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他什么人?”小护士问。

“女朋友。”

“急性胃穿孔,交钱做手术。”小护士说的言简意赅,十分对仗。

“没生命危险吧?”

小护士瞥了她一眼,“胃里除了酒就是辣椒,这次送来的及时,一般没有。下次说不上。”

李乐桐听出话外的责怪之音,默默的接过单子。

回来之后,韩远径居然还没走。她不想理他,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既不想问,也不想骂。

两个人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黎明转过,东方泛白,太阳升起,医院的人慢慢的多了起来。

一夜没睡,她有些昏昏沉沉,不断的打着瞌睡,头一低,立刻就抬起头,看一眼急救室。韩远径一直没睡,两手撑在膝盖上,一直都在盯着地面,想着什么。

急救室门推开,程植被推了出来,李乐桐紧步上前,程植两眼微闭,表情安详,李乐桐吓了一跳,“大夫,这——”

“睡着了。”

“睡着了?麻醉了吧?”

医生看了她一眼,“局部麻醉,他是睡着了。”

护士补充了一句,“麻醉针一上去,止住了疼,没两分钟,他就睡着了。”

李乐桐忍不住笑了一声,程植,真有你的。

送进病房,李乐桐要坐下,韩远径拽着她,“你不能在这儿。”

“为什么?”

“医院里有护工。”

“韩远径,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生活?”

“你照顾他,不方便。”

李乐桐火从心来,“韩远径,你别逼我发火。”

韩远径闻所未闻,“我和医院说好了,他们一会儿会派护工来。”

李乐桐忍无可忍,“韩远径,你是个什么东西?别假模假样的,你是我的什么人?”

“男朋友。”

“哈,那徐葳是你的什么人?”

“曾经的法律上的妻子。”

李乐桐愣了愣,他的意思是…她立刻冷静下来,“抱歉,程植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无论真假,你必须离开他。”

李乐桐忽然笑了,“韩师兄,你这是在关心师妹吗?”

韩远么的脸变得霎白,他的声音不乱,“即便仅以师兄的身份,我也不能允许你找那样的男朋友。”

“和你有什么相关?”

“我不允许你去吸毒。”

“什么?笑话。”李乐桐说完,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发疯一样的看自己的胳膊。那间店怪不得那么奇怪,原来…

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如果她事先知道那里是做这个的,她绝不会去。

她的表情显然没有逃过韩远径的眼睛,他依然语气淡淡,“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别去了。”

“哈,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要是没去过,你怎么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

韩远径背过去,望着窗外,半天才说,“徐葳以前常去。”

一霎那,李乐桐仿佛被石化了。她忽然觉得冷,这不是她认识的韩远径。

她认识的韩远径温文尔雅,话少笑多,偶尔说话,也是低低的,总是让人感觉很温暖。今天的韩远径,声调也还是不高,但却咄咄逼人。

她突然发现,她其实不认识韩远径。三年之中,她恨他的抛弃,但是今天,她忽然觉得,不是他抛弃了她,而是她从来没有走近过他。

徐葳?曾经的法律上的妻子?吸——毒?

他都说的这么淡,仿佛都不是什么大事。这哪里是那个曾经给她讲微积分,她一走神就要挨他敲脑壳的韩远径?这哪里是那个自己经常在他面前故意摇头晃脑的念“远山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然后装模作样的深沉的说“好诗,好诗呀”,然后他会对她的取笑或胳肢她,或和她玩闹半天再把她静静拥在怀里的人?

真的不是。

有人推门而入,是护工。她的出现把李乐桐的思绪拉回来,她匆匆的点点头,“对不起,弄错了,这里不需要护工。”

韩远径却说,“就是这里。所有的费用,都将由我来结清。”

李乐桐再一次被激怒了,“韩远径,他是我男朋友,我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韩远径的声音平淡无波,“我不允许你找这样一个男朋友。”

李乐桐听懂了他的话的意思,她退后一步,“韩远径,认识你九年,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没有廉耻的人。”

韩远径望着她,“三年前,离开你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什么是廉耻。”

护工显然有些讪讪,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韩远径抱着胳膊,倚在窗台上,“桐桐,你该很清楚,我如果要坚持的事,不可能阻止的了。”

“今天我就不要,你会怎么样?”

“我会以他的名义去检举那家酒吧。”

“你敢!”李乐桐虽然不知道那家酒吧的背景,但既然是那种生意的,显然也不是白混的。

“敢不敢你试试。”

两人正对峙着,程植忽然不清不楚的说,“吵什么吵?要吵外边去,让不让人睡了。”

两人互相看了眼,李乐桐没有再说话,韩远径不作声的出了门。

程植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他睡的倒很香,可怜李乐桐,睡也无处睡,韩远径倒是送来了早饭,她厌恶是他送的,不肯吃。又困又饿,幸好,程植醒了。

他居然还笑的出来,“李乐桐,你还在这儿啊。”

李乐桐带了点狠劲儿,“等着给你收尸。”

程植又笑了,“李乐桐,你真够意思。”

“行了吧你,还贫。我问你,你是不是常去那里?要是赶紧说,送去戒毒还来得及。”

程植一愣,继续笑,说的轻描淡写,“原来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李乐桐气呼呼的不说话。程植说,“我仿佛有个印象,你的那个什么师兄好像出现过?”

李乐桐恨恨的,“程植,是不是胃不捣乱,你就能笑的出来?”

程植收了笑,半天才幽幽的说,“不笑,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哭?”

过了会儿,程植说,“你回去吧,昨天折腾了一夜,上午也没睡,明天周一,还要去上班。”

“那你吗?”

“我?没事儿,那不有护工吗?还是师兄请的,我当然要享受下来。”

李乐桐摇头,程植还真是狡猾。“你早听到了?”

“就你们吵那么大的声音,我要是听不到,我才是猪。李乐桐,你也傻,你也不能真伺候我,吵一吵,壮壮我军的威风就得了,有人出钱,我们干嘛不享受?”

李乐桐让他逗得笑了起来。“行,那我走了。”

打车回到家,把米洗好放到电高压锅里,定上时,自己倒在床上。

睡不着,真的睡着。很困,脑子晕沉沉的,就是睡不着。过去的、现在的韩远径在她脑子里重重叠叠,原来的六年,现在的三年,加起来九年的时间,她都没有认清楚这个人。

左脸依然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上午去洗手间时照了照,似乎有点肿意,她恨恨的想,女人和男人打架,真吃亏。

似乎只是一会儿,她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报警声,粥在催她起身。

当她拎着保温桶出现在病房时,程植挺意外,“你怎么回来了?”眼睛早掠到保温桶上。

“慰问为爱情负伤的我军队员。”李乐桐说的毫无笑意。

程植说了声“靠”之后,然后说,“李乐桐,你还真是贤惠。”

“人道主义,人人要有。”

程植喝了粥,忽然说,“作为队友,我要向你报告敌情。你师兄那会儿来找我了。”

李乐桐的手住了一下,“嗯?”

“他威胁我以后不准带你去那种地方。”

“那你怎么说的?”

“靠,我能怎么说?”程植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我说,‘我老婆,她爱跟我上刀山下油锅,那是她自己的事儿。你要是看着不愤,你抢过去好了’,把他气的够呛。”

李乐桐噗哧笑了。她想像的出,韩远径的确能气的够呛,程植的毒舌还真不是盖的。

程植自己也笑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说,“对不起啊,昨天不应该。我就是寻思着自己要爽一把,忘了你去不合适。”

李乐桐冷哼,“你别放这马后炮,有什么用?我要是出事,早出了。”

程植嘿嘿的,喝着粥。李乐桐问,“看你也像个好人,跑那儿干嘛?”

程植说的无辜,“你说,凌晨的时候睡不着,又想出去喝酒,不去那种地方,还能去哪里?”

李乐桐心知他是为了什么,也不说破,只淡淡的说,“你这生活也够混乱的,没有三两三,还真是不敢近你的身。”

程植继续干笑,“其实那地方,你要是不想,也没人强迫你。”

“没人暗中给你下毒?”

程植“唏溜”一大口,把粥喝完,把勺子“当”的扔进去,“小说看多了吧?那种东西贵的很,要吃多少才能上瘾?供货的又那么多,谁舍得那成本?”

他把碗递给李乐桐,自己倒下去,“不过,我是挺对不起你的。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你这女流之辈,不吃亏死了?”

“嗯,”李乐桐从善如流,“女流之辈认为,你说的很正确。而且,必要的时候,男流之辈,还要等着女流之辈来拯救。”

程植又“靠”了一声,“李乐桐,你这嘴,比我的还毒舌啊。”

李乐桐“噗哧”笑,收拾了保温桶,“你呀,歇着吧。别贫来贫去的了。”

程植望着天花板,用下牙床试着咬了一会儿上嘴唇,忽然换了口气,“其实,我觉得他挺关心你的。他真的结婚了吗?”

李乐桐的笑容倏的不见,她低下头,忽匆匆的嗯了声。

程植叹了口气,“那哥们儿也傻,现在来劲了,当初干嘛和别人结婚啊?哎,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夜色照进了屋里,仿佛是要牵着人们走回过去。李乐桐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那时候,又甜又涩的那时候。

那时候的她才是大一下学期,看着精灵古怪,其实很傻,很淘气。她们学校规定的是所有专业在大一时必须要学微积分,她是学新闻的,居然也要学这个。她上中学就数学不好,怕数学怕的头疼。

那天,夏初,外面花团锦簇,大教室里却有些阴,应该站着上微积分的老头子的讲台上,一反常态的站了个年轻人。

有消息灵通者说,这是老头子的新任助教,研一,叫什么不得知,只听说是姓韩。

十几岁的轻狂年纪,对男生的第一眼就是品评相貌。大家把认识的男明星都想遍了,最后终于有了一个比较一致的意见,有点像金城武,不过,要比金城武高,脸比金城武要稍宽一些。

后来,一直到李乐桐在丰茂广场上班后才发现,他其实更像HM里的一个男模特,笑的时候很温暖,不说话的时候又有些内敛的冷清。每个人的气质能传递给别人的信息不同。

可惜,那时候的他并不笑,声音并不大的在上面给大家讲微积分。十几岁的年纪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怎么敬畏和自己同龄的人。很快,他的课堂上就出现了海浪冲刷沙滩似的窃窃私语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似乎有扑上礁石之势。

他停了下来。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大家表达的欲望都很强烈。这样吧,正好有一题,大家来参与下。”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微积分是必修课,非过不可,却不是全校统一的卷子。微积分的老师上课一般不提问,大家都知道,文科的学生不容易。

旁边的陈思会捅捅她,“你刚才听他讲哪一题了吗?”

李乐桐摇头。

陈思会一幅头痛的样子,“那提问的话,怎么办?”

李乐桐想了想,忽然诡秘的笑,“如果提问我,我不站起来好了。”

陈思会显然不解,李乐桐悄悄的在本子上写了两个“乐”字。陈思会还是不明白,李乐桐便掩嘴大笑了会儿,很得意的把两个“乐”字上面分别注上音。陈思会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接着发愁,“那我怎么办呢?”

李乐桐拍着她的肩,“小同学,学海无涯苦作舟,祝你早日得涅磐,啊。”

陈思会撇嘴,“你就会说风凉话。”

可陈思会的担心并没有真的成形。

当听到那个声音准确的叫着李yue桐,而非李le桐时,她简直恼火极了。为什么从小到大,无数个陌生人叫错了的名字,他却可以叫对?

旁边的女生嘻嘻笑了起来,为她未得逞而觉得好笑。她鼓着嘴赌气,听那声音又叫了她第二遍,身边的陈思会哈哈的笑,“乐桐,让你得意。”

那声音已经叫了第三遍,末了还加一句,“如果再不起来,就算旷课了。”

李乐桐有些恼羞成怒,她站起来,不紧不慢又声音清脆的说,“同学,你又不是我的老师,我凭什么该回答?”

教室里霎时就静了。

台上的年轻人脸白了,然后慢慢胀的通红。他望着她,重复的问了句,“李乐桐?”

她倔强的扬起下巴,“是我。”

他点点头,“我站在这里,就是你的老师。我下去,就是你的同学。这么解释,你接受吗?”

她依然倔到底,“你是我的同学,就是我的同学,不是我的老师。”

两个人隔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对望着。她看见他薄薄的唇抿着,眼睛直盯着她。陈思会在拉她的袖子,她一动不动。

终于,他点点头,“你可以坐下了。”然后转过身,拿起粉笔,一笔一划的给大家将了刚才那道题。

一直到下课,下面都鸦雀无声,只有他的清朗的声音和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吱声。

十九岁的李乐桐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任性,她骄傲,虽然他真的也只是个助教,是个学生,毕竟像他所说的,他站在那里,像老师。

下了课,陈思会见她精神恍惚,“乐桐,你真是的,何苦顶撞他?回头告你的状,你不完了?”

李乐桐嘴上依然很硬,“告就告,怎么着了?”

陈思会摇头,倒是旁边的王琴插了句,“他要是那么着的,他就对不起那张还算帅的脸。”

之后所剩不多的课中,有时是助教来上,有时是教授来上,从来都没有再提及这件事,李乐桐以为就这么结束了。可到最后,全班只有李乐桐的微积分不及格。

她生气了。文科的学生没有不怕微积分的,人人都想,历来不挂文科的学生,能放水的就放水,她自信自己不是最差的,为什么偏偏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