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顺心下好笑,心说梦中事怎能当真,不过想着妻子叫这梦惊着了,给她掖掖被角,继续安慰她道,“你都说了那是神花,肯定有神奇的地方。”

“这倒也是。”褚韶华咕哝一句,那梦似乎令她极为疲倦,不消片刻,又沉沉睡去。

时光

褚韶华做一奇梦, 心下也只是稀奇两日,便被年前的无数琐事分去了心神,无暇再顾及这奇异梦境。年前总要置办各项年货,各种走礼,更兼要准备年下各种吃食,家中男女, 俱忙碌的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好在陈家殷实,年货年礼有钱自能备齐,褚韶华宋苹每天就是不停的炖煮, 必要在年前把年后几天的吃食都做出来。而陈家三父子则在忙着与县里邵老东家准备年下乡贤聚会的事, 这原是褚韶华曾当着潘东家面儿的一句吹嘘, 说邵家是乡贤会的领袖。

后来大家想想,是该组织个乡贤会,以后大家不论在乡里做生意,还是在外头做生意, 虽偶也有生意上的竞争, 可到底乡亲就是乡亲,总是多一份乡火情的。

陈老爷是个心下有成算的, 况他家与邵家交好,自然要帮着张罗。所以,父子三人年前就忙这事了。

褚韶华还挺关心这事儿的进度, 时不时的同丈夫打听。他夫妻二人素来无事相瞒, 陈大顺洗把脸,接过妻子递过的毛巾擦一把, 又将毛巾舒展开搭在脸盆架上,踱步往里间儿去,随口道,“可惜小东家不在家,不然他是个极有见识的人,老东家虽精神也极好,毕竟上了年纪,倘有小东家出面,更能事半功倍。”

褚韶华倒了盏温茶给丈夫,与他一道坐在小炕桌儿旁,眼中透出讶意,“这大过年的,小东家也没回来么?”虽说小邵东家在上海做事业,可时人极重新年,何况年下可是有祭祖的事的。小邵东家又是家中独子,生意再忙也该回家的。

陈大顺一气喝了半盏茶,脱鞋盘腿坐炕头儿舒坦着,笑道,“听老东家说,小东家年前得女,如今少奶奶还在月子里,小东家夫妻远在上海,潘先生潘太太则在北京,上海那里虽有潘家亲眷,可委实也离不得小东家,不然有什么事,没个做主的人。老东家多明白的人,托人去保定府拍的电报,让小东家过年就别回来了,回来无非也就是祭祖的事,孩子还小,少奶奶也离不得人。”

褚韶华听的一喜,忍不住说,“唉哟,这么快就生了!”

陈大顺有些羡慕的瞟妻子的肚子一眼,“是挺快的。小东家成亲比咱们还晚半年哪。”

褚韶华想到自己与大顺哥成亲一年了,依旧没动静,也是有些急的,且未错过而丈夫眼中的欣羡,心下却是有些不得劲儿,问他,“你是不是急了?”

陈大顺放下茶盏,笑挽妻子绵软的手,只觉一颗心都跟着绵软起来,声音温和,不急不徐,“倒不是急,就是想有个咱俩的骨血。你看宝儿,多招人喜欢,小小模样,大姑大姑父都会叫了,嘴巴巧,生得也好。”

“宝儿长得像我大嫂,像他舅舅家的人,现在小还瞧不出来,大了也就是寻常相貌。要是咱们有了孩子,都说外甥不出姥姥家的门,要是长的像我大哥,也算是我大哥唯一的好处了。”褚韶华担心的说,“孩子长得像我大哥倒罢了,可千万莫像我大哥我爹的性子,那以后不得叫他气死。”

陈大顺哭笑不得,轻轻捏她手一记,“你怎么凡事总往坏处想,要是像你爷爷,那还才貌双全哪。”

“这倒也是。”褚韶华笑,“要是能像我爷爷,以后就不必愁了。等咱们年后回北京,抽个时间,咱们去潭柘寺烧烧香,听说潭柘寺的香火可灵了,最好是能生个像我爷爷或是像大顺哥的孩子。”

陈大顺很鄙视妻子,“看这口气,必要生儿子的。”

“不是我要生儿子,我是瞧着咱娘盼孙子的心忒切。”褚韶华说来都有几分唏嘘侥幸,“自从魏婶子有了身孕,咱娘羡慕的恨不能眼里迸出火星子来,时不时就要同我和二弟妹念叨一通生孩子的话。亏得二弟妹是你舅家表妹,我俩又是一块儿进的门,娘说话总还克制着些。不然,我日子该不好过了。”

陈大顺笑着掖揄,“凭你的本领,我看就是谁日子难过,你日子也难过不了。”

褚韶华啐他一口,一双杏眼里斜飞出几许嗔意,鼓鼓面颊,轻声脆语道,“活人也不能叫生孩子这事儿愁死不是,一直没动静,说明缘分还没到。老话还说哪,好饭不怕晚,说不定咱孩子以后是有大出息的,降生的时辰还不到,急也没用啊。”

陈大顺看她一张俏脸红润若春日桃花般鲜妍,一张巧嘴更是怎么说都是她自己的理,不禁心下好笑,又有说不出的喜欢她这份爽俐厉害,点头应和,“可不是么,就是这个理。”

褚韶华还颇有些神叨,神秘兮兮的同大顺哥道,“大顺哥,你先给孩子想俩名儿,我总觉着,孩子快了。”

“这还能觉出来?”

“你们做爹的当然是什么都觉不出来了,我们做娘的不一样,会有感觉的。”

陈大顺佯做同意,点点头,“很是很是,看来我近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结果又得褚韶华红着脸一啐,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金子一般的珍贵,而后许多年的岁月里,褚韶华就是凭着对这一段岁月无数次的回忆才能熬过那许多的艰辛,而后在更多年,她又将这段回忆深深的埋葬在旧日的时光深处,不愿再触及分毫。

宋舅妈上门

现下的岁月对于褚韶华仍是琐碎而愉快的。

哪怕年前年后的各种忙碌, 初二回娘家时又被娘家人哭了一回穷,褚韶华仍能遂心如意的处理好这一切的琐碎。只是宋苹的娘家人宋舅妈年后过来说话,很叫褚韶华气了一回。

宋舅妈不知从哪里打听得知当初邵家收粮还是陈家给邵家的信儿,宋舅妈当着陈老爷陈太太的面儿就说了,“有这样的好事,以后妹妹、妹夫也给我们递个信儿, 说实在的,到各村收粮的事,苹儿他爹一样能做得。”

陈老爷对这位舅太太的观感素来一般, 听这样的糊涂话, 更是不知要怎样才能与这等无知妇人分说明白。倒是陈太太很“聪明”的来了一句, “要是依着我,自要给大哥大嫂送个信儿的,当时是叫老大媳妇往家里写的信,她年轻, 未免粗心, 也就忘了。“

因着宋舅妈宋大舅过来,褚韶华身为侄媳妇, 刚过来给长辈见了礼,帮着奉了茶果,此时正坐在堂屋听长辈们说话, 无端飞来这等屎盆子, 她哪里能接。褚韶华心下冷笑,对婆婆这话不想做任何评价, 只管轻轻的把这话挡了回去,她云淡风清的一句,”娘你当时也没跟我说要给舅太太信儿,二弟妹也没说,我哪里想得到。“

宋舅妈却是极司欺软怕硬的本领,知道陈老爷陈太太不好得罪,她更是不能怪到闺女头上,想着褚韶华同闺女是妯娌,却事事都要压闺女一头,心下早便对褚韶华不喜,遂拿了长辈的架子,一味对褚韶华道,“都说侄儿媳妇聪明机伶,要是说苹儿这老实丫头想不到我信,侄媳妇焉能想不到?”

褚韶华唇角一绽,似笑非笑道,“二弟妹这亲闺女都想不到娘家,我做侄媳妇的就是想到了,瞧着如今舅太太怪到我头上,我有这样的好事也不与你说。”

宋舅妈当下叫她噎个好歹,脸上的笑都僵了,浮在面上,声音中带了几分尖利质问,伸长了脖子问到褚韶华面前,“合着咱们亲戚还不如外人?”

褚韶华半步不让,随口拿话堵了宋舅妈的嘴,她冷笑一睨宋舅妈仿佛炸毛老母鸡的模样,拉下脸来,不客气道,“你去年跟我娘吵架,我这气还没消哪!舅妈你自是亲戚,可你这亲戚说来还不如外人,外人也没叫我娘生过那样大的气!倒是舅太太这亲戚,把我娘气个好歹,二弟妹也因着你糊涂,私下哭过多少回。你这样的糊涂人,什么事敢交给你做?做得好,你不知我的情,做不好,反要埋怨我!我可不敢跟舅太太打交道!”褚韶华冷笑,“去年的事,我娘不计较,我做媳妇却是替我娘不平!不怕舅太太生气,我至今气还没消,我屋里活儿忙,就不陪舅太太说话了!”说罢,她一甩手,起身走了!留下宋舅妈目瞪口呆,盯着褚韶华一身桃红绸子袄真的走出正房,才嘎巴嘎巴的转过脑袋,直与陈太太道,“弟妹,你家就这种规矩?”

陈太太轻咳一声,她虽心向娘家,与陈太太这娘家大嫂却是难免有些姑嫂间的小较劲儿,如今却又添了亲家之间的较量。宋舅妈巴结她时还好,今宋舅妈过来也没带厚礼,还颇有些“问罪”“责怪”之意,陈太太虽不聪明,却也不全傻,何况褚韶华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儿。若真惹恼了这泼货,叫这泼货发作起来,年下未免要添不痛快。陈太太遂和了稀泥,含含糊糊道,“老大家的就是这么个性子,我拿她也没法子,大嫂你不要与她计较。”

陈老爷笑呵呵道,“年轻人,性子就直率了些,舅太太莫恼。”

宋舅妈听陈太太的话还能入耳,到陈老爷这里,“直率”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褚韶华这么梆梆梆的数落长辈,把长辈噎个半死,还有理了?奈何宋家不及陈家,且还多有仰仗陈家之处。这次过来,也是有事相求,原想着打压了褚韶华趁机提出要求,没想到褚韶华不吃这套,反是让宋舅妈算盘落空,此刻褚韶华已走,宋舅妈也不能再对褚韶华穷追烂打。关键,看褚韶华这狗脾气,你要真把她惹急,怕是自己也落不了好。

宋舅妈向来识时务,见陈老爷陈太太都有回护之意,只得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我也是做长辈的,还能跟她一个小辈计较不成。就是大顺你这素来好性子的,可不能这样惯着媳妇。”到底是这么个刁钻性子,最后都不忘挑拨外甥一句。

陈大顺笑眯眯地吃口茶,说,“外甥像舅,我这性子也都是像大舅。”

宋舅妈一乐,不悦的眼神微微回暖,有些慈爱的看向陈大顺,“偏你这样会讨人开心。”当初宋舅妈相中的女婿原是这个大外甥,先前光想着孩子小,亲事且不急,结果不承想陈老爷在北京就给陈大顺定下了褚家的亲事,宋舅妈才晓得自己晚了一步,只得把目标放到了陈二顺身上,虽则是如愿做成亲事,可陈二顺这混不吝的性子,就是不如陈大顺厚道,会说话。

宋舅妈心下叹口气,转而把话放到了邵家收粮的事上,与陈太太道,“妹妹有所不知,邵家收粮是各村里选个人,代为收粮,待粮食收上来,交到邵家,邵家再运到北京去。这一收一交,就有差价。虽说利不算大,可是比咱们在家死种地要强的。”

对邵家做粮食生意的事,陈太太是一早就知道的,可邵家如何收粮,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陈太太不禁点头,“原来是这样,这法子倒是巧。”

“可不是么。邵家自己省事,也给这代收粮的留了利在里头,两相都好。”宋舅妈眼中透出几分热切,继续道,“这收粮的事,倒不是难事,无非就是乡亲们送粮食过来,咱们按等按量的给结钱,这事,别人做得,苹儿她爹也是种了一辈子田的,对粮食再熟悉不过,一样做得。”说着,又叹一口气,“只是咱们与邵家老爷不熟,人家不知道咱家,也不能把这差使给咱家不是?”

陈太太给宋舅妈这话一引,顺着宋舅妈的思路便说了,“当家的倒是认识邵老爷,前儿才去县里吃了酒。”宋舅妈眼中一亮,心下称意,面儿上偏又露出为难,“就是不知这事好不好办,会不会太麻烦他大姑父。”

陈老爷早在宋舅妈说邵家收粮时便知宋舅妈的来意了,陈老爷的性子,能照顾亲戚时不会不照顾,可如今宋舅妈说的这事,听宋舅妈说的简单,却并不容易。陈老爷并不急,只管问宋舅妈,“眼下你们村里收粮的是哪个?”

宋舅妈道,“是村长家。”

与陈老爷所料想的不差,一个村,村长多是有些权威的,邵家把收粮的事托给村长,除非村长不乐意,不然当真是个事半功倍的好人选。宋舅妈想自村长手里抢这差使,差的并不是陈老爷的援手这样简单,陈老爷与宋舅妈宋大舅分析道,“村长虽说不是什么官员,可管着村里的大事小情,与乡里县里总有些个关系。我去同邵老爷说句话容易,只是这样未免得罪人。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介时大舅兄大嫂是要在村里过活的,你们斟酌好,这事到底可不可行?”

宋大舅疏淡的眉毛簇在眉心,拧成个疙瘩,显然是为此事犯难,在妹夫跟前也不遮掩,道,“正是因此拿不定主意。”

宋舅妈不忿,对丈夫道,“要我说,这也没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这生意并不难,谁家不想做,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本领。就是得罪了村长家又如何,他还能不让咱家过日子了?”

陈老爷道,“舅太太莫说气话,倒不是不让你过日子,只要有事没事的卡你一卡,给你添些晦气,就够你堵心的。”

宋舅妈虽自恃好强,却也知些好歹,知道丈夫的顾虑和陈老爷所言是正理,何况,她嘴上要强,心下未免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让她放弃这大好赚银子的机会,她如何甘心,再三问陈老爷,“他姑丈,这么说真就不成了?”

宋舅妈张嘴就要从村长手里抢生意,未免心大。况今日过来,宋舅妈所言所行没一样叫人喜欢。只是想着去了的岳父,陈老爷还是得提点着小舅子些,道,“这要是咱家的生意,我一句话,没有不成的。舅太太别忘了,这是邵家的生意,虽则我与邵老爷认识,若是宋村长做的好好的,邵老爷就是看我的面子,也不能把宋村长换了。要我说,也不一定非要把这生意夺过来。这生意场上,分一杯羹不算大事,反正你不分也有别人来分,可要是独霸了碗,不叫别人吃这碗饭,就是大忌了。”

陈大顺听父亲这话,不禁暗暗点头。陈二顺则有些不屑父亲此言,想着若是有独霸饭碗的本事,谁会愿意分羹与别人吃。不过,陈二顺素来是个志大心空的,也只是一想罢了。

陈太太宋舅妈宋大舅宋苹一时却都没明白陈老爷的意思,宋舅妈便瞪着眼睛伸着脖子问了,“他姑丈,我这脑子转的慢,你说明白些。”

陈老爷心说,这样的愚钝,还想着独揽粮食生意呢。他的视线在诸人脸上略一逡巡,心下已是有数,看向长子,微微点点头。陈大顺明白父亲的意思,就同舅舅、舅妈道,“大舅、舅妈,我爹的意思是说,这差使邵家已是交给村长了,虽则差使没落到大舅手里,可收粮也不是轻省的活,大舅要是跟着帮把手,村长瞧着大舅跟咱家的交情,想来也不能薄待大舅。”

宋舅妈摇头,“这不成,有这样的好事,村长能便宜外人?”

陈大顺笑,“这有什么不成的?你们都是姓宋的,说起来还是没出五服的一家子。只要大舅用心帮忙,我就不信他好意思白使唤大舅。”

宋舅妈对自己村村长家的情形了解十分清楚,同外甥道,“你不知道啊,大顺,自从村长受了邵老爷的委托开始收粮,家里兄弟、小舅子什么的一伙子都过来帮忙,哪里肯用外人?”

陈大顺想着这个舅妈真是面儿上聪明,心里糊涂,陈大顺自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一听宋村长把兄弟、小舅子都张罗到一处,便知这事长不了的,陈大顺含笑,“这也要吃饭了,一会儿吃过饭我再与大舅说,舅妈只管放心就是。”

宋舅妈没听得一句准话,哪里能放心,中午饭虽则鸡鱼肘肉俱全,却是吃的心不在焉。待陈大顺私下对宋大舅面授机宜,下晌午,宋大舅方带着宋舅妈告辞而去。

陈大顺回房时,褚韶华正收拾着回北京的东西,见丈夫回屋,先给他倒了盏温水给他,道,“看你没少费吐沫,赶紧润润喉。”又问,“跟大舅说明白没有?”

“说明白了。”

褚韶华看他中午吃酒吃的不少,虽已吃过醒酒汤,仍是有些酒气,遂又给他兑了碗梅子露,给他脱了鞋到炕上靠着被摞儿歇一歇,小声抱怨着,“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过来找爹拿主意?舅妈既能打听到当初是咱家给邵家递的信儿,邵家才做成这桩粮食生意,当时邵家找人收粮时还不毛遂自荐?到这会儿才来说,黄花儿菜都凉了,哪里还有头啖汤给她喝。”

陈大顺中午陪大舅吃了不少酒,下午又教大舅如何去村长手里分羹,只觉脑仁儿发胀,不禁用手轻轻掐一掐,道,“要是大舅能有这等机伶,今天也不能过来找咱家拿主意。”

褚韶华不是个爱唧歪的,自己也脱了鞋上了炕,说,“我给你揉揉头,这吃了酒,就怕上头。”

陈大顺还得寸进尺的要求躺媳妇腿上,褚韶华少不得要依了他,还娇声俏语的放出狠话,“可先说好,就这一回啊。”

陈大顺满口虚应,“就这一回就这一回。”心下想,一回一回的说呗。

褚韶华见他眼珠一转就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轻不重的给他揉着脑门儿,说他,“光长个憨脸儿,一点儿不老实。”

陈大顺舒坦的叹口气,知道媳妇心疼自己,心下欢喜,嘴上越发如抹蜜一般,“媳妇说啥就是啥。”

褚韶华又是一乐,越发细致的服侍起他来。

王表嫂

倒是宋舅妈走后的第二日, 陈家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一打眼,褚韶华都没认出来这一身扎扎实实土绛色棉衣棉裤大棉帽的人是谁,待这人摘了帽子一说话,褚韶华才认了出来,竟是大姨家表兄王大力的媳妇挎着篮子过来了。

自从去岁与大姨翻脸, 褚韶华就没再跟大姨一家来往过,乍一见着大表嫂,褚韶华晃了晃神, 脸上扬起笑, 亲热的招呼着大表嫂进屋, 先是去正房见过陈太太。

年下风寒,王表嫂乍一进屋就觉一股热腾腾的暖意扑面而来,她见靠南的窗户下盘了一条通长大炕,炕头儿上倚着锦被盘腿坐着个酱色绸衣的挽缵儿的半老妇人, 那半老妇人生得一双眼角下垂的三角眼, 缵儿上簪一银花簪,手上戴着两个银戒子, 在靠着背摞儿剥花生吃,剥的绸衣上沾了不少花生壳的碎屑。王表嫂一见便知这是陈家太太,表妹褚韶华的婆婆了, 她没空着手来, 带了一篮子鸡蛋,有些皴红的脸上带着笑, 话也很实诚,“这是家里母鸡下的蛋,冬天下蛋少,攒了一个月,带来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尝尝。您别嫌弃,我们乡下,都是这些土物。”

陈太太忙把手里的花生丢回小簸箩里,直起身子掸一掸衣裳,三角眼略往柳条儿篮子里的鸡蛋上一瞟,一双三角眼直接笑弯了去,连声招呼,“您客气了,这么好的鸡蛋,哪儿能嫌弃。”又招呼着王表嫂坐,问王表嫂家里人可好。一面将那炒花生的小簸箩递给褚韶华,让褚韶华再盛些来,好招待客人。

褚韶华把小簸箩续的满满的,又端来茶,因着王表嫂带的这一篮子鸡蛋颇是实诚,陈太太虽不差买鸡蛋的钱,收着东西也很高兴,很是和煦的同王表嫂说了一回话,收下鸡蛋,就很痛快的让王表嫂和褚韶华去褚韶华的屋里说话去了,又叫宋苹中午预备饭食,毕竟人家好意过来,还带这么一大篮子鸡蛋,自家也不能失礼。

褚韶华想着表嫂定是有什么事的,她却也不急,到屋里先让她坐炕上暖一暖,倒了茶给表嫂吃。甭看褚韶华已是与王大姨翻脸,以前毕竟来往过,对大姨家的情形她也略知道,这个大表嫂是大姨的长媳,因性子实诚,不懂那些个邪门歪道,很是不得大姨喜欢。褚韶华反是喜欢这类实诚人,见表嫂拘谨,直把茶盅递到王表嫂手里,唇角含了笑,道,“你们村离陈家村儿可不近,表嫂暖暖手。”

王表嫂手里捧着细瓷的茶盅,只觉一股暖意自手中传来,那茶盅细致的都叫人不敢紧握,怕手脚粗糙倒把这茶盅握碎了。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起褚韶华这屋子来,见炕上被褥皆是绸的,柜椅齐全,漆着大红的漆,皆是极新的家俱,想来是褚韶华的陪嫁,柜上摆着些家常用的暖壶杯盏之类的摆件儿,都是极体面的。这屋子也暖和,与陈太太的正房不一样的是,更多了些暖暖的香气。王表嫂去过多少人家,从没见哪家屋子像褚韶华的屋子这般香暖的,暗思量这大冬天的也没花草,如何把这屋子熏得这般香甜。褚韶华也衣绸着锦,耳上一对银坠子,衬着褚韶华细致面颊,精巧耳垂,一晃一晃的叫人羡慕又喜欢。

褚韶华端来年下备着的花生瓜子和几样干果放到小炕桌儿上,她自己坐在小炕桌儿的一畔,问,“表嫂过来,可是有事?”

王表嫂握着茶盅,茶香袅袅钻入鼻间,全不似家中老茶带着一股子苦意,这茶香是极清新的一股香气,王表嫂却是舍不得吃,先同褚韶华说话,“一则是想来瞧瞧你,二则是想来谢谢你。”

褚韶华笑,“去岁我跟大姨父吵了一架,把大表哥气的也不轻,嫂子不怪我就是,怎么还来谢我?”

王表嫂的年岁其实比褚韶华也就大个五六岁,不过,她模样生的寻常,原就不比褚韶华相貌标志,更兼嫁人后没少操劳,此时瞧着,倒似长褚韶华十几岁一般。王表嫂咧嘴一笑,“要不是当初妹妹一顿话把我当家的说明白,我家再没有今日的。”说着,王表嫂便与褚韶华说到自去岁到如今家中的情形。

原来当初王大姨父因王大姨的事去褚家讹赖,引得褚韶华大怒翻脸,一顿厉斥把王家人说的颜面全无。王大姨父还好,活的年头长了,脸皮偌厚,虽叫褚韶华一个小辈骂的没面子,回血极快,至如今依旧是没脸没皮的过日子。王大力却不同,正当壮年的王大力着实叫褚韶华骂的即羞且愧。并不只是褚韶华的话难听,而是人家难听的话说的都对,都说到了要害去。

王大力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下发狠,必要活出个人样儿来。他一堂堂七尺男儿,定不能这样叫人小瞧。偏生家中父母却是如褚韶华所言,一辈子不知正经过日子,只知讹诈亲戚度日,王大力身为长子,对父母劝了又劝,也不管用。王大力一气之下带着妻儿搬离家中,王表嫂唇角含着絮絮暖意,“起先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公婆发了狠,一亩田都不分给我们,也没住的地方。好在你大力哥在外找了间别人不住的旧宅,我们修了修住了进去。没田地也不要紧,我与他都正当年轻,给人家做长工也挣得饭食来。再有空他还去县里找活计干,后来县里邵东家收粮运粮,他先是跟着出苦力,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就跟着运粮走粮。今年年底下找村长批了块地基,明年闲了就能起宅子了。”

褚韶华生性要强,自也最喜好强奋进之人,听表嫂这话如何能不高兴,笑意不觉染上眼角眉梢,不禁道,“这可真好,我得恭喜表哥表嫂了。”

“全托你的福。”王表嫂因着家常劳作,眉眼间已生出细细纹络,眼神却是平和欢喜,感慨道,“这人哪,说明白也就是一时的事。咱们姑嫂私下说话,嫁给你大力哥这好几年,我也是头一回觉着日子过得有滋味儿,有奔头。我想着,你们过年必要回老家的,就想叫着他一起过来瞧瞧你,偏生他抹不开面子,我就自己过来了。”

褚韶华笑,“大力哥必是要有些成就的时候,才肯过来见我的。其实这可有什么,咱们正经姨表亲,我也不单是对大力哥,我自己娘家也是一堆烦心事,我见了一样没什么好话。”褚韶华说着,自己也笑了,让表嫂吃茶吃果,一面正色道,“我总是想着,咱家人素来不比旁人差,日子好过赖过,得叫人说一声,这家子是能过日子的人家。有时也是急躁了些,可我这片心,如今见着表嫂,也算没白发一回狠。”又问家里孩子们可好。

王表嫂笑,“都好,大的已经五岁了,小的三岁。我忙的时候,看不过来就把老大送学堂去,既有先生管着,也能学着认几个字。小的就托给邻居家的老太太,一月给她些粮食或是几个铜板,她也是愿意的。”

褚韶华见表嫂一身厚实棉衣,想着如今天冷,孩子还小,带过来怕是不便宜,便道,“等以后暖和些,孩子大些,表嫂只管带他们过来,咱们姑嫂孩子们也一处说说话。”

王表嫂自然连声应下。

褚韶华天生是个爱操心的,她心思也机敏,便又问起王大力如今在粮队的情形,知道王大力就在李管事的粮队,又思量着王表嫂特意过来,虽未明说,未尝不知她家与邵家相识之事,褚韶华笑道,“李管事我是极熟的,当初他与小邵东家去北京,在我家住过,后来也没少打交道,还一起吃过酒。大力哥也是,既是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不与李管事打听一下我家的住址,倒叫人说我娘家人到了北京,我还不知道哪。”

王表嫂连忙摆手道,“妹妹可千万别跟人家管事提咱们两家的关系,妹妹你是好心,我过来可不是叫妹妹帮着走门路的。”王表嫂怪不好意思的,脸都胀红了,说,“他们这拉脚干活的不比别个,听你大力哥说,以前管着他们运粮的就是东家家里的什么亲戚,很不得他们待见,别人都不服哪。”

褚韶华见表嫂说的实诚,寻思一回,反是愿意帮她,悄悄同表嫂道,“也不是去给大力哥走关系,这是邵东家的生意,走关系咱们也管不到邵家头上。只要大力哥认真干事,得了管事青眼,倒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咱们就是有关系,也当用在刀刃上。这人情,用一回薄一回。我是说大力哥也太拘泥了,难道他说认识我,人家管事就会提拔他不成。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到那份儿上,就是勉强提拔了他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咱们正经亲戚,只做坦荡往来,又怎么了?”

这话极入王表嫂的心,王表嫂心说,早知这个表妹是个能干的,如今越发有见识,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听褚韶华这话,王表嫂不自觉点头,“对,就是表妹说的这个理。待我回去,必要劝一劝那犟种,别个我倒不担心,如今我已是知足了,只要我俩一条心的过日子,不怕日子过不好。我就是记挂他这一路往北京去,虽说是一群人同行,可万一有个什么事,妹妹你不是外人,岂不是就有现成的帮衬?偏生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多磨他几遭。”

褚韶华笑,“大力哥这性子,也亏得有这股子犟劲儿,才能把日子过起来。”

“妹妹这话是。”王表嫂说着也笑了。她如今的日子自是不能与褚韶华相比,可乡下女人图什么,无非就是图一个可靠的男人罢了。今丈夫带着她们母子在外另立门户,没有婆家那一起子搅家精,日子过的顺溜,王表嫂虽则操劳,心中却是极满足欢喜的。

中午就是宋苹烧的午饭,说是她烧,其实鸡鱼肘肉一类都是年前炖煮出来的,馒头也是年前蒸好的,如今再蒸屉上热一热罢了。王表嫂是个极实诚的妇人,说话透着一股子朴实,又是特意过来带着东西看表妹的,陈家招待也精心。只是王家庄离陈家村路远,待吃过饭,略歇一歇,王表嫂就告辞离去了。

褚韶华还给王表嫂提了个醒儿,私下与表嫂道,“我瞧着但凡管事一类人物,没有不通文字计算的,大力哥倘想往上走,必要学着认几个字,再学一学打算盘记账才好。”

王表嫂认真听了,暗暗记在心里。

褚韶华一路将人送到院门口,原想再送,王表嫂说外头风凉,死劝着让她止了步。褚韶华把手里的布包塞给表嫂,里头是两块细布料子,一块天青色,一块绛红色,都是可以做衣裳的。再有就是一个水囊,里头灌了热水,两个馒头,路上饿了,可以咬两口果腹。表嫂没有空着手来,褚韶华为人周全,自然不能让表嫂空手回去。表嫂推辞不过,方拘谨着收了。

王表嫂走老远,回头时见褚韶华仍站在院门口望着她,心下亦是一暖,想着这个表妹虽则性子厉害,却是个有情义之人,原是她家对不住表妹,她不过头一遭上门,表妹也没有吝于帮忙,又很肯指点他们夫妻。想到此处,王表嫂心中颇不是滋味儿,连忙摇了摇手,示意褚韶华回去,莫吹了风。褚韶华朝表嫂挥挥手,还是王表嫂先转步拐了弯,褚韶华望不见人,方回了家。

夫妻

这年头人们出门, 大都是靠两条腿往来行走,若是有车,能搭个牛车就是运道。如王表嫂,要是能搭车也搭车了,偏生无车可搭,于是, 就是走了来,又走回。待回得村时,已是夕阳西下, 落霞满天的时间, 王大力正在村口拉磨一般的转圈儿, 远望着似是妻子的模样走来,他跑下土坡迎上前,见妻子一身棉衣依旧扎实,忙摸摸她的脸, 却是叫风吹透了似的冰凉, 赶紧给她揉了揉。

王表嫂不好意思的连忙推开自家男人的手,小声说, “这在街外头哪,别动手动脚的。”

王大力伸手接去她胳膊上挎的篮子,握握妻子的手, 见她手心是热乎乎的, 就知她这一路并未受冻。王表嫂眼睛弯弯,声音自棉帽子外裹着的棉围脖里传出来, 呜呜囔囔的有些不清楚,语气却是欢喜,“并不冷,我走的快,还出了一身的汗哪。”

王大力拉她的手,“咱赶紧家去,白天还没风,眼瞅就要起风了。”

夫妻二人一道回了家,大儿子很懂事的带着小儿子守着煤炉烤红薯吃,红薯约摸是还没烤好,因为俩小家伙还蹲煤炉边儿眼巴巴的守着哪,小脸儿给煤炉的暖意烘的红扑扑粉嘟嘟的,一屋子都是满满的烘烤出的红薯甜香。俩孩子一见娘回来,立刻围了上去,一个抱住娘的腰,拉长声音喊,“娘你可回来了。”一个软软的叫娘,因个子矮还抱不到娘的腰,就扑过去抱住娘的腿,小脸儿蹭来蹭去的撒娇,伸手要娘抱。

见着俩儿子,王表嫂心都要化了,连忙去了外头的围脖,头上的帽子,粗糙的掌心摸摸大儿子的头,俯身抱起小儿子,问俩儿子一天都吃什么玩儿什么了。大年下的,正是孩子们撒欢儿的时候,俩孩子倚偎着娘不放,叽叽喳喳的同娘说起话来。煤炉上温着熬好的小米粥,王大力又去外头灶上捡了蒸好的馒头放到炕桌儿上,年下没别的菜,就是粉条大白菜炖肉。妻子出门走亲戚,饭食便都是王大力做的。知道妻子这来回一天,定是累了,王大力也不用她插手帮忙,反是叫她脱了鞋炕头儿上坐去,只管歇一歇。

王表嫂心中委实欢喜,抱着小儿子上了炕,先给当家的夹了筷子炖的晶亮流油的肥肉,又招呼着长子自己夹肉吃,小儿子人小吃相却是极好,吃什么都是香喷喷的叫人稀罕。王表嫂自己喝了口热腾腾的小米粥,心下那叫一个舒坦。

王大力随口问,“中午吃的啥?”

王表嫂知他其实是想打听一下到陈家的情形,细瞧过去,当家的脸上还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模样,王表嫂并不点破,抿嘴一笑,便一五一十的跟当家的说了,“你还犟着个性子不肯去,华妹根本没把以前的事放心上,我们姐儿俩热乎乎的说了好半天的话。要不是如今天短,我们且说哪。亲家太太待我也客气,我瞧着华妹过的不错。“

王大力想到褚韶华的性子就牙疼,见媳妇只吃瘦肉,夹了筷子肥的放媳妇碗里,说,“她要脾气要再过不好日子,就没人能过好了。”

“你别净说这怪话,凡能过日子的媳妇,哪个不厉害?”王表嫂瞧着碗里的肉,虽则自家论家境远比不得陈家,可自从老宅搬出来,她夫妻二人一条心的过日子,她疼自己男人,男人也知道心疼她,王表嫂心里溢出暖暖的说不出的情绪,让她朴素的五官染上一层罕见的柔美。王表嫂愈发感激褚韶华当日所为,且她佩服褚韶华为人,话中又多了几分欢喜,“你不晓得,我出门时,华妹送我到大门口,我想着天儿这么冷,她又是个单薄人,没让她多送,想她早些回屋,免得受了寒。她却是瞧着我走好远,我回头时,还站在门口送我哪。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想着到底咱们正经姨表亲,她就是瞧着性子厉害些,实际却是个最重情义不过的。人又明理,不是我说,亲戚里及得上她的可不多。”

王大力闷头听媳妇说了一通,一碗小米粥已是下肚,就着炕边儿坐在煤炉上的粥锅就盛了第二碗。心里知道褚韶华待他媳妇好,心里不是不高兴,只是他人性子犟,偏生好话不会好说,便道,“不是不多,是没人及得上她。”他心里知道褚韶华没什么对不住自家的,且不是褚韶华当时一通臭骂,怕他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哪。以前家里年下也不缺肉吃,只是那样自亲戚家蹭来的银钱买的肉,哪里有如今自己挣的钱买来的肉香甜,就是家里媳妇儿子们,他也养的很好。且如今堂堂正正做人,就是在村里,别人说起他王大力来,也要说一句“是条汉子”的。就是有时想起他做表哥的,却是叫表妹骂的明白,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待晚上,王表嫂给丈夫看过褚韶华给的两块料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包炕出来的肉干,王表嫂把肉干放到抽屉里,“这肉干且放着吃哪,待开春干活,你出门带上几块儿,什么时候饿了嚼上一块,能充饥饱。”

王大力却仿佛没听到妻子的话,眼睛落在两块料子上,一时出了神。当初他娘就为了讹褚韶华的嫁妆钱,胡乱扯了许多衣料子,褚韶华半步不让。他知道自己媳妇的性子,再老实实诚不过,断不可能开口嘴褚韶华要东西。这料子定是褚韶华主动给的,想到褚韶华为人之刚强厉害,王大力心下不知该感慨还是该敬佩了。

夜深了,媳妇还在耳朵嘀嘀咕咕的说着表妹的好话,“原我听说陈家二房是陈太太娘家侄女做的媳妇,如今瞧着,华儿倒是在陈家过得不错。”要是一点儿主都做不得,断不能给他媳妇这些东西。不说衣料子,就是肉干,寻常人家也不能轻易送人的。

因孩子们都睡了,媳妇的声音放的极轻,“我瞧着华妹也过的不错,中午饭还是陈家二房奶奶做的。”又劝了丈夫一回,“华妹并不与咱们生分,你总跟着粮队收粮运粮的,少不得去北京,华妹听说你时常去北京,还跟我说以后叫你家去哪。这回把地址也抄了一份给我,你以后可别犟着了,咱并不是要华妹帮着走关系啥的,可华妹就在北京,咱们说来是她娘家亲戚,到了北京也不过去,叫她婆家怎么想呢。”

王大力心里的那些个隔阂似乎就如遇到暖阳的冬日薄冰,不知不觉已悉数散去,想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倒不如女子洒脱不成。王大力一笑,“我晓得了。原也不是故意不去的,运粮活儿忙,我们到北京也只是略歇一歇脚,有时能歇一日,有时一日不歇就往回赶的,这不是一直不凑巧么。”

王表嫂知丈夫要面子,两眼弯弯的瞧他一瞧,见他应了也便不再多嗦。她这出门一日也累了,烫一烫脚也早些歇了。

褚韶华是真的很高兴王表嫂过来,她不在乎鸡蛋不鸡蛋的,礼物不礼物的,知道表哥能堂堂正正的走正道,褚韶华比收到任何贵重的礼物都高兴。

当天陈太太得空问王表嫂过来有什么事时,褚韶华貌似轻描淡写实则略有小炫耀的说起姨家大表哥在邵东家粮队做事的事,褚韶华唇角噙着笑,顺手给陈太太换了杯新茶,自己就在炕沿儿上坐了,“要不是表嫂说,我都不晓得。我这位姨表哥是极肯卖力气干活的,去年听说邵家收粮要招人干活,就去卖苦力了。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现在跟着收粮运粮。我表嫂在家种田,表哥在外干活,说来也是门不错营生。”

陈老爷父子中午去了村长家吃酒,并未在家吃,下晌回家时,王表嫂已辞了去。这会儿听到王家表哥的营生,陈老爷点头,问褚韶华,“是门好营生,只是既然你表哥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倒没家去过?”陈老爷因自身兄弟单薄,故极重亲戚,连宋舅妈宋大舅这种愚钝之人上门,能帮忙能指点的都不在话下。如今听着褚韶华的话,倒觉这位大媳妇家的姨家表兄是个实诚肯干的,故有此一问。

褚韶华哭笑不得,“也是我这表兄实诚太过,我也问我表嫂了,就是不知道咱家在北京的地址,去我娘家打听一二也没有不清楚的。倒是表兄拘泥太过,他听说咱家与邵家相熟,与邵家的几个管事也都认识,就不肯上门,怕叫人说是靠着咱家的关系才在邵家干活。”

陈老爷一听这话就知褚韶华的表哥必是再实诚不过的汉子,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邵东家再明白不过,该用谁不该用谁,自是邵东家的决定,咱家与邵家不过朋友。知道你表兄与咱家是亲戚,略有些照顾可能是有的,可更多的,全得靠他自己。”

“我也这样跟表嫂说,让今年表兄再到北京,必得到家里来,也认认门儿。”褚韶华笑着说。

陈太太都点头说,“是这么个理。”想着亲家一家子只知道打秋风沾光,倒是这位姨家表兄,听着是个能来往的来,何况王表嫂过来,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鸡蛋,陈太太数了,足有六十个,这礼很是实诚。

说一回话,因娘家总算有个长脸的亲戚,褚韶华颇觉面上有光,高高兴兴的回了屋,晚上难免又跟大顺哥念叨了一回,陈大顺也说,“既是亲戚,就该多来往。”

褚韶华头枕双臂,因炕上烧的暖和,被子只盖到胸口,侧头小声同大顺哥道,“真没想到,当初我一顿骂,竟把大力哥骂明白了过来。”

陈大顺看她那亮晶晶的大杏眼,笑,“只要没被你骂死过去,还要些脸面的,基本上都能明白过来。”

“去~”褚韶华轻斥一声,感慨道,“我要有这本事,早该把我爹我哥教明白了。”父兄不争气,在褚韶华心里始终是至大憾事。褚韶华侧头支着手臂,一头秀发披散开来,委在鸳鸯枕上,有说不出的俊俏喜人,褚韶华的神色却极是郑重,与丈夫道,“你别以为我都是为钱跟他们生气,那几两银子,我不会真舍不得。我是想着,人这一辈子,再长也不过七八十年,分秒必争还怕一辈子庸碌无所作为,何况我爹我哥那种,以后临死前一想,这辈子做什么了,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打秋风就打秋风,除了给人添堵,没办过一件有益于人的事。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哪怕没本事就如村里乡亲们那样踏踏实实的种地,到临了也能说自己这辈子用心过了。他俩那样的,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叫什么话,毕竟是长辈,怎么活着死了的话都出来了。”陈大顺说褚韶华一句,觉着她也忒口无遮拦了些,又怕她这样撑着被子进了风倒着了凉,伸手把她手臂塞被子里去,给她仔细的把被角掖好。

褚韶华拥着暖被,必是要把话说透的,“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咱们现在正当年轻,以后有了儿孙,也有闭眼的一日,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我希望将来咱们能儿孙满堂,以后儿孙说起咱们,会说长辈给他们挣下了多少家产,还把他们教导成有出息明理的孩子。这才是一辈子。”

陈大顺也不禁畅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褚韶华所说正是他所想,陈大顺道,“那咱们就照这样的日子过。”

“那是当然了。”褚韶华向往的说,“人这一辈子,就得活得有劲头儿才行!”

夫妻俩说了一回话,更觉心意相通。

有孕(只放存稿箱,忘设时间了)

待过了初五, 陈家就准备回北京了。陈太太把许多干粮肉食,能带走的准备都带到路上吃,也能省些路上嚼用花费,至于带不走的,都送给了村长陈三叔家。倒是三大娘过来了一趟陈家村,找褚韶华打听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