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问,“长期练是不是能延年益寿?”

“对身体是好的,身体好了,延年益寿是自然的。”容老爷道。

“容叔叔,你能不能教教我,我也特想身体好,延年益寿。”褚韶华跟容老爷商量,容老爷还没说话,容小姐先道,“褚姐姐你这么年轻,学这些老年功夫做什么。慢吞吞的,还不如学交际舞呢,现在可流行学跳舞了。”

容小姐其实是好意,她知道自己父亲凡事爱拿个架子,若是父亲不乐意,岂不让褚韶华没面子,故先这样驳了褚韶华一句。却不料,她这话反是正中褚韶华心事,褚韶华想到闻知秋昨天请自己陪他参加舞会的事,便正色同容小姐道,“那些跳舞之事,不过消谴,谁还当真呢。容叔叔这八段锦不一样,这一看就是有来历有传承的功夫,老祖宗传下来的,比跳舞什么的强百倍。”

褚韶华也是觑着容老爷的神色特意奉承容老爷一回,果然,容老爷眉目间大悦,一捋须道,“强百倍都不止,那些西洋舞很不成个体统,这八段锦要叙起历史来可就长了。八段锦这名字最早出现在南宋洪迈撰写的《夷坚乙志》中,可见八段锦的历史比起南宋是只早不晚的,至今也有几百年的光阴了。那些西洋舞是什么,不过是些未开化的洋人搂搂抱抱、扭扭捏捏之事,焉能与八段锦相提并论。”

“那是,差远啦。”褚韶华道,“我就是看容叔叔你每天早上练这个就觉着气韵不一样。”

容老爷再一捋须,脸上带了欢喜,“还成吧,我这也才练了十来年,当时练的时候年纪就大了,要是从你这个年纪开始练,远非现在能比啊。”

褚韶华奉承着容老爷,笑道,“那我就当你应了啊。”

容老爷略一颌首,那架子拿的,大大的。

容小姐朝母亲眨眨眼,容太太笑着劝他,“快吃吧,泡饭一会儿就冷了。”

待褚韶华去上班后,容小姐也上学去了,她年中升入师范大学,如今已是大学生了。待俩人都走了,容太太才说,“褚小姐瞧着,总有些不一样了。”

容老爷别看性子刻板,说话很能一语中的,“嗯,更有眼光了,与外头那些个乍乍呼呼的新式小姐不一样的。”

容太太白他一眼,容老爷把自己的胡子梳好,用根红绳系了,道,“更有人气儿了。以前我看她,像一柄未入鞘的刀,瞧着客气,实则锋锐。如今倒是添了些人气。”

容太太原是形容不出,给丈夫这样一说,不禁点头,“就是这么个意思。”

容老爷问容太太,“老宅那边大侄女不是九月的嫁期么,礼可备好了?”

容太太道,“我备了四样,一会儿你瞧瞧。”

老两口随意的说着些家常琐事,其实,不只容家夫妇看褚韶华不同了,就是同在容家租宅子的吴太太也倍觉稀奇,一早上就在屋里跟家里男人说,“不知道褚小姐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今早可高兴了,见我主动问好来着。”

“褚小姐什么时候见你不问好了,我看她挺有礼貌,见人都会说话。”吴先生对镜整理着新做的石青长袍。

“以前就是顺嘴儿打声招呼,今天还问我要不要帮忙带早点,唉哟,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人家褚小姐是要工作的,早出晚归,你以为像你呀,整天在家没事情做的。”

“我怎么没事情做,我事情多的很咧。早起晚睡的伺候你,这不是事?洗衣做饭,这不是事?你现在请个佣人得多少钱?”原只是夫妻二人随口闲话,结果却险些引起家庭大战。

褚韶华的变化,吴太太都能感觉出来,沈经理更是觉着稀奇,突然间就觉着褚韶华从一个很急切的状态缓和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褚韶华依旧做事认真,对人对工作的态度一如往昔,可就是觉着,这个人不一样了。

褚韶华是带着闻知秋借给她的英文书到的公司,褚韶华提前用块小碎花的四方布包好的,她直接让送她上班的黄包车车夫把这书送到市政厅,交给闻知秋就好。相信今晚闻知秋会有别的舞伴,两人以后来不来往,也没什么关系。

待月末最后一天营业结束,九月刚刚开始,沈经理的办公室就收到了俞小姐的新婚请帖,沈经理看过后递给褚韶华,与褚韶华道,“去花店定个花篮,介时让花店送去。”

褚韶华见是大红的烫金请帖,打开来看,是俞小姐与陆公子的结婚大喜,褚韶华道,“不是说陆公子家里有妻有妾么?俞小姐进门儿也应是妾室,这上头说是同陆公子结婚,是不是陆公子同元配和离,娶了俞小姐。”

“你可真会想。”沈经理道,“什么结婚啊,自己糊弄自己哪。这不过是做了陆公子的外室,还结婚!连个妾都没争上呢!”

褚韶华这才知道里头的讲究,把定花篮的事记在心里,褚韶华道,“一会儿我去问问别的经理室是个什么意思,要是都定花篮,便一起定好了。”

沈经理让褚韶华去安排了,褚韶华想,现在真是不得了,外室的威风比正室还大。只是这样没名没分的,像沈经理说的,连个妾都没争上,还这样大发喜帖做什么,难不成只怕人不知道俞小姐给陆公子做了妾?

可结果,褚韶华出去一圈,听回的各路八卦完全不是她这种想法,因为,有不少人竟是言语间流露出了羡慕,“俞小姐可真有福。”,这样的话,不在少数。

还有的说,“陆公子也不算无情无义了。”天哪,让女人没名没分做着外室,就是有情有义?

再有知根底的说,“俞小姐家里父母没有工作,弟弟在上学,都指望着她。听说陆公子帮俞小姐的弟弟转到了教会小学念书,一月还给她家三百块大洋的开销。”

“天哪,三百块!”

当然,也有人会说,“到底没名分,以后还不知怎么着?”,可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反驳,“待俞小姐生了儿子,一辈子依靠就有了。”

当当然,还会有类似这种,“不就是长得好么”,完全赤果果的在酸俞小姐生得好。

褚韶华也没说什么,要是以前,她肯定把这些个没见识的话一一的顶回去,可现在,她突然就想开了,也释然了。人与人终是不同的,就是每个人都这样说这样做,也不意味着她褚韶华就要与世浮沉。只是,强悍如褚韶华,听了这一耳朵的闲言碎语后,也需要回办公室看会儿上个月的销售账目醒醒脑,何况,还有些个消息要同沈经理说,“经理,听说三楼宋经理是打算去参加俞小姐婚礼的。”

沈经理只是“哦”了一声,问褚韶华,“你要不要代我去?”

“我可不去!”褚韶华当即拒绝,随后又解释一句,“都知道我是您的心腹,您把俞小姐开了,俞小姐见我更得迁怒。”

沈经理好笑的睨她一眼,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写报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第124章 陆府

褚韶华原以为,俞小姐之事也就到此为止, 却没想到, 还是出了事。

这事,并不与俞小姐直接相关, 却也有些脱不开的干系。陆督军在上海滩权势赫赫,陆家自然也就成为上海的有名人家,先施公司自开业, 就成为上海第一流行,陆家不少太太奶奶都在公司定货,一向有什么新鲜东西, 都是公司着人送到陆府。化妆品在整个公司的经营中并不占大头,但是, 这是女人最青睐的项目,陆家太太奶奶各有倾心洋牌,每次上新后,都是柜台立刻给陆家送去。

以前做这件事就是俞小姐,俞小姐走后, 就换了现在的柜台小组长楚小姐。褚韶华为此特意交待过楚小姐,让她到了陆家要客气恭敬,俞小姐的事也不必多提,只说离职就好。

却是不想,这次送到陆家的东西,连带楚小姐都被扣在陆家,带信回来的车夫说是陆家说东西不好。

褚韶华连忙把这事告诉沈经理, 沈经理问,“是谁扣的人?”

褚韶华已经把这车夫带了进来,车夫道,“陆家的门房只说公司这次送去的东西很不像话,老太太要问楚小姐个究竟。别的话并没说,我就赶紧回来了。”

褚韶华先问,“别的时候不都是把东西交给陆家管事,拿过单账就回来的吗?”

车夫连门房都进不去,这些全不知晓。

沈经理对车夫道,“好,我知道了,你去。”

车夫退出经理室,褚韶华看向沈经理,二人心里都明白,这怕是俞小姐的事叫陆家知道,陆家内宅迁怒到了公司头上。沈经理拎起挂在一畔衣架上的大衣,对褚韶华道,“你在这里盯着,有什么事看着办。我出去一趟。”

沈经理出去后,褚韶华也挺记挂这事,不大时候,就见沈经理一推门,同褚韶华道,“跟我一道出去。”

褚韶华也裹上外套,拎上手包就随沈经理去了,待到外头,褚韶华才发现,老板娘已经在汽车里等了。司机为沈经理拉开车门,褚韶华有眼力的坐在副驾驶的位子,就听老板娘对沈经理道,“我一直就担心小俞这里出事。”

沈经理忙道,“这事也怪我未料想周全。”

老板娘道,“陆家老太太是老派人,出入必要有丫环服侍。哎,现在也没人讲究这个,偏生陆家老太太是个讲究的,以往我到她家去必也要带上个人的,今天就委屈褚小姐了。”

褚韶华连忙说,“楚小姐也是我们二楼的职员,能略尽些心,也就是我的心意了。”

出了这样的事,也无人有心交谈,待到陆督军府上,门外都有持枪的士兵在守卫,褚韶华因是要客串丫环,便脱了外头的呢料大衣,手包也没带,退后一步跟在老板娘身后一起进了陆督军府。这是一桩三层西洋式建筑,拱门高耸,华丽至极,褚韶华真心觉着,比洋人那些教堂也不在话下。一行人穿过雕花长廊,经过争奇斗艳的花园,再经华美的客厅,到了一处中式布置暖若三春的小厅,说是小厅也绝对不小,坐北朝南的正中供一案,案正中是一尊白玉观音与鲜花鲜果四样,椅榻之物皆地靠东墙安置,其他摆设各有其所在,陆老太太极好辩认,就坐在中间大榻上,头上一只金簪,额间围着绣花勒子,衣裙皆是华丽繁复的旧时样式。再加上或坐或立在陆老太太身边的几位衣饰或明丽或稳重的太太奶奶,另有蓝色夹棉衣裙头绑红头绳梳着光油油大辫子统一着装的丫环数人,故而,厅内也是满满当当。

沈经理因是男子,连花园都没能进来,故,便是褚韶华随老板娘给陆家老太太见了礼,陆老太太摆摆手,脸上明显不大悦,不过,依旧对马太太道,“坐。”

褚韶华便知这位老太太倒还不算是完全不讲理的那种。

老板娘坐下,陆家一位模样极俏丽的少奶奶模样的年轻妇人对丫环们摆摆手,陆家的丫环便都退了出去。褚韶华看向老板娘,老板娘对她点点头,褚韶华便也要一起退下,就听陆老太太突然说了句,“你身边儿这些个丫环,倒都是好模样。”

褚韶华心下一沉,对陆老太太福了一福,低眉敛目的恭敬答道,“不敢当老太太的赞,自先夫过逝,我已断发明志,终身不嫁,为先夫守节。皆因家里还有孩儿要养育,故出来做工挣钱。模样好赖,也不过皮囊。《般若经》上说,空既是色,色既是空。红颜枯骨,也未有什么不同。”

陆老太太刚刚看到褚韶华是剪了短发,便以为她是外头的新式女子,故而,话说的颇是阴阳怪气,实未料到褚韶华是个寡妇。褚韶华刚刚的判断没错,陆老太太的确是个讲理的,倒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老板娘遂对褚韶华道,“老太太是看你合了眼缘儿,你也给老太太见个礼,这是你的福分。”

褚韶华想曲身再福一福,结果,见有一个丫环自外进来,竟是捧来一个拜垫,褚韶华就给陆老太太磕了个头,陈老太太赏她个荷包。褚韶华就知这老太太完全是旧派人中的旧派人了,赏荷包什么的,褚韶华以往只在北京时听周太太说过,听周太太说,还是大清国时的旧俗。褚韶华接了荷包谢过赏后道,“求老太太再赏我件事,我曾在佛祖上发下宏愿,逢庙必进,逢佛必拜。我看老太太这里供奉观自在菩萨,见菩萨不拜,是为无礼。”

陆老太太对菩萨也很虔诚,虽觉褚韶华只是下人,难得这片对菩萨的心,遂道,“那你就去拜一拜。”

褚韶华拜了拜菩萨,方则退了出去。陆老太太憋的那口气想来也是叫褚韶华又是佛经又是菩萨的消了不少,再对马太太(老板娘)说话时便和缓不少,道,“可见你身边也不是没有懂事的…”

剩下的话,褚韶华便没听到了。

褚韶华在外一直等了大半日,连午饭都是在陆家与陆家丫环们一起吃的,待得午饭后,老板娘方与一位少奶奶一并出来,褚韶华迎上前,见正是上午打发丫环下去的那位,那位少奶奶见到褚韶华倒是说了句,“真是个机伶丫头。”

老板娘与褚韶华道,“这是四太太。”

褚韶华行个礼,只笑不说话。

与那位四太太告辞后,老板娘就带着褚韶华离开了陆府。楚小姐自也放出来了,正与沈经理一处,看模样吓的不轻,这都多半晌功夫了,至今脸上仍有惊惧。褚韶华给沈经理一个眼色,沈经理便知是有惊无险,先为老板娘开了车门,褚韶华拿了外套和手包,让楚小姐坐前面座位,与沈经理说,“我叫个黄包车就行了。”

老板娘却是道,“韶华你进来,我们三个也坐得开。”

如此,便是褚韶华坐中间,一面儿是沈经理,一面儿是老板娘。就听老板娘道,“下次再过来陆家送东西,你亲自来。”

褚韶华应了。

待回到公司,老板娘先叫了沈经理去说话,褚韶华带楚小姐到办公室,给楚小姐倒了杯水,问她,“没事?”

楚小姐捧着热茶杯,此方好了些,摇了摇头。待她脸色好些,就让她回柜台做事了。沈经理自老板娘那里回来时脸色就很不错了,接过褚韶华新给他沏的茶,问褚韶华,“老板娘都夸你机伶,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褚韶华就大致与沈经理说了说,褚韶华道,“后来我就退了出去,具体怎么样,也就不知道了。”

褚韶华悄同沈经理说了四太太的事,褚韶华道,“那位四太太像是在陆家管事的,同老板娘关系也很好。”

沈经理道,“那是陆督军的四太太。”遂多与褚韶华说了些,“听说陆督军先前一妻二妾都无子,直待娶了这位四太太进门儿,一口气得了三个儿子。四太太在陆家很能说得上话,陆老太太也觉着她有福气,陆督军长子三子都是她所出。”

褚韶华认真听了,问,“那陆二公子是哪位太太所出。”

“大太太。”

沈经理转而问褚韶华,“你真信佛啊,吃肉吃的那么欢。“

褚韶华道,“我这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两人说笑几句,此事便算揭过。褚韶华并不信这些佛祖神仙,倒是大顺哥去后,陈太太笃信菩萨佛祖,那样一字不识的蠢笨妇人,竟也能诵《般若经》,褚韶华偶尔听过几回,大致记住了些罢了。

想到旧事,褚韶华心口微微发疼,褚韶华转而将这些旧事压到心底,与沈经理道,“经理,经俞小姐这事,你看是不是给咱们这层的女售货员开个会。”

“就晚上,下班以后。”

“我先去跟她们说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ps:早安~~~

第125章 自取其辱

俞小姐之事,于公司已是了结, 老板娘神通广大, 生意未受半点影响。可关于俞小姐的种种传闻,依旧在公司职员间传了几日, 方渐渐停息。俞小姐那场喜宴,并未来得及举行,公司定的花, 也悉数取消了定单,只听闻俞小姐的弟弟自教会学校退了学,俞家一家依稀是回了广东老家, 再多的,褚韶华也不知道了。

只听说陆二公子五姨太进门, 却是另一位模样极标志的小姐。

这繁华热闹的十里洋场,每天不知多少悲欢离愁要上演,褚韶华也没时间伤春悲秋,俞小姐有其可怜之处,未偿没有可恨之处。人贵在有自知知明, 你一个外室,竟敢大派请帖,口称结婚,难道没有做好被正室清算的准备?不论可怜还是可恨,皆咎由自取也。倒是自此之后,沈经理重申过公司纪律,尤其略有姿色的女职员, 都安分不少。

褚韶华接手给陆家送东西的事务后发现,就连其他几家的事一并接手了,上海有钱人家不少,各家女眷青睐的东西也不一样,其实,新式的太太奶奶们反是喜欢自己过来逛自己过来买,只是有些太太奶奶用固定品牌的,会要求他们有新货就送过去。褚韶华颇是用心,每次从货品到包装都会检查过,还会同沈经理申请后,从公司买来最时兴的带着香味的信纸,一并与这些东西放到礼品盒中,再亲自送过去。

褚韶华这种本领,便是沈经理都佩服的,也不知褚韶华何等样的魅力,陆老太太竟是看她颇为顺眼,有一回还给了褚韶华一串沉香手串,自此,褚韶华出入陆家都带着。

与此同时,陆家那些太太、奶奶、姑娘、小姐,连带陆家的管事、大丫头,褚韶华都熟了。有时看到俞家人过来购物,褚韶华都会亲自招待陪同,再令人知会老板娘一声,老板娘有时出来相陪,有时只让褚韶华陪着。

而且,只要是褚韶华见过的,服务过的客人,她都叫得上名字。其实,时下舆论对于女售货员的评价并不是非常好,有许多女顾客也并不特别喜欢女售货员,觉着她们不过靠着相貌做生意。褚韶华却是个例外,一则她年纪略大些,二则可能就是因为她的寡妇身份。过来的太太奶奶们对她的芥蒂倒是少些。

待收到九月份薪水的时候,见比以往要多十块大洋,沈经理道,“这是老板娘特意让加上的。”

褚韶华笑眯眯的把钱放到包里,“我见不着老板娘,要是经理见了,替我说声谢吧。”

“看这眉开眼笑的样儿,奖金这样厚,可得请客才成。”沈经理玩笑。

“这个月咱们的销售额也很好,明天中午我让食堂多做几个菜,叫上咱们这几个组长副组长,一起吃饭。”褚韶华笑,“就是这事儿我请客岂不让经理您没面子,我安排席面儿,经理你买单,如何?”

沈经理笑,“你都说怕我没面子了,我可得把面子捡回来。”同褚韶华道,“与食堂说多添几个菜,拿一块大洋给他们,如今正是吃蟹的好时候,请大家伙一起尝尝。”

褚韶华应了,沈经理还有一事与褚韶华道,“过几天是公司成立一周年的庆祝舞会,公司经理以上都要参加,老板娘与我说了,让你也一起来。”

褚韶华有些懵,立刻问,“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沈经理,舞会要穿什么衣服,要跳舞吗?”

沈经理笑道,“略正式些也就是了,跳舞很简单的,到时现学都来得及。”

“穿旗袍可以吗?”褚韶华问。

“当然可以。”

褚韶华琢磨着回家找容小姐问问,不知容小姐会不会跳舞。而且,既是要参加舞会,起码得做身新旗袍才行,褚韶华因为有公司制服,都不大做新衣。她倒是有几件日常穿的旗袍,却都是去岁穿过,皆是半旧的。舞会这种场合,褚韶华没参加过也听说过,无不是太太奶奶鲜衣丽影、争奇斗艳,褚韶华自不是其中之人,她也不会去抢别人的风头,可是穿的寒酸自也是不成样子的。

只是,待第二天想找容小姐打听跳舞的事时,褚韶华发现容家的气氛不大好,她便没开口。待吃过晚饭,褚韶华出门上班,容小姐出门上学,才晓得,是容家老宅那里原打算嫁到上海的大小姐逃家了。容小姐唏嘘道,“我爸这两天都在为这个不痛快,其实是我爸的思想有些守旧了。我那堂姐定的是原盐课提司家的少爷,这还是前清时的官儿了,那家虽还未败,也只剩下空架子,那家的少爷,很不务正业,连我都晓得。要是堂姐嫁过来,得是什么样的光景呢?要我说,跑了倒是好。”

褚韶华道,“既是这样的人家,怎么不正正经经的退了亲?”

“我们这样的老派人家,哪里能不守信诺呢?”容小姐叹口气,“我哥一直在国外不回来,就是因为他对亲事不大满意,我爹娘却是认准了的,所以我哥一直不肯回国成亲。我以前小时候也定过亲,那家少爷命薄,一病死了。因我有克夫之嫌,后就没再定亲了,如今倒是清静。”

褚韶华笑,“这叫什么话,这是你命好,如今都是自由的时代了,你又在念大学,以后找个般配的夫婿才好。”

俩人说着话,便一人上学一人上班去了。

褚韶华看容家这个氛围,就没再问容小姐会不会跳舞的事,她往卖布头的铺子寻了块金丝绒的料子,有些发暗的银灰色,中间有个巴掌大的碎洞,看样子像被什么东西绞坏的,这料子有些不成材,做窗帘有些小,做旗袍中间又破了,倒也不是没办法补一补,主要是颜色有些暗,不大合时下审美。

好在老板要价便宜,褚韶华想了想,也就买下了。

她最终做了件连衣裙,碎洞的那一圈裁下来,腰身略放穿,直接钻头就可以穿进去,配一条真丝金底牡丹花的宽腰带,这腰带是那布头铺子的老板送的一块半尺宽的布头,褚韶华没还那金丝绒的价钱,这块布头就白给了她,褚韶华觉着挺好看,就做了条腰带,也修饰一下放宽的腰身。一身的首饰都是假的,铜包金。跟眼镜作坊杜家认识的老匠人,褚韶华做了一套,就是备着有事要用。

褚韶华很早就到了,舞会之前自也要有酒宴,却是西洋的自助餐形势,来宾可自由交流。褚韶华帮着看看酒品饮食准备的如何,也很有幸见到了沈经理太太,沈太太衣饰得体,看得出出身良好,烫着摩登卷发,一身素色镶深色窄边的旗袍既得体又优雅。沈太太笑着对褚韶华伸出手,“时常听先生提起褚小姐。”

“您好,我是陈褚韶华。”褚韶华连忙握上沈太太的手,“您比经理说的更加高贵优雅。”

沈太太莞尔,“褚小姐非但人美,还这样会说话。”

沈经理沈太太去与别个经理、经理太太、部长、部长太太打招呼,公司在上海的诸位董事也来得挺早,还有老板夫妇,待得客人过来,就愈发的热闹了。褚韶华还见了熟人,小邵东家和潘小姐也过来了,小邵东家打趣褚韶华,“早听说你升了助理,也没见你请客。”

褚韶华笑,“那今天借花献佛,小东家喝什么酒,我帮你叫。”

大家虽都在上海,可是各有各的忙,故见面的时间并不多。邵初玩笑,“等有时间必要宰你一顿。”又问褚韶华,“虽知你必一切顺利,还是要问一句,都还好吧?”

褚韶华道,“好的很,像你说的,我都升官儿了。你是大忙人,我与嫂子是常见的。”

潘玉笑,“你这身裙子真不错。”

褚韶华悄声道,“我估计全上海就这一件,知道要来参加舞会,我自己做的。”

褚韶华认识的当然不只邵潘夫妇,有许多太太奶奶,她都为其服务过,不过,在这样的场合,那些太太奶奶各有交际,自不可能跟她一介小小助理多言。褚韶华倒是没料到会见到闻知秋,不过,也并不是非常意外。起码,闻知秋就曾在老板娘那里打听过她的事,可见必是与老板夫妇相识。

闻知秋先是向老板夫妇表达了祝贺,之后又与不少人寒暄打招呼,然后才到褚韶华这里来,“很久不见。褚小姐一向可好。”

“我很好,多谢闻先生关心。”褚韶华道。

“那就好。”闻知秋点点头。

褚韶华未料到的是,竟还能见到田老板,田家兄弟三人各携女眷而来,另有两位极标志漂亮的小姐,伴在两位年轻公子身边。定睛一看,其中一位小姐褚韶华是认得的,是陆家的大少奶奶,另外一位小姐褚韶华也认得,是田小姐。这两位公子则全然面生。不过,这行人一来,褚韶华留意立刻有两位着军服的男子站在舞厅门口,接着老板夫妇排众迎出,脸上堆满惊喜交加的笑意,很快便将二人众星拱月的迎进厅来。褚韶华心说,好大的阵仗,倒不知是哪路神仙。

闻知秋在她耳际轻声道,“略年长的是陆大公子,另一位更年轻些的公子不大认得。但能与陆大公子同行,必然极有身份。”

这种私人舞会很是放松,便是开场词,马老板也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感谢诸位来宾,也感谢了陆大公子的莅临,却是未提那位与陆大公子同行之人。

闻知秋还有交际事务要办,褚韶华请他自便,褚韶华也在与人说话,就有沈经理叫她过去,沈经理只来得及说一句,“姓田的在生事,你随机应变。”

褚韶华就随沈经理过去了,就见老板那里站了一圈的人,穿戴虽有中有西,却都年纪不轻,可见都是商界前辈。略年轻的便是田老板和那两位与田老板同来的公子了,陆大公子年约三旬,身量高直,一身笔挺的西式三件套,头发整齐的向后抿去,露出宽阔额头,极富威仪。另一位略年轻的,瞧着仿佛二十许岁的年纪,模样精致俊秀。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已是与陆大公子比肩而站。

褚韶华尚不知何事,就听田老板对这位年轻公子说了一句,“这就是熟谙《身体论》的褚小姐了,永施之花。”说着皮是暧昧的笑了两声,大家脸上均露出笑来,唯老板脸上的笑淡淡的。褚韶华心下已是恼急,她略抿一抿唇角,知这姓田的必要羞辱她,让她出丑的。褚韶华突然声音不高不低的念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

然后,褚韶华再用英文复述了一遍。她微抬起下巴,对田老板道,“田老板,这叫《天演论》!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所著,严复严几道先生所译,素为世人推崇。严先生乃当世名流,田老板若想请教,可北上天津,亲自求赐。田公英灵未远,田老板也不好这样辱没家门!”

“在下陈褚韶华,有夫有女,来上海未久,今在公司任经理助理一职,见过诸位先生老板了。”褚韶华抱拳团团一拜,“我没念过几本书,学识尚浅,今日班门弄斧,让大家笑话了。”

“哪里,对《天演论》这样熟悉,陈太太一看就是家学渊源。”倒是那位年轻公子先开口,说的是国语,略带一点关外口音。

陆大公子只是微微颌首,边上另有人道,“是啊,马老板好眼光,如何觅得陈太太这样的人才效力。”

听着大家的赞美之词,褚韶华也没什么特别喜悦,她只是轻蔑的瞥了田老板一眼,田老板叫褚韶华这一顿说的脸上红赤,气若斗牛,风度已然尽坏。这些老狐狸们一个个就似完全没看到一般,反是有意无意的打听起褚韶华的底细,这年头女人能读书已颇是不易,还能背诵《天演论》的女孩子,纵是家业败坏,怕也有些来历的。

待音乐开始,那位年轻公子极有礼貌的问褚韶华,“可以请陈太太跳支舞吗?”

褚韶华有些尴尬,“我还不会跳。”