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断兄长的话,赶紧讨饶:“大哥,我难得回来,你就别再唠叨我了。”
江维开绷着脸,没再提了。
外头,老管家江川进来通传:“老夫人,小少爷来了。”
江老夫人闻言,拄了拐杖起了身,吩咐身边的婆子:“阿桂,去拿两个暖手的小炉过来。”
“是,老夫人。”
院门开着,阵阵冬风灌进来,这时,听闻屋外下人喊‘小少爷’。
江扶汐上前去,待人进来,接过染了风寒的外套,将擦手的帕子递过去:“小容,去织哥儿屋里拿件干爽的衣裳来。”
小容称是。
江织用帕子擦了擦手,缓步进去。
屋里敞着门,烧了火盆,江家许多习惯都有些守旧,他畏寒,一到冬天江老夫人便会命人烧上火盆,再放几个暖手的小炉给他取暖。
老太太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头发花白,总盘着精致的发髻,显得人很精神,只是腿脚有些不便,走动时离不得拐杖。
“织哥儿,你这头发怎了?”
打从江织一进屋,老夫人便盯着他瞧。
江织接过佣人递过来的大衣,披着,回了话说:“染了。”
“好端端的,作何染个这般不正经的颜色。”老夫人瞧着那头蓝毛,哪还像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市井气得很。
江织可不以为然:“哪儿不正经了?”
老夫人笑骂他:“胡闹。”
他挑了个离火盆最近的地方坐下,还觉着冷,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接过佣人奉上的茶,还没饮,咳意上来。
边咳着,他手里那杯茶洒了。
“怎咳得这么厉害?”江老夫人问道,“药呢,按时喝了吗?”
他咳得嗓子哑了:“喝了。”
“世瑜怎么说?”
他用帕子捂着嘴,眼圈晕了红:“药已经不大管用了,算算时间,”语气不在意般,“大限将至了吧。”
江老夫人呵斥:“说的什么胡话!”她拄着拐杖到了孙儿身边,吩咐了下人,“不必摆餐了,把织哥儿的汤和药膳端到他屋里去。”
“是,老夫人。”
“扶汐,过来扶织哥儿。”
江扶汐上前去搀扶,江织却避开了,三步一喘地拖着步子去了楼上,远远还能听见他的咳声。
江扶汐片刻驻足,跟着上了楼。
江织的卧室在二楼,光线最好的一间,因为他身体不好,怕冷,地面铺的都是暖玉,江老夫人偏疼他,什么好物都往他屋里搬,字画花瓶最多。
江织也不要人扶,自个儿躺下了,白着小脸儿喘着气儿,别提多娇弱。
江老夫人坐床头的椅子上:“好些了?”
他有气无力地:“嗯。”
‘嗯’完,又开始咳。
老夫人又气又心疼,帮他顺着气,训他:“少摆出这幅样子来吓唬我这老太婆,你死不了。”
江织恹恹地接嘴:“秦世瑜可是说我五脏六腑都坏了。”
“就是坏透了,你奶奶我也能用药给你吊着一口气儿。”
他哼哼了声,喘着,没力气讲话。
瞧着他这样子,老夫人也省了再说他:“扶汐,你去厨房催催,织哥儿的汤怎么还没端来。”
“我这便去。”江扶汐出去后,合上了门。
把人支走后,江老夫人才同江织说道:“孝林和扶离近来是越发不收敛了。”
“嗯,听说了。”他蔫儿着,额前雾蓝色的发软趴趴地盖了眉,有零零碎碎的影子落在瞳孔里,有些颓颓的懒。
“这点祖业,你就由着他俩折腾?还不打算回来接管?”
他没骨头地窝着:“天儿冷,我管不动。”
“你就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吧。”老夫人恼了他,由不得他胡来了,“等开春,我便把你父亲那份过给你,奶奶老了,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后头的路,得织哥儿你自己走。”
江家的老爷子走时立了遗嘱,祖产一分为六,五个子女与发妻一人一份,只是并未均分,也未选出当家的,这一大家子,哪个都不安分。
就老幺江织,一直病着,当了甩手掌柜。
他还没个正行:“我两只脚都进了棺材,照样死不了,您啊,还有的活。”
老太太笑骂他泼皮。
“别的事儿便也罢了,同陆家有关的,你可得亲为。”
说到陆家,江织来了几分兴趣:“那块地儿陆家拿下了?”
“拿下了,你这么一弄,陆家多掏了个数,正恼着呢。”江老夫人说着笑了,眼里有藏不住的惬意与痛快。
四大世家中,江家与陆家水火不容,在帝都是人尽皆知,明里暗里斗了十几年了,可到底是为什么斗、为了谁斗,就不得而知了。
便是江织,也不知情。
“奶奶,您今儿个给我撂句实话,”他抬着眼皮瞧着老太太,“您和陆家到底是结了什么仇?”
非报不可便算了,还要他亲为。
着实鬼怪啊。
他语气不正经地玩笑:“我可是听说,您呐,和那陆家已逝的老爷子相好过。”
这话,也就他敢说。
江老夫人瞪了他一眼:“等你接管了江家,奶奶就全告诉你。”
他哼哼,不接话了。
“靳家那对兄弟可是你搞得鬼?”
“嗯。”
“后面你不用管了。”老夫人拄着拐杖起身,“欺负我江家的人,真当我这老婆子死了。”
屋外,乌云遮月。
陆家祖上是玉石起家,底蕴与江家一般,都是富贵了几代的世家,从陆爷子这代才开始涉足了医药业。
陆氏大厦坐落在帝都最繁荣之地,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从顶楼俯瞰而下,整个城市的霓虹尽收眼底。
“二小姐。”
年轻的女孩坐在老板椅上,眯着眼在小憩,没睁眼,问:“查到了?”
“和我们竞价的,的确是江家的小公子。”秘书上前,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知是从哪儿得了消息,知道了我们陆氏对那块地势在必得,就故意将拍卖价格哄抬了一倍。”
女孩掀开眼。
眼型长,脸小,一双弯眉英气,相貌九分,气质十分。
女孩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生了一双单眼皮,漆黑的瞳孔透亮,里头一股子气场,可唇角稍稍上扬一分,便了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灵动与干净。
她捏了捏眉心:“这个江织,真是烦人得很。”嘟囔了一句,她低头看手表,“九点了。”
后半句,秘书听得一愣。
“他的节目要开始了。”然后,她把桌上的那个投资过亿的项目文件推到一边,打开平板里的电台。
“我很喜欢王小波的一段话,我把我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电台里的男声,温润、低沉,像醉人的酒,像四月的风,像一把大提琴在耳边轻轻地拉。
“晚上好,我是周清让。”
完全不懂声音的秘书:“……”
二小姐最近迷上了个姓周的电台主持,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哦,声控。
063:江织就这么当爸爸了
夜半冷寂,冬风凛凛。
“老夫人,老夫人!”
门外,桂氏火急火燎地喊人。
江老夫人披了衣服起身:“大晚上的,吵闹什么?”
“老夫人,小少爷他咯血。”
屋外,花白的雪花飘了起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千呼万唤了几天,终于下了。
“外头怎么了?”
门外的下人回话:“说是小公子痼疾犯了,咳了不少血。”
随后,骆常芳在唤扶离。
江扶离起身,披了件外套,去开门。
骆常芳命了下人守在门口,进屋,坐下,倒了杯茶:“我让人查过织哥儿的病例了,脏腑都有些问题。”
年年如此,一到冬天,三房那根独苗就要死不活,这五脏六腑没一处好的,偏偏还在苟延残喘。
“前阵子听医院的洪博士说,有些药物,若是长期服用,会有心肺衰竭之症。”
墙上的灯有些年岁,光线昏暗,落在江扶离脸上,她样貌像了骆常芳三四分,唇形饱满,眼窝深,轮廓单看都很硬朗,组合在一起却也几分雌雄难辨的风情。
在江家,最有经商头脑的,是长房的江孝林,可若论缜密与精明,江扶离比之他,不遑多让。
“你怀疑织哥儿的病?”
她是怀疑:“他那只狐狸早成精了,我不得不防。”
要不是成精了,早该成鬼了。
“找人试过了?”
她嗯了声,没细说,转头吩咐门外的下人:“去瞧瞧,探探真假。”
“是。”
凌晨三点,江织被送去了医院,秦世瑜三点半走了,薛冰雪后脚就来了。
他看了一眼垃圾桶里沾了血的纸巾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吃了几颗药?”
“三颗。”
薛冰雪立马板起了他那张看上去刚满十八岁的娃娃脸:“不要命了你?”
这药还在研发期,副作用很大,一颗就够他一周都提不起劲来,他倒不怕死,一次吃三颗。
他还轻描淡写地说:“我哪个冬天不咳几次血,死不了。”
死不了那也得伤肝伤肺!
还得不育!
薛冰雪想骂他来着,可他不太会骂人,也骂过他,气得瞪他:“是不是江家有人起疑了?”
他‘嗯’了声,先前吐了几口血,现在脸白得跟纸似的:“没有江家人帮衬,靳松哪有那个胆子在我头上动土。”
劫色不过是个幌子,那晚来了两伙人,前边儿是来掩人耳目的,后边儿那伙才是来探他虚实的。
所以,他就吐几口血,让那些人‘放心’。
“织哥儿,”薛冰雪神色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你很喜欢那个贴膜的姑娘吗?”
江织噎住。
干嘛突然问这个?!
“如果你真喜欢她,想跟她过一辈子,以后,你就别乱吃药了,”薛冰雪说,“织哥儿,你得惜命了。”
薛冰雪是这群人里头,年龄最大的,尽管他长了一张十八岁的脸,尽管他在暗恋了十几年的姑娘面前怂唧唧,可他的想法永远是最周全成熟的,三观正得连这个处处阴暗的世道他也能找出一大片净土。
江织就不同了,他没有什么三观,也没有什么底线,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不惜命,不怕死,来了兴趣就陪着玩玩,没了兴趣,就吃吃药,不拿自己当个人,不拿别人当个事儿,这样的人,亦正亦邪、随心所欲。
他说过一句话,薛冰雪一直记得。
“死了就死了,弄死了就弄死了。”
前者,江织说的是自己,后者,说的是所有他不当一回事儿的人。
可这次,他被薛冰雪说得愣住了。
得惜命了……
他得惜命了,不能拿命游戏人间,不能拿命玩弄鼓掌。
他开始怕死了,因为周徐纺。
许久许久,他对薛冰雪说:“以后别给我开药了。”
雪下了一整夜,一早,银装素裹,满世界都铺了一层干净的白,帝都的雪总是下得急,下得猛,伴着风,下出了世界末日的架势。
中午,阿晚吃了个饭就过来了,抖抖身上的雪,在门口等身上沾染的寒气散了才进病房。
江织躺着,在看窗外。
阿晚觉得他可能在思考人生吧:“老板,十全大补汤来一碗不?”他把带来的汤放柜子上,极力推荐,“我妈熬了一上午了。”
真不是他夸张,他妈熬汤的本事堪比五星级大厨,这也都托了江织的福,自打换肾了之后,他妈就把江织当儿子,江织一进医院,她比谁都急,想方设法地给他补身体,这才练就了一身熬汤的技能。
他妈宋女士可能忘了,肚子里那颗肾虽然是江织付的钱,可她亲儿子签了三十年的卖身契啊。
阿晚已经习惯了,没那么悲伤了,给江织盛了好大一碗汤,给端过去。
江织还是那个姿势,动也没动一下。
“去给我办出院。”
“那怎么成,您这个身体可不能乱来了,外头在下大雪,天儿冷,您还是住医院里头吧。”别出去给冻得英年早逝了。
“让你去就去。”
目光薄凉,跟外头初冬的雪似的。
阿晚被他冻得一个激灵,缩缩脖子,往后挪:“我不敢,上午老太太走的时候说了,让我看住您。”
瞧瞧,雇主那个脸白里掺着一点点儿红,多像回光返照,他哪敢让他出去。
阿晚寻思了会儿:“您要出院是不是因为周小姐啊?”雇主也是够卑鄙无耻的,用吊灯做借口,非要贫困潦倒得四处讨生活的周小姐请他吃饭。
江织不说话,就用他那双能颠倒众生的桃花眼,那样漫不经心发射冷气。
阿晚再往后挪:“要不这样,您告诉周小姐,说您病了去不了。”
“不行。”
语气不由分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阿晚搜肠刮肚:“老板,周小姐人那么好,她要是知道您住院了,肯定会来看您的,现在的女孩子啊,最受不住美人计和苦肉计了。”
嗯,林晚晚同志是泡菜剧收割机,人虽然不机灵,但男男女女的事,他懂可多了。
江织一时不说话。
阿晚就继续游说:“今儿个天气也不好,反正餐厅还没订,您正好可以跟周小姐约个别的时间,如果周小姐来医院看您的话,你们就可以多见一面了。”
果然——
江织略做思考后,拿出了手机,给周徐纺发了一条微信。
“我病了。”
然后,三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她居然还没回!
被啪啪打脸的阿晚:“……”
江织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眼里似融了外头的鹅毛大雪:“你不是说她会来医院看我?”
阿晚挠头,让他看起来尽量真诚无辜:“可能在忙没看微信,要不您给她打个电话?”
江织一脚把压在脚下的毯子踹下去,翻了个身躺着,跟人赌气似的。
阿晚:“……”
单相思中的毛头小子,果然好善变好幼稚哦,看你能作到什么时候!
三十秒都没到——
“咳咳咳咳咳……”
他又是咳又是喘,撑着病弱的身子坐起来,喝了几口汤,然后恹恹无力摸到柜子上的水杯,抿了一口,顺手拿了手机。
阿晚:“……”
呵,男人啊。
阿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偷偷瞄了一眼老板的手机。
他给周小姐存的名字是a周徐纺,排在通讯录的第一个。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
电话里,风声比她的声音都大,应该是在外头。
江织咳了声,清了清嗓子:“是我。”
“我知道是你啊。”
嗯,还算乖。
江织垫着枕头靠着,骨头都是软的,像个娇贵需要人仔细疼着的病秧子,他有点脾气地问她:“你怎么不看微信?”
周徐纺说:“我在发传单。”
“……”
她到底打了多少份工!这么大的雪都不歇着。
他又咳几声:“我住院了。”
声音挺无力,语气挺娇纵,仿若在说:我都病了!你敢不对我言听计从吗?
周徐纺听完立马问了:“你病了吗?很严重吗?”
“咳咳咳咳咳……”他有气无力地说,“嗯,严重。”
周徐纺当下就决定:“那我发完传单去看你。”
为什么要等发完传单?!
江织等不了:“你——”
现!在!就!来!看!我!
可她都没等他说完话,急匆匆地打断了:“领班来了,我要先挂了。”
然后,就是一串嘟嘟嘟嘟。
昨晚刚吐了血现在感觉又要吐血的江织:“……”
这种感觉,就像被草泥马一脚踢在了心窝窝里,疼是其次,最主要是——伤自尊。
咣!
手机被江织重重扔在柜子上。
“林晚晚。”
阿晚头皮都哆嗦了,幸好,他手机适时地响了:“我妈来视频了。”他背过身去,接通了他家宋女士的视频邀请,“妈!”您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手机屏幕里,全是宋女士圆得像个圆规的大脸,烫了一头洋气的泡面小卷,快六十的人,戴了个特少女的发卡。
“汤给江织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