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远径冷笑了一下,“你以为他会来?”

李乐桐愣了一下,然后挺直腰,“为什么不会?”

“在他心里,有人比你更重要。”韩远径的话似有含意,让李乐桐有些踌躇,什么意思呢?

“上来吧。”韩远径的口气缓和了,像是每一次闹别扭后,他都会带着这种口气让她上自行车。

但这一次,她既不会撅着嘴上车,也不会在原地跺脚等他下来拉自己,或者再嗔怪地看他一眼。

“不了。”她冷淡地说,“今天跟着徐总来,想必韩总也累了。年会才散,还有许多人要从这里坐地铁,别让人看见了,让您的朋友刘女士误会。”

韩远径用力握着方向盘,“这是你能说出来的最刻薄的话吧?”

李乐桐歪过头,是的,她还能说什么?或者,还可以有一句,“那倒是,我们毕竟和您的妻子徐葳不一样。”

“砰”的一声,把李乐桐吓了一跳,韩远径推门下车,李乐桐的心开始怦怦跳。

“你别惹我发火。”韩远径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再不上车,又要病了!”

李乐桐倔强道:“韩总真是关心下属。”

韩远径的脸色眼看生变,不知下一步是要扯她还是拽她,旁边忽然来了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哟,韩师兄。”

两个人都是一怔,李乐桐奔过去,“程植,你怎么才来?”

程植叼着烟,对韩远径点头,“韩师兄,自从上次游绿螺寺后,真是好久不见。”

韩远径的脸发白,忽然出语反讥道:“是吗?很少见吗?”

“嗯。”程植扬眉毛,“难道是你我私下里有约会吃饭,我给忘了?”

李乐桐让程植惹得想笑,她便真的笑了出来——只是原来是微微的,现在想特别的显露出来而已。

“程植。”韩远径忽然说,“你敢说,你没有骗过她?”

程植一怔,“你什么意思?”

韩远径似乎是警告,“程植,你离她远点儿!”

李乐桐才一皱眉,程植先说:“对不起,您要是吃醋,您别地儿吃去。我和乐桐显然都要结婚了,难道,那求婚,你没看到?”

李乐桐看到韩远径的脸变黑了。

“程植。”他微昂起头,“你不要太过分。”

程植哼了一声,“韩师兄,作为一个男人,要紧的是有责任感。如果没有责任感,只会傍女人、靠着女人上位,那有什么意思?韩师兄,‘男’字下面是个‘力’,你得挺住啊。”

韩远径的拳捏得紧紧的,似乎可以听到他的牙齿咯咯响。李乐桐紧张地站在程植旁边,担心韩远径的下一步动作。韩远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程植,你等着。”

程植面无表情,“好的。那时估计就是我偕夫人李乐桐一起等着了。”

韩远径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掉头上车。银灰色的宝马绝尘而去,程植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兴高采烈,而是望着车子很久没有说话。

“走吧。”被冻得有些扛不住的李乐桐拉了程植一下,程植才低头走向自己的车。

这一路,程植很沉默。来来往往的车灯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茫然。李乐桐观察了他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程植,你——有心事?”

“啊?”程植像是突然醒过来,“没,没。”

是夜,风起,街上黄沙飞舞。某段路上发生一起车祸,一辆银灰色的宝马撞在了树上,树被撞倒,砸坏了旁边商店的橱窗,车主受伤。

但这个报道李乐桐没有看见,她已经在回家的飞机上。

无论如何,回家都是一种疗伤。远离了网络的日子,生活也很安静。李妈妈和李爸爸都已退休,桑榆晚景,不是钓鱼,就是养花,悠闲惬意,过着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李乐桐过得也很惬意,虽然没有网络,生活似乎一下子不现代化了,但在家里看着电视吃糖炒栗子,也是一种奢侈和温暖。

女儿回来了,李妈妈便不出去,专心在家伺候女儿,搞得李爸爸说这是典型“归宁”。李妈妈说,归宁就归宁,我女儿在外面漂泊,归来当然要宁一下。李乐桐除了笑,就还是笑。

外面风霜再大,回到家里,总是父母膝下的小孩子。

程植来看她父母的日子定在初二。李乐桐为了减少这个消息的震动性,在回家后的第三天才把它说出来。二老听到这消息很有些震动,互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李爸爸才说:“这人之前没听你说过啊。”

“嗯。”李乐桐故作轻松,“怕你们惦记。”

李妈妈坐在沙发上缠着毛线球,缠了好多道才有点嗫嚅地说:“那这人——靠谱不?”

“嗯,还行吧。要不,你们先见见。”

“行。”

于是,为了这个消息,李家二老便把家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通,李乐桐当然也顶着纸帽子帮忙。

父母是知道韩远径的。两个人在一起时,韩远径来过她家好几回,楼道里的阿姨都知道,和桐桐手牵手的那个俊朗的男孩子,就是桐桐的男朋友。

她还记得自己打电话回家告诉韩远径去了徐葳出国了,他父亲说:“是吗?不会吧?”

好在程植也不难看,李乐桐这么自我安慰。

年就在一家三口各怀心事、谁又绝不说出来的情况下过完了。初二,当程植的电话号码准时出现在李乐桐的手机上时,她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变化。

事实证明,还是有变化的。程植变得更帅了,居然很周整的衬衣领带西装,一件都不少,明晃晃的让李家父母有点慌。

“坐、坐。”李爸爸明显有点紧张,反倒程植很大方,“伯父,您坐。”

李乐桐憋不住要笑,茶几上的水果是早就摆好的,李妈妈出出进进厨房几次,只能空手而归。

程植很规矩,虽然平日飞扬跋扈,但在长辈面前很有分寸。该说时说,该答时答,始终坐在沙发的中前部,身子略略前倾,显得既尊敬又不疏远。随身携带的礼品也很有特色,都是些当地特产,整治地很精致,很适合当伴手礼送人。

她想起来韩远径第一次来她家中的境况。

那时候的韩远径才二十三,青涩的学生。礼物是两个人在路边上买的,因为是夏天,其实就买了个西瓜和一点水果,韩远径坚持,才买了一箱牛奶——最后还都是让他俩喝了。韩远径提议买点补品,李乐桐反对,“我爸妈又没病,吃什么补品。”

爸妈那时候也不紧张。她还记得妈妈打开门看见他们时的笑脸,真的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来,快进来,外面可热了。你爸都把西瓜切好了。”

李乐桐顺势就进来了。父亲正在阳台上戴着眼镜看报纸,旁边是游动的鱼,看见他们进来,一低头,从眼镜的上端看着他们,“你们来啦?”然后把报纸放在旁边,往客厅里走来。

夏天的阳光很好,游动的鱼带着影子穿梭在报纸上,蓝盈盈之中,又有些黑的、金的颜色。

这个场景她从来没想过,但在现在,被激活了,温暖之下有些心酸。

韩远径是用棋打破了自己的拘谨。当然,主意是李乐桐提出来的。两三盘围棋一摆,老爷子哈哈大笑,“行啊,小韩,年纪轻轻,谋略不浅啊。”

韩远径有点脸红,“伯父说的我不好意思了,有点不稳重,您别介意。”

暑假在家的那几天,李爸爸门也不出,就是和韩远径下棋,搞得李妈妈都有意见了,“我说老爷子,人家是桐桐的男朋友,你一个老头子老占着他干什么?”

李爸爸还不服气,手里拎着棋子,眼睛盯着棋盘说:“他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我也就是和他下几天棋而已。”

李乐桐嘴快,“那你和他下棋也有的是时间啊。”话一说完,自觉失言。无力再没人说话,她看见韩远径的左手掩到了嘴上,耳朵悄悄地变红——她熟悉韩远径的这个动作,他觉得高兴,但又不好意思。

转眼之间,当年那个青涩而倔强的男生,现在成了他人的乘龙快婿,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谋略不浅”。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晚饭也很快就吃完了。人悠闲地表现之一就是晚饭吃得早,收拾完毕居然还有太阳的最后一点微光。

李爸爸和程植就是聊天。程植的爱好是音乐,是一切外向的东西,围棋这样需要定力需要静的东西,是不适合他的。于是,两个人就只能看电视、聊天,有一搭没一搭。

日子很快就过了三天,李家父母对程植温和有礼。次日是商定要启程赴程植家的日子,一切重要的话都是在晚上说的。李爸爸说:“小程,桐桐是个好孩子,希望你能好好对她。”

李乐桐立刻低下头,普普通通一句话,她感到难以名状的心酸。爱情、亲情、歉意、茫然、心酸,不可知的许多因素纠结在一起,让她想落泪。

程植还是规规矩矩的,“伯父、伯母,你们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乐桐的事。”

李妈妈忽然起身,“你们聊,我去看看煮的银耳羹怎么样了。”

三个人很快冲这个话题上绕开,继续说着程植的家人和家乡风物。程植陪李爸爸喝了一点酒,在最后的时候,可能有点多,李爸爸手一抖,带倒了酒杯,酒洒了出来。

李乐桐连忙起身去找抹布,慌乱之中,习惯性地奔向厨房找母亲。

“妈,抹布呢?”

第一声没有回音,李乐桐又叫了一声,才发现母亲正背对着自己站着。李乐桐走过去,“妈。”

母亲在掉泪,见女儿来了,擦了擦眼角,“桐桐,你真喜欢他吗?”

“嗯。”

母亲叹了口气,“桐桐,好,妈高兴。人靠得住就好。”

李乐桐抱着母亲,泪也下来了。

那就这样吧

见了程植的父母,李乐桐知道程植那在长辈面前的规矩是谁树起来的了。

程植的父母很有知识分子的感觉,戴着眼镜,花白的头发完全没染,皮肤保养得很好,很有光泽,没有特地的打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却有一种自然的吸引力在其中。

程植的父亲有些威严,瘦脸,线条分明,看人第一眼时,眼神凌厉,然后就悄然抹去光芒,归于平静。幸好在飞机上,程植已经大体给她讲过,他父母都是公务员,父亲是公安局的,母亲是宣传部的。

程植进了自己家,就没了正行,而且,显然不大搭理父亲,和母亲更投缘。

“妈,我那身在家穿的衣服呢?你给我收拾哪儿去了?”

“妈,我今晚想喝酸辣鱼汤啊。”

“妈,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我啊?”

李乐桐规规矩矩坐在那里,程爸爸和她聊着天。可能是心理作用的影响,她总觉得像是领导讲话,自己就是那小学生。其实,程爸爸也没讲什么政策问题,只是语速很有领导风范。

于是李乐桐就私下问程植他爸到底是多大的官儿。

程植满不在乎,“退休前是政法委书记。”

李乐桐伸了下舌头,“这么大官儿?”

“嗯。”程植更不在乎地说,“你以为普通的孩子,玩的了乐队?还是折腾得了祸?”

李乐桐只好点头,“这个的确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惹事就好,谁敢去主动找事儿?”

程植嗤了一声。李乐桐说:“你爸妈不在乎我这平常人家的?”

“我爸你甭理他。”程植不耐烦,“仙女下凡,他也想去查查来历。我妈嘛,也不用理她,反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乐桐笑了,“看你似乎和你爸关系一般。”

程植恢复了不在乎,“儿子都这样,和当爹的都关系紧张。”说完,赤着脚去拉窗帘。

“你要干嘛?”

“没啥。前两天我一朋友做了个DEMO,让我帮忙看看。”

于是,屋里就是音乐声,很吵的那种,还有程植拿着可乐罐,对着电脑专注地投入着。

李乐桐觉得自己被关在程植的世界外,她难以想象,许和薇是怎样适应了这样的程植。程植的确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虽然有规矩懂礼貌,但还是太由着自己性子了。对于他来说,世界永远都是明亮的。

只是有一个小黑点儿。

李乐桐正想着,程植的电话响了。程植伸出两个脚丫子把电话夹过来,然后面不改色的放在耳朵边,“胖子?…明天?你和谁?老二也在啊?行啊。几点?行,十一点,不见不散啊。”他要放电话,看见坐在旁边的李乐桐,然后又把电话拿到嘴边,“喂?挂了。”

程植转过头,“哎,我说,明天我要出去,你和不和我一起去?”

“什么事?”

“几个老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李乐桐本能的想退,“我?不去了吧?”

程植沉默了一下,“随你。”转身又看电脑去了。

李乐桐想了想,说:“要不我明天和你一起出门,我随便逛逛?”

程植秒了她一眼,“我可不保证我什么时候回来。”

“你…”李乐桐有点词穷,“你就不能为了我早点儿回来?”

“不是不能。”程植振振有词地说,“问题在于,我喝多了的话,怎么掌控时间?”

李乐桐大吃一惊,“你还喝?”

“老同学见面,哪能不喝?”

“程植,你还要不要命了?!”

程植竖起手指头,做了个“嘘”的动作,李乐桐只好闭上嘴。

“死不了。”这是程植给李乐桐的回答。李乐桐就坐在那里,再也没有说话。

如果是韩远径——哪怕是现在的韩远径——李乐桐也敢骂他,也能劝他,韩远径会听。但是程植呢?

程植仿佛发现了李乐桐的不高兴,在第二天出门时说:“我最晚就喝到下午三点,绝不通宵。如果三点我还没找你,就给我打电话。”大约程植对自己的信心也不是很足,又加了一句,“你也可以先回家,我家的地址你记好。”然后报了个地址,让李乐桐记下。

李乐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程植,我一个人回家没什么要紧的,问题是你胃才闹腾没多久,你干嘛呢?”

“没关系。”程植还是满不在乎,“能喝的,不是什么大病。老同学聚会,我一个人跟娘们似的在那儿坐着喝饮料,这太过了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乐桐只好说:“那你少喝点儿。”

“没事儿。”程植宽慰地说,“不会怎么样的。我们就是喝着玩儿。”

李乐桐找了个咖啡馆坐下,程植一个人走了。才是初七,咖啡馆很冷清。服务员也只有一两个,咖啡馆里很安静。

李乐桐从架子上随便挑了本书看了会儿,午饭是在对面的小店吃的,然后回来继续坐着。好容易挨到下午三点,程植果然没有来电话,李乐桐等到三点半,还是没来电话。她有点沉不住气了。

程植的胃不好,这是她最担心的。而且,她也的确不大想一个人回到别人家去。

正在这个时候,服务员过来说:“不好意思小姐,因为是春节期间,我们这里要打烊了。”

李乐桐只好结账出来,她站在街口打程植的电话,程植喝的明显很多,“哎,我还要一会儿,要不,你来找我?”

李乐桐忍耐着说:“你在哪儿?”

“乐天府桂花厅。”程植就挂了电话。

这样的场合,是李乐桐第一次见。

一屋子的烟雾,烟味刺鼻,盘子基本是在酒瓶缝中陈列,几个男人喝得满脸通红,看见有人进来,都暂停了动作,夹着烟的手半举在空中,那一缕缕的青烟不断地发散到空中。

“哎哟,这就是新嫂子?”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去,什么新嫂子,会不会说话你?”程植还没大糊涂,他向李乐桐招了招手,“乐桐,来,这边儿坐。”

李乐桐过去挨着他坐下,立刻有人上来添酒,“嫂子,您喝点什么?”

李乐桐看着瓶中晃荡的白酒,“不了,我不喝。”

来人立刻换上啤酒,“要不,您喝点儿啤的?”

“算了算了。”程植挥着手,“你别管她,她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