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我的背,我的眼皮渐渐的重了起来,“清朗”,她突然细细的叫了我一声,“啊”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直起身来看向了她。丹青很认真地看着我,过了半响,才敛眉一笑,“困了吧”,“嗯”我点了点头。

丹青拍了拍我的手,“那快去睡吧,顺便告诉张嬷,叫她不要过来照顾我了,今天晚上,怎么也能落个清静了”,说到后来丹青的嘴角儿扯了扯。“好”,我没在多说什么,又轻轻抱了抱她,转身往外走去,看来丹青今天晚上是要留在这个屋子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就好了,不管她想着什么,想着谁,哪怕是那个霍先生…霍先生,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伸手摸了摸怀里。我转过了身,丹青本来正笑看着我往外走,见我回身,她扬起了眉。

我几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金表,放在了她的裙摆上,丹青一愣。她的裙摆有些滑,那块金表往下溜了去,丹青一把抓在了手里。见她只是怔怔的看着那块表却什么也不问,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转了身往外走。

出了门口回身刚把门带上,就听见丹青在屋里幽幽地问了一句,“清朗,如果我离开这儿,可能没吃没穿,你,会不会跟我走”。我的心一跳,丹青想离开这儿?可不管怎样,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互相取暖的,我,只明白这一点。“会”,说完我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屋里静静的,丹青没再说话,走了没多远,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片昏暗,只有虚掩的窗下,还跳动着一丝烛火。

终于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脱鞋上了床,背靠着床板看着窗外,心里有些闷闷的,一张张脸不停的从我眼前闪过。老爷的,二太太的,丹青的,督军的,霍先生的,甚至那个督军太太的…不知坐了多久,突然觉得腰后面有些硌,伸手往后摸去,一本书被我抓了出来。

《英吉利语编》,我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用手把有些褶皱的书皮摩挲平整,墨阳,这个名字令我心头一暖,往日他嘻嘻哈哈叫我念英文字的情景不禁浮上了心头。那个时候真快乐啊,总是大笑着的墨阳,轻笑着丹青,偷笑着的秀娥,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我微笑着睡着了。

“小姐,这是今天的报纸”,秀娥蹦蹦跳跳的从门外走了进来,距离那日已经过了多半个月了,那个督军夫人没再过来,就是督军本人也没有出现。那日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丹青从不提起,我不想问,秀娥不敢问,张嬷虽然竭力保持正常,但是她眼底的忧愁却从没有抹掉过。

丹青却很好,气色越来越好,好象挣脱了什么一样,有时候竟开心的大笑起来。这屋里大概只有秀娥懵懂不知,还偷偷的问我,是不是那个督军不再来了,小姐才这么高兴。我和张嬷却不会这样想,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丹青一直让张嬷做着“离开”的准备。

“哗啦”,丹青翻动报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动着,我回过神来,看着丹青正细细的读着什么,嘴唇轻微的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来。慢慢的,她竟笑了起来,转眼间看我愣愣的看着她,她一笑,把报纸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大概的浏览了一下,抬头的大标题就写着,“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学生抗议,燕京烽火,烧至苏杭”,我喃喃的念了出来,每个字都认得,可却不太明白这条新闻,丹青为什么会笑。

“哼”,丹青冷冷的哧了一声,“怪不得他最近不来了呢,原来是火烧辕门,赶着去镇压了,这几天的报纸没完没了的报道,看来是越来越厉害,官样文章都按不住了”,“姐姐”,我轻轻叫了她一声,“嗯”,丹青转了眼看我,微微一笑,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拿了一个蜜枣塞进了我嘴里,“傻丫头,你不明白吗”,我含着枣子摇了摇头,丹青转过头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一字一顿的说,“这意味着咱们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了”…

学生运动愈演愈烈,甚至我们都可以听到墙外不停呼喊而过的口号声,秀娥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是忍耐不住。张嬷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而丹青又一直一个人在屋里,不晓得在干什么,她就拉着我跑到门口去偷看。

跑到门口,正坐在大门里抽烟的吴大叔一打眼,看见我们往门口跑,到跟前就说了句,“,丫头们,你俩可别出去,外面正乱着,小心磕了碰了,我没法和小姐还有张嬷嬷交代”。“晓得晓得”,秀娥顺嘴应了一句,“我们就在里面看看”。

说完拉着我踩上了门槛,轻巧地把大门开了一道缝儿,我眼前一花,只觉得外面人头涌涌的。身后的吴大叔嘀咕了句,“那有啥好看的,都是那些个洋学生们瞎闹腾,搞得人出门都不方便了”,我回了头看他,他正拿着烟袋在鞋底磕着,一边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清朗,你快看”,一旁的秀娥兴奋得扯了我一下,我转回头往外看去,一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却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子,正在高呼,“抗议丧权辱国,抗议政府软弱”,身后的人群纷纷响应怒吼着,很有气势。

我瞪大了眼看着那个姑娘,只觉得她振臂高呼的样子真是英气勃勃,虽然她喊得口号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是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巾帼不让须眉”吧。“清朗”,秀娥伸手指了指他们举的横幅,小声说“你看,他们还打着番儿呢,跟咱们老家的庙会似的,可是番上都是大字,怎么没画画呢”。

我轻轻笑了出来,秀娥听见我笑,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舍不得不看外面,就一边向外张望,一边用手指轻捅我肋下,“你笑什么,啊,快说”。我嬉笑着闪躲着,又用手抓住了她的手指,握住,才说“那个不是番儿,那是…”。

我话未说完,就听见张嬷声音响起,“清朗,快来,你姐姐找你呢”,“喔”我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秀娥也吓了一跳,“砰”的一声把门掩上了。回过身去,就看见张嬷正递给吴大叔一瓶酒,嘴里也在寒喧些什么。

我拉着秀娥往张嬷身边儿走去,秀娥期期艾艾的跟在我身后往前蹭,生怕她娘又骂她,我握紧了她的手。“张嬷,不用这么客气,还麻烦你破费”,吴大叔咧着大嘴客气着,那瓶酒却早揣到了怀里。

张嬷一笑接着又一叹,“他吴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太太一闹,督军老爷也不来了,小姐一气之下这身子又不好了,我只能时不时的出去买点顺嘴的东西回来做,给她补补”。吴大叔点点头,他挠了挠下巴,又谄笑的说了句,“您放心,平日我看着大人对小姐真是没的说,也就是眼前那大太太那儿不好过,过不了几天,准来”。

张嬷见我们走过来,就有些无奈的一笑,“那就借您吉言了,我这进进出出的也老麻烦你了,回头厨房里还有些个下酒菜,我让秀儿给你送过来啊,那我们先走了,小姐还等着呢”。吴大叔乐得眼睛都眯没了,“生受了,生受了”。

张嬷转头跟秀娥说,“你去厨房把小菜端来给你吴叔,我就放在灶台边了”,秀娥见张嬷没追究她看热闹的行为,忙得点头走了。张嬷牵了我的手,又和还在点头哈腰客气地吴大叔说了两句,拉着我就走了。

张嬷的脚步有些快,我加快了脚步的跟着她,只觉得她的手攥的我紧紧地,手心里一阵的汗湿。没一会儿就到了丹青的屋子,今儿一早我还没见到她呢。眼看着到了跟前,张嬷放缓了脚步,松开了我的手,走过去轻轻的敲了敲门,就听里面丹青淡淡的说了句,“张嬷吗,进来吧”。

张嬷轻轻地推开了门,回身对我招了招手,我跟着她走了进去。丹青正弯着身子在桌上写些什么,张嬷没敢打扰,就站过了一旁。丹青也不说话,我就看着张嬷一会儿看看丹青,一会儿又看看案子上放的自鸣钟。

“都办完了”,丹青抬起了头,看了张嬷一眼,又低了头折着手中的那封信,“是”张嬷弯了弯身,“嗯,嬷嬷,那你做你的事儿去吧”。“好”,张嬷应了一句,转身往外走,又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看仍没有抬头的丹青,一咬牙,转身出门去了。

“清朗”,丹青唤了我一声,我把眼光从门外收了回来,看丹青正笑着对我招手,我走了过去。“清朗,我们去找墨阳好不好”,我一愣,傻傻的问了一句,“真的吗”?丹青“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傻瓜,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用力的点头,我真的好想墨阳…丹青看我那么认真急切,忍不住地取笑了我两句,又递过来一个信封,对我笑说,“来,这是第三封信了,你来写封套儿,墨阳看了一定开心”。“嗯”我接了过来,拿起还带着丹青指温的笔,一笔一划的认真写了起来。

丹青在一旁笑看着,研墨的香味慢慢让我平静下来,想想就快要见到墨阳,还有越来越开心的丹青,以及秀娥张嬷,我对原本充满着未知恐惧的逃亡没有那么害怕了,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那个时候的我心里溢满了对“团聚”这个词的向往,根本没想过也想不到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为了那两个字,丹青,秀娥还有我,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每每回想起与丹青对视而笑的那个时候,我的心总是一寒。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笑拢着我问“你那个时候怎么有那么大胆子”,我想了又想,却只能苦笑着说,“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正确的说,十三岁零一个月…

丹青示意我将信收好,我忙仔细的把信放入了怀中,“我们下午就走”,“啊”,我抬起了头,丹青一笑,伸手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我知道里面只是白水,自那日之后,不在喝茶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她用手指慢慢的摩挲着杯沿儿,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幸好那个女人来了,要不然,这屋里的狗还真不好收拾”。我一怔,接着就明白了她在说原本伺候我们的那几个下人,虽然本来就不多,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吴大叔来看门了,好像他是督军的一个远房亲戚,其余的都被督军夫人找借口打发走或带回去了。

督军可能想着眼下还是不要过于得罪他那大太太为好,也没有多说什么,丹青自然更不会。我最近总在想,丹青从什么时候就打算要离开了呢,知道督军要娶她,还是更早…

“没人想到我们敢光天化日的就离开,我手里的钱虽不多,但是支撑着出门也足够了,原本不想拿那个人的脏东西,不过”,丹青咬了咬唇皮,看了我一眼,有些郁闷的说,“张嬷说,穷家福路,还是带上的好,以防万一”。

我点了点头,丹青一笑,伸手轻抚着我的头顶,“这几天,报纸上写,姓吴的一直在督府与那些当官的商讨,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态,而那些学生下午也还是要游行的,张嬷放在酒里的药,估计下午就起作用了”,她收回了手,轻哼了一声,“那个酒鬼,有了好酒是不会放过的”。

“药”,我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丹青有些好笑的看了我一眼,“是睡觉的药,你以为是什么”,“喔”,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底却是一松。不晓得最近怎么回事儿,总觉得丹青虽然在笑,可心里却越发冻得硬梆梆的,生怕她真的会做出些可怕的事来。

“好了,你去找秀娥吧,什么也别说,那丫头禁不住事儿,跟着咱们走就是了”丹青活动了一下脖颈,又用手捏了捏。“好”,我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心里想着自己的包裹早就收拾好了,跟来的时候差不多,那本英吉利语编也还是牢牢地塞在了里面。有日子没读了,不晓得再见到墨阳的时候,再念给他听,他会不会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弯了嘴角儿,只要能见到他,怎么笑都没关系…

“清朗”,我一只脚刚迈出门槛,身后的丹青唤了我一声,我回身,丹青正凝视着我,见我回头,她微微笑了下,“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脏地方,脏事儿,脏人了,就是去流浪,也好过这里”。我心里有些憋闷,想了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想到了一只放在心里的话,“姐姐去哪儿,我去哪儿,姐姐在哪儿,哪儿都是干净的”。

丹青怔了怔,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自失的一笑,对我挥了挥手,自己把眼睛闭上靠在了高背椅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悄悄地带上了门,回自己屋里拿好了包裹,就去厨房找秀娥。张嬷正在那里收拾着什么,见我进来,刚要说话,眼光就扫到了我手里的包袱。她目光定了定,又看了看我,就对我慈爱的笑了笑,又回身忙她的去了。

我放下东西站在她身后,看见她拿了个简易的食盒正在装食物,刚伸手想去帮忙,门帘子一响,秀娥跑了进来。“妈,我把东西放下了”,说完冲我一笑,做个鬼脸,我回她一笑。

张嬷没回身,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吴叔干什么呢”,秀娥耸耸鼻子,“还能干什么,喝酒呢呗,妈你没看见,你给他的那瓶酒大概剩下一半都不到了,他让我跟您说多谢,舌头都大了呢”。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张嬷,她也正低了头看我,与我目光一碰,她调转了眼光,等了等,又说“喔,知道了,不用管他了,你和清朗先吃饭吧,那桌上搁着呢”。“哎”秀娥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对我努努嘴,她一屁股就在桌旁大吃起来。

我走了过去,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只能扒拉些饭粒在嘴里,慢慢嚼着。张嬷走过来放了碗烧肉在我们桌上。秀娥眼睛一亮,挥舞着筷子就扑了上来,刚夹了一块儿到嘴里,突然想起张嬷就在一旁,忙得狠嚼了几下,抻脖咽了下去,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张嬷。

张嬷却没像平日里那样数落她,我也不想笑,只是拿了放在一旁的水碗递给了她,她接过去小口的喝了起来,眼光还瞄着张嬷。张嬷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清朗,多吃点吧,啊,你得多吃”,我点了点头,用力的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秀娥加了块肉给我,我冲她笑了笑,张嬷已经端着盘子转身出去了。“出什么事儿了吗”,秀娥嘴里嚼着饭含含糊糊的问我,我摇了摇头,“快吃吧,要不都凉了”,秀娥点点头,埋头大吃起来,我也开始努力的往嘴里塞。

“呼噜,呼…”,还没走到大门口,那震天响的呼噜声已经不绝于耳,我和丹青面面相觑,丹青嘴角儿冷冷的一翘,回头跟张嬷座了个眼色,张嬷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

秀娥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自打方才告诉她我们要离开,这丫头就兴奋得很,半点也不怕。丹青换衣裳的时候还笑说秀娥有英雄潜质,胆大至极,张嬷应该多学学。张嬷一边帮我们换衣服,一边嘀咕两句小孩子懂的什么叫怕。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冰的利害,秀娥的却极热,我俩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紧的都能感觉到彼此的脉动,没一会儿,张嬷门房走了出来,对我们招了招手,丹青带着我俩往前走。

到了跟前,张嬷小声说,“就是打雷都醒不了了”,丹青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门口站住了。我忍不住摒住了呼吸,门外学生们的口号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渐渐的人声鼎沸起来。

丹青慢慢的伸出了手,“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我咽了口口水,我们,要去流浪了吗……

那个时候三太太激动的给大太太跪下行礼样子我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丹青不屑的跟墨阳说了一句,“那碗茶就是名分了”……

逃离

旅途

我拉着秀娥轻巧的闪出了大门,门外一片纷乱,呼喊着口号的学生正群情激昂的从我们面前走过,一股热力从人群中发散出来,原本有些阴冷的空气,仿佛也跟着烧了起来。眼见着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秀娥吓的往后退了一步,又靠回了门边,我被她扯得趔趄了一下。

丹青和张嬷忙的走到了我们的前面挡着,生怕我们被乱糟糟的人潮挤倒,人影儿闪动中,一股熟悉的馨香传来,我抬头一看,丹青正背对着站在了我身前,一只手弯到了背后,轻轻的拢住了我。

一线破云而出的阳光洒了下来,落在了那不停挥舞着的条幅上,血红的字体越发的醒目,也落在了丹青的乌丝上,反射出了点点金光,我不禁有些看住了。丹青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轻轻地侧过了头,垂下目光看着我,微微一笑。

一瞬间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丹青这样纯净的笑容,我有多久没看过了…,心神恍惚间,耳朵里却飘了丹青的声音进来,“张嬷,趁现在看热闹的人多,我们赶紧跟着人群走,夜长梦多”。

“好的,小姐,可是得小心着点,人太多了,我怕…”,没等张嬷说完,丹青做了手势打断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拉着清朗,你看着秀娥,走吧”,丹青快速的说完,就转过手,把我拉到身侧,低头笑问了句,“怕吗”?

我摇了摇头,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丹青什么也没说,拉着我小心的蹭进了跟着队伍看热闹的人群里。我忙回头看了一眼,张嬷拿着包袱,拉着秀娥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秀娥兴奋地冲我一笑。

我刚想回她一笑,就被旁边的一个人撞了一下,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差点松开了手,丹青忙的握紧了。也不知道是谁撞的,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丹青拉着我脚步快了起来,在人群中轻巧的穿梭着。

走了好一会儿,游行的人群终于走到了火车站,丹青回头和身后的张嬷做了个眼色,就拉着我无声无息的退出了人群,顺着一排铁栏杆,往车站走去。“呜”,一声响亮的汽笛声传来,我的心也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身上呼的一下热了起来,突然发觉丹青的手心也汗湿了起来。

身后张嬷和秀娥急促的呼吸声,听着分外清楚,眼见着验票口就在眼前,丹青的脚步越发的快了起来。验了票子,我们从那个狭小入口挤了进去,来来往往人群川流不息,脚步匆忙,不同的体味夹杂着煤炭燃烧过后的那种难闻味道,扑面而来。

火车的车头不时地喷着白气,车厢外挂着的白牌子上写着杭州开往上海,车厢里已经有不少乘客了,有挤到窗前跟亲朋道别的,有跟车下的小贩买东西的,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我忍不住松了口气。

“叮当,叮当”,一个穿着制服的站员,正在不远处摇动着晃铃,还扯着嗓子喊着,“去往上海的旅客,请赶快登车,还有二十分钟,去往上海…”,“甲二”,我看着手里的车票,喃喃的念叨着,正伸了脖子去找,丹青一拉我,“在那儿呢”,说完回头叫了声张嬷,就带着我快步的往右侧的一节车厢走去。

我们穿的衣服都很普通,干净但不高档,丹青带的帽子遮掩了她大部分面孔。门口的乘员见我们虽然都是女人,但是衣不出众,坐的又是普通的车厢,也就懒得理我们,只是用手不停的擦拭着领口上的铜扣儿。

丹青打头走了上去,我和秀娥刚上了车,就看见他突然利落的跳下了车厢,去帮一个打着阳伞,带着女仆的中年女人搬行李,又搡了还没上车的张嬷一下,让她让开,让那个女人先上来。

丹青冷冷的哼了一声,却拉着我和秀娥往里让了让,让那个大摇大摆的女人从我们身前走了过去,香风扑面,然后是她的女仆,最后是那个扛着箱子的乘员,一股汗味传了过来。我皱了皱鼻子,秀娥却从冲他做了个鬼脸,后面张嬷已经上了车来,用手轻轻的打了秀娥的头一下。

车厢里的人已经不少了,但是还没有坐满,好在我们的座位就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四个人,正好坐在一起。秀娥挤到了里面靠着窗坐着,张嬷坐在了她身旁,丹青也坐在了里面,因为知道我晕车,不时地就得跑去车厢门口最透风的地方吹吹,不然就很想吐,上次来的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

外面的站员摇着铃铛从车外走过,边走边喊,催促着人们赶紧登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让那些送行的人离开车厢边,又驱赶着那些还在冲车子里伸手卖东西的小贩…秀娥饶有兴致的看,张嬷也稍稍松懈下来,拿了手帕擦着脸上的汗,又把脚底下的包袱,往里推了推。

丹青确实很镇定地样子,半闭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只是嘴唇抿地紧紧的。我似乎一直就不习惯车厢里那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刚坐下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车子没开,车厢里越发的闷起来。我拉了拉丹青的衣袖,“姐姐,我去门口一下”。

丹青睁开了眼,“,不舒服了?车快要开了,你过过风就赶紧回来吧,小心危险”,“嗯”,我点了点头,就站起身往车门口走去,紧紧地靠在了门口边,回头往里看,就能看见丹青的帽子和张嬷的头顶。门口的空气好了很多,我用力的呼吸着,可不时还有个别的乘客急急忙忙的跑上车来,我虽然紧缩着身体,但还是不时地跟乘客还有他们的行李蹭来撞去的。

那个乘员估计是嫌我站在门口碍事,等一个乘客上了车,转过身皱了眉头就想张口说些什么,可他突然一怔,就那么愣愣的看着门口。本来我正想着干脆坐回去,省得他说些有的没的,让丹青听了生气,虽然还是不舒服,可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惹人注意。

但那个乘员愣在门口,正好挡住了我回去的路,我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动,就奇怪的顺着他的眼光瞧去,只觉得自己的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何副官正挺直的站在门口,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手也麻了,脚也麻了,甚至舌头也是,脑海里只拼命的想着,叫丹青快跑,可嘴唇只能不可抑制的哆嗦着。

好像过了很久,头脑一片空白中,就听见那个乘员唯唯诺诺又极谦卑的说了一声,“呃,老总,这个,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您看,您这是…”,他话没说完,就紧张的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何副官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伸手入怀。

那家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闪了闪,好像何副官要掏枪崩了他似的。雪白的手套上放着一个类似信封的袋子,隔着两个台阶递到了我面前,我一愣,看看何副官那没有任何表情的双眼,怎么也不敢接。何副官就那么举着,好像根本不在乎火车就要开了,而他也无意上车来交给我。

“清儿,车就要开了,快回来吧”,张嬷稍稍探了身子,提高了声音叫了我一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往外看。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从何副官手里,把那封信抓了过来,紧紧地攥着,生怕他听到了张嬷的声音。

“呜”,火车的汽笛响了一声,一声长长的排气声响起,火车慢慢的移动了起来,何副官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走了一段,那个乘员终于鼓起勇气,轻巧的把车门关了起来,却又不敢开口让我回座位去,何副官的出现,让他对于我的身分多少有些迷惑了,因此关上了门,他就转身走开了,但还是能感觉到他偷偷刺探的目光。

我忍不住微微探了身往外看去,何副官依然还是那个姿势站立不动,但我就是觉得他一直在看着我,我忙得缩回了身,靠在了过道的壁板上,心“咚咚”的剧烈跳动着。

我慢慢的做了几个深呼吸,想用手揉揉跳得难受的心脏,一抬手,那个袋子飘到了地上,我忙蹲下身子去捡,却看见一个很光滑,又有些厚的纸片露了个头出来。

我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那个袋子,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丹青的帽子正随着火车的前进微微地晃动着。我半侧了身,轻轻的将那张纸片抽了一半出来,只看见上面写着,“兴盛银行,壹千元”……

看着支票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半晌,我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把支票塞回了袋子里,放入怀中,决定还是不对丹青提半个字为好。

磨磨蹭蹭的走了回去,张嬷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是对我这么半天才回来有些不解,但她也没说什么,又低了头去弄她手里那个鞋底子。“舒服点了”,丹青轻声问了一句,“啊”,我微微吃了一惊,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没敢看她,只是低声应了句,“嗯”。

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头顶,我脖颈一硬,就听丹青轻笑着说,“你靠着我睡吧,睡着了就不会恶心了,这路还长着呢”,说完微微用力,我顺势靠在了丹青的怀里。

淡淡的香气,暖暖的体温,清晰的心跳包围了我,我慢慢的放松了下来,这时候才明白方才看到何副官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应该说从逃离那宅院的时候,我就一直恐惧着,那种感觉就像导火索一样将我缠绕着,而何副官就是那可怕的火种,虽然未点燃,但是我已经快被那条导火索勒死了。

丹青的手有规律的轻拍在我肩上,火车依然咣当着前行,我的眼皮渐渐地重了起来,脑海中也模糊了起来,迷迷糊糊中,只有何副官的脸和那张支票交错出现着…“清朗,清朗,醒醒”,一只手不停的推着我。

“嗯,啊”,我晕乎着应了一声,突然明白过来,一下子坐了起来,又忍不住叫了一声,脖颈一下子麻痛起来,我忙的用手去轻轻的揉捏,一边问,“到了吗”。“哧,嗤”,几声不同的笑声响了起来。

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才发现推我醒来的是秀娥,张嬷一脸的好笑,正在对面看着我,车里的旅客正在四处走动,呼朋唤友的,而火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外又是一片的叫卖声。

“你睡的可真香,这是半途靠站,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旁的丹青笑说了一句,我转头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等我说什么,对面的张嬷一边从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一边笑说,“是啊,还没完没了的说梦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小姐,你听清了没”。

我揉着脖子的手一僵,梦话…丹青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她做的什么梦啊,嘟嘟囔囔的,我就听清了一句,不要…”,说完冲我一扬眉,笑问,“你梦到什么了,什么不要,一边做梦一边咬牙”,然后又低头指指我胸口,“看,你还死抓着胸口不放”。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胸前的布料已被我攥得出了死褶。我舔了舔嘴唇,嗫嚅着说了一句,“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秀娥给我什么,我不想要”。张嬷嗤笑了一声,“那倒是有可能,秀娥这丫头能给出什么好东西来”,丹青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见她们不追究,何副官也没有再追来,心里一松,也笑。秀娥对我耸了耸鼻子,又转头和张嬷说,“妈,我肚子饿了”。

张嬷瞪她一眼,嘴里嘀咕了句什么,就转手从包袱里掏了个小包裹出来,打开来,里面放了一些带馅儿的硬皮子点心。秀娥伸手要拿,被张嬷一巴掌打开,她先拿了一块儿给丹青,丹青摇了摇头,就把头转向窗外,用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看什么。

张嬷看着丹青的侧脸,无声的叹了口气,一转眼,见我正在看着她,安慰地冲我笑了笑,就把她手上的点心递给了我。我接了过来,先掰了大半递给秀娥,她大口吃了起来。我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吃了两口,一块儿酥皮子卡在喉咙上,我忍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丹青伸过手来轻拍着我,我用力咽着口水,又清着喉咙,希望赶紧把那块儿点心皮儿咽下去,就听张嬷说,“喝点子水吧,往下顺顺”。我已经咳嗽的满脸通红,忙接过了水,喝了两口,才觉得舒服起来。

丹青看我没事儿了,就伸手拿走了我手里的水瓶子也想喝两口,一入手,她眉头一皱,“张嬷,没热水了吗”。张嬷摇了摇头,“这车上的热水都紧着那些包厢了,要不我去车下买些好了,反正刚才那个乘员不是说了,要停三十分钟呢,这也就才过了十分钟”。

“也好”,丹青点了点头,“这路还有的走呢”,“好”张嬷接过了丹青手里的瓶子,起身往外走。秀娥跟我使了个眼色,一拉我的手,就想偷偷的跟上。张嬷就好像背后长了眼似的,猛地一回头,“你给我老实呆着”,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秀娥噘了嘴,我和丹青相视一笑,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本书出来,这会儿就低了头去瞧书。我手里的点心还剩一点儿,我小小的咬了一口,在嘴里用唾液弄软,慢慢的咀嚼着,只觉得平常吃惯的东西,这会儿分外的香甜起来。

秀娥这会儿却没有吃东西的兴趣了,看看我们旁边座位上的乘客不知道去那儿了,她左右看看,就蹑手蹑脚的溜了过去,爬上了座位,往外面张望着。看了两眼,她回头看看丹青没有管她,就冲我用力的招手。

“清朗,快来,这边有好多卖东西的”,我摇了摇头,秀娥又做了个快来看的手势,自己转回头去,伸着脖子往外面看。嘴里还不停的说着,“清朗,你看,那是什么啊,好象很香的样子…啊,那个女人穿的真好玩,清朗,快来呀”。

没等我回话,一旁的丹青皱了眉头看了秀娥一眼,我赶紧站起身来,想走过去让秀娥不要那么大声。手刚扶上旁边座位的椅背,就听秀娥惊叫了一声,“妈”,我一愣,忙得挤到了窗前,秀娥被我撞的叫了一声。

我顾不上理她,一眼就看见了跌坐在地上的张嬷,那个水瓶子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流到了一双大脚旁边,粗壮的腿,粗壮的腰背,还有…我眨了眨眼,一个油亮油亮的光头…

光头

张嬷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水瓶子。秀娥紧紧地挤在我身边,好奇的打量着对面那个亮亮的光头,丹青将披肩拢了起来遮住了大半的表情,脸上只带着些清淡的微笑,和那个光头客气着。

我的注意力却放在张嬷和那个光头大叔的中间,就看见那乌黑的头发根根直竖,好像刺猬似的,很好玩,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正想偷偷的和秀娥去说,眼光往下一滑,却发现一双漆亮的眼睛正盯着我瞧。

我脸不禁一热,好像做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了似的,下意识地对他友善的笑了笑,那双眼睛却转了开来,只留下了一排长长的睫毛给我欣赏,我一愣

“还真是多亏了云小姐了,要不这趟车还真挤,俺们爷俩儿就得一路站到上海去了,哈哈”.光头大叔突然大笑着说了一句,我觉得耳朵嗡嗡的,恐怕半个车厢的人都听到了,感觉到四周飘过来的眼神和窃窃私语,我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

张嬷的脸更红了,秀娥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挤得我更加的用力,眼神却飘到了张嬷的身上,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正拿着呢子帽子扇风的光头大叔,歪了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妈是怎么了,平常要是有人在小姐面前那么大嗓门说话,她早瞪过去了,要是我,就打了”。

我不禁有些好笑,这怎么能一样呢,用手轻轻的扯了扯秀娥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一旁的丹青却恍若未闻似的说了一句,”赵先生不必太客气,您帮了我家张嬷,我们能谢谢您的,也就是提供个座位了”。

光头大叔显然又要大笑两声,我正胡乱想着要不要堵上耳朵,那个男孩儿突然用手肘撞了一下他老爹,眼皮也不抬的说了一句,“你小声点”,声音清亮,却也一点都不比他老爹的低,顿时几声窃笑传了过来。

光头一愣,接着就耸起了粗黑的眉毛,“你个…”,他刚嚷嚷了半句,突然回转了头往四下里看去,原本那些不时扫过来的眼神登时就消失了。

转回头,他又冲我们憨憨的笑了两声,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嗓门,“这小子没规矩,让您笑话了”,丹青微微一笑,“客气了”。光头大叔挠了挠他油亮的头皮,像丹青这样不咸不淡的客气,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来接下茬儿,就低头冲他儿子骂了一声,“你个兔崽子,就知道扯你老子后腿”。那个男孩好像没听到一样,眼光低垂,嘴角儿却不在意似的撇了撇,秀娥“哧”的笑了一声。

他一不说话,车厢里顿时就安静了起来,丹青低头看起了她的书,张嬷的脸却一直看向车外。方才张嬷去弄开水的时候,差点被人欺负了,幸好这位光头大叔帮了一把。

正经卖开水的那个地方人围的乱糟糟的,张嬷根本挤不进去,一旁的一个小贩就和张嬷说,他那儿有,张嬷就跟着他去了。估计那小贩见她是个外地人,穿得又一般,就黑心的想多诈她些钱,张嬷觉得不对,就说你要是这样收钱那我就不要了,可那小贩急了,一把把张嬷推倒在地,想要强抢了就跑。

这时候正好光头大叔从一旁经过,也就算是英雄救美,反正最后他是跟着张嬷一起回来了,张嬷崴了脚,被他搀了回来。丹青道了谢,又听他说是半途加的票,这趟车人多,估计找不到座位了,就客气地说了句,要不一起坐吧。结果,他真的就坐了…

赵大勇和赵晖,这是光头大叔和他儿子的名字,但他极豪爽的对我和秀娥说,叫他光头叔,叫他儿子石头就行。等待开车的功夫,他把自己介绍了个清楚,可能是怕我们一群女人对他有疑虑。比如他在上海一家贸易行里帮工,老婆已经没了,这趟是回去走亲戚的,跟我们碰上还真是缘分云云。

我估计丹青和张嬷都对这种缘分没什么兴趣,任凭他变着法的和我们闲聊,最多也只是告诉他,我们是去上海投亲的,姓云。那是我的姓,也是二太太的,徐这个姓氏,恐怕从丹青走出徐家大宅的那天起,就不想要了吧。

光头大叔显然对我们这个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出行队伍有些好奇,但是他却没有多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们,应该说是和丹青闲聊,因为张嬷根本就不开口。

丹青多数时候只是客气的微笑,偶尔才回答个一两句,看起来镇定而礼貌,但是从她放在腿上交叠着的手指,我就知道她很紧张。丹青向来如此,只要她一紧张,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但是中指和食指就会不自觉地交叠着。

说实在的,这个光头大叔给我的感觉也有些奇怪,他说话豪爽直白,笑声憨厚,好像没读过什么书,可也不会让人觉得粗鄙。他身上的对襟衫,里夫呢的马甲,呢子帽子,做工都很好,衣襟上缀着的表链所闪烁的光芒,也决不是镀金的。

虽然他大咧咧的敞着几个扣子,没有徐老爷穿起来的那种风度,但是衣裳的质量样式都摆在那里。我虽然听墨阳提起过,上海是个特别繁华的大地方,可难道在那儿做帮工的人,也能赚到很多钱吗?

火车就这么一路飞驰着,可能是因为心里存了疑虑的缘故,我竟然没有再晕车。随着天色暗了起来,车厢里越发的安静,人们都困倦了起来,就连丹青和张嬷都合了眼小寐,我却依然还是精神奕奕的,也许是下午睡的太多了,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看看四周的人都睡了,光头大叔的呼噜声也响了起来,石头闭着眼,嘴巴却微微的张着。秀娥的头沉沉的压在我肩膀上,一点点地往下滑着,我轻轻地扶了扶,就往车窗外看去。

车厢内的灯虽然昏暗,却映衬的车外更加地漆黑,只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几许灯火,不时的一闪而过,带来与黑暗些许的不同,天上的星子和月亮也被厚厚云层遮挡着。

丹青和秀娥一左一右的夹着我,虽然昏暗,我却有着一种被保护的感觉,火车规律的晃动着,我眼也不眨的盯着窗外,盯着偶尔见到的光亮,也盯着被厚实云层包裹不见的未来…

“清朗,醒醒啊”,秀娥的声音一点点地钻进了我的耳中,“干吗又推我”,我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又”,心里一激灵,立刻就清醒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秀娥正笑嘻嘻的站在我身旁,张嬷在对面整理着包袱,车厢里清静了起来,而我头下一片温暖。

忽然觉得上面有片阴影罩了过来,抬眼看过去,丹青正低下头对着我笑,“起来吧,这回可是真的到站了,我的腿也麻得不行了”。

我赶忙直起身子来,看着丹青轻轻地用手在腿上捶着,我想伸手过去帮她,她笑着摇了摇头,“没那么厉害,你去帮张嬷拿行李吧”,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躺得久了,眼前有些晕黑,我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回头看见秀娥手里拿着我俩的包裹,就转身想去帮张嬷。张嬷伸手递了个小包到我手上,接过来我不禁一愣,“这个是”…

张嬷抿了抿嘴却没说话,秀娥伸脖子看了看,“这是那个光头大叔落下来的,他忘了带走了”。秀娥这么一说,我才猛地想起来,那父子俩个已经不见了。

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开口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那时候你还没醒呢,小姐说暂时不想吵醒你,反正人这么多,也不急着下车,就让他们先走了”。

我“喔”了一声,看看还在低着头捶腿的丹青,心里明白大概她是不想再和这父子俩有什么联系,正好借着我没醒,好跟他们分开走。“行了,清朗,你先拿着吧,反正知道他是在什么陆氏贸易行做帮工,回头找个人给他送去也就是了”,丹青随意的说了句,然后就站起了身子。

这时候车里的人已经下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个往车门口走去,那个乘员正好在门口站着。见我们过来,忙殷勤的给我们让开了位置,还对丹青哈了哈腰,丹青一愣,看了他一眼,这才下车。

这就是上海吗…我四处张望着,人群涌涌,灯火闪烁,不知道比我们来时的那个车站大了多少,空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汗臭的味道,脂粉的香气,令我有些无措,一旁的秀娥紧攥着我的手,张嬷也不自觉的贴紧了丹青。

丹青脸上也带了些兴奋,又强自镇定着,先伸头四下看了看,才低了头和我笑说,“我信里都写好了到站的时间,估计墨阳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在站口那边等着我们呢”。我不禁高兴起来,墨阳,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变了吗,他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丫头,叫声哥哥听听。

哥哥…我心里一阵温暖,大少爷从不让我这么叫,而墨阳却一向如此,大太太为了这个,背后也不知道在老爷面前诟病他了多少次,可墨阳依旧如故。

“咦”,秀娥轻叫了一声,探头往右边看去,我心一跳,她看到墨阳了?忙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怔。那个光头大叔正和几个人在亲亲热热地说着话,那些人都穿着深色绸布长衫,有的还系了个雪白的汗巾子,周围的人却好像都在绕着他们走,四周有些古怪的空出了一块儿地。

站口附近站了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也瞄着他们探头探脑的,没一会儿,光头大叔就带着那几个人往站口走去。那些警察见他们过来,忙得凑上去点头哈腰的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光头大叔哈哈大笑了几声,又拍了拍他跟前警察的肩膀,这才大摇大摆的走了。

我愣住了,张嬷也愣住了,下意识的抬头看看丹青,她的脸色也不太好,见我看她,她做了个好像并不在意的表情。只有秀娥看着他越走越远,没心没肺的说了句,“小姐,我们要不要追上去,把他的包袱还给他啊”。

张嬷张口想骂,又担忧的看了一眼丹青,丹青皱了眉头,想了想才说,“算了,他走的那么快,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再迷了路,还是等回头见到墨阳,再找个人给他送去就是了”。

“就是,就是”,张嬷忙得点头,显然不想再跟光头大叔有什么直接接触,“小姐,我们还是赶紧出站吧,省得二少爷等的急了”,丹青点了点头,就带着我们往站口走去。

站口的人不少,人们都排着队,缓慢的往外走着。我们排在了最后,后面已经没什么人了。看着那几个警察也吊儿郎当站在出口,偶尔会把一些穿得破烂些的人叫出队伍来盘查一下。

眼看着再过一会儿就轮到我们了,站口外不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灯,让秀娥看呆了眼,看丹青她们排着队,就偷偷拉着我往一旁走了几步,好看个清楚。

张嬷也正好奇的四处张望着,没注意到我们,丹青这会儿心情显然很好,只对我做了个别走远了的笑容,就回过头去和张嬷说话。秀娥正指指点点和我比划着,这时一个警察从站口外挤了进来,走到我们的一旁不远处站住。

我看着那几个警察忙得围了过来,殷勤的问候着,“队长,您怎么进来了”,说完有的就给他递烟,见他用嘴叼了,又赶紧打火。

“嗯”,这队长虚应了一声,叼着烟,斜着眼睛看了看排队的人群,我赶紧调转了目光,秀娥却根本就没注意,那个警察队长也没把我们两个小丫头放在心上。“行了行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围着老子转了”,他吆喝了一声,挥了挥手,警察们赶紧散了。

“刘四儿”,他叫了一声,一个警察忙得转身回来,“头儿,怎么了”?我忍不住仔细去听,就听那个队长皱了眉头,低头问了一句,“刚才我好像看见赵…”,没等他说完,那个警察赶紧点头,说了句“是,您没看错,赵秃子回来了”。

那个队长抽烟的手一顿,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原来真是他回来了...怪不得呢”,那个叫刘四儿的警察讨好的问了句,“您说什么怪不得”?那队长瞪了他一眼,那警察缩了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他“噗”的一声把嘴里的烟头儿吐在了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然后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刚才看见叶老七的车了,就在站口外停着”,我正好没听清,他说什么七…下意识的转过眼去看他们,就看见那个刘四儿明显的打了个哆嗦,脱口而出,“展爷,他来了”?

错过

“秀儿,你们快点回来吧,该走了”,张嬷招呼了我们一声,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冲着我们招手,示意我俩赶紧过去。我扯了扯秀娥,让她回过神来,就拉着她往队伍中走去。

秀娥还在依依不舍的回头看着,张嬷见她魂不守舍的,眼睛一瞪就要开口。丹青轻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秀娥的头,“傻丫头,等会儿出了门,有的是让你看的,何必在这儿坐井观天的”。

秀娥不懂什么是坐井观天,就吐了吐舌头,然后老老实实的站在了我身旁。“清朗,想什么呢”,丹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微微一惊,抬头看她正弯了身,笑看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想什么”,没等丹青再说什么,秀娥在我身后插了一句,“她肯定是在想二少爷呢”,丹青“哧”的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