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是残忍,即便是劝慰,此时此刻也无异于在对方心上狠狠插刀吧?顾清池不是不明白他和自己要在一起有多么困难,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义无反顾的决定忠于他自己的感情,这一点,让沈明珠十分感动,甚至是佩服,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我心里,其实一直把你当弟弟,你能够高中进士,我非常高兴,没有一个姐姐看到弟弟有出息会不高兴的,你这么年轻,京城好女孩儿那么多…」

「可是上天叫我先遇上了你。」

顾清池猛地吼了一声,然后他就红了眼睛,双臂在沈明珠的面前用力挥舞:「年轻怎么了?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我能早生几年,这样你就不会比我大。我也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你流落四方时,不是被张家收留而是被我家收留,那我们两个就可以顺理成章在一起,我娘我兄长嫂嫂都不会反对。可是他妈的没有,我既比你出生的晚,我也没能在张扬之前遇见你,可是没关系,还好…还好我们现在是我未娶你未嫁,我喜欢你,我可以给你幸福,我中了进士,将来可以做官,就是我娘,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决定我的婚姻,我想着只要我努力,一定可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京城好女孩子再多,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认识她们是谁啊?我和你说,我连见都不想见她们。你知道我从前的愿望是什么吗?妻妾成群。我一直都想出人头地,坐享齐人之福。可是…自从认识了你,和你相知,我这些想法就全都没有了,我想着上天能把你这样一个女人给我,就是不让我再有别的女人也值了…」

顾清池大叫着,每个字都仿佛是从肺腑里掏出,经过喉咙的挤压后再爆发出来的,才华横溢的新科进士,这一段话竟然说的有些语无伦次,沈明珠看着他的眼眶慢慢湿润,心里也是纠结的难受,只得轻声道:「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我自问从没有给过你这样的暗示和误会…」

「这是你不给我暗示和误会就能够阻止的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真正的情爱就是这个样子的啊。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困难重重?可…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心就丢了,我怎么办?我也曾经努力过,我也曾经想狠狠的压制它,不让它对你产生感情,可它就那么一步步沉沦了,我有什么办法?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它,成全我这份儿心意。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就在刚刚,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你拒绝或者骂我一顿的准备,没关系,我可以在你身边,用实际行动告诉你,和我在一起,你一定会幸福的,我想着要好好编一张情网,让你也陷在里面挣脱不出,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面对那些阻力困难,我们一定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你…你真是好高明啊,一句拒绝的话没有说,只用一句话,就堵死了我所有的路,你让我从生出来到现在,第一次深切明白,什么叫做绝望?明珠,你真狠,一点儿希望都不给我留,不带这么干的,不带这么干的,你是女人,女人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沈明珠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道:「你就当我狠心好了,不要再自欺欺人,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所以…长痛不如短痛…」

「什么长痛短痛?我只知道我现在痛得狠,简直像是被你一刀劈成了两半,痛得要死了,怎么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你都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没有一丝一毫可能?」

顾清池捂着胸口,却听沈明珠决然道:「我不需要去尝试这种事,我和你不一样,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那我就把你当做弟弟便好,我知道你说的没错,这世上,我们俩的确是彼此的知己,可这没有用…」

「不用说了,我…我全都明白。」顾清池的手指紧紧揪着胸口衣服,深深看着沈明珠,仿似要将她的模样印进脑海中。

他的样子让沈明珠十分不安,正斟酌着该怎么劝劝这个死心眼儿时,却见他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转身上马,随着一声声震云霄的「驾」字出口,那匹大黑马猛地就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大醉

「喂!顾清池…顾清池…」

沈明珠担心地想要追上去,可她两条腿哪可能跑得过那大黑马的四条腿,不过一会儿工夫,一人一马的身影就从她视线中彻底消失。

「搞什么啊?忽然跑过来告白,如今知道不可能了,就这么跑了,也不替别人想想,不想想别人会多担心。」

沈明珠跺脚喃喃抱怨,老实说,顾清池反应之激烈,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她一直以为顾二少如今是特别沉稳冷静理智的人,即便被自己用这种方法拒绝,一时间会遭受到打击,但也很快就能够放下这段心事,两人仍可以如从前那般相处,只不过是从朋友变成了姐弟。哪想到对方竟会像个初次失恋的毛头小子一般,绝望之下就任性的「离家出走」。这算是报复吗?报复她的狠心绝情,所以就让她担心焦虑?

「妹子…」

远处传来梁氏的呼唤,沈明珠转头一看,只见梁氏从村口出来,再看看天色,夕阳已经全都落到了山后,大地笼罩了一层暮色,天眼看就要黑了,也难怪梁氏会寻出来。

「我没事儿。」沈明珠苦笑一声,面对着梁氏询问目光,她无奈地搓搓眉头,叹气道:「我把话都说开了,所以二少爷一气之下就跑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没办法,只能明天去一趟青山县了。唉!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这样不省心?」

「看来二少爷是真把你放在心上。也不怪他,若是我,有妹子这样的人物在身边,也定然是看不上其他女子的。真是可惜,若非这种种阴差阳错,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璧人。」

沈明珠看向梁氏,摇头道:「这话将来可千万别说出去,阴差阳错也是错,错都错了,再说这种话,除了让人不自在外,又有什么用呢?但愿顾清池能够早点看开吧,还好殿试已经过了,这时候让他死心,也不至于耽误他的前程。」

「前程是不怕,怕就怕二少爷从此后会一蹶不振。」梁氏喃喃自语,话音落才发现自己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这不是往沈明珠心上插刀吗?

果然,就见沈明珠脸色都白了,咬牙道:「嫂子,不要吓我,顾清池不至于这么脆弱。你要相信他,他是堂堂七尺男儿,绝不会为一个女人,一段恋情就自暴自弃的。」

「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似二少爷那样文武双全的人才,绝不可能因此就颓然不振,他刚刚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纵马狂奔,绝不会去做傻事的。」

沈明珠:…

嫂子你还是不要安慰我了,完了,这心里更害怕了怎么办?顾清池不会一时之间做傻事吧?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沈明珠你要相信他。算了,等下还是找几个人在这附近找找看吧,唔,看刚刚打马离去的方向,不是往苇塘子那边去,应该不是要投水自尽…啊啊啊!胡思乱想什么啊?不可能,他绝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就寻死的,别自己吓自己了。

作为一个中等县城,本来城门不需要太早打开,但坏就坏在青山县是离京后的第一个县城,所以这里城门打开的时间向来与京城同步。

天刚蒙蒙亮,两个打着呵欠的值勤小兵将两扇城门用力推开,一边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不过话只说了一半,两人就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那个在马肚子下蜷成一团的东西逐渐站起身,原来竟是个人,再看那神情模样,这人莫非是在城外过了一夜?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不知道晚上城门关闭吗?」

小兵甲出声呵斥,却见那人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整个人都是轻飘飘地,散了一半的头发在晨风中轻舞飞扬,甚至有一缕拂在了小兵甲的脸上。

小兵甲立刻就收声了,直到这人「飘」进了城,他才靠近小兵乙,惨白了一张脸哆嗦着问道:「兄弟啊,刚刚那人…你看见没?是…是人是鬼啊?」

「我估计是个人吧?」小兵乙咂摸着嘴,却听小兵甲不解道:「你怎么这么肯定他是人?虽然那头发是真的,但我就觉得他是鬼。」

小兵乙冲着对方离去的方向一指,嘀咕道:「是鬼的话,应该不会骑马吧?」

小兵甲回头一看,果然,只见那人已经翻身上马,大黑马以一种矫健的姿态绝尘而去,这绝对不是一个鬼该有的表现,不过事实证明,小兵甲的想象力已经丰富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只见他愣了一会儿,才梗着脖子道:「那可不一定,鬼也可以骑马的,别忘了烧给死人的东西里,纸人纸马都是最常见的。」

两个小兵的议论顾清池自然没听到,事实上就算是听到,他也没有心思去和对方辩驳:自己是人是鬼?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哦,不是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是人,然而这种一颗心宛如被挖去一般空空落落,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的感觉,似乎和鬼更接近。

沈明珠到底还是低估了顾清池对她的情意,这初次失恋的打击,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顾清池是一直到了京城,看见一家酒馆,脑子里才终于恢复了意识:他要去喝酒,不都说一醉解千愁吗?没错,他要醉生梦死。

很快,他的桌上就堆了两个酒坛子,看见趴在桌上人事不知的顾清池,掌柜的直叫晦气,指使小伙计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钱?有钱就把酒钱收了,然后把人丢出去,这要是耍起酒疯来谁受得了?」

小伙计见多了这种醉汉,看顾清池斯文俊秀的模样,最多就是个穷酸书生,所以他也不害怕,上前就要去顾清池怀中摸钱袋。

不等动手,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中年男人似是凭空出现一般,此时站在他面前,正面无表情瞪着他。

小伙计心中立刻慌了起来,面上却不甘示弱的嘴硬道:「他…他喝醉了,还没付钱呢。」

话音落,就见对方递过来一锭五两重的银元宝,淡淡道:「不许惊扰他,随他的意,也不许多嘴。」

「哦哦哦,明白,明白了。」

小伙计喜出望外,接过元宝点头哈腰的笑着,心想这又不知道是哪家的纨绔,大概这一次会试名落孙山,所以才借酒浇愁,却不知他父母担忧他,特意派了人跟在他身周,啧啧,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