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三大娘家的闺女桃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有媒人给说了何家庄的李大户家的小子。三大伯在褚家村是村长,家里也有二三百亩地,虽比不得李大户家田地多, 家境却也不差。三大娘三个儿子, 就这么一个闺女, 难免偏疼些。故,除了考虑对方的家境,自然也要打听对方的人品。褚家村离何家庄路远,委实不大清楚这李大户家的家风, 听说褚韶华跟何家庄的魏东家一家子是极熟的, 就想寻褚韶华问一问,看褚韶华知不知道这李家户家的情形。

褚韶华还真知道。

说来, 褚韶华这性子,她生来爱打听事,爱掺和事, 也爱管事, 当然,她自身也有这个本事, 故而,别看嫁老陈家才一年有余,陈家这些个交往的人家,以及十里八乡的一些个八卦事,褚韶华都挺清楚。

这李大户吧,有钱是真有钱,家里田地也多,光田地不下千亩,是何家庄最大的地主。别看陈家魏家都是做生意的人家,家里也算小有家资,可要论及田地,没哪家能比得上李大户的。只是,李大户家虽有田有粮有钱,偏生是个极抠门的人家,据说,家里粮食满仓,可李家人每餐吃饭却是定量,要用升子量着做饭的。而且,这样的大户,有钱人家,平时都舍不得吃白面,除了李大户一人,其余人等都是吃粗粮的,便是粗粮,也是按人头定量的。倘是饭量大的,还有可能吃不饱。

而且,李家自李大户到家里老小,衣裳就没一件新的,都是旧衣。

李家吃饭的事,褚韶华没亲见过,都是听魏太太说的,至于穿衣的事,褚韶华真见过,虽说见李大户的时候不多,可哪回见,李大户身上都是件灰扑扑的旧袍子,不知是这袍子一式多件,还是从不换洗。当然,从不换洗不大可能,褚韶华更倾向于是一样的袍子做了多件。

只是,在褚韶华看来,纵是过日子得节俭,节俭到李大户家的这样的境界,也有些过了。

褚韶华心热嘴快,见三大娘特特过来打听,当下就把自己知道的同三大娘说了,又怕这些消息是以讹传讹,不大准确,误了桃儿的终身。褚韶华还特意带着三大娘去了陈大姑家里,同陈大姑打听来着。陈大姑是三乡五里有名的媒人,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

陈大姑一向对褚韶华评价颇高,认为褚韶华陈大顺是她媒人生涯中最成功的模范小夫妻,虽则俩人的亲事是陈老爷跟去了的褚太爷提的,可后来俩人定亲成亲这些事,都是陈大姑张罗的啊。再加上褚韶华会做人,每年年下都会送点心给陈大姑,陈大姑家里日子也过得,并不缺这一包点心,就是瞧着小夫妻俩会做人,心里欢喜。见褚韶华带着三大娘过来,陈大姑先不知什么事,张罗着倒了热茶,摆上果子,听褚韶华把事情说了。陈大姑毕竟多活了几十年,先把屋里的孩子们打发出去,低头从烧着花开富贵的新式搪瓷干果碟里抓了把花生,递给褚韶华三大娘剥着吃,她先叹了口气,又露出为难来,道,“要不是大顺媳妇实在不是外人,这话我真不当讲。我做媒的人,只有成人美事,没有说人不是的理。”

自褚韶华这里听了些李大户家的事,三大娘心里对闺女这亲事已是提溜起来,这会儿更是着急,却也知陈大姑有自己的顾虑,连忙道,“这也不算说人的不是,嫂子也知道咱们做娘的人,家里闺女说亲,没有不打听的。嫂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您指点我一二,就是我们闺女亲事上的恩人。”

陈大姑是认识三大娘的,当初褚韶华的亲事,三大娘是帮着管事的,陈大姑知道三大娘也是褚家村的村长太太,见三大娘说的极是恳切,笑道,“她大娘这话也过誉了。”就把知道的一些李大户家的情况说了,陈大姑道,“要说李家,的确殷实人家,他家的上等肥田就有八百亩,剩下两百多亩是中等田,下等薄田几乎没有。别看李大户穿的寻常,乍一看还以为他家日子也寻常哪,实际上颇是有钱。只是叫我说,日子也着实精细了些。他家老大的亲事就是我给做成的,有一回在他家留饭,只我碗里是两个白馒头,李太太她们碗里都是窝头,倒叫我不好意思。后来有一回赶上他家吃饭,才知道他家素来如此。可见,大家大业都是靠一代代人的精打细算,不然也不能有如今的家业。”

陈大姑虽说的婉转,三大娘却也是老辣之人,更加印证了先前褚韶华对她说的李大户家的情形,眼神一闪,凑近了细打听,“嫂子,既是他家大爷大奶奶亲事是嫂子给做成的,怎么二爷的亲事嫂子倒没帮着张罗,我听华儿说,嫂子可最是热心肠的。”

陈大姑慢慢剥着花生豆,放在嘴里嚼的正香,听三大娘这话,嘴里的炒花生也骤然觉着没滋味起来,惋惜道,“倒不是李大户不想我帮着张罗,实在是他家大爷大奶奶的亲事倒叫我有几分后悔了。他家大奶奶是孔店村的姑娘,说来也是孔店村一等一能干的闺女。当时李家下了八两银子的聘,孔家因有男孩子在县城念书,日子有些紧巴,陪嫁了闺女约摸三两银子的嫁妆。李家为这事很有些不痛快,这几年,大奶奶的日子也不甚好。我倒是帮着言语上劝过几遭,不说别个,乡个人家多是如此,爹娘养闺女一场不容易,这聘钱总要叫娘家赚几个。有几个似华儿当年进门儿似的那样厚实的一份嫁妆。”说到褚韶华的嫁妆,陈大姑就对褚家印象不错,起码舍得给闺女陪嫁,不是那等不心疼闺女的。

当然,陈大姑不知内情,故有此判断,却因此事爱乌及屋,对三大娘也颇多好感,摊开手与三大娘道,“孔家陪嫁的少,大奶奶到了李家,连玉米面这样的粗粮都吃不上,都是吃高梁面。我这人,给人做媒原是为了成两家之好,瞧着小两口都似大顺跟他媳妇似的这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才好。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如今陈大奶奶这般,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所以李家二爷的亲事我就寻了个托辞没帮着张罗。不然,咱们这乡下人家,有几个疼闺女能把聘银都给闺女陪嫁了的?还是疼儿子的多。”

三大娘听陈大姑这话,不禁心下暗道一声险,倘不是过来陈家村儿打听,真应了这亲事,叫闺女嫁了李大户家,她家倒不会克扣闺女的聘银,还会多给闺女陪送些。可也舍不得闺女到婆家吃粗粮去,她闺女自小吃惯了白面的,那粗粮如何入口!这般想着,三大娘对陈大姑郑重谢过,言有所指道,“我跟我们当家的这辈子是吃了许多苦的,好容易跟我们当家的攒下如今的家业,可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别再吃咱们先时的苦,过些好日子么。”

陈大姑一向做媒的人,倒不想自己竟有拆人姻缘的一日。只是,她回头想想,她也没说李家的不是,原李家就是这个样子的,怪谁去?

三大娘已是对李家心里有数,当然,她是个细致人,除了在褚韶华、陈大姑这里打听,自然也会另寻熟人再打听一二,也免得乡间传言不准,倒误会了李大户家。不过,李大娘想着,褚韶华一向不是乡间那些爱传是非的性子,就是陈大姑,她做媒人的,只要不是与李大户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痛快,也不至于故意来说李大户家的不是。三大娘心知李大户家的情形约摸就是褚韶华、陈大姑说的这般了,心下对上门提亲的媒人有些恼怒,想着这媒人委实不厚道,岂不是要坑她家闺女一辈子!又极感激褚韶华、陈大姑,若不是她打听出这些个端倪,纵李大户家再如何的家资丰厚,这般舍不得吃喝,闺女嫁了一样是受苦。

故而,三大娘客客气气的谢过陈大姑,待回了陈家又与褚韶华说了不少贴心话,如此方告辞了去。

至于桃儿的亲事最后如何,因着要回北京,褚韶华就不大清楚了。

褚韶华是回京后才觉出身上有些不对的,就像她与大顺哥说的,女人总是有些感应的。第一个月月信未至时,褚韶华就隐隐觉着应是有了的。只是她为人向来沉得住气,自己悄悄算着日子,想着日子还浅,还是再等一个月,倘能确定,再说出去不迟。

如此过了二月二的龙抬头,又过了三月三的花朝节,褚韶华就有几分把握了,悄悄的让大顺哥请了大夫来,大夫一诊,果然是喜脉。褚韶华有喜,陈家不论陈太太还是陈老爷,都极是欢喜的。就是陈二顺,也高高兴兴的恭喜了大哥大嫂一回,宋苹心下虽有些酸酸的,也不会在此时扫兴,只是心下未免愈发的不如意,想着她与褚韶华同一日进门,她样样不如褚韶华就不提了,怎么这怀身子的事儿也落在了褚韶华后头,想想便是心有不甘。可褚韶华平素极会做人,更兼有几分厉害,宋苹早叫她降伏了的,此时也唯有酸一酸罢了,面儿上仍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来恭喜褚韶华。

陈太太以往总有些挑剔褚韶华的人,这会儿竟也张罗着每日多买些肉食来吃,给褚韶华补身子。陈老爷是个细致人,私下同老妻道,“老大媳妇这身子骨儿,也忒细瘦了些,如今这有了身子不同往日,你多顾看着些。”

“我知道,跟苹儿说了,现在老大家的胎还没坐稳,以后买菜的活儿就叫苹儿去干。每天多买肉,吃食上别委屈了。”想到褚韶华嫩柳一样的腰身,陈太太一咬牙,下了决心,“以后每顿再给她煮个鸡蛋。”想到这以后每天要多支出三个鸡蛋,陈太太就心疼的很,嘟囔道,“要不说这娶媳妇,光图好看有什么用,还是得肥壮些,才好生养。”

陈老爷这把年纪,没好意思说老妻,老二家的倒是粗壮,至今没信儿,也没瞧出哪儿好生养来。陈老爷一摆手,不耐烦的打断陈太太这些没理的话,道,“行了,这不都是为了孩子。”

“我知道,我是为了我大孙子。”陈太太原是个没心机的,说着又高兴起来,催着老头子道,“你这眼瞅就要做爷爷的人了,可得提前给孙子想个好名儿。”

陈老爷拈须自得,瞥陈太太一眼,“这无须你说,我早想好的。”

陈太太不爱看丈夫这拿腔作势的样儿,不屑的撇撇嘴。

孕事

婆婆这又是鸡蛋又是肉的, 褚韶华颇有些受宠若惊,她这人并不贪嘴,而且吃东西有限。就是鸡蛋,一天三顿的吃也有些受不了,有时不愿意吃,可难得婆婆这样热切大方, 鸡蛋是好东西,褚韶华舍不得拒绝,便都悄悄拿回屋给大顺哥吃。

这是娘给媳妇补身子的, 陈大顺哪里会吃, 褚韶华逼他吃, “一天一个鸡蛋还罢了,顿顿都吃,有些絮烦。你赶紧吃,我在碗里用热水泡了这些时候, 趁热吃。你要不吃, 糟蹋就可惜了,这么好的鸡蛋。”

陈大顺一向争不过媳妇的, 只得吃了。想着再好的东西每天吃也会吃腻,就想给媳妇买些点心放屋里,偏生褚韶华不爱吃点心零嘴儿, 倒是爱吃水果, 陈大顺就多买些回家放着给她吃,隔三差五还会悄悄的去天福号买夹酱肉的大火烧回家, 给媳妇换口味儿。

褚韶华还怕吃胖,一面跟大顺哥头对头的吃着夹着酱肉的热火烧,一面跟大顺哥担心,“我近来就觉着衣裳紧了,可别吃的太胖,跟前院儿魏婶子似的,你看她脸圆的。”

陈大顺笑望她桃花般细净美丽的脸庞,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喜欢,安慰她道,“不过是有身子时略丰满些,你再吃也不能跟魏婶子似的。待生了孩子,带孩子辛苦,自然就能瘦下去了。”

说来,魏太太这人,在褚韶华看来,相貌才干都一般,偏生极有运道,嫁了魏东家这么个能干体贴的男人。自魏太太有了身孕,魏东家就打听着寻了个极老实肯干的帮佣,来家里帮着料理些琐事活计,不叫魏太太操半点儿心。魏太太但凡想吃的,花多少钱,魏东家都舍得。魏太太不似其女一般偏爱羊肉,魏太太喜欢吃肘子,魏东家都跟天福号说好了,叫他家每天送一盘子家来,供着魏太太吃,要吃多少有多少。

陈家回北京后听闻这事,陈太太都说,亏得魏老太太不是正经婆婆,不然哪家婆婆容得下儿媳妇这样作耗。

在陈太太眼里,怀了身子每天吃酱肘子就是作耗了。

褚韶华只管听着婆婆私下絮叨,她并不似魏太太那样爱吃酱肘子,不过天福号的酱肘子阖北京都有名儿的,尤其是新打出来的火烧,里头裹了新煮出来的肘子肉,唉哟,那滋味儿,叫褚韶华说,真不怪魏太太每天要吃。她也觉着好吃,可褚韶华毕竟不是魏太太,她吃东西,向来不会没有节制。而且,大顺哥买回的吃食,褚韶华也不会只自己吃,都要跟大顺哥一起吃,她才高兴。

可以说,自有了身孕,就没有不顺遂的事。连后邻交好的周太太,晓得她有了身子,都买了水果点心过来瞧了她一遭。潘太太知她娘家人不在身边,还与她说了些怀孕时的注意事项。潘太太令女佣将褚韶华惯吃的红茶换成白水,道,“茶多是寒凉之物,有身子就不宜再饮了。诶,我这也是惯常的絮叨,你家里定也都叮嘱过你了。”

褚韶华知潘太太是好心,如潘太太的身份,若不是相熟,绝不会说这些话。褚韶华笑,“婆婆倒是与我说过一些,不过,婆婆说的多是些旧时老礼,婶婶你是新派人,新派人讲究科学。我虽对科学还不大明白,也知是极了不起的。婶婶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可是得牢牢记住,以后再有亲戚朋友有了身孕,也说与她们知道。”

潘太太就喜欢褚韶华这份聪明剔透肯学习的心性。褚韶华又问起潘小姐母女的状况,“我算着这孩子这会儿得会爬了。”

“可不是么。”说到外孙女,潘太太的话就多了,眉眼间含着长辈才会有的慈和的笑意,“来信说孩子淘的不行,倒不像个女孩子。现在成天乱爬,床上搭了床围,一不留神还要给她翻出去。阿玉一眼不错的看着,还有两个女佣帮忙,这才勉强看得过来。”

褚韶华如今有了身孕,最爱听人说些孩子的趣事,道,“我们老家有句话说,淘丫头出巧,淘小子出好。就是说,孩子小时候越淘气,以后越聪明。阿玉姐和小东家两人的孩子,以后还不知有多出众。”

“哪里敢这样说。”潘太太谦虚着,脸上却是笑意不断。她听褚韶华说话也高兴,到底不是那等浅薄之人,潘太太道,“孩子虽有天性,以后如何,还是得看父母的教导与学校的教育。世上虽有那等天生通透之人,到底是极少的,大多数人都要仰赖教育。”

说到教育,褚韶华放下手里的水杯道,“我自来了北京,着实大开眼界。原来北京也有新式的女子学堂,以前看报纸,只以为天津才有,不想北京也是有的。如今还只有女子中学、女子大学,不知以后是不是也有小学?”

“随着社会的发展,应是会有的。”

褚韶华不禁心生感慨,不自觉坐直了身子,道,“我真恨不能晚生一百年,说不得,那会儿如我这般的乡下女孩子也能打小念书了。”

潘太太知她性情十分上进,每月总要从她家借几本书去读的。便是在潘太太看来,褚韶华这样的心性,可惜就可惜出身乡下人家,纵认得字,却是自小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现代学校教育,不然依褚韶华的资质,当不止于此。这是个前辈喜欢点拨后辈,提携后辈的年代,也是女权刚刚兴起的年代,潘太太提倡的并非女权,而是平权,可见到褚韶华这样的女子,仍是忍不住的提点她一二,潘太太笑看向她,“其实,现在所谓的新式女子,很多也出身于旧家庭。像如今在总统府就职的吕小姐,当年就在大公报便以文采卓著闻名,吕小姐是有名的女权家,也是教育家,曾在天津兴办北洋女子公学,后得大总统赏识,入总统府为机要秘书。说到吕小姐,她家也是出身书香人家,少时父亲过逝,因家中没有兄弟,只有母亲姊妹,在那样的旧家族中,便因她家没有男丁,家产险被族中人掠夺。当时吕小姐年纪尚小,写信给父亲的旧交、学生,几番周旋,才护住家产。”

“这位小姐当真本事不凡。”褚韶华忍不住赞许。

暮春的暖风吹拂过窗外的迎春,送来春天特有的芬芳,潘太太慢呷一口手里的茶,不吝赞许,“你有见识,方会这样说。可当时吕小姐的未婚夫家则觉着她性子过于厉害,小小年纪就有此呼风唤雨的手段,不是安分之人,执意退了亲。”

褚韶华听到此处,先是悚然而惊,继而冷笑,一手按于长几上,绷直了身子道,“真个蠢才,倒不分好坏了。这样的人家,我看这家人也配不上吕小姐的人品。”

“何尝不是,如今吕小姐闻名政文两界,心悦她之人不知凡几,谁又知那一家人姓谁名谁!”潘太太缓缓道,“如今的社会风气,早非先前能比。前清陛下逊位,大总统理事,虽国家多难,常为其他强国所侮,可如我们这样有着几千年历史积淀的民族,是不会一直孱弱下去的。正因世道混乱,方有英才辈出。观以往数千年,权力世界始终是男人的世界,如今却是不同,社会上已有如吕小姐这样才华出众的女子出来做事,而且这些有识女子已开始着手建立女学,在国外,女子学校更是屡见不鲜。可见,以后的世界,女人虽则在许多机会上仍不比男子,可也不会逊于男人太多。男人可以做官,女人一样可以做官。男人可以经商,女人一样可以经商。男人能做的行业,应一样向女人开放。纵离男女平等仍还有些距离,但在法律与教育上,会承认,男女平等。”

褚韶华一时都听入了神,不禁问向潘太太,“真能这样?”

潘太太笑,“我小时候,可是从没见过有女性能于政府做官的,如今不是有了。社会是会进步的,可社会不会无端的进步,我虽非有吕小姐这样的才干之人,可也会定期给北京的女学捐一些钱,支持她们运作下去。我想,这多少也是一种推动。”

褚韶华具有天生的冷静,她并没有沉浸在潘太太所渲染的男女平等的美好愿景中,而是皱眉问,“潘婶婶,那你说,这种对男女平等的推动,要靠什么人来推动呢?像吕小姐、潘婶婶你们这样的人吗?”

潘太太想了想,摇头道,“社会的改变,必是一种大多数人在风气上、认知上的改变,纵报纸上那些有着生花妙笔、文才不凡的人士,想一人两人改变社会也是妄想。这需要的不是一两个人的推动,而是需要所有人的努力,几代人或是数代人的教育,才能完成的事。”

强势如褚韶华都不禁感慨一句,“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容易也要去做。”潘太太眉目疏朗,平和又坚定,此时的潘太太并不似以往那个温和闲适的贵妇人,而是带着某种让人说不出的气质,这是一种能与潘先生的儒雅并肩的气场,潘太太温声道,“人人都能尽一点自己的努力,我们的后人才有可能迎来更为宽广的天地。若我们无所作为,非但于我们现在的处境无所改善,就是于社会,于后人,岂不愧焉?”

以褚韶华的理智,听潘太太一席话,亦禁不住有心潮澎湃之感。因与潘太太说的投机,中午就在潘家用的饭。褚韶华行事向来周全,还特意托潘家下人去自家给婆婆送了口信,说明中午留在潘家用饭之事。

陈太太私下都与丈夫嘀咕,“真不知老大家这是什么样的脸皮,每次去人潘家,时不时要留下吃饭。就是人家有钱,饭菜好吃,也不好这样贪嘴的。”

陈老爷都不晓得如何跟妻子这种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讲这道理,潘家那样的人家,有本事你也去吃饭试试。说来,这正是陈老爷所欣赏褚韶华之处,交际绝对是一项极有用的本领,陈老爷做生意的人,最知人脉的重要。陈家虽则吃穿不愁,离潘家还是有不小差距的,大儿媳能与潘家这样的人家交际,于自家又有什么坏处不成?

陈老爷道,“老大家岂是贪嘴的,无非是潘太太喜欢她,愿意留她吃饭罢了。”

“那也不好总在人家吃啊。”陈太太就爱在自家吃饭,多自在。

“行了,我看老大家不是不懂事的人,她是有分寸的。”

有分寸的褚韶华眼下正为一事忧虑,说来,她自有了身孕,一向刻薄的婆婆也宽厚许多,吃食上更是大方极了,肉蛋鱼虾,家里就没断过。褚韶华也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可今天在潘家用饭,见着一道辣子鸡,褚韶华当时食欲大增,一人就吃了半盘子。褚韶华当时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以前很少吃辣,不知为何,自有身孕,就特爱吃辣的。”

潘太太笑望她较以往更为细致粉嫩的脸颊,虽则褚韶华容貌出众,可先前的皮肤断没有这般凝脂如玉般的柔润无暇,潘太太道,“有了身子就是这样,我怀着阿玉时也是如此,吃辣吃的都停不下来。我还没嫁人时,一吃辣脸上就要出痘的,可那会儿,不论吃多少辣,都似你这般,说肤若凝脂都不为过。”

其实,褚韶华自己也有所感觉,她这胎,多半怀的是个闺女。因为,以前月份浅时还不大明显,随着月份渐大,她越发嗜辣,如今哪顿没点儿辣的,便觉饭菜无味。褚韶华自是盼着第一胎能得个儿子最好不过,可若怀的是闺女,一样是她的骨肉,一个强势的女人,是永远不会嫌弃自己骨肉的。尤其今日听潘太太说起如今平权、女权之事,褚韶华更是从来没觉自己比哪个男人就低一等。可公婆那样的盼孙子,若以后生出来是闺女,岂不是叫公婆失望。

公公倒还好,素来明理。

婆婆则是一向糊涂的人。

褚韶华寻思着,还是得事先有个章程才好。

再见奇梦

褚韶华先是不再掩饰自己嗜辣之事, 在宋苹出去买菜时,褚韶华特意在婆婆面前同宋苹说,“二弟妹买些辣椒回来,我近来不知为何,特想吃辣的。你和娘都吃不得辣,到时炒菜我单独炒一点放辣椒的, 不然总觉没滋味。”

宋苹愣了一下,想到“酸儿辣女”的说法,心下立涌起一股喜意, 强压着上翘的唇角, 声音都微微发颤, “我还说现在酸杏儿下来,若是菜市上有卖酸杏儿的,给大嫂称二斤回来。”

“唉哟,可别提那个。以前我倒是爱吃酸的, 现下想到酸的就没胃口, 特想吃辣的。”褚韶华自是没错过宋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喜意,心下冷笑, 眼尾更扫过陈太太那错愕的打量她肚子的神情,褚韶华只管叮嘱宋苹,“二弟妹别忘了买辣椒的事。”

“大嫂放心, 忘不了。”宋苹想着“酸儿辣女”的说法, 声音都雀跃起来。褚韶华突然这样想吃辣的,肚子里怕多是个丫头。若褚韶华生个丫头, 她也就不担心了。

宋苹高高兴兴的提着篮子去菜市买菜。陈太太却是忍不住问褚韶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吃辣的?”

“说不上什么时候,先前还不大显,如今孩子月份儿渐大,我越是想吃。”褚韶华坐在炕沿儿,随手从小炕桌儿上的簸箩里抓了几粒生花生剥壳,这是要炸花生米用的。她略顿一顿,轻快的说,“说不得这胎是个闺女。”

陈太太连忙止了她这话,晨间的阳光自窗外照入,明明还不热,陈太太硬是急出汗来,连声道,“莫说这不吉利的话,哪儿就一定是丫头了?我瞧着就是小子。”

褚韶华刚把生闺女的话说破,并不与陈太太认真计较,只管又听陈太太又念叨了一通生孙子的话,就回屋收拾屋子去了。陈太太想到褚韶华突然这么爱吃辣,甭提多担心褚韶华生闺女了,她老人家可是盼孙子的啊!偏这生男生女都是天意,非人力可强求。一时间,陈太太倒急的够呛。

尤其,褚韶华说爱吃辣完全不是做假,待宋苹买了辣椒回来,褚韶华不顾天儿热,自己在厨房炸了一小罐儿辣椒油,说是以后炒菜用。陈太太自欺欺人,吃晚饭时还说哪,“说不得以后我大孙子就是个爱吃辣的。”

褚韶华看公公、丈夫都回了家,便不再一味听婆婆念叨大孙子的话,夹了块炸的酥香的红辣椒放在嘴里,直吃的嘴唇都红彤彤的如染胭脂,方玩笑似的说,“叫娘念叨的,万一生了闺女,岂不叫娘嫌弃。”

陈老爷自也瞧见褚韶华突然爱吃起辣来,他老人家到底阅历更深,笑呵呵道,“闺女也不嫌,我跟你娘一辈子就俩小子,想要闺女都没有。你要先给家里生个小孙女,高兴还来不及。”

听丈夫这话一说,陈太太悬着的一颗心突然就通透起来,也是这个理,陈太太一辈子没见过闺女的人,要说不稀罕闺女也是假的。陈太太搓几颗晚上刚炒熟的黄豆粒,拈了一粒嘎嘣嘎嘣的放嘴里吃起来,心下虽觉褚韶华若是生闺女有些扫兴,可瞧着当家人乐呵呵的模样,到底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嘎嘣嘎嘣道,“闺女就闺女,小子就小子,只要生就成。先前你们一个两个的没动静,我才心里着急的。你们都是年轻的小夫妻,又不是只一个孩子,要是先来个闺女,以后再生儿子是一样的。”

褚韶华见公婆并不是那死活一定要孙子的意思,心里方是满意。宋苹听婆婆兼姑妈这话,脸上一灰,低头捧着碗喝起粥来。褚韶华看她这样儿,想到早上宋苹听她要吃辣椒时脸上的幸灾乐祸,心下暗暗冷笑,且不去理宋苹,褚韶华顺着自己先时想的章程,继续道,“说来,在家时我倒做了个奇梦,也不知是不是预兆了这孩子。”

陈太太忙问,“做了什么奇梦。”

褚韶华一向心思机巧,立挑着好听的跟公婆绘声绘色的说了,“就是年前我回娘家的那天,晚上梦到我在一处极空旷的地界儿,那地界儿有说不出的好,头顶白光蒙蒙,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绿,不知是稻田还是绿树,我脚边是一大片的萱草田,那萱草都没开花,只有一株是开了的。我平时瞧花草都寻常,不知为何,见那株早开的萱草花便觉十分喜欢,伸手便摘了来。那花入我手突然谢了,把我吓一跳,手上一松,花枝就掉在了地上。说来奇异,那花枝入地就生出无数根系,深深扎入地下,接着花枝上重新抽出花叶,转眼就开出一朵极大的萱草花来。那花开的奇异极了,有这么大,浑身透出一层宝光。我想要近看,突然就醒了。”褚韶华比划着说完,说的有鼻子有眼。再加上她一向口齿伶俐,不要说公婆,就是头一回听她这梦的陈二顺宋苹夫妻也不由听的入了神。

褚韶华瞪圆一双大杏眼,两条弯弯黛眉里都带出三分困惑,“当时我就觉着这梦奇异的很,还与大顺哥说了,一直搁在心里头,就是忘不了。如今算算日子,我约摸就是年根子底下怀的这孩子。”

陈大顺在一畔笑眯眯的听着,时不时给媳妇夹辣椒布菜,陈太太先是眼睛一亮,拍手道,“这是好梦啊!萱草是宜男的意思,说不得就预兆着你怀的是个小子。”

陈老爷也觉大儿媳这梦奇异,想着大儿媳坐胎前竟有这样的奇梦,这孩子怕是有几分不凡的。这时候也顾不得闺女小子的事儿了,眼睛笑眯起来,在炕上拔直了腰杆儿,摸一把颌下短须,点头,“总归是个好兆头。”

原本,陈太太在褚韶华大肆吃辣,怀疑褚韶华肚子里怀的是丫头时,就准备减少家里的肉蛋供应,毕竟在陈太太的观念里,只有怀儿子才配吃肉,要是怀丫头,吃大锅饭就是了。结果,褚韶华一说她这奇梦,陈太太又有几分迷信起来,想着不论闺女小子,万一以后是个有本事的呢。若是个有本事有福气的孩子,倒也配吃些好的。

说来陈太太愁的还不是褚韶华生闺女的事,而是宋苹的肚子,私下还悄悄问了宋苹,“你娘给你的生子神药,还吃着的吧?”

宋苹脸羞的通红,点点头,小声道,“一天不落的吃。”

毕竟是娘家侄女,也不能催的太急,陈太□□慰儿媳妇兼侄女,“这也别急,孩子都是一个带一个。你看,前头你魏婶子怀了身子,接着就传给了你大嫂,如今你大嫂有了,我瞅着,你也快了。”

宋苹也希望快啊,可就是没有,能有啥法子!

如此,在褚韶华有意安排下,陈太太很顺利的接受了褚韶华有可能生闺女的事。而且,陈太太依旧对褚韶华这胎另眼相待,毕竟她生俩儿子前都没做过什么奇梦,倒是这个大儿媳,怀胎前有这样的梦,又是梦到宝花,自然是好兆头的。

说来,褚韶华这样的才干,生在这寻常家真是可惜了,她要早起一百年,绝对是宫斗好手。

年,萱

陈太太是个存不住事儿的, 魏太太过来说话时还跟魏太太念叨了一回,魏太太抱着半搪瓷缸的热水暖着手,一面听陈太太显摆完褚韶华的奇梦,不禁道,“萱草有得男的意思,可梦到花儿一般是说女孩子的。大顺媳妇这胎, 嫂子你瞧着像儿子还是像闺女?”

陈太太虽很想吹吹牛,还是如实说了,“有些像闺女, 她以前都不大吃辣, 不知为什么, 自有身孕,特别爱吃辣的。秋油拌辣椒,别人都吃不了的辣,她一人吃一盘子。”

魏太太点点头, 捧起搪瓷缸喝两口, “我瞧大顺媳妇这有了身子,肉皮儿愈发细腻, 白里透红的,很像我当初怀我们阿金时的模样。你看我现在脸是什么样儿的,”魏太太眼下脸上却是长了许多斑, 皮肤粗糙不少, 魏太太道,“以前我怀时儿时就这样。”

陈太太也是生养过孩子的, 遂也说,“是啊,当初我怀他们哥儿俩的时候,肉皮儿差的不行,原本我脸上干干净净的,自怀了大顺,就长了黑斑,粗糙不少。大顺媳妇这胎,多半是个丫头。”

魏家与陈家一向交好,魏太太同褚韶华关系也不错,毕竟当初她叫土匪绑票儿,褚韶华里里外外的帮着周全过她的两个孩子,担心陈太太不喜闺女,就与陈太太道,“就是个丫头,也是个有福的丫头,我怀我们时儿、金儿时,可是什么梦都没做过。倒是大顺媳妇这梦稀奇,若梦着寻常花草常见,听嫂子你说,她梦的这萱草花颇为不凡。”

“那可不?有这么大,宝光莹莹,一闪一闪的!”褚韶华顶多比划了个碗口大小,叫陈太太一比划,足有磨盘大了,陈太太道,“听大顺媳妇说,那花会发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妇道人家可不就爱个西家长东家短,魏太太在陈太太这里听了新鲜事儿,回家没有不跟当家的说的。魏老爷倒是知道褚韶华有孕之事,很为陈家高兴。今听媳妇这样一说褚韶华还做了这样的奇梦,魏东家喝茶的手一顿,“还真有几分稀奇啊。”

“可不是。我现在怀着咱老三,怎么也没梦到个花儿啊草啊的。”

魏东家好笑,安慰妻子,“想来这梦也不是每人都有的。”心下却是一动,暗忖陈大顺为人忠厚,褚韶华则性子颇见几分凌厉,他二人的孩子,自是差不了的。且又有这样的梦境,说不得这孩子以后颇有奇异之处。

魏太太却是听了褚韶华这梦,心下羡慕的不得了,因她如今也怀着孩子,一时便犯了左性,想着这梦谁不会做啊。褚韶华能做,她也能做。于是,每晚睡觉前魏太太便暗暗祈祷奇梦入怀,结果,每晚倒是有梦,只是那梦多是乱七八糟。终于有一日,魏太太肚子都老大了,一早醒来却不急着起床,而是一手撑着炕坐起,将枕竖与墙角,魏太太扶着肚子靠着枕头,一脚把丈夫踹醒,“我也做一奇梦。”

魏东家半睡半醒,先给妻子披上夹袄,打个呵欠坐了起来,俊脸上犹有困意,“入秋天凉。”

魏太太一幅欢天喜地的模样,灼灼的望向丈夫,强调,“我做一奇梦。”

魏东家终于醒了,也披衣坐起,自炕畔的躺柜上拿起洋火点亮油灯,看一眼柜上钟表,已是五点钟,也该起了,便随口应了一句,“梦到什么了?”

魏太太两眼放光,“梦到一白胡子老头儿,赶着一群小猪仔儿,见着我就送了我一头最肥嘟嘟的小猪仔。”

魏东家知媳妇是个馋嘴好吃的,自以为很体贴的询问,“是不是想天福号的酱肘子了,昨儿还剩了半盘子,一早叫崔婆子在灶上热热吃。”

魏太太肚子老大,这会儿是虚虚的扶腰靠着竖枕,听丈夫这不着边际的话,气的直捶炕,“我说我做的这梦!定是预兆到咱老三身上!”

“好了好了,咱老三是个小猪仔儿,知道了知道了,你可别动气。”产婆有瞧过,说婆娘产期就在这几日,魏东家托了后邻陈太太,又早早的雇了个老实可靠的婆子在家帮衬,依旧是不放心。平时在柜上都心不在焉,就担心婆娘什么时候突然生产。这会儿见她犯急,更不敢惹她,什么都由着她心意的。

魏东家先穿了衣裳,又扶着婆娘穿衣,魏太太不知是不是跟丈夫着了一回急,还是被胎梦催的,早饭还没吃哪,就有些不得劲儿,继而发动起来。

说来,魏太太早生过两个孩子,虽说已近有十年未生育,生育的过程是知道的,当时就晓得不大对,连忙让丈夫扶着她去了早收拾出来的产房。魏太太不忘吩咐丈夫请来做家事的崔婆子道,“崔婶子给我煮十个鸡蛋。金儿你出去,时儿你吃过饭就上学去啊。”

魏时哪儿还有吃饭上学的心,他十分担心他娘,偏生产房不是男孩子能进的地方。倒是魏时撒腿跑后邻陈家去,跟陈老爷陈太太说,“大伯大娘,我娘要生了!”

陈太太一听,饭也顾不得吃,一放筷子就要过去。褚韶华肚子已有九个月,她素来是个俐落人,这会儿倒是想跟着过去,偏生行动不便,陈大顺忙扶住她,“你身子笨了,就是过去怕也帮不上忙,我过去瞧瞧就是。”

褚韶华哭笑不得,“你一大男人又帮得上什么忙。”

陈大顺道,“总得去把产婆子接来。”

魏时一拍脑门儿,“大顺哥我跟你一起去!”他娘要生小弟弟,他都要急晕了!

陈大顺出去叫了辆黄包车带着魏时过去接了产婆子过来,说来,这产婆还是褚韶华打听出来的,北京城有名的好产婆,手艺好,接生俐落,收拾的也干净。因是名产婆,所费不靡,魏东家最惜妻儿,花大价钱预定下的。此时接了来,原想着魏太太早生过两胎,这胎应该很顺利才是,结果,从早上六点钟一直折腾到上午十一点,才把孩子生下来,好在母子平安。

魏东家得子,欢喜不尽。

产婆说的明白,“府上太太十年未曾生育,说来与第一次生育也差不了什么。虽略有艰难,却也算顺遂。”帮着魏太太收拾好,给孩子清洗干净,收了魏东家包的大红包,产婆一掂红包就笑了,热络又周到的说,“洗三儿时我再过来,帮着太太瞧瞧。太太生产顺遂,应是好恢复的。”

魏东家刚得了儿子,又是母子平安,正是欢喜不尽的时候,自然连声应下,又谢了产婆一回,再谢过过来帮忙的陈家诸人。陈大顺顺道请产婆去给自己妻子检查了一回,这产婆是做老了的,很会看胎位,摸了摸褚韶华的肚子,说褚韶华胎位极正,身子也健壮,生产上问题不大。陈大顺会了诊资,又叫了车,提前付过车钱,让车夫送产婆回家。

魏太太生了个儿子,对于魏东家这人丁单薄的自是大喜。只是这孩子生得不大好,褚韶华去瞧过一回,回来跟大顺哥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皱巴巴。倒是鼻梁挺高,咱娘说得等满月才能略好看些。”她原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性情,不过因自己产期将近,魏太太又在月子里,不知为何,褚韶华对小孩子也多了三分耐心出来。就是有一回,瞧见魏太太家的老三拉屎,把褚韶华臭的不行,回家又跟大顺哥念叨了几句,还说,“怪道人说臭小子臭小子,果然很臭。”

陈大顺听的哭笑不得,因请城里名大夫诊过,知道媳妇肚子里十之八九是个闺女。陈大顺想着媳妇素来好强,虽不是嫌闺女,可前邻魏太太生了儿子,媳妇现在表达对闺女喜爱之情的方式就是,她看人家小子怎么都不大顺眼。

褚韶华的闺女跟魏太太的儿子差了一个多月,待魏太太出了月子,魏家小子由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变得饱满起来,那模样,真是跟魏东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雪团团的模样,高高的鼻梁,大双的眼皮,一眼就能看出以后必是个帅小伙。就是褚韶华这爱挑人家毛病的,也得说人家这孩子长得不错。她跟着陈太太去魏家吃了魏年的满月酒,这孩子的大名儿是魏东家在满月酒时宣布的,据说魏东家得了这个儿子好比过年一般高兴,就给儿子取名魏年。

小小魏年现在还是个只知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宝宝,说来很对得上他娘生他前做的那梦。如今魏太太绘声绘色的说起来,大家都说,“这梦好,猪是最有财运的,以后肯定是个会做生意的小子。”

陈太太则打趣魏太太,“我原想着,你还得有几天才生,如今这会儿生,可见是叫猪催的。”

魏太太很是怀疑陈太太是嫉妒她生了儿子,毕竟,褚韶华肚子里十有八九是个丫头。如此,魏太太就原谅了陈太太这张不会说话的大嘴巴!什么叫猪催的啊,她这梦也吉利的不得了好不好!

褚韶华似是看透魏太太所想,倒是奉承了双下巴的魏太太几句,心下却觉着,梦到小猪仔算什么,她闺女可是奇花!说不得是天上的宝贝,不比地上的猪头强百倍。还什么白胡子老头放着一大群猪,说不得那就是个赶猪的。总的来说,心下略一对比,褚韶华还是觉她闺女这梦更吉利。

吃过满月酒没几日,褚韶华就发动了。褚韶华是吃了晚饭发动的,待挣扎着生下闺女,已是半夜。她这第一胎,比魏太太这生第三胎的也没有艰难到哪儿去,六个钟就把孩子生下来,对于第一次生产,已是难得的顺遂。以至于生下孩子,褚韶华半没有昏睡,她就着丈夫的手吃了几口鸡蛋羹,鼻息间都是血腥味儿,褚韶华整个人的身体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拆分剖解又重新组合,痛,累!此时,却全然顾不得,先要看孩子。孩子一样由产婆帮着洗干净收拾好,现在用褚韶华提前做出的红色小包被整整齐齐的包在小包被里,刚止了哭声,还在小小声哼唧着。说来,刚生下的孩子都不大好看,褚韶华却觉着自己闺女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美。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柔软,仿佛纵是铁石在此刻都能化为春水,褚韶华瞧着这小小入睡的婴孩儿,喜欢的竟是移不开眼睛,怎么看都看不够。

褚韶华情不自禁的说,“咱闺女生得可真好。”这黑油油的头发,这小小的脸儿,淡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反正刚下生的小孩子么,哪儿都是小小的。不过,眉宇间已可看出孩子更像父亲些。

陈大顺头一遭做爹,亦是欢喜不尽,看闺女无一不好,搓搓手,想摸摸闺女的小脸儿,又有些手足无措,怕自己力气太大,弄疼闺女,便又坐近了些瞧闺女小小模样,“那是!也不瞅瞅这是谁家的闺女!”陈大顺又很自豪的说,“刚你听到没,咱闺女哭的那嗓门儿可足了!震的屋顶直颤悠。”傻爸爸开始大吹大擂了。

褚韶华鬓间已收拾过,仍有细汗沾住发丝,她身体倦极,心中又是喜极,小声道,“孩子哭的响,说明身体好!”

陈大顺盯仔细的着闺女瞧一回,很严肃的说,“就是还有些瘦,以后可得好好给闺女吃好的。”

褚韶华强撑着精神问,“孩子有几斤?”

陈大顺道,“六斤六两。”

“瞧瞧,咱闺女生的这斤秤也吉利。”反正在这对傻爸傻妈眼里,闺女是无一处不好的。

夫妻俩守着闺女说了会儿话,褚韶华毕竟刚生产完,很是疲倦,一时便沉沉睡去。陈大顺却是翻来覆去的瞧着闺女只觉瞧不够,心里如灌蜜糖,欢喜的难以入眠。以至闺女略有哭声,他立刻披衣,捻灯起来,下炕去给闺女热从前邻魏太太那里借的奶水。喂闺女吃饱,瞧孩子不哭了,陈大顺这才躺下略眯一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