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队里几个男孩子拍手喊爽快,小柔也跟着起哄:“六杯哦六杯哦不够这里还有!”

谢芷默瞪她一眼,身边的聂子臣已经又执杯满樽了,举起来对着大家说:“这一杯敬你们,多谢你们这些年照顾芷默。”说完一饮而尽,笑意醺人。

承蒙多年照顾,以后便交给他。

谢芷默出神地看着他,却没再拦了。

小柔和另外两个女孩子看着平时雷厉风行的默大这个小女人的架势,眼眶都红了——简直没有一点点防备地被秀了一脸tat。

聂子臣这么给面子,一顿饭宾主尽欢,年轻人们又怂恿着去唱歌。

走出酒店,外面还飘着雨,怀里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s市昼夜温差大,今晚又下了雨,谢芷默身上的衣衫显然太单薄。聂子臣把外套脱给她,扶着她肩头问她:“这里离你家近,要不要回去加一件衣服再过去玩?”

良夜苦短,他好些日子没看见她了,也想独处一会儿。

谢芷默嗯了声,聂子臣过去跟小柔他们交耳说了些什么,两人在一阵阵响亮又鄙夷的促狭声中离开了。

聂子臣开车到她家楼下,坐在身边的人若有所思,单薄的身子裹在他的黑色大衣里,隐在黑色的雨夜里,像是随时会变得透明,消失无踪。

他看着车外细雨,问:“要我陪你上去吗?”

路灯一直失修,外面漆黑一片,又是雨天地滑,她哪怕说不用也没有用。

这雨下得突然,聂子臣赶过去没带伞,拿自己的外套替她遮雨,一直送到她单元楼下。她才停住,回身:“你在这儿等我就好了,我一个人上去,楼梯间有声控灯的。”

他嗯一声,目送她上楼。

娇小的身影步伐轻盈,拾阶而上,每一步都甜蜜雀跃。这样平平淡淡的美好让她产生幻觉,好像彼此之间不存在罅隙,也不存在无可奈何,可以长长久久地朝朝暮暮,白头偕老。

可是下一瞬,她就看到了自己心口的那个“无可奈何”。

她家的防盗门上,被人用新沾的胶水,贴满了白色的纸单。她的笑容一垮,不用去看上面的内容也知道这是什么,连忙上去把所有的纸都撕了下来,可还是沾了一些纸片在银光锃亮的防盗门上,格外地突兀显眼。她拿指甲去刮,可那些胶水就像她的过往上蒙着的阴翳,无论如何都清理不干净。

她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她贪恋缱绻温柔,却逃不开人世间无处可躲的折磨。

第34章

谢芷默推门进去,谢母正在一张纸上写曲谱,从老花眼镜里抬起眼看她:“不是说庆功宴么,这么早回来了?”

谢芷默强自镇定:“外面冷,回来拿件外套。”

谢母看她单薄的穿着皱眉:“你啊不要老是光顾漂亮,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了,落下病根以后自己知道厉害。”

谢芷默咬牙应着进门换好衣服,拿伞的时候不经意地一问:“妈,你今天晚上有出去过吗?”

“没啊。”谢母低头专心写简谱,“这有张曲谱要弄呢,哪有空出去散步啊。”

谢芷默松了口气:“嗯,我出去了,您早点睡,别忙太晚了。”

出去掩上门,她脱力地靠在门上,出了一身冷汗。许久才吞咽了一口,蹲下身去捡那些纸团,捏在手里下楼。

聂子臣看她下来就扔了一团纸,问她是什么。谢芷默极淡的笑笑:“我妈让我扔的废纸。”又甩甩手里的伞,“我拿了把伞,不用淋雨了。”

可他还是看出了她粉饰太平下的口不对心,狐疑地看她:“出什么事了吗,跟妈妈闹不开心了?”

“没有…”她撑了几下才撑开伞,连一个掩饰的笑都撑不起来。

自己还是太过自私了。以为上天会一如既往地给自己好运,其实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侥幸。

聂子臣接过伞柄,两人在一纸薄伞下踏过风雨。

到了车里,谢芷默还是沉默,整个人都气息奄奄的,像个瓷娃娃一样坐着。生命力仿佛在流逝,她却无力阻止。

雨点拍打上车窗,沙沙的声响。

聂子臣去给她系安全带,她一动也不动,突然张口说:“我不想去了。”

他刚替她搭上扣子,忘了收手:“累了?”

“是啊…好累。”谢芷默被禁锢着不怎么能动,双手轻轻向他的方向伸了一下,搭上他的腰。

聂子臣遂她的意抱住她,小小的一个搂在怀里怕失了轻重,她却扣上来抱得越来越用力。这个动作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是时间久了他能感觉到她越来越沉的呼吸,那么温热,带一丝湿气。她吸了一下鼻子,让他确定她哭了。

他想起来察看她怎么了,却被她牢牢地抱住。这么瘦小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力气大得彼此都心口发痛。

谢芷默深吸口气:“我们分开吧…好不好?像从前那样。”

像从前那样,以为离开了你就失去了我自己,可是却一年一年将就着过下来了。一年一年,久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他也不是一件致命的事。

聂子臣强硬地掰开她,去摸她的额头,又用手背轻触她的脸颊:“犯傻了?说什么胡话呢?”

她还是在哭,让人又心疼又憎恨的模样:“我没有说胡话…”

她哭什么呢?明明该难过该受不住的人是他。

聂子臣觉得荒谬,竟然笑了一声:“刚才不还好好的?到底怎么了,你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谢芷默哽住了说不出话,只知道摇头。

聂子臣不容置喙的拧动钥匙开车,一眼都没有再看她,脸色平静得可怕:“别说了,我就当没有听过。你同事他们还在等我们。”

他的眉眼那么冷硬,谢芷默久久没能发出一个音节。黑色轿车在越来越密集的雨点里迅速穿行,仿佛彼此都还在原来的航道,势如破竹,无往不胜。

驶入繁华的商业街,商场的橱窗还是新春时的欢乐喜庆,有情侣在雨中走,依偎如一对寒鸟。

他把车停在路边,从他自己营造的虚幻的风平浪静里抽身,叹一口气。

静寂里,他问她:“想好了?”

谢芷默含着下唇嗯了声。

“不会后悔么?像当初那样。”当初她也是这么坚定,可是没几个月就疯了一样找回他,像个玩命的赌徒一样带上身份证件直奔结婚这一步。一如初遇时两个人心怀不舍地说分离,最后一刻她跳下车投入他的怀抱。

她一直都是这么反复无常的一个人,总以为能骗过自己,却总在陌路之前找回他。

谢芷默摇摇头:“…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长大了,不像年轻的时候想一出是一出,冲动起来愿意背弃全世界。

“你是。”他的笑那么好看,却那么冷漠,带着对彼此的嘲讽,“我们没有下一个五年好等了,想清楚了?”

我们和年轻时候唯一的不一样,就是光阴。

谢芷默低头去解安全带,手腕没力气,动作很慢。聂子臣没回头,听她叮叮当当的声响听了许久,才在她解开的一瞬间突然倾身过去,按住了她的手。

他冷漠的瞳仁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苦涩地包围他眼中映出的这个人:“谢芷默。你千万不要太难过。你要是难过的话,我会觉得我的难过很不值得。”他抓着她的手强硬地按上自己的胸膛,带着三分恨意说,“我敢对着自己这里,说我还爱你,你呢?你敢说,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吗?”

“聂子臣,不是靠喜欢就能一起走下去的…”她语无伦次,想挣脱他的手,可他捏得那么用力,她手腕上都红了一片,痛得眼泪都掉下一滴,“不是我妈妈逼我,是我自己想分开。聂子臣,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

聂子臣握着她的手猛地往自己心口一击:“说得出口么?说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谢芷默被这一下撞得每根手指都火辣辣地疼,难以想象被砸这么一下会有多痛。他这个凶戾的样子让她怕极了,就像从前看他打群架时候自己在一旁的手足无措。

他像疯了一样,一会儿凶狠,一会儿又柔声说:“不要闹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谢芷默喉咙里像有一个火团在滚动,奋力一点一点把手抽回来,逃也似的下车。

你要永远意气风发地活下去,抛弃的话我们一人说一次,你已经补偿过我了,谢谢这一个月像做梦一样的美好。我们彼此两清了,从此你再也不需要背负你可耻的责任感,我也再也没有了无疾而终的遗憾。

多好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为什么难受得连夜雨的冰冷都感觉不到,只觉得心中悒郁有火在烧,焚着五脏。

谢芷默连伞都没有来得及拿,冒着雨冲着一个方向狂奔。

电话响起来,是小柔。她匆忙地按掉,小柔疑惑的短信立刻进来,语气说不出的雀跃:“默大你们怎么还不来呀,boss大人给你准备了好大一个蛋糕呢,跟当初那个一模一样~就等你过来切啦!”

谢芷默慌忙间不知按了什么键,屏幕就卡在那个界面。醒目的方块字像是一道道尖菱,刺入千疮百孔的心。

※※※

电话响起来,聂子臣心烦意乱地想关机,可是瞥到来电显示,上面写着:秦沐。

他眼神一黯,突然想起什么,鬼使神差地接起来。

对方立刻说话,骄傲又暴露出慌乱:“聂子臣,谢芷默在你旁边吗?”

他从车前玻璃里望着那个急于逃离他的狼狈背影,定声说:“在。”

秦沐不可一世的声音里突然涌上哭腔:“麻烦你告诉她,她妈妈好像出事了,我跟她讲着讲着电话,那边突然就没声了,还有人倒下的声音!”

聂子臣脑海里一下把事情都过了一遍,忍下骂脏话的*:“你没事给她妈妈打什么电话?她妈妈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你跟她都说了什么!”

秦沐支支吾吾没吭声,声音难得地弱了下去:“就…我现在解释不清,总之你快让她回去看看吧!”

聂子臣顾不上骂她,直接挂了电话,打急救电话报上她家地址,才冲出去找人。

谢芷默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在雨里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跑,满脸都是冰冷的雨水,手机里传来更冰冷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他冲回去开车往她走的方向寻找,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不停地拨出电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谢芷默,接电话!

他开了一段,总算见到路边失魂落魄的一个人影,开副驾驶车门,像劫匪一样把她拦腰拽进来。谢芷默惊慌失措挣扎得狠,两身上的水珠子全被挣扎得粘到他身上,两个人看起来都狼狈万分:“聂子臣!”

聂子臣用力按住她:“别动,听我说。你妈妈可能出事了,我打了急救电话,你得回去给医务人员开门,听到了吗?”

谢芷默一下子愣住:“…你说什么?”

他原本已经松开手,这时候又用力抱了一下她:“别担心,会没事的,我们现在就回去。”

第35章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聂子臣的车速很快,和救护车前后赶到。

谢芷默打开门看见倒在客厅的谢母,手边还有一只碎了的手机,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子的人呢,不愿放任别人的幸福,甚至不顾他人的安危。

几个白大褂冲进来初步急救,拿担架把谢母抬上救护车,迅速接上氧气。

聂子臣揽着她的肩安慰她,陪她一起坐着救护车去医院。谢芷默这时候根本顾不上拒绝他,整个人像没了主心骨一样,眼神没有焦距。他把她护在怀里,替她焦急的同时居然感到一丝自私的庆幸。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今天一切安然无事,她是不是就准备这么抛下他,不给一句解释,退出他的生活了?

他庆幸是自己在她身边。

谢芷默忍着眼泪地向医生道谢,小心翼翼地询问。但得到的都是医生独有的模棱两可的回复,只安慰她说他们会尽力抢救。

他记得她说过,她爸爸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去世的。夜里开车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把生命留在了她十二岁那年。如出一辙的夜晚,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聂子臣替她把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撩到一边,他的脸贴着她湿透的鬓角,轻轻在她耳边说:“不要怕,我在这里陪你。”

她揪着他衣袖的手越来越用力,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是那些被她掩藏的慌乱和恨意都随着力道透入他的皮肤。

※※※

谢母的情况需要立刻手抢救,一下救护车就被推进手术专用电梯,直达九楼。

需要办理的手续和取的药物都在一楼,谢芷默接到护士的通知想下楼,却发现客梯故障,是停运的,当即就往楼梯间跑。聂子臣接过单子拦住她:“你守在这里,守着你妈妈。”

谢芷默犹豫了一瞬,他已经冲下了楼,消失在楼梯拐角。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一盏往下亮起来,她的心却也随着那光线忽明忽暗。

她坐在手术室前得以喘息,心头却还是喘不过气。

为什么呢,她已经决定放弃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呢?

聂子臣很快再次出现,上下十八楼的狂奔,就算是他也呼吸急促。顺利把药物和手续单交到护士手里,他的胸膛仍旧剧烈地起伏着,弯腰靠在墙边透气。

寂静的走廊里只有他的呼吸声,谢芷默听得心如刀绞。可是彼此相隔两米,却谁都默契地不靠近。

类似的抢救少则几分钟,平均半小时。可是谢母的情况却很棘手,错过了黄金急救时间,手术室的灯一直亮了一个多小时,有个护士拿着记录本出来问:“哪位是家属?”

谢芷默立刻站起来,目光彷徨:“我是。”

“签一下同意书。”护士的声音不带情绪,办完公事就转身。

谢芷默的话还只说到一半:“我妈妈…”

护士对这情形见惯不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医生很快会出来的,具体情况我说了不算。”就转身离去。

谢芷默失望地一直望着那个白色身影走到走廊尽头消失不见,好像把希望随便寄托在一个人身上,都比安放在自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里要稳妥。

聂子臣一直靠在角落,沉默地陪着她,把她的焦急、彷徨、无助尽收眼底。可是这一刻彼此都冷静下来了,秦沐那个电话打来之前的情形又在两个人的心里重现,只是谁也没有心思在这时候谈论这个话题。

又过了将近半小时,医生才从里面出来,安了谢芷默的心:“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接下来还需要入院观察。”

谢芷默整个人绷着的弦都松了,语无伦次地道谢:“谢谢医生,辛苦医生了。”

一切尘埃落定,她才瘫坐在手术室外的休息椅上,表情是狂风暴雨之后的松懈。

※※※

谢芷默守了她妈妈一夜,聂子臣就在住院部的走廊里坐了一夜,听了一夜的雨声。

他一夜没合眼,推掉了第二天的所有行程,静静地在她不远的地方守着。静谧无声的晚上能让人想起许多事,许多邈远得时常记不清的从前。

他想起来,谢芷默其实也有胆子大的时候。带她去游乐场,坐云霄飞车,一车的姑娘喊得撕心裂肺,只有她闭着双眼笑得仿佛迎着细雨微风。带她去蹦极,她用一个飞翔的姿势站在悬崖边,背靠万丈深渊,眉眼仿佛可以发光,说:“我要走了,你会想我吗?”然后向后跌下去,快速坠落,仿佛真的离开了整个世界,离开了他。

她其实胆子不小,不怕这些有所保障的惊险,只是害怕未知。

她怕生命的无常,让她失去相依为命的母亲。而她说要跟他分开,也只会是因为,他让她陷入了那个叫做“未知”的恐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